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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兒是如何變成老炮兒的

(2016-02-09 12:54:35) 下一個
老兵兒是如何變成老炮兒的
----文革地下文學之長詩《決裂 - 前進》
 
啟麥
 
  一般人回看曆史,須得某個階段的社會生活失控、失序,才覺得有聲色、印象深刻;那些“一切盡在掌握”的時段就比較枯燥、無聊。比如文革的前幾年:紅衛兵、造反派、破四舊、大批判,武鬥、奪權……,轟轟烈烈、目不暇接。1968年秋天,毛澤東逐漸控製了局麵,29個省市自治區都成立了“革命委員會”,社會的運轉納入了“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其後七八年間,除了“林彪事件”,其他文革史料大多索然無味。然而,平靜的海麵下或有形態豐富、生命力旺盛的珊瑚礁。看點就是,曾有一大批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以驚世駭俗的生活方式、離經叛道的思想意識,大膽地嘲諷、反叛過那個時代的道德標準和價值觀念,那是人性的呼喊掙紮;也是改革開放的社會基礎和鋪墊。
 
  吉光片羽 斷簡殘篇
 
  相關史料多歸類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學”項下。極具代表性的,如楊健在《 中國知青文學史 》裏提到的一首長詩《決裂,前進》。他說,1970年,社會上傳抄著一首佚名長詩《決裂,前進》,約700行。據說是王靖以沈自由為原型所作。沈是北京13中高一學生,幹部子弟,“紅衛兵組歌”合唱(又稱“老兵兒合唱團)的指揮。寫的是,紅衛兵運動失敗後,”革命小將“意誌衰退,甘願迅速墮落為一群紈絝子弟的自白。
 
  《決裂,前進》,采對話體,一個上山下鄉的知青與留在北京的朋友,各自抒發當時的生活方式及人生觀。主角當然是那個”頑主“。革命理想蕩然無存,每日追逐聲色犬馬。直言不諱地回答昔日的戰友勸他”離開京都繁華的霓虹燈/到艱苦的地方/開發/生存/鬥爭!“:隻願”在典雅的沙發客廳裏“,”帶著滿身酒精/煙草和風情/而不像窮光蛋一樣/投入到它那貧窮荒涼的泥坑“。宣稱”哪怕現在的生活難以為繼/或者進入苦悶的鐵窗/還是在罪惡中死去/我都將是醜惡的--/但卻是自由自在的/--一隻快樂的大蒼蠅!“雲雲。(”一隻快樂的大蒼蠅“一語,出自文革中流傳的英國小說《牛虻》。描寫一位頗有浪漫氣質的意大利革命黨人牛虻,在破滅的信仰與無望的愛情之間掙紮的故事。)
 
  也許是因為這首詩格調膚淺、氣息輕浮、詞句誇張,且又隻剩斷簡殘篇,令文革研究者不屑一顧,忽略了它的史料價值。時移世易,四十多年之後再看,卻發現,其他”文革地下文學“作品,感傷、迷惘、失落、遁世、逃避、移情、向往都有了。唯獨沒有嘲諷,嘲諷盲目的信仰;沒有張揚,人性的張揚。而未經包裝的人性,就是這樣地不檢點、不體麵。
 
  至於同期直書政論,反毛、反文革的”異端思想“,則多半不出馬列主義框架,實為派別之爭。而《決裂,前進》不僅是存世唯一、當年也極為少見的,大言不慚披露其頹廢心態;毫不隱諱張揚其反動思想;五體投地在階級敵人腳下的真實、生動的自供狀。寫作此詩,等於公然宣布:“紅二代”轉型易軌在“激情燃燒的歲月”;“反修防修”的文革業已失敗、破產。更加令人無奈的是,該詩竟是一篇預言,揭示了中國社會、中國青年向何處去。足令專家學者汗顏。
 
  “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看似《決裂,前進》不過是作者逞一時之快,但是充沛其間的人性張揚,與幾千年中掀起社會波瀾的“遊民意識”,絲絲入扣、一脈相承。自古,童謠或成史讖;《詩三百》不過民歌;陳寅恪則一向主張“以詩證史”。既如此,我擬將殘存的《決裂,前進》,分段整理、簡介一番,為文革中的社會生活形態做注。
 
  江山勝處 林嘯清涼
 
  對話體長詩《決裂,前進》片段:
 
  問:朋友,
 
  你該到那江山的勝處,
 
  讓祖國的壯麗、
 
  人民的開發、
 
  生活的源泉,
 
  充實你那空虛思想的深淵。
 
  答:我愛的是城市而不是鄉間。
 
  我愛看城市高樓大廈的燈光閃閃,
 
  不愛在鄉間數那天上的繁星點點。
 
  我愛老莫兒華麗的餐廳,
 
  充實我這油膩的腹腸。
 
  我愛富麗堂皇的大劇院,
 
  向我敞開藝術巨人的胸懷。
 
  至於鄉間,隻有寂靜和平淡,
 
  那裏哪有生活藝術的一斑。
 
  那清涼無味的林嘯,怎比得上
 
  這嘈雜人流造成的馬嘶人喊。
 
  這裏說的是畢業後的去向。大學生自有國家分配,不論塞北江南,好歹都會保持城市戶口。初高中的學生太多了,城裏安置不下。此事文革之前就已顯現,國務院成立了“上山下鄉領導小組”,副總理李先念領軍,號召“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知識青年”由是出現。但是那時讓人上山下鄉,中央有點羞羞答答,可能是不願意承認工業等部門發展得不好、遲遲不能擴充吧?
 
