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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三怪探之連環報04

(2012-08-21 05:25:45) 下一個

長安士庶,識淺性貪,諸惡做盡,謬托追儺之戲祈福,徒招蒼天之怒降禍。今先取方相氏狗命,聊為警示,以俟爾等知罪悔過,否則天譴立至。

 

 

正一字一句、煞有介事念著告示的,是個與庾瓚服色相同卻尖嘴猴腮的漢子,從那一張不自然地向上吊著的嘴角看來,此人就是被庾瓚稱作“郭歪嘴”的金吾衛左街使郭萬貞。

 

郭萬貞一邊念一邊斜眼瞥旁邊的庾瓚,語調、神氣分明就是在向庾瓚挑釁。

 

 

“行了吧,郭大人?”庾瓚有些無可奈何,“有完沒完啊?”

 

 

郭萬貞嘿嘿一笑,道:“我是怕這帖子寫的半文不白的,庾大人瞧不明白嘛!”

 

 

庾瓚按捺著跳起來給對方一巴掌的衝動,隻哼了一聲。並不是他怕了郭歪嘴,實在是剛才他已經在自己緩過神來的第一刻,朝出事地點望了又望,師崇道的屍體橫躺在街心,卻偏偏靠向自己分管的城西這邊數尺,這時現場周圍已經被金吾衛的人控製起來,雪片似的傳單遍地都是,也還有不少民眾聚在警戒線外好奇圍觀。

 

庾瓚暗暗叫苦,恨那凶犯殺人不挑地方,飛速地問候了他祖宗無數遍,盡管他還根本不知道凶犯是何方神聖,更沒什麽信心找到他。

 

 

薛進賢這時麵色陰沉地走了過來,朝庾瓚嚷嚷,道:“你怎麽還在這兒杵著?是不是差事不想幹了?”

 

 

“不不,想幹想幹!”庾瓚又驚又懼,說了句廢話,“……長史大人,這案子歸咱們了?”

 

 

“可不!”薛進賢沒好氣地瞪了旁邊的郭萬貞一眼,將庾瓚拉到一旁,“好死不死,人倒下的地方離咱們這邊近些,不歸咱們歸誰?”薛進賢越說越惱火,“你不是說萬無一失嗎?這大年下的,當著全京城的人出婁子,你這是存心要我好看啊!”

 

 

庾瓚已然額角冒汗,連連搖頭,道:“卑職不敢!卑職這就去查!長史大人盡管放心,卑職管保盡快破案!”

 

 

“我不光要這人命凶手,還要弄清這傳帖的來曆,這算什麽,簡直是給長安城下戰書嘛!”

 

 

庾瓚趕緊跟著點頭,道:“是啊,太奇怪了,要說殺個人,何至於啊!卑職一定盡快查清,盡快查清!”

 

 

“趕緊的吧!”薛進賢哼了一聲,將一疊告示往庾瓚手裏重重一拍,“明兒早上元日朝會,上頭的各位大爺少不得要問我,但願還沒有人捅到宮裏去,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庾瓚誠惶誠恐地目送薛進賢離開,郭萬貞這時卻又湊過來,幸災樂禍道:“庾大人要是把這案子破了,那可是大功一件,到時候升官發財,可別忘了我啊!”說完揚長而去。

 

 

好你個郭歪嘴,早晚找機會好好整治你!

 

庾瓚又在心裏問候幾遍郭歪嘴的祖宗,朝遠處的韓襄、曹十鵬招手。兩人來到近前,庾瓚道:“這邊的事交給老曹,凡是瞅著可疑的,統統帶回去審問!韓襄,你趕緊到榮枯酒店走一趟!”

 

 

韓襄並不多問,騎上快馬直朝光德坊奔去。他是庾瓚的體己人,他太清楚了,每逢這類棘手的突發案子,庾瓚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獨孤仲平。衙門的畫師及時趕到現場無可厚非,但獨孤仲平在右金吾衛衙門裏的真正角色,韓襄也因為每回都參與機密,早就心知肚明。

 

 

沿途值守的金吾衛識得韓襄,自然不敢怠慢,趕緊驅散人群為其讓路。

 

——長安城平日裏有著嚴格的禁夜製度,一年裏也隻有正月十五的上元節才有寥寥可數的幾天各坊門大開,百姓通行無忌。韓襄一路飛馳,終於來到了位於光德坊十字街西北一隅一所兼具唐風與異域情調的建築門前。門楣匾額上“榮枯酒店”四個飛白大字,剛勁中不失秀逸,雖無題款卻頗具大家風範。韓襄跳下馬,將韁繩丟給門前夥計,便急匆匆衝進大門。

