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秘密。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是不是或多或少的都有一點秘密?比如,在懵懂的年齡裏偷偷地愛過誰,在血氣方剛的年齡裏想要幹掉過誰,在自以為已經成熟的季節裏偷吃過什麽樣的果子,在別人的婚禮上瘋狂地想念誰……
所有的秘密都是有味道的,或淡淡的苦,或微微的甜;所有的秘密都是有威力的,或如噩夢一般瘋狂地折磨人,或如美夢一般溫柔地將人麻醉;所有的秘密都是有力量的,或如氫氣球一樣載著人向上飛,或如泰山一般壓頂,直把人變成大鬧天宮後的孫猴子。
唐逸飛是一個有很多秘密的人。在她的生命過程中,那些秘密就像堡壘一樣,在她感到寒涼時給她溫暖,在她孤獨害怕時給她安全感。當然,有時那些秘密也會像利器一樣刺痛她,讓她不敢走出“秘密的城堡”,因為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傷痕累累的樣子。直到她遇見高峰,一切都開始慢慢地改變。
到現在為止,在唐逸飛的生命中出現過兩個對她來說極為重要的男人。一個是她的父親——養父,他給了她“唐逸飛”這樣一個名字;一個是老霍——她至今不知道應該怎樣確定他們之間的關係,他給了她“醉”的名字。
唐逸飛時常想,如果她是男性,她的命運會與現在完全不同。可她偏偏是女性,還是濃烈如酒卻又定力十足的女性。正如老霍曾經說過的那樣,她是一瓶未曾開啟的陳年烈酒。通常的情況下,沒有人可以開啟她這瓶烈酒,一旦遇有識器懂酒之人,她便會成為一個肆意地揮灑酒香的真性情的女子。
在過去的若幹年裏,唐逸飛並不認同老霍對她的評說。她覺得,老霍太愛酒、太懂酒從而希望她能成長為他夢想中那樣的如良酒一般高貴、有品、有韻致的女子。她想,老霍是不小心忽略了他對她潛移默化的影響,或者,他沒有想到他在那十來年間給予她的關愛、教育和影響,已經將她的心釀製成了一壇老酒。她無須誰人來開啟,無須誰人來品味,更無須為任何人揮灑酒香、揮灑性情。她隻想靜靜地承受命運和時間加給她的一切,靜靜地看歲月流轉、世事變遷,靜靜地填充心底偌大的空洞,靜靜地還原她本就應該擁有的簡單、快樂的心境。
比較而言,她更喜歡老霍在她十七歲生日那天對她說過的話。他說:“小逸飛,你已經達到了無酒而醉的境界。要我說,你就這樣醉著吧。這樣挺好。要知道,一旦哪一天你醒過來了,痛苦、悲傷也就會跟著醒來。”
醉心裏想:我要痛苦和悲傷做什麽?於是,她說:“那我的小名就叫‘醉’好了。我倒樂得永遠醉著,永遠不醒。”
醉喜歡“醉”字。“醉”的“酉”表示酒,“卒”表示“極點”、“極端”。“酉”與“卒”聯合起來表示“喝酒喝到極致”。她對“醉”有她自己的理解。有些事,可以不為,為就痛痛快快,淋漓盡致;有些人,可以不愛,愛就踏踏實實,萬古不移;有些話,可以不說,說就明明白白,推心置腹;有些夢,可以不做,做就沉醉其中,夢醒不悔。
她不認同《菜根譚》裏說的“花看半開,酒飲微醺,若即若離,似遠不近”。半開花雖美,落英誰憐惜?微醺自然好,不醉何以歸?隻不過,在她看來,“落”的是生命,不是容顏;“醉”的是心,不是皮囊。
表麵上看,唐逸飛是超然物外、一塵不染的。事實上,她也會時不時地被孤獨感壓榨,直逼得她想拋卻所有的秘密,拋卻所有的煩惱,像風兒一樣自由自在地在世俗間飄蕩,卻又不被世俗束縛。
那是一個假日的晚上,醉鼓足了勇氣,第三次隻身一人跑到迪吧去喝酒。當嘈雜的音樂聲在她的耳邊炸開,當昏暗的光暈彌漫在她單弱的身體上,她感到一陣眩暈。看著模模糊糊的紅男綠女在她的眼前晃過來又晃過去,她無法抑製地焦躁起來。
就在她遲疑是不是應該盡早離開的時候,她的目光碰上了另一束目光。那目光像一把深沉而又孤獨的寶劍,在喧囂的人群中我行我素,不染纖塵。當那劍鋒與醉那高冷而又憂傷的心相遇的一刹那,醉的心頭倏地盛開出一朵鮮豔的小花兒。醉先是被小花吸引,繼而為之感動,最後她發現,她那凍結已久的心正一點兒一點兒地鮮活起來。促使它鮮活起來的,正是劍鋒擦過時留下的隱隱的痛。這個發現讓醉感到一陣心悸,她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卻假裝若無其事地掠過劍鋒,將目光投向舞池中的紅男綠女。看著那些近乎瘋狂的人們在炫目的燈光下不遺餘力地揮舞著手臂,搖晃著腦袋,甩著頭發,扭著屁股,醉猛地一驚,頓時冷靜下來,與她的頭腦同時冷下來的,還有那顆正在複蘇的心。
