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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心》:第一章(四十六)

(2016-03-11 11:47:59) 下一個

(四十六)

譚欣實在太累了,累得讓她懷疑過去那麽多年她從來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母親的懷抱實在溫暖,溫暖得令她身心下沉,再向下沉,直沉到了溫暖的最深處。

譚欣睡了。算不清有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睡得深沉、舒適而又安逸。她似乎沒有做任何夢,又似乎在睡夢中經曆了很多事。她先是疲憊地奔走,繼而緩慢地躑躅,接著匍匐在地、慢慢地融化,再重新聚合,將自己凝結成一個全新的人。

譚欣不確定她是重生了一次,還是重活了一次,但她確定她有一種回到母體內的感覺。她聽得到母親的心跳,感受得到母體內羊水的流動,也摸得到柔軟、堅韌的子宮壁。她無所顧忌地打著微酣,悠哉遊哉地夢遊,慵懶地翻身,將耳朵貼在母親的子宮壁上,於半夢半醒中傾聽“我”之外的聲音。雖然,她聽到的除了母體內的聲音就是一片寂靜,但她依然興致勃勃,耐心不減。

這是怎樣的一種幸福!沒有煩憂、沒有恐慌、沒有恥辱、沒有無休止的患得患失,有的是安逸、滿足、自由自在。

如果,當年母親未生我之前我就知道母體內的環境如此地可我心意,母體外的一切又是那樣無常,或許我會拒絕出生,或許我會選擇在母體中結束我短暫得還沒有開啟的人生。這個念頭一經冒出,譚欣被自己給嚇壞了,禁不住手忙腳亂地掙紮起來。她想抓住什麽,可是子宮內壁光滑如鏡,根本就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入手。最後,她抓住將她和母體聯結在一起的臍帶,斷了氧氣和養料的供給源。漸漸地,她感到痛苦,感到窒息,也感受到與母體外一樣的震蕩、危險和不安。這糟糕透頂的感覺提醒譚欣,母親就要臨產了,根本就容不得她在她的體內寄身太久。

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要到那個充滿痛苦、恥辱和憂傷的人間去嗎?不!我不要去!我再也不要過逆來順受的日子、再也不要無休止地忍受羞辱、再也不要忍氣吞聲!如此決定後,譚欣咬緊牙關,雙手一較勁,扯斷了手中的臍帶。然後,無力的她靜靜地伏在子宮內,等待死亡的來臨,等待永恒的解脫。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強過一陣的寒意向她襲來,將她從昏迷的狀態中喚醒。她發現自己側身躺在空空如也的浴缸裏,雙手緊緊地握著絞成了繩狀的浴巾。

當譚欣終於想明白了,母體內的一切都是她在半夢半醒狀態中的幻覺,她扯斷了臍帶求死的過程恰恰成全了她的重生。她一邊驚詫地打著寒戰,一邊暖暖地自言自語:“我這是置死地而後生了嗎?浴缸、水、我自己,誰是我這一生的母親呢?”

話音未落,譚欣已冷得渾身顫抖,連呼吸都像波浪一般,抖成了均勻的水波紋狀。她用力地抓住浴缸的邊沿,努力地站起身,努力地邁出浴缸,踉蹌地抓過一條浴巾,胡亂地抹罷身上的水,瑟瑟地穿好衣服,跌跌撞撞地奔向一樓。

到達一樓的時候,譚欣的體溫已經有所回升,雖然升溫的速度極其緩慢,還是激活了她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不就是不喜歡我嗎?不就是嫌棄我嗎?程洪亮,我就放生了你,也放生我自己。從今以後,我就當自己還生活在母體中!我再也不用擔心誰嫌我不潔,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看誰的臉色。”譚欣亢奮地說,“現在,我要出去大喝一頓,我要一醉方休,我要以此迎接我的新生活!”

說罷,原本渾身無力的譚欣她猛地打起了精神,鼓足了力氣。她抓起手包,用顫抖的手打開門鎖,用綿軟的身體撞了幾次才撞開房門,又拖著綿軟的雙腿,跌跌撞撞地跨出房門。

剛剛跨出房門,還沒來得及走下台階,譚欣的眼前一黑,整個身體就慢悠悠地向台階下倒去。就在譚欣摔地的一瞬間,一雙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悲喜交集地喊道:“小欣!你沒事吧?”