  文革一來,政治掛帥,一切難題迎刃而解。毛主席及時地提供了兩則“最高指示”供宣傳用:“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和“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熱血青年紛紛響應、爭先恐後報名下鄉的事確實有之;“心裏沒底”的潛意識同時並存。那時,常去火車站歡送同學插隊或者去兵團,車站敲鑼打鼓、紅旗招展,人聲鼎沸、氣氛熱烈。無一例外的是,火車一動,人們馬上直覺驚醒、車上車下哭成一片。
 
  起初,人們不明就裏,一則,不知道農村到底多苦;二則,以為窮鄉僻壤一如報紙所言:革命形勢大好,亟需有為青年。到了地方無不意外心寒。先行一步的“老三屆”回來時說:剛到陝北那天,一看:村子這麽破、這麽窮,周圍是不是有好風景?就到外麵走走。來到一個臭水塘,想上廁所了,看看沒人就往水裏小便。一會兒,連續幾個人來這兒挑水,一問:全村都喝這個塘裏的水。另一個去山西的女知青,分配到社員家裏住。一條大炕,一家三代男女一溜排開,她撿了裏麵靠牆的位置。晚飯喝粥。入夜,一家人輪流起來往放在灶邊的一隻大瓦盆裏小便,此伏彼起。嚇得女知青麵貼牆壁,整夜不敢翻身。早上,瓦盆尿滿溢邊,需兩個人小心端著送出去。至於“革命熱情高漲”的,當然都是知識青年。
 
  那年頭,最好的出路是當兵。大批幹部子弟“走後門”去了部隊。在部隊,生活有保障,還能入黨、入團;即使沒有“提幹”,複員後進“全民所有製”單位工作,是不成問題的。其次是兵團和農場,工作雖然辛苦,每月卻有工資,還有食堂。最慘的是插隊,生活比農民還差。從下麵引自《公議莊的歌》的文字,可以插隊知青的狀態:
 
  “當年,政府對我們的要求是‘紮根農村,走一輩子與貧下中農相結合的道路’。我從心眼兒裏害怕。和社員在一起,我經常端詳他們之中身材、輪廓與我相仿的人,邊看邊想:我到二十歲的時候,就是差不多他這個樣子,那是一位中等個頭、消瘦、皮膚粗糙而黝黑、刺兒頭、正裂著嘴憨厚地笑著的本村青年;三十幾歲時,該像他了--蹲在牆根太陽地裏,兩隻布滿裂紋的大手湊在一起、笨拙地卷著旱煙,毫無光澤的臉上,印著幾條深深的皺紋;再老一點的我將是怎樣一副模樣呢?八成不會比這位齒搖發脫的老大爺強到哪兒去,上身的黑棉襖胸前泛著油光,像盔甲一樣緊裹著已經佝僂的身子,下麵一條抿襠棉褲、紮著褲腳,腰裏別著他最心愛的物件--漢白玉嘴的煙袋鍋。看著他的時候我還想:上了歲數能熬上這份在牲口棚裏拌草料的差事,不用風裏雨裏下大田,就謝天謝地了。麵對自己的未來,我不寒而栗。”
 
  但是,像詩裏那樣,不想去農村就可以不去的人是極少數。而且應該是使用了非常手段。因為,有戶口和糧食關係管著,吊銷戶口、不發糧票你就沒法生活;有政治壓力,個人或家庭,稍有政治瑕疵,就不可能敢說一個“不”字;政治上沒有問題也不行:您得起“模範帶頭作用”啊。除非裝病,年紀輕輕,能有什麽病啊?查出來作假,算政治錯誤哦。
 
  英姿颯爽 妙齡正當
 
  對話體長詩《決裂,前進》片段:
 
  問:朋友,你曾經那樣的英姿颯爽。
 
  黃軍裝、紅袖章
 
  在金水橋頭,
 
  在長安街林道上。
 
  可是今天……
 
  答:今天又怎樣?
 
  同樣是英姿颯爽!
 
  這頭上,是“四聯”理發師的精創。
 
  開士米的圍巾更使我風流高昂。
 
  告別將校呢、
 
  我換上雪花呢的中式服裝。
 
  闊步長街
 
  為市容增光。
 
  這鞋,請你仔細看:
 
  它尖、
 
  它扁、
 
  它亮、
 
  它翹、
 
  它窄!
 