醉低下頭,凝視夾在食指與中指間的酒杯,凝視杯中的紅酒,眼眸中倏地漫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暖意。多少年來,酒是她最好的夥伴。它伴她醉,伴她醒,伴她在半醉半醒中哭罷笑,笑罷再哭,直到心中湧起奇寒,笑容凝結如冰。醉慢慢地提起手臂,將杯子停於鼻子下的位置,輕輕地搖動了一下手腕,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瞬間就被那種她最為熟悉的美妙的眩暈和眩暈的美妙給牢牢地抓住了。她閉上眼睛,先是小啜了一口,抿著嘴唇蠕動著舌頭,用心地品味了一會兒劣質紅酒的味道,繼而揚起下巴,一口幹了杯中酒,然後輕輕地放下酒杯,站起身,一邊麵無表情地向樓梯走去,一邊恨恨地暗中告誡自己:塵世的喧囂與你無關,你隻屬於美酒——所有優質和劣質的美酒,還有你的仇恨。
就在醉的右腳剛剛踏上樓梯之際,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一張嘴巴貼在她的耳邊大聲說道:“來都來了,為什麽要走?緣來緣去都躲不過的。不如,一起喝一杯吧。”
醉愣了一下,停住了腳步,若無其事地保持著右腳踩在台階上,左腳踩在平地上的姿勢,卻在暗中將身體的重心移到了左腿,微微地彎曲了左腿的膝蓋,同時將左腳的腳尖輕輕地向外側滑動,並踮起了右腳的腳尖。醉極其迅速地調整好體位後,慢慢地側過頭,盯著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鎮定地說:“請您自重,否則……”。話還沒有說完,醉就被這隻白皙,纖細,修長的手驚呆了。一時間,醉有些驚喜,有些激動,有些窘迫,又有些不知所措。從這隻手,醉能夠斷定,身後這個人就是那把“利劍”的主人。可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橫馬立劍”地攔截她。
“沒有否則。”不等醉思量好如何應對這位劍客,劍客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留下,我們談談。”劍客的目光是利劍,劍客的話也是利劍。
醉隻覺得劍鋒又一次觸碰到了她的心。隻是,這一次她既沒有看到盛開的小花兒,也沒有感覺到疼痛,隻是感到心頭倏地一涼。這陣涼意秒殺了醉先前的那些複雜的情愫,讓醉霍地冷靜下來,即刻回複到了防護狀態。
有生以來,醉最恨向她下命令的人,尤其是下那種不容置疑的命令的人。她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將所有向她下命令的人歸為她繼母的同類,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把對繼母的怨恨發泄到向她下命令的人身上。盡管,很多的時候她也會試圖控製自己的情緒,試圖說服自己,但是,控製與說服的結果往往是無法控製與無法說服自己。
醉深吸了一口氣,向左側慢慢地轉過身,將渾身的力量都運到了右腿的膝蓋上,同時將冰冷的目光投向了劍客。在射燈的照射下,醉看到一張慘白如紙的消瘦的臉龐,一縷長長的頭發擋住了前額,一雙凹陷的眼睛裏燃燒著熊熊的火焰。這火焰太炙熱了!為了躲避火焰,醉本能地退了一步,一個趔趄,兩隻腳同時踩在了樓梯上。
劍客一把抓住醉的胳膊,繼續下命令道:“跟我來。不要試圖逃跑。你逃得過我,卻逃不過你自己的心。”
“你?你?你?”醉有些慌了,想為自己的心做辯解,卻又無話可說,隻能接連說了幾個“你”。
“沒錯。從你第一次來這裏,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第一次來,是一個月前的一個周六的晚上,第二次來是接下來一周周六的晚上,今天是第三次來。”劍客斬釘截鐵地說,“你第一次來時穿著一身白。那天,沒等午夜場開始,你就落荒而逃了。第二次,你來得很晚,那天你穿了一身黑。午夜場剛剛開始,有人請你跳舞,你推辭說不會跳,對方說你不懂規矩,對你不依不饒,結果被你當場撂倒。後來,在大家的起哄下,你們接連幹了三大紮啤酒,對方佩服你是女中豪傑,算是了了恩怨。”
劍客頓了一下,一邊拉著醉向吧台走,一邊繼續說道:“傻丫頭,似乎全世界隻有你一個人不知道,女孩子在戀愛的時候,智商和情商都為零;在渴望戀愛的時候,智商和情商都為負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