 

 

正是生意興隆的時刻,裝飾一新的酒店大堂裏坐滿了飲酒作樂的客人。談笑聲、吆喝聲、酒令聲、樂曲聲,以及從廚房方向傳來的各種嘈雜交織在一起,吵鬧而熱烈。酒店大堂乃是個呈“回”字型的圍廊,正中一方天井,一棵說不上是什麽品種的高大樹木矗立其中,最奇的是這大樹一半枝繁葉茂、綠意蔥蘢,另一半卻衰敗枯萎,隻剩下遒勁幹枯的枝條,一把骨頭似的,直刺頭頂夜空。

 

 

此時,幾個年輕女孩子正聚在這棵怪樹下,其中一個站在梯子上,正忙著從同伴手中接過剪好的紅紙花往枝子上掛。眾女一邊忙活一邊說笑,梯子上的女孩眉目清秀,一襲水紅調子的花間長裙,上身披著件暗紅短襦,頭上挽著雙鬟,鬢邊插了朵紅綢花,從頭到腳無不充滿年節的喜慶。

 

“這花是隻掛有枝葉的這邊?還是連枯死的這邊都掛?”女孩又將一串紙花掛上枝頭,邊端詳著邊問下麵的同伴。

 

“哎呀翹翹,你怎麽回事?”

 

“我們叫榮枯酒店的嘛,當然是榮的這邊要掛,枯的這邊也要掛,每年過年不都是這樣的嗎?”

 

眾女七嘴八舌地嚷嚷,可以看見她們也都穿著盛裝,其中還有幾個是高鼻深目的胡姬。

 

翹翹頓時靦腆一笑,道:“姐姐們忘了,我去年過了年才來店裏的嘛!”

 

韓襄這時匆匆走了過來,翹翹站得高先看見了,當即朝他招手。

 

“韓捕頭來了!”

 

女孩子們紛紛圍上去。

 

“給韓捕頭拜年,過年吉祥!”

 

要在平時,韓襄對眼前的鶯鶯燕燕總要抓住機會,打情罵俏幾句,但今天實在是沒這心情,隻不耐煩地高聲問道:“吉祥吉祥!獨孤先生呢?”

 

 

“誰知道那個死鬼跑去看哪個相好了,哪個找他?”一個放肆的女聲從韓襄身後傳來。

 

 

韓襄一聽是老板娘的聲音,急忙轉身:“老板娘,出案子了,快請獨孤先生跟我走一趟吧。”

 

 

隨著一陣熏風撲麵,一個身材高挑、膚色如雪的女子出現在韓襄眼前。從女子栗色的頭發、綠色的眼珠看,她無疑是個胡人,五官精致、輪廓分明,鵝黃錦緞製成的鬱金齊胸長裙,淡紫羅地蹙金繡的短襦,一條玄色披帛鬆垮垮搭在肩上,花鈿、斜紅並麵魘俱全,高聳的發髻上斜插一支金步搖,卻是豔而不妖,華而不俗。這女子就是榮枯酒店的胡人老板娘碧蓮。

 

 

“哦,是韓捕頭啊!”碧蓮一口官話說得竟比韓襄還要流利,“大過年的,能出什麽案子啊?”

 

 

眾侍女聽說出了案子,也都圍上來,七嘴八舌地亂問。

 

 

“你們還不知道?”韓襄歎氣,“人命!嗨,真是晦氣,快把獨孤先生請下來吧,庾大人還在朱雀大街那兒候著呢。”

 

 

眾女聽了好奇不已,更加不放過韓襄,拉住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打聽。

 

 

碧蓮趁隙悄悄叫過自己的心腹夥計阿得,吩咐他到獨孤仲平常去的小酒館叫人。然後又故作姿態地:“哎喲,那可是太不吉利了。不過,我隻是開店的,又沒替你看著住客。”

 

 

韓襄急忙堆出笑:“哎呀,老板娘,你就別拿我一把了,你不知道他在哪兒,誰還能知道?”

 

 

碧蓮更加將頭仰得高些:“少來,我怎麽見得就得知道?”