  五寸褲腿的線條,
 
  正顯我妙齡正當。
 
  我把它熨得像刀刃一樣。
 
  它使我在人流中穿行,
 
  所向無敵、無人敢擋。
 
  這段對話,明白告訴讀者,他們曾經是“老紅衛兵”。“黃軍裝、紅袖章”馳騁北京街頭,是文革初期的時尚。起初那樣裝扮,不是為了新潮,而是表明出身和政治立場:革命者的後代,紅色接班人。
 
  因為,文化革命的第一個任務,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內部把其範圍掌握在國務院和地方各級部門。中央發出明文“軍隊不搞文化大革命”。事緣,中共入主北京之前,就分成“軍隊黨”和“白區黨”。“白區黨”以劉少奇為首,其手下平均文化水平較高,建國後盤踞各地、各部委要津。所以,文革軍興,瞬間掃蕩殆盡。軍隊的高級將領,被觸及者很少。再則,宣傳多年的“革命傳統”,也圍繞槍杆子打江山的汗馬之功。其子弟當然要在一切方麵突出地為父兄張目了。
 
  然而,毛澤東、林彪心裏有數,“軍隊是專政的工具”,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收拾完劉、鄧一夥,就開始“抓軍內一小撮”了。這時,紅衛兵的“先鋒和橋梁作用”也已用盡。“聯動”(首都紅衛兵聯合行為委員會)已因完成革命任務,回頭救助自己的爹媽,而變成了“保爹保媽”派,被“中央文革”逐出了曆史舞台。個中人等,本來就少不更事,靠山不在,就隻能任人宰割了。 他們從熱情的革命者,蛻變成“頑主”、繼而墮落成流氓,隻用了三年左右時間。
 
  紅衛兵、頑主和流氓,三者本來就有一些相通的地方。如好勇鬥狠,放蕩不羈,標新立異,作亂秩序雲雲。詩中,以裝束為標誌,區分了對話者的氣質變化。看似,從“黃軍裝、紅袖章”到細腿褲、尖皮鞋一步到位。其實還是有個過程的。先說從紅衛兵到“頑主”。文革初期,初、高中的孩子們,各自加入本校紅衛兵組織。“破四舊”、“大串連”都以學校為單位。“老兵兒”一犯錯誤,立即開始遣散,當兵的當兵、下鄉的下鄉,作鳥獸散。組織既不存在,學校也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但是,北京的部委和軍事單位的宿舍,多數比較集中。孩子們互相都認識,剩下的人自然就以“大院”為依托活動了。
 
  他們從不同的學校和紅衛兵組織,帶來了同樣的東西:驕傲、失落、好鬥和滿腹牢騷。順勢而為地做出破罐破摔、尋求刺激、打架鬥毆、占山為王之類的“遊民”事體。此時,他們的父母不是被打倒、就是被下放,學校則在驅趕他們下鄉。他們當中,不想下鄉或從鄉下跑回來的人,隻能在北京“刷夜”----當城市盲流,才能繼續他們的生活方式。
 
  本來就缺乏生活來源的孩子,一“刷夜”就連吃飯都問題了。於是,這些自命不凡的公子哥,不得不陸續幹起素來鄙視、嘲笑的流氓行為:小偷小摸、溜門撬鎖、坑蒙拐騙。此其時,對於革命事業,隻餘失望,英雄主義蕩然無存,軍裝、袖章等等標誌,就像一個諷刺,避之唯恐不遠了。同時他們發現:放下身段,生活會變得很容易、很隨意、自由度也無限地擴大了。
 
  雖然紅衛兵已經改弦更張,一切方麵與市井流氓無異。他們仍是互相不往來、無衝突的兩撥人。“老兵兒”方麵,也許為後知後覺自慚形穢?流氓方麵則不屑與效顰者為伍吧?
 
  我願在煙圈中看破人世往常
 
  對話體長詩《決裂,前進》片段:
 
  自白:煙,是我的精神食糧。
 
  我願在煙圈中看破人世往常,
 
  我願在煙霧中消磨時光。
 
  它帶我到九重天外,
 
  它伴我如醉夢鄉。
 
  即使屈膝拾起這寶貴的煙蒂,
 
  也要作一時的神仙大王。
 
  做詩幾要素,《決裂,前進》的作者至少占了一條,就是唯恐誇張、渲染不到極致。直把抽煙寫成了吸毒。於今毒品泛濫之際,若是請他描寫,怕是會說能用的比、興已經預支在上麵那個段落裏麵了吧?
 
  那時候,精神頹廢的青少年,以特立獨行表示對社會不滿的手段很少。因為,行為多半要受經濟條件製約。一支在手,所費無幾。形象卻已鮮明地顯示了其異類的身份。簡單明了地起到不與主流社會“革命青年”為伍的目的。並輕易博得崇尚新奇的少男少女的青睞。甚至發展出代詞:香煙稱“草”,吸煙稱“吹”。還有在人群聚集處大聲吆喝“Cigarette、Cigarette!”的,以示卓爾不群。竟有女孩兒自己不吸煙,卻催促幽會的男友:你怎麽不抽煙啊,抽一根、抽一根吧。以為那樣顯得瀟灑。
 
