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作過一首五言絕句《行宮》:“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侍奉皇帝飲食起居的人,對皇帝老子的了解想必細致入微,他們的“閑說”就是稗官野史,可補正史之遺。兩年以前,跟隨毛澤東二十多年的保健醫生李誌綏,寫了一本回憶錄,細說毛的興趣愛好、生活方式。文字輕鬆流暢、娓娓道來,頗有“白頭宮女,閑說玄宗”的味道。
李誌綏說:“二十二年來我每天都隨侍在毛的左右,陪他出席每個會議,出巡任何地方……我還是他閑聊的對手,我幾乎熟知他人生所有的細枝末節。”李著一出傳閱一時,因為他的地位太權威了。讀者中對中共黨史有些研究的,看到李誌綏書中涉及的政治事件多有紕漏,歎道:此書沒有多少史料價值。至於那裏麵另一部分內容:對毛澤東生活細節、道德質量的描述是否真確,沒有在“豐澤園”生活、工作過的人就無緣置喙了。
不曾想,針對《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香港出版了一本書叫做《曆史的真實》,為貼近毛澤東的另外三個人合著。他們是毛的秘書林克、李誌綏的前任徐燾和毛的護士長
比較了個人與毛澤東交往的資曆和程度,再旁征博引一番,李誌綏講過的故事好像大多站不住腳了。說是李誌綏的“禦醫”履曆有所造假、與毛接近的程度遠非李之所言。所以,某天某天他並不在場、某事某事李本不知情……這就使我們很失望:毛在政治上的作為已經有目共睹,在研究這個人的時候,我們還想對他的脾氣秉性、行為方式等有廣泛的了解,才能由表及裏,看他的本來麵目。然而,中國的政壇人物一向在公眾前麵不是裝腔作勢、就是遮遮掩掩。毛澤東死去二十幾年了,至今“神龍見首不見尾”似的,不甚為人所知。中國的老百姓就像遭了蒙麵大盜洗劫一般,人家抖足威風呼嘯而去,我等從驚恐中喘過氣來,卻不知此君何許人也,豈不哀哉?
在大陸的時候,新聞出版被嚴密控製,很多史料披露不出來。到了自由世界,就希望看到秉筆直書、不被刪改的真情實言。《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和《曆史的真實》都是在共產黨化外之區出版的,但是這裏又太自由了,既無需擔心“政審”便於任意而為、又可以出於某種需要大寫授意之作。若起李誌綏於地下,誰能保證他寫不出一本維護自己權威地位的書來呢?真的你來我往打起筆墨官司,無從判斷其真偽的普通讀者,隻會被這樣的“知情人”攪得更胡塗。
當然,寫曆史、談人物不能僅憑資格,也得有相當的見識,不然還是拿不出有價值的參考數據。十幾年前,我得知北京的“三聯書店”出版了毛澤東“圖書秘書”逄先知寫的《毛澤東的讀書生活》,立刻跑去買。毛之博覽群書是他少有的眾口一辭的生活習性之一,隻是從未有人開列過毛澤東閱讀的書單。知堂老人說過:“一個人做文章,說好聽話,都並不難,隻一看他所讀的書,至少便掂出點斤兩來了。”我讚同這個辦法。待我巴巴的找到這本書、打開一看,不禁大失所望。逄先知一本書寫了十幾萬字,說來說去全是毛如何吃飯睡覺都看書,就是吝於舉例。勉強提到幾本,有點份量的還是那部通史《資治通鑒》。我先是不懂:難道毛的書目也是“黨和國家的機密”嗎?繼而起過懷疑:“書不離手”怕是毛澤東的虛名吧,不然,怎麽連逄某都舉不出書名來呢?
一次,我去中南海毛澤東故居參觀,隔著玻璃窗,看到了那張著名的大木床:真的是傾斜擺放、床上一半地方堆著線裝書。線裝書是平放的,屋子又不許進,一本書的名字也看不到。我這才想到,也許逄先知先生隻管書不看書,隻知毛喜歡看書卻不知道他在讀哪些書。至今,人們對毛的閱讀範圍所知不多,無法利用這個了解他的極佳角度。
林克無意之中提醒我們:毛澤東給中國人民造成巨大災難的原因之一,是他的知識老化。科學發展了、社會前進了,毛澤東仍然沉浸在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的炮聲中”。像他這樣不受製約的獨裁者,一旦自以為是地擇善固執起來,堅持階級鬥爭、暴力革命是解決一切社會問題的良方,神州上下少有不被他拖進一場浩劫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