 

 

韓襄湊上前:“碧蓮姐,好姐姐,你快幫個忙,庾大人已經火燒屁股了。這點意思,不成敬意,你先收著。”

 

 

韓襄說著,將一串銅錢放到了碧蓮的手裏,碧蓮顛了顛,臉上露出笑容。象長安所有的胡人生意人一樣,碧蓮也是改不了的見財心喜的毛病。她不再計較韓襄暗示的自己和獨孤仲平關係不一般的話,也許她也正是這樣期望的,隻不過韓襄並不知道她和獨孤仲平特殊的結識過程,以及獨孤仲平為什麽會住在她這裏。

 

 

碧蓮將銅錢落袋,道:等著吧,差阿得給你叫去了。

 

 

 

小酒館內人聲嘈雜,獨孤仲平一人坐在角落裏,麵前一字排開一排酒盅,每個都盛了七分的量,獨孤仲平急急地一杯杯喝過去,每喝一杯,就撫摸自己的頭一下,使勁地裂裂嘴,全無好酒之人痛飲貪杯的樣子。

 

 

酒就是他的藥。

 

 

照著方駝子說的,今天他換了三勒漿,果然,劇烈的頭痛被更快地鎮靜下去,整個世界更加清晰地呈現在他的腦海裏。方駝子到底要幹什麽呢?毫無疑問他想要越獄,但一定絕不僅僅如此,還有十來天他就要被問斬了,但他似乎特別地胸有城府,雖然沒明說,他似乎仍在計劃著出獄之後大有作為。甚至這作為還不隻是獨孤仲平熟悉的,他們曾經一起做過的無數勾當。那麽要想搞清他到底要幹什麽,豈不是隻有先讓他越獄成功?自己要不要幫他一把?這個想法讓獨孤仲平不禁打了個冷戰,如果這樣做了,他到底是誰?是獨孤仲平,還是原來的那個小爽子?一種本質的困惑升騰上來,這不是靈感四溢的頭痛,獨孤仲平對此毫無辦法,天才如他,也不想麵對這種困惑,但又逃避不了,這又他的一種宿命吧。

 

 

好在這時,獨孤仲平看到阿得進得門來,焦急地四下尋找。他笑了,不用說,庾瓚遇到麻煩了,大過年的,庾瓚遇到麻煩也就是長安遇到麻煩了,他於是可以把自己埋到這麻煩裏,暫時忘了自己的麻煩。但姿態還是得拿一把。

 

 

獨孤仲平把一杯三勒漿澆到自己的頭上,把從不會喝醉的自己弄成爛醉如泥的模樣,趴在了桌上。

 

 

阿得的目光掃到了他,匆匆趕過來。

 

 

 

竹竿般瘦長的仵作許亮蹲在近前,皺著眉頭打量眼前師崇道已經腫脹發黑、幾乎看不出人形的屍體。薛進賢和庾瓚站在旁邊稍遠些的地方,薛進賢一臉的不耐煩,庾瓚旁邊小心地陪著笑臉。

 

 

頭上、身上還濕漉漉的獨孤仲平身背畫箱,踉蹌地被韓襄扶著,來到現場。

 

 

獨孤仲平搖搖晃晃地朝庾瓚施禮,道:“小的來遲了一步,請、請大人贖罪。獨孤仲平邊說邊打了個酒嗝,庾瓚當即雙眼圓瞪,做出生氣狀。

 

 

“怎麽回事啊!這,這都多久了,小心我斷了你的差事!還不見過長史大人?”

 

 

獨孤仲平又朝薛進賢施禮,卻故意又打了個酒嗝。薛進賢嫌惡地閃開,輕蔑地一擺手。

薛進賢道:“不就個畫畫的嘛,怎麽你這衙門就用了這一個?”

 

 

庾瓚搖頭,道:“卑職也沒辦法,這個人畫工又好,又是出慣了案子的。換了別個,這麽少的工錢,又總和死人打交道,哪個願意啊?給我畫仔細嘍,一分一毫都不許差!下回再誤了出現場,看我怎麽收拾你!”

 

 

“活見鬼了!”許亮突然爆出一句咒罵。眾人頓時都嚇了一跳。但見許亮臉上還是方才那副陰沉模樣,兩手揣在袖子裏,顯得不太相信。“這人真是剛死的?”

 

 

庾瓚點點頭。

 

 

許亮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道:“可瞅這樣都快爛了,要說死了七八天還差不多!”眾人各自一愣。

 

 

庾瓚道:“不可能不可能!好幾百號人都看見了!啊,薛長史也在呢!”

 

 

獨孤仲平拿著畫筆湊到許亮近前。“老許啊,這人是怎麽死的?”

 

 

“這麽屁大點工夫,我哪兒知道!”許亮嘴上這麽說,卻已經從從袖子裏伸出雙手,打開工具包,取出一根長達數寸的銀針,插進屍體口中。隻聽得嗞一聲響,銀針瞬間附上一層又黑又粘的液體,甚至滴滴答答沿著死者口角流了下來。在場眾人頓時傻了眼,麵麵相覷。

連見多識廣的許亮也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咬牙道:“殺才,真他娘的毒!”