  十幾歲的孩子就吸煙,被視為大逆不道,可以上綱上線。那時基本沒有抽煙損壞健康的概念,而是“喪失革命意誌,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標誌。還要追查教唆者。巡邏的“值勤”,可以據此訓誡乃至帶走在街邊吞雲吐霧的孩子,拍著桌子一審,肯定有事。經此途徑還破過不少無頭案呢。在幹校時,一天,我回到宿舍,發現蚊帳上有一個大洞,不免立即“報案”。經領導勘查分析,為未熄的煙頭落上所致。而全宿舍的孩子沒有超過十六歲的,說明有孩子“沾染了吸煙惡習!”,遂展開調查。大會說、小會審,那架勢絲毫不亞於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
 
  淡淡地幾口香煙,能令人飄飄欲仙嗎?經常抽煙會上癮卻是真的。有了煙癮的孩子,多半來自工廠和下鄉知青。在那兒大家都抽,不構成“錯誤”。但是,在學校、在幹校,當然最主要的是在父母麵前,絕對禁止小孩兒抽煙。正式公開地抽煙大概需年過二十,甚至結婚之後吧。在此之前,他們隻能遠遠地找個沒人的角落匆匆吸幾口。到了冬天,外麵太冷,就蹲在公用廁所的格子裏抽。沒有收入的小孩兒就更慘了,得借給家裏買東西之機,苛扣三分五分,積攢出一盒煙錢。好在,最便宜的“工農兵牌”香煙隻需兩毛錢,有的商品還能零買,一分錢一支。料那些染有此疾的孩子,沒有抽過什麽好煙。
 
  據說,世界知識出版社的一位編輯,帶著兒子逛街,一時高興,抽煙時遞給兒子一支,父子倆人手一支,並行在王府井大街。一時傳為美談,令無數孩子豔羨。
 
  葡萄酒杯上燃起烈焰
 
  對話體長詩《決裂,前進》片段:
 
  自白:酒,你使我神往,
 
  酒後的狂歡更富有詩意。 人說你是穿腸毒箭,
 
  我說你是玉液瓊漿。
 
  即使葡萄酒杯上燃起烈焰,
 
  我也甘願蹈火赴湯。
 
  此處,作者未及藏拙,一句“葡萄酒杯”雲雲,將其酒量之淺暴露無遺。十幾度的葡萄酒怎麽點得著呢?許是作者沾酒即醉,頭昏眼花生出的幻覺。北京土話管這種人叫“酒膩子”。
 
  那時的北京人不喝啤酒(或曰北京還不生產啤酒?)。反正市麵上,含酒精的飲料分白酒和紅酒兩大類。葡萄酒屬於紅酒,因其有顏色,又稱“色”(音:shǎi)酒。不僅品種寥寥,而且一律發甜。若要享受“酒後的狂歡”,非白酒不辦。中國的白酒曾經震懾過美國來客:1972年初,尼克鬆訪華,在國宴上領教了茅台酒,還帶了一瓶。回到白宮,把妻子、女兒招集到一起,給她們展示茅台的濃度。總統先生親自把酒倒進一隻碗裏,劃根火柴,伸向碗邊。茅台遇火立即燃燒起來。眾人正在稱奇,瓷碗已經燒裂,火焰浮在酒上點著了桌布。那本書上說:美國第一家庭全力撲救,避免了一場曆史悲劇雲雲。
 
  尚武好鬥者,必喜豪飲,北京“頑主”豈能例外?以國務院部委宿舍集中的和平裏“頑主”為例。他們經常聚集在一個叫“新魯”的餐廳。人多,喝酒才熱鬧;錢少,酒量菜色需節省。解決的辦法是:能一口幹掉四兩一杯的白酒者,才有資格上桌坐在正麵;量及三兩的坐桌角;二兩及以下者,就在背後站著吧。酒,照例是北京特產“二鍋頭”,一塊多一瓶,酒精濃度與茅台相當(那時的茅台,一瓶也不超過十塊錢)。至於下酒菜,則是幾毛錢一份的肉末炒粉絲,叫做“螞蟻上樹”,且叮囑服務員“加大辣!”
 
  城裏的孩子“耍酷”都喝酒,鄉下的知青正經需要借酒澆愁啊。可惜條件更差。曾見兩個“老插”一本正經地商量“晚上得喝一頓了”的事。一個說:我發現,南邊那個隊的菜地晚上看得鬆。另一位:好啊,咱們去弄點茄子、扁豆、黃瓜。先前那個:跟女生借點油,或者讓她們給炒熟了。另一位立刻接道:別別別,狼多肉少,還是借點油自己炒吧。從老羅家掏的雞蛋攢了多少了?回答:整十個。對曰:不行啊,不夠換一斤燒酒的。(意為:老鄉到供銷社賣出雞蛋、買回日用品)曰:還跟上次那樣,兌水喝、兌水喝。……
 
  書中自有顏如玉
 
  對話體長詩《決裂,前進》片段:
 
  自白:書,是我不可離去的夥伴。
 
  它使我發狂
 
  它使我悲傷。
 
  書中自有顏如玉,
 
  書中自有登天梯,
 
  書中自有黃金賬。
 
  啊,托爾斯泰
 
  果戈裏
 
  司湯達(斯丹達爾的舊譯)
 
