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二》【第四章 寸心之內,十方之外】(四)(1)
(2013-03-21 19:3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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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盤古說的那座山進入我的視線的時候,我驚愕地發現,遠遠地看去,那座同樣被驕陽炙烤了很久,已經嚴重幹旱的山,居然還隱隱地透露著綠色。原來,不論在怎樣惡劣的環境下,不論在怎樣的絕地,隻要肯放眼去望,希望總是有的。當這個念想跳進我的腦子之時,我發現,那些讓我痛苦不堪的事情,都在瞬間改變了原有的模樣。雖然,小泥人們的生存環境非常艱苦,但是他們擁有盤古和我對他們的摯愛,我們會竭盡全力地為他們改善生存環境,所以,他們還是很幸福的。雖然,躺在泉眼上的盤古要承受不盡的身體上的痛苦,精神上的折磨,能量上的散失,還有冰河那邊理量上的考驗,但是畢竟我們能夠在一起,能夠一起商討事情,一起看著小泥人們漸漸地長大成人,所以,我們也是非常幸福的。
幸福?是啊,我們都是幸福的。我美滋滋地自問自答著,思緒卻一下子飄到了在石界裏學畫時,我的第二個師父身上。這個時候想到我的第二個師父,那是因為,記憶中,是他教會我感受“幸福”的滋味,是他教會我創造幸福並幸福地行走。
那個時候,在大師父的“不教而教”之下,我的畫技長進很快。我從那一年秋收的時候開始執筆畫畫,到第三年秋收的時候,我的畫已經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看到我的畫時,人們總是會說,這畫畫得太逼真了,看畫中的山水,仿佛能夠聽到風聲、水聲,還有樹葉的“沙沙”聲;看畫中的花草,仿佛能夠聞到花香、草香,還有泥土的芳香;看畫中的鳥獸蟲魚,總是擔心它們跳出畫麵,於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想圈住它們。
能夠在短短的幾年時間取得這樣的成績,得到這樣的誇讚,我自然是開心快樂和信心百倍的。可是,就在我飄飄然地享受著讚譽的時候,一位不速之客成了我的克星,擾亂了我的心情,打碎了我的自信。
有一次,我被一戶人家找了去,應他們的要求為他們家已經病入膏肓的長輩畫一幅“伴生畫”。“伴生畫”是石界裏為故去的人下葬時,用來陪葬的畫。畫的內容大多依人們的要求而定,喜歡錢財的人大多要求畫財寶;喜歡自然的人,大多要求畫風景;比較貧窮又喜歡勞作的人,大多喜歡畫多多的勞動工具,等等。
我來到那戶人家,在動筆畫畫之前,像以往一樣,請他們家的人詳細地介紹了一下“伴生畫”的主人的生長環境,生活習慣,興趣愛好以及對人生的期望。
當我聽到那家人說,老人家這一輩子最大的理想就是當個畫工,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當成畫工,不禁對他多了幾分敬仰。於是,在征得了他們的同意之後,我來到了老人家的床前,謙恭地行禮之後,小心地問:“老人家,您能告訴我,在您的心目中,最完美的一幅畫是什麽樣的嗎?”
聽到我的問話,已經奄奄一息的老人家登時煥發了精神,他睜大了原本微閉的雙眼,滿懷希望地對我說:“一幅,沒有具體的風景,卻能讓人感受到美麗的風景畫。”
老人的話音剛落,不等我說什麽,他的家人驚訝地問:“沒有具體的風景,還能讓人感受到美麗的風景畫?這隻是您的想象,怎麽可能畫出來呢?”
老人家不顧家人的質疑,笑吟吟地看著我,無限神往地說:“他們不懂。你懂。我相信你。就請你為我畫一幅吧。”
看著老人家滿是皺紋的笑臉,看著他殷切的目光,想著他說的“一幅沒有具體的風景,卻能讓人感受到美麗的風景畫”,我的大腦有些缺氧,思維也開始停滯。
“父親,您這不是難為這位尊貴的畫師嗎?”見我尷尬不語,老人家的長子俯下身對他說,“難怪您一生喜愛畫畫,卻沒有一幅完整的作品。原來,在您的心目中,最完美的畫就是什麽也沒有啊?”
