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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二》【第四章 寸心之內,十方之外】(四)(2)

(2013-03-22 17:09:45) 下一個
那個夢境出現在父親最初逼我跟他學藝的日子裏。於我而言,我的生命應該屬於藝術,我的生活應該是逍遙自在和充滿詩情畫意的。於父親而言,鐵匠的工作就是一個創造藝術品的過程,鐵匠本身就是絕美的立體畫卷,打鐵的過程更是藝術的享受。

我不否認“鐵匠本身就是絕美的立體畫卷,打鐵的過程更是藝術的享受”,因為每當靜靜地看父親揮舞著鐵錘,在紅彤彤的鐵塊與燦爛的火花間舞蹈,我就會臆想聯翩,並抑製不住地構思出一幅又一幅美麗的畫卷。我也同意父親所說的“鐵匠的工作就是創造藝術品的過程”,我甚至和父親一樣地認為,他打製出來的每一件鐵器,都是美輪美奐的藝術品。可是,我不得不坦白地告訴父親,也鄭重地告訴自己,打鐵是父親的藝術,不是我的藝術;打出實用、耐用、精美的鐵器,是父親創造藝術的過程,不是我創造藝術的過程。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堅持認為,屬於我的藝術行為應該是作畫,並且是用意念作畫。想到“用意念作畫”,看著眼前這位高大魁梧、雄健有力的如同粗壯的柱子一樣的老先生,回味著過去的夢境,我忽地呆住了。

三年來,我積極地努力地追求著“逼真”, 恨不得將畫畫得比實物還像實物。現在想來,過去三年中我的不懈努力,卻是在竭盡全力地背離我學畫的初衷,竭盡全力地遠離自己的理想,竭盡全力地步其他畫師的後塵。而且,那個曾經讓我癡迷讓我沉醉的夢境,正是三年來,我的所作所為的真實寫照——真實的預兆。

當時,父親逼我跟他學鐵匠活,逼我熱愛他所熱愛的“藝術行為”,甚至每天都要不厭其煩地勸導我:人生是由多種藝術行為組成的,而且一個智慧的人,他對藝術的理解應該是階梯性向上發展的。

麵對父親不厭其煩的勸導,我既無能反駁,也無意遵從,因為我既不想讓父親傷心,也不想違背自己的理想,任憑父親來安排我的人生。那種情形下,我的內心矛盾而又痛苦,夢境也就應運而生。

那是一個急雨如瀑的夜晚,我在沉默中聽罷父親的又一輪勸導之後,呆呆地立在窗子前,隔著雨簾看著火紅的爐火和在爐火旁揮舞鐵錘的父親,禁不住傷心而泣。就在我哭得分不清是雨簾模糊了我的視線,還是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之時,我所處的場景忽地轉換成了一片曠野。依舊是急雨如瀑,依舊是爐火如虹,依舊是父親如山,依舊是茫然若失。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高大魁梧的老先生由遠而近,由模糊到清晰。當他走近我時我發現,雖然走在雨中,可是他的身上一點也沒有被淋濕的跡象。

我伸出手,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又輕輕地碰了下他的手臂,忍不住疑惑地問:“您走在雨中,為什麽渾身上下如此幹爽?”

老先生笑而不答,隻是指了指我的衣袖,便向遠方飄然而去。

看著老先生的背影,我扯著自己的衣袖看了半天,又扯著自己的衣襟看了半天,當我看到我的衣服也都幹幹爽爽,毫無被雨水打濕的跡象之時,我猛地發現,太陽正火辣辣地炙烤大地,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芳香,大地上卻不見絲毫潮濕的跡象。

“原來,雨早就停了。”我自言自語地說著,心中豁然開朗起來。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麽,卻又不知道到底明白了什麽。

疑惑中,我放眼去尋老先生的背影。隻見他白衣飄飄,如同駕了雲朵一般,輕盈地遁出了我的視線。

悵然若失中,我從夢中醒來。窗外急雨如瀑,父親靜靜地立在窗前,歎息如風。

我悄悄地起身,來到父親的身邊,滿懷愧疚地說:“父親,雨終會停的。隻是,我不知道,雨停了之後,我的想法會不會有所改變。”

父親扭過頭,靜靜地看我。許久,他淡淡地笑,輕輕地說:“你的想法,改變或不改變沒有什麽不同。不同的是,你為什麽改變,為什麽不改變。”

我想給父親講我的夢,卻又不知從何講起;我想給父親說一說我做夢後的心情,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樣的心情。於是,我也輕輕地歎息了一聲,無奈地轉身,走出房門,走向雨中。