  巴爾紮克
 
  我為他朝思暮想,
 
  我為他流成淚行。
 
  啊,索黑爾(斯丹達爾《紅與黑》中的於連)
 
  梅金斯公爵(托斯妥耶夫斯基《白癡》中的男主角)
 
  安娜·卡列尼娜(列夫·托爾斯泰同名小說中的女主角)
 
  歐根·奧涅金(普希金的長詩體小說,又譯葉甫根尼·奧涅金等)
 
  你伴我共賞多少春花秋月,
 
  我與你共度多少日短夜長。
 
  《決裂,前進》全文,隻此一節略有文學氣息。北京的“頑主”能看一點外國名著,是有淵源的。中共領導,層級越高工農出身的越少。毛、劉、周、朱、陳、林、鄧等,多少都念過點書。即便純粹的老八路、延安時期才掃盲,進城前後,多半也會揮別老家的“小腳媳婦、封建婚姻”,另娶一個洋學生。加上“政策傾斜”,文革前,好學校裏,高幹子弟比率很高。此其一。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十八、十九世紀的歐美名著,確實比“無產階級新文藝”好看、耐看、有深度。尤其適合經曆過社會變革、人世滄桑者。
 
  文革伊始雖曾焚書,十年之中一直禁書。怎奈書籍的印刷量大,漏網之魚就多。許多圖書館藏書還在,書經各種途徑流出。總之,與商品規律相似,有需求就有供給。那時私下傳看著許許多多外國小說。等到文革結束,重新印刷出版那些書時,大多我等已經看過了。
 
  名著也者,不僅故事好、文筆好,還要具有相當的曆史意義、人生哲理。所以,許多著名的小說很嚴肅、很說教,頗為累人。比如,喜歡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的人還算不少,看得下去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的人就不多了。確實,列夫·托爾斯泰、托斯妥耶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屠格涅夫、羅曼·羅蘭、雨果、哥德、狄更斯、德萊塞、傑克·倫敦等人的作品就是如此。比起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三人火槍手》,小仲馬的《茶花女》,薩克雷的《名利場》,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簡·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沉重而艱澀。所以,最受男女青年追捧的,是純粹談情說愛的篇什,例如萊蒙托夫的《時代英雄》、莫泊桑的《俊友》、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飄》、梅裏美的《卡門》之類。
 
  文革時期,中央對意識形態作品的傳播實行的是“雙軌製”。一麵在社會上禁書,一麵內部發行“灰皮書”、“黃皮書”。需夠級別者持“購書證”前去選購。反映西方社會科學概況和動態的學術類書籍,多為灰色封皮;供了解資本主義和修正主義文藝概況與動態的小說,多為黃色封麵。不用列舉書目了,一看類別就知道“灰皮書”不是“頑主”的“口兒”。他們能看看“黃皮書”裏蘇修的小說《州委書記》、《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們》、《落角》等就不錯了。無庸置疑的是,美國人赫爾曼·沃克的《戰爭風雲》在他們中間流傳最廣-----故事由歐美上流社會一個個宴會串連而成。
 
  看來,讀小說與學數理化完全不是一個勁兒。識字、有時間可矣。省心、省力看故事,可供朋友聚會中炫耀、小蜜共處時“神侃”。所以,喜歡看小說不能算“好學”。按說,雖曰禁書,小說也不至於直接導致青少年反黨反社會主義。但是,文革時期的說法是:“文學藝術陣地,無產階級不去占領,資產階級必然會去占領!”所以,《閑書雜憶》裏記載了這樣一幕:
 
  插隊時一次回北京,在朋友處借到巴金的《家》,已經沒頭沒尾破爛不堪了。我帶著它回村去,在火車站候車時打開來看。很快就被值勤的解放軍盯上了。他們把書要過去翻看了幾下,對我說:“這本書不能看,沒收了!”我心知此書早被批判,欺他們是土大兵,以為容易糊弄,便嘴硬道:“你們知道這是什麽書嗎?為什麽不能看?”誰想那當兵的毫不示弱,用手拍著那書,理直氣壯地說:“你看看,這裏邊不是大少爺、就是二小姐,突出毛澤東思想嗎?”我自知理虧又心有不甘,想再試試,因說道:“誰規定的這書不許看?”那當兵的一聽更氣了,厲聲道:“想知道嗎?跟我們走吧!”事情不妙,此一去,輕則挨訓斥、寫檢討;重則敢關我幾天,讓生產隊派人領我回去。當即改口:“我還得趕火車呢,書不要了。”值勤的戰士走了,我則生怕上級領導差他們回來抓我,連忙躲到別處去了。
 
  愛情的真知和先行
 
  對話體長詩《決裂,前進》片段:
 
  自白:雖然我不是情場老手,
 
  卻是愛情的真知和先行。
 
  在西單街頭、
 
  在王府井路上,
 
  披風衣戴墨鏡風流倜儻,
 
  騎錳鋼挎冰刀數我最狂。(錳鋼,指當年最好的一種自行車)
 