老人家瞥了他的兒子一眼,又看了看我,合上了雙眼,無力地擺著手,歎息道:“我隻想要一幅想它有多美,它就有多美的風景。算了,隨便畫吧。不要問我了。”
坐在桌案前,看著潔白的畫布,想著老人家對“伴生畫”的要求和他那失望的眼神,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自從學畫以來,我一直把畫得逼真當作我追求的目標。為了向這個目標靠近,我每時每刻都用心地觀察映入眼簾的一切,用心地感受周邊存在的所有事物,我甚至能夠看到風的模樣,能夠感受到聲音的樣子。
而今,這位老人家給我出了一道難題。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畫境可以超越具象,卻能讓欣賞畫的人窮盡想象。
老人家的長子見我遲遲沒有動筆,一邊向我施著五福禮,一邊歉意地說:“尊貴的畫師,您就按照您的想法畫好了,不要被我父親的要求擾亂了思路。我的父親自幼喜歡畫畫,可是他的審美觀和審美的角度總是與別人不同。比如,春天裏,當看到廣袤的田野和在田地裏辛苦耕耘的人們時,父親不會像大多數人們那樣想到希望和收獲,也不會想到小孩子和未來,他所關注的可能是田地邊上的一簇野草和幾朵小花,也可能是田野盡頭的那座靜默的山和那條清瘦的水。每當秋天到來,人們一邊收獲勞動的果實,一邊心滿意足地感慨著有付出就有收獲,或者是喜笑顏開讚歎著生活的美好時,父親卻一言不發,隻是賣力地幹活。他認為,這莊稼的一生正像人們從出生到成才的過程,在享盡了勤勞人們的汗水,享盡了他們的養育和恩澤之後,該是為社會盡己所能,傾己所有,毫無保留地奉獻自己的時候了。”
聽了老人家長子的話,我猛地一驚,霍地站起身,向他還禮道:“同在俗世,我們身披塵埃,走在紅塵中,前輩卻心懷自然,走在清幽裏。他的意境甚是高遠,足以做我的不言之師。能夠有機會為他畫伴生畫,真是三生有幸,豈能忽略他的要求,又豈敢胡亂作畫。且容我回去仔細斟酌一番,待畫好後,再來向前輩請安。”
聽了我的話,老人家的長子也猛地一驚,再次向我施五福禮,道:“畫師此言讓我覺醒。幾十年來,我一直覺得,我的父親勤勞善良卻思維怪異。雖然他為人清白,待人平和,卻總是遊離於人群之外,即便在人群中,也是做事多,說話少。慚愧啊,我不但沒有想過父親境界的高低,還時常因此勸說父親,讓他實際一些,平常一些,不要清高於世。畫師,您盡管回去斟酌,我會如實告之父親,讓他耐心等待。”
辭別老人家的長子,走在回山的路上,我的腦際浮現出一幅別致的畫麵:一簇蒼勁挺拔的野草中,盛開著幾朵淡雅的小花兒,透過野草和小花兒,我看到勤勞的人們像小花兒一樣點綴在那片綠油油的田野上,那田野因了綠色而生機勃勃,又因了勞作的人們而顯得寧靜和祥和。我的目光又越過田野,落在遠處隱約可見的山水上。那水像白亮的細絲帶斜披在半山腰,使得厚重而又沉靜的大山多了幾分秀美,多了幾分鮮活。
當我的目光在整幅畫麵上遊走了一圈之後重新回到近處的野草和小花兒上時,老人家的長子說過的那段話又一次在我耳邊回響,“每當秋天到來,人們一邊收獲勞動的果實,一邊心滿意足地感慨著有付出就有收獲,或者是喜笑顏開讚歎著生活的美好時,父親卻一言不發,隻是賣力地幹活。他認為,這莊稼的一生正像人們從出生到成才的過程,在享盡了勤勞人們的汗水,享盡了他們的養育和恩澤之後,該是為社會盡己所能,傾己所有,毫無保留地奉獻自己的時候了”,恍惚間我覺得,那綠油油的春苗都是成長中的孩子,那野草和小花兒也都成了尊貴的賢士。
“這種感覺太奇妙了。”看著那些孩子,看著那些賢士,我忍不住笑嗬嗬地自言自語道,“難道,那位尊貴的老人家是我的精神導師嗎?他用那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為我打開了一扇通往高遠境地的大門嗎?”
話音沒落,“砰”的一聲,我的腦袋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個又高又壯的柱子上。捂著腦袋倒在地上之前,我聽到一個聲音說:“就是有人為你打開了通往高遠境地的大門,你也得看清了前方再抬起腳走進門啊。你以為,打開了一扇門,就沒有了門裏門外之分嗎?”
“我沒以為。”坐在地上,揉著疼痛的腦門兒,我一邊嘟噥一邊仰起頭打量說話的人。
這一打量,我著實地吃了一驚,禁不住騰地跳了起來。刹那間,眼前之人與曾經多次在夢境中出現過的情景相互交疊起來,讓我恍恍惚忽,如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