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張媛媛和媽媽被批準去香港時,張媽媽如釋重負,慶幸自己終於可以去自由世界與丈夫團圓了。而張媛媛卻高興不起來,因為她想報考北京舞蹈學校,將來成為一名真正的芭蕾舞演員,實現自己夢寐以求的理想。可是爸爸來信,不準媛媛報考北京舞蹈學校,要她去香港先把英文學好,將來送她到英國去留學。張媛媛拗不過爸媽的勸說,隻能答應去香港了。
張媛媛與沃倫斯基告別時,卡秋莎在一旁做翻譯。
張媛媛依依不舍,“沃倫斯基先生,我要去香港了,不能再來上舞蹈課了,不過我會一直記得你教我的芭蕾舞動作。”
沃倫斯基不失幽默,“你在我這裏學舞的時間最長,是我的得意門生,我真舍不得你離開。不過想到你去香港後可以每天吃你喜歡的食物,我還是祝你好運。我現在最倒黴的事就是每天沒有像樣的東西吃。樣樣東西限量憑票供應,還要花時間排隊去買。雖然食品店設有供應外僑的專櫃,但除了隔夜麵包,還是沒有我喜歡吃的東西。”
張媛媛問:“你喜歡吃些什麽東西呢?”
沃倫斯基答:“我喜歡吃魚子醬、鵝肝、白脫、奶油、巧克力、堅果、香腸、火腿、熏魚、烤雞、羊排、牛尾湯、羅宋湯……”
張媛媛和其他孩子聽了卡秋莎翻譯的食物名稱,饞得口水直流,七嘴八舌地各自說出喜歡吃的東西。
張媽媽承諾,“我們去香港後,可以給沃倫斯基先生帶些吃的過來。”
張媛媛也應道:“對,我們會寄包裹來。”
沃倫斯基聽著感慨,“唉,我有些朋友在香港,其中有你們認識的鋼琴師萊蒙諾夫和他的女兒娜塔莎,還有你們的狼外婆柳波娃也已經於上個月去了澳門。不過他們在香港和澳門謀生不易,自顧不暇,沒法接濟我這個孤老頭。”
卡秋莎圓睜眼睛,“哦,原來柳波娃大娘已經去澳門啦,怪不得沒再看到她來彈伴奏了。”
張媽媽問:“沃倫斯基先生,你為什麽不和柳波娃大娘一起走呢?”
沃倫斯基一付無奈傷感的樣子,“我們是一起遞送申請表格的,她的申請批下來了,我的申請遲遲沒有批下來,唉,真是毫無道理。”
這時學生中有人起哄,“哦,原來沃倫斯基先生也已經在申請去香港了,這樣的話,我們的芭蕾舞班怎麽辦呢?”
沃倫斯基解釋,“由於種種原因,我的學生越來越少。紛紛離開的學生中,有的孩子告訴我她們的父母遭到裁員或減薪,沒錢付學費了,有的孩子幹脆說她們老是肚子餓,跳不動了。我的收入減得太多,已經很難再把舞蹈室維持下去了。再加上中國發生災害,物資缺乏,商店裏買不到東西,沒有食物吃,我實在是饞得受不了,餓得受不了,才想到要去香港英國殖民地找出路,混口飯吃。”
卡秋莎問:“你有沒有想過葉落歸根呢?”
沃倫斯基使勁搖頭,“什麽?你是說回俄國去?不,不,不,才不呢,我已經回不去了,因為蘇聯政府會把我們這些人殺頭的,或者把我們送到西伯利亞勞改營去。”
張媛媛俏皮地拍馬屁,“如果沃倫斯基先生在香港開設芭蕾舞班的話,我還會是你的學生。”
沃倫斯基強顏歡笑,“好的,好的,如果有那麽一天,我們在香港好好聚一聚。”
張媛媛去香港沒多久,魯莎莎也離開了沃倫斯基的芭蕾舞班。魯莎莎加入了華山劇場的《小刀會》舞劇組,出演群舞。魯莎莎的舞蹈演員薪資雖然不多,但總算能勉強維持家用開銷,讓她媽媽可以在家養病,不用再抱病做保姆了。
後來《小刀會》舞劇組去香港公演時,魯莎莎趁機脫離劇組滯留香港不回大陸了。
沃倫斯基的得意門生一一離他而去,連他心愛的貓咪在一次外出溜達後,也沒再回來,八成是被饑餓的路人抓走當葷菜吃了,使他悲從中來,老淚縱橫。他孑然一身,饑腸轆轆地留在上海還有什麽意思呢?