  多少女郎拜倒在我的腳下,
 
  嗆婆子、拍小蜜大打一場。
 
  甜蜜的接吻,
 
  熱烈的擁抱,
 
  幸福的顫動。
 
  在那蜜月裏,
 
  我仍是一個獨身主義者,
 
  仍把獨身主義推崇。
 
  北京幹部子弟“頑主”,以酒為漿,以妄為常;極盡反叛、嘲弄一切社會秩序的行為,在這裏到達頂點。招搖過市、打架鬥毆,紈絝自古皆然,不是“頑主”的發明。唯其獨身主義觀念不知從何而來。歐美小說無一不是追求愛情、崇尚忠貞;破除掉的中國“四舊”裏也沒有這個說法啊。但是,他們確實濫情,無師自通。中國的傳統文化,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三國演義》裏,劉備有句名言: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那是遊民意識,不入儒家正統。而且,劉備此言多被用於證明其人虛偽。然而,文革傷人太深,以致社會各個角落都有許多人,專門挑撿“反麵教材”效仿、傳承。發泄對現實的不滿。
 
  電影戲劇裏反派人物的舉止、台詞。如《智取威虎山》裏土匪的黑話,《沙家浜》裏刁參謀長的陰陽怪氣,《地雷戰》裏的鬼子鬆井,《小兵張嘎》裏的漢奸胖翻譯等等。孩子們學的惟妙惟肖。既使正麵形象,他們也能引申出“反麵意義”,化腐朽為神奇。《告別少年時代》裏有這樣一個故事:校部有一個身材高大、絡腮胡子、聲若洪鍾、儀表堂堂的青年,不到三十歲,已婚。平素心儀集“革命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於一身的蘇聯英雄人物保爾·柯察金。即奧斯特洛夫斯基自傳體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主人公。“十月革命”前後,為蘇維埃政權出生入死,並頗有幾段愛情故事。那青年看中了茶廠連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向她示愛。少女回絕他時,他竟理直氣壯地說:“保爾可以有兩個愛人,我為什麽不行?”
 
  最令中央始料不及的,恐怕要數“批林批孔、評法批儒”了。那是“五四運動”之後,又一次“砸爛孔家店”的嚐試。政府印行了許多儒家專著,發放到全社會,供批判用。在此之前,解放後出生的青少年,並不知道“孔孟之道”為何物,更沒有看過儒家經典。這次,我們隻一看其啟蒙讀物,便心裏一驚:這不也是“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林彪讚揚毛澤東思想的名言)嘛!如《名賢集》中: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多金非為貴,安樂值錢多。人將禮樂為先,樹將枝葉為圓。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遠比比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容易理解、親切動人。結果,批判成了傳播,反麵教材成了人們奉行的準則。
 
  部分“頑主”則早在這一切之前,就開始蔑視天經地義的“一夫一妻、白頭到老”,鼓吹不知所自,禍福難料、驚世駭俗的“獨身主義”。此議今天也還超前。再者:說說過癮容易,真能一路不受覊絆、奪關斬將而去可就難嘍。
 
  小布爾喬亞的生命
 
  對話體長詩《決裂,前進》片段:
 
  問:你到底要什麽?
 
  答:教授的工資,
 
  高幹的待遇,
 
  農民的自由,
 
  學生的思想,
 
  小布爾喬亞(小資產階)的生命。
 
  這種隻向社會索取、不擬有所貢獻的心態,今天雖然受到普遍認同、視為理所當然;但是,作者落筆在1970年左右。此其時,文革高潮甫過,人民大眾革命興致盎然。全國城鄉,老的“誓為鞏固無產階級專政拋頭顱;小的尋找機會”為世界革命灑熱血“。縱有私欲也不敢麵對。如此嘲諷時代精神、道德標準、價值觀念、行為方式者,一朝落網,無疑會按”現行反革命“論處。同樣的欲念逐漸自公眾的潛意識裏浮出,約在二十年以後了吧。曆史在這裏又顯示出了”螺旋上升式的循環“:那幾樣東西,原是文化大革命的目標。
 
  教授的工資:直到文革發動之前,國內的高級知識分子,多為”舊社會過來的人“,教授、研究員大半在歐美留過學。共產黨需要他們,對他們很客氣,讓他們享受”贖買政策“,支以高薪。幾經調整,文革前夕,一級教授、研究員的月薪約為345元,二級280、三級240。而當時各類職工的平均工資隻有幾十元。其實,”演藝大咖“的工資更加誘人。如侯寶林月薪600,梅蘭芳、馬連良等就上千了。更有以資產”入股“公私合營的資本家,領取的”定息“高至企業利潤的1/4呢。唯此等人物寥若晨星,言及收入缺乏代表性,故詩人舉人數較多的高知為例。也是為了排比語句比較整齊吧?
 