 

 

眾人聞聽此言,更是頓時齊刷刷後撤一步。

 

 

正埋頭繪圖的獨孤仲平這一下便成了除仵作之外距離屍體最近的人,他頗有些茫然地抬起頭,這才發覺眾人都以異樣的眼光注視著自己。獨孤仲平笑笑,道:“那個……我聽說這等中了劇毒之人,毒氣逐漸發散到空中,非退出兩三百步之外才能免受其害,可是真的?”

 

 

許亮不屑地掃視著身後眾人,故意大聲說:“那是當然,隻怕剛才靠的太近的已經毒氣入腦了。”

 

 

獨孤仲平作勢手扶額頭,道:“哎呀,你這麽一說,我確實覺得頭有些痛。”

 

 

本就躲得遠遠的薛進賢更害怕了,登時道:“……本官還有要事,你們趕緊調查吧!記著,每日向我呈報一次進況。”

 

 

庾瓚也巴不得薛進賢趕緊離開,當即深施一禮,道:“是是,您慢走,卑職就不送了。”

他等薛進賢離開,急忙吩咐韓襄:“叫上你的人,趕快把街上這些破玩意兒給我清了!”庾瓚指了指滿大街的傳單。

 

 

韓襄有些不解,問:“不就是些紙片嗎,刮陣風就沒,何必費這個勁兒啊?”

 

 

“這什麽地方?朱雀大街!大過年的,白紙片撒得跟辦喪事似的,缺心眼啊你!”庾瓚氣哼哼一跺腳。韓襄不敢多說,急忙帶著人走了。

 

 

另一邊獨孤仲平正邊畫邊跟身邊已經在收拾家夥的仵作老許磨嘴。“哎,你今兒脾氣不小啊,昨晚上手氣又不好吧?”

 

 

“沒有的事!”許亮白了獨孤仲平一眼。

 

 

“你眼帶血絲,一看就是弄了通宵。要是贏了錢,你可是半夜就走的。”

 

 

“老子天亮才翻的本!”許亮有點不耐煩,“不行啊?”

 

 

獨孤仲平頓時又搖頭,道:“瞎話,你啃指甲了,什麽時候你贏錢啃過指甲?”

 

 

許亮低頭看了看自己參差不齊的指甲,突然惱怒起來,嚷嚷道:“閉上你的烏鴉嘴,大年下的,我說怎麽會輸了老子五緡,原來都是這個毒死鬼鬧的,呸,開年就晦氣!”

 

 

“怎麽能怪他,除非是他贏了你的錢!”獨孤仲平歎氣,“那你可是有殺人嫌疑呀!”

 

 

許亮重重哼了一聲。“呸,我要是會下這麽厲害的毒,頭一個毒死你。”

 

 

獨孤仲平當即笑而搖頭,道:“你可舍不得毒死我,沒了我,誰還會借錢給你?再說你一個人出案子,會怕死鬼勾魂的。”

 

 

“去去去,哪個要你多嘴?”許亮轉頭招呼旁邊的金吾衛士兵,“抬回去吧!容老子慢慢的伺候他。”

 

 

獨孤仲平手頭的活計這時也完成得差不多了,他放下畫筆站起身,環視整個現場。圍觀的百姓近處的正在被金吾衛的人趕走,遠處的也早散去,朱雀大街和周圍的店麵街巷一下子都顯得空蕩起來,隻有不少白色的傳帖還在隨風飛舞。韓襄帶人正手忙腳亂地追逐這些傳帖。

獨孤仲平雙眼微閉,一邊轉圈環視,一邊用力的吸氣。

 

 

許亮一臉疑惑,道:“你這是幹嗎?真想多吸幾口毒氣啊?”

 

 

獨孤仲平慢慢睜開眼睛,麵帶笑容,道:“我在聞凶犯留下的氣味,看看哪兒最濃,就從哪兒查起。”

 

 

“裝蒜吧你就!”許亮一臉不相信,“真當自個兒是波斯獵犬呢!”

 

 

“你不信?那好——”韓襄這時恰好從獨孤仲平旁邊走過,獨孤仲平攔住他,“哎,韓捕頭,撿傳帖的事就讓別人去忙活吧。我看你倒是應該帶人到那座塔上去瞧瞧!”

 

 

“塔?”韓襄、許亮幾乎異口同聲。

 

 

“不就在那兒嘛!”獨孤仲平抬手一指,韓襄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但見稍靠街裏的地方,一道院牆內,果然聳立著一座高塔。獨孤仲平漫不經心地笑道:“要是有人向下撒傳貼,沒比那裏更合適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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