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開始的時候,我隻是笑,並不作答。後來,見龍隱嘀咕個沒完,忍不住問他,是不喜歡龍隱這名字,還是希望能夠看到神仙。龍隱連忙說,師傅賜給他的福號,怎會不喜歡呢。他的祖父和父親一直教誨他,做人要腳踏實地,要有真知灼見,不可虛妄不實,不可飄飄然。我賜他的福號是潛隱的龍,不威風,不張揚,剛好與他祖父、父親的理念是相同的。隻是,他想不明白,為什麽我希望他像龍一樣,卻又希望他是潛隱的。那樣的話,就做一個普普通通、實實在在的人不好嗎?
龍隱這樣說,說明他雖然具有很多美德,卻沒有認識到智慧的重要,沒有弄明白人在世上走這一遭,究竟是為了什麽。現今的世態之所以混亂、冷漠,並且無限的惡性循環,就是因為越來越多的人丟失了社會責任感,隻努力地做個好人。說得直接一點,我們的社會越來越遠離真正的文明而趨向原始的野蠻,不是因為壞人太多,而是因為老好人太多,因為智者寥寥無幾。
看來,我得讓龍隱盡快明白,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人,要具備自認為普通的平常心,更要具備不普通的智慧。隻有這樣,當社會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才有能力擔當或大或小的任務。如果,每個人都推脫掉社會責任,隻顧自己逍遙自在,那麽我們的社會就會連動物世界都不如,我們也就連野生動物也不如了。
想到這裏,我故意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然後一邊偷偷地看龍隱,一邊痛苦地呻吟:“我這個人真是老了,不中用了,連路也走不穩了。”
龍隱慌忙地俯下身來扶我,連聲問:“師傅,摔到哪裏了,重不重?”
我越發痛苦地說:“摔得好重啊,我的腰都要斷了,腳腕也扭傷了。看來我是走不動了。”
龍隱試圖扶起我,想要背我下山,我暗中運了一口氣,來個了“福根入地”,也就是“千斤墜”。任憑龍隱如何用力,我就是紋絲不動。看著龍隱累得大汗淋漓又無可奈何地團團轉,我提醒道:“龍隱,你可會推拿?如果能幫為師推拿一下腳腕,那很快就會好了。”
龍隱抹著汗,羞愧地說:“師傅,徒兒早前和祖父學過推拿,可是,這二十年來從來沒有試過啊。”
我又提醒道:“那,你可懂得行竅?如果懂得行竅(行竅就是現在人所說的點穴),先幫為師止痛也好。”
龍隱更加慚愧了,已經不好意思抬頭看我,隻是一邊搖頭,一邊抹汗。
看他這副為難的樣子,我歎息著說:“你既沒有力氣背我,又不會推拿、行竅,隻能把我扔在山上,到山下找人來幫忙了。”
“對不起,師傅,也隻好這樣了。”龍隱無奈地說罷,向我施禮致歉,轉身向山下跑去。
見龍隱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盡頭,我強忍疼痛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向前幾步走進樹林裏,尋了一棵粗細相當的小樹,用手掌輕輕地劈了幾下,一支拐杖就做成了。看著拐杖,我心想:這孩子跑個來回得好一會兒,我不能白白浪費了這些時間。於是,我席地而坐,用手掌細細地削著拐杖的上部,按照小龍的模樣削出了一隻龍頭。
龍隱帶人推著車返回山上時,我正美滋滋地端詳著手中的龍頭拐杖。見我如此,原本慌張的龍隱忽地安靜下來。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看著我手裏的龍頭拐杖,又看了看隨他同來的幾個人,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先給大家施禮,又給我施禮後,才感激地說:“多謝師傅教誨,我明白了,一個人如果沒有智慧、又不能用心思考,那麽不管他有多善良、多仁義、多懂禮,有些時候,也不如一根樹枝有用。慚愧啊,我現在才知道,我沒有真正領會祖父與父親所說的‘真知灼見’的含義。”
龍隱又轉向那幾位說道:“各位,今天,我恩師不但教誨了我,也教誨了大家。今天這一趟,我們辛苦也值了。”
那幾位連聲稱是。其中一位年齡大一點的指著推車說:“是啊,是啊。剛才,我們都知道這車很重,不好推,可還是把它推上來了。怎麽就沒想到拿塊床板把師傅抬下山呢?”