  高幹的待遇:黨員幹部的薪水,一向與社會差距不算太大。令人趨之若騖的原因也是古今一律----特權。以毛澤東等人為例,剛剛實行工資製時,毛為唯一的”一級“,月薪600元;朱德、劉少奇、周恩來等為二級550元。後來,他們的工資雖然降了,毛僅月支404.8元,其餘人等也就是個”特級教授“水準。但是,衣食住行、享受人工服務的水平卻扶搖直上、令人瞠目(具體例子不勝枚舉,此處不贅)。文革初起揭發批判”走資派“,就是從其生活腐敗、特權階層入手的。人之常情:責之狠的,望之切。
 
  言及高知、高幹,不妨多說幾句。解放後文革結束,高知多偏安在學校、研究所;不像現在,被黨票、官位收編。他們的子弟也不合流、互有愛恨或曰互相有所羨慕、忌妒。有這樣一個故事:北京的育才學校,延安保小演化而來,當然是幹部子弟寄宿製了。為了”不脫離群眾“,從附近居民中招收了幾個走讀生。走讀生在班上處境不言而喻。一日,某班某走讀女生因看不下去高幹子弟的優越感,借故邀請最囂張的幾個到她家去一趟。幾位沒想到,這個走讀女生的家是一座小洋樓,家裏沙發好幾套、客廳裏擺著鋼琴。乃父是留洋歸來的中央音樂學院教授。生活水準和品味當然不是”老八路“可比的了。當時的司局長,不過一套三居室、家具多半是單位配給的。那女生什麽也沒說,就讓幹部子弟自愧不如了。
 
  農民的自由:這裏,作者不是為了排比而以辭害意,就是對於農村毫無所知。農村是中國最不自由的人群,古代,他們安土重遷出於觀念;解放後,則被集體化牢牢釘在本村的土地上了。《決裂,前進》的作者可能在農村遊玩的時候,看到農民不怎麽參與運動,以為其有個人選擇。其實,那是隊長無能,不會組織煽動。若是碰上富有政治覺悟的貧下中農當社隊幹部,農民也得像工人、學生一樣,全身心地投入”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在農村,生存、活動自由度大一點的,唯有插隊知青,兵團、農場的都不在此列。一是由於農民多半並不歡迎知青,”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乃是常識。二則農民管束不了知青。”強龍壓住了地頭蛇“----知識青年嘯聚成群,打老鄉、砸老鄉家的事件,許多地方都出現過。再者:農民不必嚴管知青---回家了、不幹活,就不掙工分、少分紅唄。
 
  學生的思想:從詩人的氣質和價值取向上看,這裏所要的”學生的思想“,並不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而是其去未遠曾經讓他們風騷無限的”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與清純無涉。
 
  小布爾喬亞的生命:“布爾喬亞”,法語:bourgeoisie的譯音,指資產階級。“小布爾喬亞”就是“小資產階”(petitebourgeoisie)。不是社會政治、經濟地位中的某一層,而是一種生活的品味和情調。文革之前及以後,這種品味和情調不出:浪漫、優雅、感悟、小康的範疇,文革中,尤其在“頑主”這裏,則完全變味、變調成了《決裂,前進》中的那一套。或曰:大資本、大官僚,雖然風光無限,責任、義務、風險也隨之倍增,有的時得不償失候。不如獨來獨往、自由自在。
 
  或曰:大資本、大官僚,雖然風光無限,責任、義務、風險也隨之倍增,有的時得不償失候。不如獨來獨往、自由自在。
 
  那時的人們,追求份外的物質享受,除去偷竊、打劫,隻能幻想,根本沒有生財之道。最富想象力的人,也未能預感中國會改弦易轍到商品社會。如果改革開放之後再請長詩的作者述說欲望,他會把自己打扮成擅長官商勾結、坑蒙拐騙、偷稅漏稅,縱橫商海的企業家吧?
 
  我隻看到先輩的下場
 
  對話體長詩《決裂,前進》片段
 
  問:你愛自己的祖國嗎?
 
  答:我愛世界!
 
  問:你願繼承先烈的遺誌……
 
  答:我隻看到先輩的下場。
 
  問:你愛這個史無前例的時代嗎?
 
  答:我翻閱著曆史的沉浮以往。
 
  問:你還準備世界革命嗎?
 
  答:我愛戰爭和血淋淋的瘋狂!
 
  如今的人們,喜歡籠統地把參與過某種政治、改革運動的人稱為“理想主義”者;寬容他們的沉淪。好像他們墮落得情有可原,以其奮鬥預付了為非作歹的賠償。其實,某些人做某種事,出於理想主義還是功利心驅使,事情過後才能看出來。包括他們自己,事後才知道行為的目的到底是為公還是圖私?標準很簡單:是不是計較個人得失。
 
  理論上講,真正的理想主義,境界較高,個人進退排序靠後。其有確定不移的社會改造目標:追隨的領袖墮落了,他會自己作領袖;參加的政黨變質了,他會另外組織黨團;投身的運動瓦解了,他會掀起新的運動。甚至,當他發現原先的信仰是個錯誤,他會尋找新的信仰;意識到向來的事業禍國殃民,他們會反戈一擊雲雲。這樣的人,史上有之,鳳毛麟角。遇挫,則怨天尤人、悔不當初,盤點得失毀譽,繼而四大皆空、看破紅塵者,不是投機賭博就是誤入歧途。若是成功,他們會將功請賞,爭位奪官。這樣的人是大多數。
 