沃倫斯基決意要離開,甚至想冒險偷渡遊泳出去,但又怕被鯊魚咬死。為了以合法途徑申請港澳通行證,他不時去派出所大吵大鬧大耍無賴。
董妮婭的爸爸本來在外灘一家私營銀行裏做事,祖父在該私營銀行有點股份。解放後私營銀行並入中國人民銀行時,爸爸的工資有二百多元,大躍進時期減到七十四元,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又減到六十四元。
爸爸時常發牢騷,“現在單位領導要求大家自覺自願減薪水,以過艱苦樸素的生活為光榮。如果我們一心向往的共產主義美好生活是人人穿打補丁的衣褲、個個勒緊褲帶餓肚皮,這種共產主義道路還有什麽奔頭?試問中國人民究竟何去何從?”
媽媽趕緊用巴掌捂住爸爸的嘴,“求求你別再說了,五七年反右鬥爭時你漏網了,還不吸取教訓?如果再這樣亂說話,下一次搞運動時就輪到你倒黴了。”
爸爸屢遭減薪,媽媽一直沒找到工作,家裏的生活水平日益下降。可是媽媽一直堅持讓董妮婭學芭蕾舞,雷打不動。
媽媽說:“蘇聯小說中有個情節描寫蘇共政權饑饉時代,一戶工人家庭那天晚餐時隻有一個小麵包圈,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都不捨得吃,要讓最小的妹妹吃。小妹妹在學校裏成績優秀,考試得第一名,女校長為了獎勵她,邀請她一起去觀看國寶級芭蕾舞大師烏蘭諾娃的表演。小妹妹即將在女校長陪同下前往莫斯科國家大劇院欣賞芭蕾舞藝術了,爸爸媽媽哥哥姐姐情願自己挨餓,也決不能讓小妹妹空著肚子,因為帶著餓得嘰裏咕嚕的肚子去看芭蕾舞表演是對藝術的不敬。可見芭蕾舞藝術的地位在蘇聯民眾的心目中是何等崇高,何等偉大啊!”
沃倫斯基終於被批準離境了。
他在上海的舞蹈室裏上最後一課時,他的學生已經零零落落寥寥無幾,董妮婭是他最後的學生之一。
張媛媛從香港的來信談到她就要去英國讀書了,此外還傳來了不少消息。
魯莎莎在曹氏電影公司拍武打片演女主角紅起來了,外匯寄到上海的家中猶如活水源頭,登時使她媽媽和弟妹的生活苦盡甘來,芝麻開花節節高。
萊蒙諾夫和娜塔莎父女聯手開班教授鋼琴,亮出沙俄貴族、英皇後裔的招牌,吸引了不少香港家長攜帶孩子前往拜師學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貴族者自然就高貴啦。
柳波娃以將近六十歲的高齡在澳門賭場的歌舞廳登台表演,獨領風騷,薑還是老的辣。
沃倫斯基在抵達香港後一直沒有像樣的工作,無生活來源,靠同病相憐的白俄窮朋友偶爾接濟一點,有一頓沒一頓的,經常露宿風餐,終於一病不起,被港府社工送進貧民養老院。
張媽媽總結一下,認為沃倫斯基一生的黃金時代,不是在沙俄,也不是在香港,而是在上海開班教孩子們跳芭蕾舞生意最興隆的那幾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