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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無奈，事過境遷，造化弄人，她們對彼此的“聽說”少得可憐。在譚欣這一邊，她隻是聽說，燕青到深圳打工沒有多久就結婚了，老公是一個技術工人。在燕青這一邊，她聽到的有關譚欣的消息，是她大學時因為失戀患上了精神病，後來嫁給了精神病科專家，婚後又做起了生意，風生水起的，非常了不得。總之，燕青所了解的譚欣，一如她們小時候一樣，運氣特好，不論她多麽不給別人留情麵，也不論她脾氣多麽糟糕，她身邊的人統統不和她計較，統統護著她、依著她、寵著她。因此，當她帶著老公從深圳回到佳城休養後，刻意回避小學時的同學，刻意不去找譚欣。
在譚欣的內心深處，藏著一個背影和一塊傷疤，那是她替燕青安放在那裏的。一直以來，雖然她極少想起燕青，但那塊傷疤始終隱隱地痛著，那個背影始終是她心頭的重負。她為當年訓斥燕青而痛悔，她很想找個機會告訴燕青，她是因為愛她，擔心她，所以才衝她發火。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太變幻莫測了，連她這樣把狗狗咬得不敢出聲的人都能自卑自閉起來，燕青那孱弱的樣子，一個人跑到深圳去，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呢！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縱使多年未見，譚欣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燕青。
如今見到燕青，看到她快樂的樣子，聽到她嗲嗲的聲音，譚欣終於放下心來。她堅信燕青的老公非常愛她，寵她，燕青過得非常非常好。如此，譚欣內心深處那背影和那傷疤漸漸地模糊起來，直至不見了蹤影。
譚欣哪裏想得到，自從當年跑到深圳到現在，燕青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燕青的內心一直承受著痛苦與不甘的煎熬。
當年，燕青一個人跑到深圳後，在母親老家的遠房親戚的介紹下進了一家女裝廠，做起了車衣工。剛剛入廠的時候，燕青體質不好，眼睛又有些近視，加之車衣技術不熟練，經常被工長訓斥，有時還罰她完不成任務不許吃飯。忍氣吞聲是燕青的強項，少吃一餐飯對她來說也是不什麽大事，反正已經快要皮包骨了，再餓還能怎樣！但她體質不好，加之無法適應深圳酷熱潮濕的天氣，時常暈倒在車間裏，工長又時常雪上加霜地扣她的工資和獎金，使得她拚死拚活一個月，也拿不到多少工資。
終於有一天，當燕青流汗流到將要虛脫之時，工長像往常一樣來到她的身邊，用手中的尺棍敲打著她的車機，惡狠狠地訓斥她白白混飯吃的時候，燕青低著頭，在心裏一遍一遍地默念著譚欣當年訓斥她的話“你就不能活得硬氣一點？別整天跟個受氣包似的”。當她在心裏默念到第五遍的時候，仿佛被當年的譚欣附身了一般，突然就充滿了憤怒的力量。她那嬌小的身體霍地站了起來，速度之快完全出乎工長的預料。那工長慌忙向後閃身，撞到了他身後的車機上，然後就氣急敗壞了。
工長掙紮了幾下站穩身子，眼睛裏都要冒出火來。他扯著嘶啞的嗓子，大聲叫罵道：“燕青，還反了你了！看我不打死你！”話音剛落，他掄起尺棍來了一個餓虎撲食，誓要暴打燕青一頓的氣勢。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清瘦的身影橫在燕青和工長之間，一個並不渾厚卻也透露著威嚴的聲音霍地響起：“住手！你姐夫對我說過，如果你膽敢再欺負工人，就讓我替他收拾你！”
氣急敗壞的工長見攔在他麵前的是維修工人小吳，不禁更加氣急敗壞，不禁揮舞著尺棍一通亂打。直到工長的姐姐和姐夫聞訊趕來，他才丟下尺棍，坐在地上呼呼地喘氣。此時，小吳已經滿臉是血，渾身是紫紅色的血印。
那之後，小吳成了燕青心目中的另一個譚欣，成了燕青的保護神。後來，似乎是順理成章地，燕青接受了小吳的表白，做了他的女朋友。再後來，過年休假的時候，燕青帶小吳回了一趟小城，又跟著小吳去了一趟他的老家，他們的親事就算是定了下來。
待他們再度回到深圳的時候，儼然一對幸福的小夫妻。他們兩個在一起之後，燕青的運氣貌似也好起來了。因為她是廠裏工人中唯一一個高中畢業生，做事又細致又認真，所以被廠長指名調到了庫房，做庫管和跟單員。
可惜，好景不長！