  紅衛兵運動的主體,是些初高中的孩子。年齡在十三四到十八九之間。性格還不穩定,人生觀正在形成。任何事物都會讓他們感覺新奇,會為任何事物發狂。是一群少不更事的“沒頭蒼蠅”,任人利用、驅使。法製國家之設“青少年保護法”減免其罪,就是因為他們所說、所做不能算數。
 
  所以,當這些乳臭未幹的孩子,用稚嫩的聲音煞有介事地宣稱“樹立了牢固的無產階級世界觀!誓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時,人們多半一笑了之,沒人當真。不然,毛澤東怎麽還把我等趕到鄉下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在三大革命第一線經受洗禮”呢?既如此,一個頹唐青年,故作深沉地跟你總結曆史教訓、分享沉痛經驗時,你若好心,便聽聽他的傾訴;不耐煩時,盡管讓他打住:三十年後你會明白,政治就是這樣玩的;回去告訴你爸爸,既然搞政治,就得輸得起!
 
  尤其是那些意在借參政獲取私利者,畢竟自己棋差一著,悄悄回去舔舐傷口,韜光養晦以求一逞吧。或者轉換跑道,另擇生路。不要把怨氣泄向貧弱的社會、無辜的人群。
 
  風起於青萍之末
 
  對話體長詩《決裂,前進》片段
 
  問:朋友,你們革命的後代,
 
  誕生在首都北京。
 
  紅旗下成長,
 
  戴過鮮豔的紅領巾。
 
  你們的名字記下了革命的曆程,
 
  你們叫……
 
  五一、解放、建軍、國慶
 
  你們叫……
 
  西進、北上、南下、向東
 
  黨對你們冀予厚望啊--
 
  革命接班人。
 
  可是如今,你們沉醉於:
 
  歐美小說,
 
  頹廢裝束,
 
  西方音樂,
 
  外國鬼影。
 
  ……
 
  這是700 行長詩《決裂 - 前進》殘編的最後一段。詩的大部分雖然散佚,風格和意旨業已昭然。“正方”是“托兒”、是“反方”的陪襯。做個引子,讓辯才無礙的“反方”淋漓盡致地過了把癮。至於“正方”,冷戰之初,美國國務卿杜勒斯就把“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中國黨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是為毛澤東發動文革“反修防修”的理由之一。1970年代初還在堅持革命理想的幹部子弟,有多少撐到了文革結束、改革開放?
 
  林彪事件之後,社會上革命熱情銳減。原因很多,運動不知所雲,民眾一無所獲,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軟肋和致命傷。文革靠政治打擊的威懾、靠民眾的心理慣性,有氣無力地勉強維持。冠冕堂皇的革命理論和口號,已經從有口皆碑退守“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和書記們的講稿。唯因前幾年,揠苗助長似地,人們的境界被拔得太高了,腫脹一時難消。從文革前就逐漸加碼的政治教育,早已閹割了人們獨立思考的能力。普遍覺醒需要醍醐灌頂似的啟蒙。
 
  看官已經注意到了,該詩寫作於1970年前後,至少不晚於林立果等的《五七一工程紀要》吧。而反動的程度,蠱惑的力度,則有過之而無不及。流傳開來的社會效應不可估量。是篇幅太長,不利傳播嗎?不像,同期被人傳抄的成人小說《曼娜回憶錄》,傳奇故事《第二次握手》,虛構諜戰《林強海峽》等等,都比700 行的詩篇幅長。也許是作者和傳播者被抓、被懲戒了?那時,一首《知青之歌》,便使南京的作者遭受了牢獄之災,此曲不過情調悲傷而已。《決裂 - 前進》的作者既使被槍斃,也不會有人意外。
 
  然而,擔當了“啟蒙作用”的是《五七一工程紀要》。而且出於毛澤東的失算,主動向全國傳達了這一振聾發聵的密件。個中與人民群眾有關的是這樣幾句話:“農民生活貧苦,缺吃少穿。青年知識分子上山下鄉,即是變相失業。機關幹部被精簡,上五七幹校即是變相勞改。工人(特別是青年工人)長期不加工資,即是變相受剝削。”我等當時感受到了,沒敢往深想啊。
 
  胡蘭成說過:“人是從生活的不可忍受、去懂得製度的不可忍受的。”製度哪裏與生活不匹配,是理論;新的生活展開,先有思潮。人類思想史表明,人們從來不缺理論和思潮,但是注意到他們、接受他們,須得生活狀態與之接近,才水到渠成。改革開放的社會基礎,鋪墊於文革之中。享樂型生活何時萌芽?因何而起?起於何地?《決裂 - 前進》是個線索。就像宋玉說的:風起於青萍之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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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wsnyy 回複 悄悄話 比較真實.
不願意回憶那種歲月. 可恨的毛時代.
sydneywil 回複 悄悄話 寫得非常好。
sydneywil 回複 悄悄話 寫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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