“我們活得太機械,太麻木,以至於教條越來越多,智慧卻越來越少。回頭想一想,生活中,我們真是越來越懶得用腦子思考了。”龍隱接過話,莊重向我施禮,說道,“多謝師傅,您這一課教會我很多東西。今後的人生中,我一定開發智慧,並用智慧造福人們。”
我欣慰地笑,相信龍隱會用實際行動履行此時的話。
這時,龍隱半蹲下身,懇切地說:“師傅,山路不平,我不忍心讓您坐在顛簸的推車上,也不忍心讓這幾位受累。所以,我希望您能讓我背您下山。”
我拗不過龍隱,隻好吸了口氣,小用輕功,輕輕地伏在他的背上。下山的路上,幾個同來的人有說有笑,閑趣橫生。我和龍隱卻默默不語,各自想著心事。到得山腳下,龍隱將我放在事先等在那裏的車上,告訴我他有些事,待忙完了再回五福院,讓我先回去。他囑咐我回到院裏一定要好好休息,又拜托駕車的人把我送到五福院後,一定要把我背進福室。
車子啟動的那一刻,我看到龍隱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莫名的冷靜,還有一抹莫名的憂傷。他的這絲冷靜和這抹憂傷,在我的眼前交織起來,最終擰成了螺旋式的利刃,直刺我的胸膛。一時間,我疼痛難忍,不禁捂著胸口呻吟了幾聲。
直到駕車的人把我背進福室,直到月亮初上、晚風漸清,直到我把龍頭拐杖上的龍頭摩挲得光滑透亮,這心痛依舊沒有減輕。疼痛中,生命中過往之事再一次接踵而至,在我的腦海中重重交疊。一時間,我有點分辨不清,哪一幕是此時此刻,哪一幕是過往雲煙。
“師傅,我回來了。”正冥思苦索,門外傳來龍隱渾厚的聲音。就這一聲,撕破了夜的枯寂,撫好了我心中的疼痛,就好像一陣颶風掀走了漆黑的天幕,清淨的月光一下子照亮了五福院的每一個角落,包括我這顆蒼老的心。
“師傅,您看看我帶來了什麽。”隨著聲音,滿麵紅光的龍隱扛著個大大的背包走進了福室,“師傅,如果不是您扭傷了腳,我都忘了我會調製草藥呢。”
放下背包,龍隱從裏麵掏出了一個小皮包。他捧著皮包對我說:“這個皮包是我祖父留給父親,父親又留給我的。祖父把皮包留給父親時,裏麵有一粒‘至福草丸’,祖父叮囑父親,至福草丸是汲取了天地之氣和百草精華提煉成的神丸,隻有到了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可以取來救急。父親把皮包傳給我時,裏麵又多了一粒‘消福草丸’,父親叮囑我,消福草丸凝聚了他一生的酸甜苦辣和認知見解,隻有當我因為貪享世俗之樂而食不知味、臥不解夢之時,方才用得上它。”
龍隱看了看我,畢恭畢敬地把皮包交到我的手中,說道:“從今天開始,我把這兩粒神丸交由師傅保管。我相信,有師傅在,有我自己的努力,我不但不需要這兩粒草丸,反而會煉出第三顆。”
不等我說什麽,龍隱又從背包裏掏出個羊皮口袋,興致勃勃地對我說:“師傅,我速成了幾貼草藥,今天就拿您的腳腕試驗一下,看看療效如何。”說完,他轉身出了福室。
捧著小皮包,看著羊皮口袋,回味著龍隱那富有感染力的笑容,我再一次分辨不清,此時是夢中所盼,還是當下實景。說是夢中所盼,這皮包、這羊皮口袋、這地上的背包又都是真實存在的;說是當下實景,龍隱的那絲莫名的冷靜和那抹莫名的憂傷,又因何而生?因何而去呢?