那以後,那個夢境反複地出現過多次,每一次都是在老人家飄然而去之後,我仿佛豁然清醒,又仿佛在恍惚中走進了另一個夢。隻是,並不是每一次夢醒之時都在下雨,也不是每一次夢醒之時,父親都在歎息。

那個夢中到的老人家與眼前的老人家有著什麽關係呢?是同一個人嗎?那個夢又有著怎樣的預示呢?回味著夢境和過去的事情,一個又一個問題接連跳了出來。

“你沒以為?沒以為就好,沒以為就好。”就在我連連自問的時候,老人家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向遠方走去。看著老人家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如同在那個夢境中一樣,恍惚間分不清我是在夢裏還是在夢外了。

當初,在接連做那個夢的好長一段時間裏,我處於一種非常奇怪的狀態。在那種狀態裏,我似清醒又似不清醒,似明白又似不明白。有那麽幾天,我像中了魔咒一樣,反複地臆想那個夢境的寓意,不厭其煩地羅列出了一個又一個版本。

如果,將急雨比作人生中的不如意,那麽,我就是因為沉浸在不如意中而無法感知天已晴的人。那位老人家則是一位身在不如意中卻感知不到不如意的人,因而,即便是急雨也無法打濕他的心情。

如果,將急雨比作人生中的好機遇,那麽,我就是迷醉在機遇中,不曉得機遇已去並因此錯過了更多機遇的人。那位老人家就是一位在不懈地行走中掌控機遇和把握命運的人。

還有父親所說的那句話,“你的想法,改變或不改變沒有什麽不同。不同的是,你為什麽改變,為什麽不改變”,也像魔咒一樣束縛著我。有時,這句話會成為我固守自己的理由,可我偏偏弄不清楚,除了不放棄自己的理想和興趣之外,我還可以憑什麽來支持自己不改變。有時,這句話又會成為錐痛我心的利刃,讓我在固守自己的同時羞愧不已,可我又實在無法說服自己,更無法輕鬆地放下學畫的熱望。

我不記得最後一次做那個夢是什麽時候了,隻記得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好久沒有做那個夢了,於是我有些憂傷,有些失落,甚至開始懷念那位一閃而過的老人家,並且不知不覺中養成了一個說不上不好也說不上好的習慣,每當思考問題的時候,總是不停地輕撫自己的衣袖,並呆呆地放眼遠方。盡管,我放眼之處,往往是什麽也沒有。事實上,即便是有,也無法入我的眼更無法入我的心。

偶爾,如此發呆的時候,父親會靜靜地走近我,用有力的大手拍拍我的肩膀,用深邃的目光攔截我呆滯的目光,對我淡淡地笑過,再轉身而去。

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會覺得一陣疲憊,整個人變得更加呆滯。仿佛父親的手並沒有離開我的肩膀,或者說我整個人仿佛被大山壓住了一樣,既無力動彈,也無心動彈。有好幾次,我就那樣呆呆地原地立著,昏昏欲睡。

直到如夢方醒之時,我又會與幾個無解的問題糾纏不清。為什麽,我什麽都沒有做,卻會如此疲憊?為什麽,我明明知道父親是愛我的,他的一些言行甚至是某一個眼神都會讓我感受到巨大的壓力?為什麽,我明明知道那個夢中的老人家與我毫無幹係,我卻對他無限向往,無限期待,以致時常因他而陷入癡醉的狀態?

想到這裏,我忽地懊惱,不論剛才那位老人家是不是夢中的老人家,我為什麽不抓住他與之暢談一番?這懊惱如同膨脹的氣體一般瞬間就充滿了我身體的每一處,我的整個身心便陷入了焦躁和頹廢的雙重折磨。我很想暴跳如雷,大聲嘯叫,我又想傾倒在地,一睡不起。可是,我深知我不能辜負那位可敬的老人家,我必須盡快回到山上,為他構思伴生畫。

想起伴生畫,我又是一陣茫然。人,死了也就死了,要伴生畫有什麽意義呢?難道,人的來生真的像傳說中的那樣,是由伴生畫決定的嗎?如果果真是這樣,所有不如意的人都可以去討一張理想中的伴生畫,盡早死去好了,何必在這個世上苦苦地熬上幾十年之後,或老態龍鍾或病弱不堪地完結此生呢?如果伴生畫隻是對將死之人或是對死者親朋的一種安慰,那麽用謊言來勾勒別人的或自己的人生句號,是不是很悲慘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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