站在生命的新起點回望過去那一段生命過程,譚欣恍惚覺得,那隻是她做過的一場夢。在那一場夢中,她被動地活著,被動地接受方方麵麵的教育,被動地假裝懂得很多道理。事實上呢?她確實知道很多道理,但她沒能將道理融會貫通到生命中,所以,那些道理是華而不實的,甚至是自欺欺人的,被那些道理包裹著的她則是愚癡、脆弱而又無力的。

比如,在父母親的教育和影響下,從剛剛記事時起她就對一些大道理、小道理耳熟能詳,如若己出。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她的作文一直占據著班級最高分的“山頭”。她的作文成績之所以長盛不衰,一方麵得益於她的語文知識比較全麵,另一方麵則得益於她的閱讀量比較大和她“懂得”的道理較其他同學更多一些。

比如,在剛剛上中學時,她就寫過以“珍惜”為題的作文。她曾在作文中這樣寫道:“生命之於我們,是春季的新苗、夏季的花朵、秋季的果實、冬季的塵埃。當落雪的日子到來,我們就被塵封了,從此足跡全無。生命太短暫,我們務必學會珍惜——珍惜生命中相遇的人、相遇的事,珍惜我自己”。

如果,單單從作文來看,那時的她是一個多麽懂事的女孩。她是多麽明白事理,又多麽懂得珍惜!如果從過去日子裏她做過的一些事情來看,她是一個多麽豁達、多麽有愛的人,是一個多麽好的知行合一的人,她與當年作文中的自己是多麽吻合。她可以盡心盡意地撫養與父親毫無關係的薛菲的兒子,可以毫不心疼地拿出一定比例的利潤去關照孤兒院的孩子們,她還可以真誠地與每一個客戶相對,真正做到互利互惠,絕不唯利是圖。

可是,冷靜地想一想,她所做的一切,恰恰都是她樂意做的事情。那些不樂意做的事情,她一件也沒有努力去做。比如,不肯與薑女士相認一事。她根本就沒有想過,被她拒絕後,薑女士會是怎樣的心情,她該怎樣度過她的餘生。比如,她從來沒有用心地了解和理解洪亮。她隻是用錢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至於他們之間存有多少誤會、至於洪亮的內心世界到底是怎樣一副光景,她根本就沒有探究過。比如,田笑光和魯鬱夫都是視她為親人的朋友,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們的關心和愛護,從來沒有想過,他們到底為什麽對她這麽好,為什麽願意不求回報地為她做任何事情,她又能切實地為他們做一些什麽。

咳!難不成,我在傳統教育的背景下,在自私自利的小情懷中,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修煉一顆眾所認為真實而偉大、實則虛偽而狹隘的心靈?如果事實不是這樣,我還能怎樣解釋我做過的一些事情呢?連生身母親都沒有珍惜,我還敢說我珍惜了什麽?連給了我婚姻、與我相伴度過幾年的人,我都沒有真正珍惜過,我還會珍惜什麽?連最無私地愛著我的人我都沒有用心對待過,我還能珍惜什麽?這一切的自問,發生在今天且隻能發生在今天。在今天之前,譚欣不可能具有現在的思維模式,今後之後的她會是什麽樣,她自己也不敢說。

明白這一點之後,譚欣霍然明白,在過去的日子裏,她一直巧妙地按她所需,精確地取舍她所受到的教育的內容。比如,在她承認並麵對自己是精神分裂症病人的時候,並不是她有多麽清醒和明智,隻是因為在下意識裏,她需要用精神分裂症病人的身份來包裹自己,而當她否定自己是精神分裂症病人的時候,隻是因為她要以此映襯洪亮的卑鄙、無恥,並不是她的心理有多健康,她的精神有多強大。

不,我不能再依照這樣的思維模式考量自己!否則,沒準我會再一次跌回混沌的狀態,再一次做回愚癡的自己。如此想著,譚欣決定了,不管從前如何,從此以後她一定要真誠地麵對真實的自己,哪怕重生後的她依舊是精神分裂症病人,她也要坦然地、積極地麵對,絕不為自己狡辯,也不為自己尋找任何偽飾。

這個決定,即刻生效。而有幸第一個在無意中配合她考驗自己的人,正是田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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