“師傅,讓我扶您坐起來,給您敷上草藥,希望您的腳早些好起來。”直到龍隱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走進福室,扶我坐起來時,我還陷在恍惚中。
“師傅,腳腕腫成了這樣,很痛吧?”龍隱一邊挽起我的褲管,一邊問。
“是啊,很痛。”我下意識地答道。
“您看看您,已經快成了百歲的老神仙了,還像小孩子玩遊戲一樣,為了讓對方服氣,竟然用計使詐。”龍隱把我的雙腳放進盆裏,一邊輕輕地揉著我的右腳,一邊嗔怪道,“人家小孩子使詐,不過是為了達到目的,才不會像您這樣真地扭傷自己。要我說啊,您還不如小孩子聽話呢。”
我的雙腳泡在熱水裏,熱乎乎、麻酥酥的,一股暖流自腳而上,直達我的大腦。就在我陷於恍惚中,似醒似迷的時候,龍隱的這句話,仿佛一盆冷水嘩地潑在我的頭上,登時我就清醒了。瞪著給我洗腳的龍隱,我驚訝地問:“你,知道師傅使詐?”
“都怪徒兒愚鈍,否則師傅也不會出此下策。”龍隱默默地點頭,委屈地說,“可是,不管怎樣,使詐終是不對的。況且,師傅還扭傷自己來掩飾使詐之過,這就是用一個過錯掩飾另一個過錯嘛。我要是跟您學了這一點,將來有那麽一天,好心卻做了錯事,那是造福世人還是禍害世人呢?”
聽了龍隱的話,我自感羞愧的同時又為他的睿智而高興,忍不住強辯道:“為師知道你修持很好,又有慧根,隻是缺少輕輕地一點,所以,我就想點你一下。可是,用使詐的方式來點醒你,我心難安啊,隻能真地扭傷腳腕來責罰自己。現在我們師徒倆兒兩清了,以後遇事都直言就是了。”
沒想到龍隱不依不饒,皺著眉說:“您又在製造新的錯誤來掩飾舊的錯誤。如果世人都這樣下去的話,終有一天,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或者說,到那個時候每個人都不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了。”
龍隱這一激,已不是用冷水潑我的頭,而是置冰塊於我的胸腹,讓我猛醒的不是表麵的肌膚,而是內心深處。醒豁之後,我倍感萬幸:好在,我用世人常犯的過失所“教誨”的是世間難得的不平常之人,因而我的過失從起點開始之時即已走到終點。倘若我所教的是庸常之人,那將鑄成多大的遺禍,我是不敢想象的。
想到這裏,我一把拉住龍隱的手,想要鄭重地向他謝罪。不曾想,竟打掉了他手中的草藥。
龍隱拾起草藥膏,一邊細細地把藥膏敷在我的腳腕上,一邊歎著氣嗔怪道:“師傅大人,您就不能聽話一點讓我把藥給您敷好嗎?您在‘福根入地’的時候,可是紋絲不動的。”
我深知龍隱不想讓我向他道歉,也就不再堅持,順勢笑著說:“以後,我要把我會的絕活都教給你。”
龍隱也不推辭,隻是抿著嘴笑。我連忙心虛地說:“使詐,不是絕活,不外傳也不內傳。”
龍隱還是抿著嘴笑,直到給我敷好藥,才靜靜地說:“我不要您其它的絕活,隻要您臥病在床那七天裏,所悟得的出世入世的秘籍。”
登時,我目瞪口呆。眼前這個愛煞人的青年,何止是高徒?簡直就是神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