沒過多久，燕青懷孕了，這讓燕青和小吳之間爆發了第一場戰役。就在確定燕青懷孕之後，小吳告訴燕青，他是結過婚的人，在老家有老婆，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女兒。他說，他和他老婆是父母包辦的，他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他的老婆也不喜歡他，所以兩個人始終兩地分居。他向燕青保證，隻要燕青肯原諒他，他立馬和他的老婆離婚，和燕青結婚。
這個消息像炸彈一樣，讓燕青絕望到極點，她想到了死。孱弱的她，除了以死結束這屈辱的一生，還能做些什麽呢？可是，當她想到肚子裏的孩子是無辜的，想到自己不該讓她的孩子比她活得還要憋屈，在沒有來到世界之前就死於非命。經過痛苦的掙紮之後，燕青決定：要活下去，要生下這個孩子！不論自己受到多麽大的委屈，都要把孩子養大，都要讓他或她幸福和快樂！
就在這個時候，小吳的老婆領著女兒來到深圳，她把女兒推到小吳的懷裏，不容置疑地說，她要結婚了，以後不能再撫養孩子。小吳的老婆走後，燕青呆呆地看著憔悴得不堪入目的小吳，看著小吳的女兒，撫著自己的肚子，忽地覺得小吳、小吳的女兒、她還有她肚子裏的孩子都是苦命的人。
人生際遇時常如此。誰都不願意隨波逐流，但又有幾個人經得起命運的扭打和擺布？
小吳回鄉辦了離婚手續，又和燕青辦了結婚手續。待燕青生下兒子後，她擔負起了撫養兩個孩子的義務，他們一家四口開始了艱難的生活。
或許是生活壓力之大，讓小吳承受不起，或許是他的性情本來就暴虐。隨著結婚時間的增長，小吳的脾氣越來越壞，經常莫名其妙地發火，火到不可收拾。待火氣過後，他再向燕青懺悔，向燕青保證，以後再不發火，一定好好待她。
隨著兒子的長大，燕青已經不再在意小吳的表現。他吵鬧也好，懺悔也好，仿佛都與她無關。她隻想著兩件事，一是好好撫養兩個孩子，讓他們健康成長，二是待兒子上幼兒園後，她要努力工作，要保證兩個孩子的溫飽，盡量不讓兩個孩子受半點委屈。
有些時候，小吳的女兒也會令燕青煩惱不已，但她從內心深處接納了她。她知道“受氣包”的日子不好過，她覺得她不該讓那孩子感到半點委屈。她可以一個月不理小吳，但絕不能給孩子不好的臉色看。
就這樣，雖然經濟條件很差，但因了燕青的用心和努力，兩個孩子還是健健康康地成長起來了。燕青自己也不知道，隨著孩子的成長，她也成長起來了！成長後的她表麵柔弱，內心強大，雖然也曾渴望真正的愛與被愛，但從未想過和小吳離婚。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多年。
小吳的女兒臨要高考那一年，小吳的前妻來到深圳，把孩子領回老家。生活一下子輕鬆了許多，燕青也開始考慮她和兒子的將來。她認真地和小吳談了多次，希望他能改變一下性情，隨和一些，快樂一些，不要整天苦大仇深的。小吳對燕青的勸解不以為然。他說他就是這樣的脾性，那麽多年過去了都沒有改變，以後也難以改變了。
小吳的話傷了燕青的心，她對他失去了希望。在權衡了很久之後，她想到了“離婚”。不曾想，小吳突發腦出血，住進了醫院。醫院的治療加上燕青細心周到地照料，半個多月後，小吳康複出院了。
出院後的小吳非常感謝燕青對他的好，脾氣有些好轉，心情也改善許多。那一年春節的時候，他們決定一家三口回老家過年。結果，因為沒有買上臥鋪票，小吳在車上再一次發病。那一病，就是四年。
這四年間，小吳因腦出血導致後遺症，左臂左腿不能動，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燕青耐心地侍候他，溫柔地勸他，但他變本加厲，越來越凶，拚命地敲打床頭，敲打牆壁，拚命地大呼小叫。直到有一天，鄰居忍無可忍，投訴到物業。物業派人來警告他們，如果繼續擾民，就要請派出所來解決問題。
燕青被小吳給逼急了，趁兒子上學之際，拎著菜刀站在他的床前，警告他，如果他再罵人，再胡打亂鬧，她就一刀殺了他，然後自殺。
暴虐卻又行動不便的小吳被燕青給嚇壞了，從此再也不敢胡鬧。
可是，經濟上的拮據還是困擾著燕青。就在這時，燕青的老板娘找到了燕青，希望燕青幫她負責網上銷售的業務。後來燕青才知道，她的老板娘看她心眼好，為人忠厚，做事踏實，很想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幫她一把。燕青一口應下了工作，並很快就進入了狀態。公司網上的業務開展得不錯，燕青的收入也有所提高。
後來，燕青和老板娘商定，她帶著老公和兒子回老家生活，同時繼續開拓網上的業務。老板娘非常讚同燕青的決定。她說，反正網上的工作在哪裏都能做，小城消費低，燕青一家回到小城後，可以減少許多支出。
這樣，燕青才回到了小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