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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議莊的歌

(2016-02-10 07:05:34) 下一個

公議莊的歌

--作者:啟麥

公議莊是我“插隊落戶”的地方,自一九七一年二月到一九七四年七月,我在那兒當了三年多“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識青年”。這個地方離北京不遠,坐京郊列車往南開一小時,房山縣境內有個小站叫良鄉,下來之後朝永定河方向走二十幾裏路就到了。下鄉的時候我十五歲。在全國“插隊知青”中間,我雖年紀不是最小、經曆不是最苦,但荒廢了學業、虛擲了光陰的程度,卻可以同任何遠走內蒙古、雲南、東北的“知識青年”媲美。那些日子,我和一起下鄉的同伴,四顧茫茫、心中充滿苦悶,又少不更事、理不清頭緒、找不到排解的方法。幸好生命的本能給了我們一種發泄積鬱的辦法,那就是寄情於歌。

古人說:“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按:永者,詠也)……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歌詞是詩,譜上曲子就更抒情了。《國語》中的一段話講的很清楚:“詩所以合意,歌所以詠詩也。今詩以合室,(按,合室,即以現成的詩合自己的意)歌以詠之,度於法矣。”這些,當年我是不懂的,後來才知道“插隊知青”唱歌消愁之舉,可以為“我思古人實獲我心”的說法做注。

其實,我們那時心裏沒有什麽非吟之賦之才抒發得出來的誌向。就我自己來說,曾經為政治狂熱過,誤以為到農村去插隊真的是“戰天鬥地,創造新世界”的偉業。那點膚淺的理想和熱情,同繁重的勞動、艱苦的生活、險惡的社會一相碰撞,很快就敗下陣來。代之而來的是日甚一日的彷徨與惆悵。囿於時代的局限,心中的疑惑既不敢說出口,又不會深究,隻能找尋某種方式宣泄。一同插隊的青少年有幾十人,大家的處境和心情都一樣,因個性不同表達感想的方式就不一致:有消極怠工的,有沉溺於煙酒的,也有用偷雞摸狗、打架鬥毆表示對社會不滿的。

公議莊的“知識青年”中間,大家都認可的一種形式是,聚在一起大唱暗中流行的中國老歌和外國歌曲。當然是唱那些詞意頹唐、曲調憂傷的。大概相當於“借他人杯酒,澆心中塊壘”吧。既是借用,就不可能很貼切,好像一個流浪的人,乞食借宿千百家,也吃不合味、睡不安穩,暫解饑困而已。

“桂花飄落”

我們唱的歌,大都得自口口相傳,沒有歌篇兒做依據,詞曲是不是正確我們倒不在意,隻要歌詞頹喪、旋律感傷,接近我們當時的心情我們就唱。幸運的是,我們中間有一位樂感很好、無師自通的吉它手。就這樣,在公議莊的日子裏,我和夥伴們經常收工以後,圍坐在房前,吉它手撥動琴弦,男生小合唱隊緩慢、低沉地唱起一支又一支憂鬱的歌。

桂花飄落、
又來到這小小的院子裏,
苦的心腸、
死的靈魂、
也有沉醉意。
誰的青春、
誰不吝惜,
痛苦向誰來提?
往日的歡樂、
甜蜜的笑語,
一去永無歸期。
……

這支歌出自何人之手我不得而知,隻聽說歌名叫《囚歌》。一說《秋歌》,想那歌中雖有“桂花”,卻無收獲;歌詞譜著沉痛的曲子,更適於表達囚徒的心境。

“插隊知青”名義上是自由之身,實際情形堪比籠中之鳥。我們都隸屬於某個生產隊。每日隨著上工的鍾聲,像成年壯勞力一樣下地勞動。年節之前,上級會派人來向我們宣布:為了維護社會治安,不許“知青”回北京過節。難怪林彪的兒子在《五七一工程紀要》中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變相勞改”呢。人們就那樣日複一日地做下來,沒有周末和節假日。但是三年之中倒有兩年,工分所值還不夠口糧的價錢,要欠生產隊一筆賬。

在那裏有家有業的農民,日子比我們也好不到哪兒去。供銷社裏經常看到這樣的情形:一個拖著孩子的大嫂來到櫃台前,伸出幹枯的手,把兩三個自產的雞蛋輕輕放在秤盤上。政府收購那幾隻雞蛋的價格隻有幾分錢,大嫂就用那點錢買些食鹽或者火柴回去。

生計艱難,就談不上什麽娛樂;又值國祚不興,人人前程渺茫。我們年紀輕輕,卻終日情緒低落、暮氣沉沉。有一首不知道是誰介紹來的歌,其中幾句為我們反複吟唱:

在這沒有歡樂的地方,
就好像瓜兒離了秧。
在這沒有愛情的春天,
就好像豎琴斷了弦。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雖然肇始於文革前,卻是在“十年浩劫”中達到高潮的,是“文革成就”簿上的一個大項。時至今日,還有人認為這一斷送了千百萬青少年前途的運動“不能否定”。因為,知青們“也得到了其他時期所得不到的磨練”;“我們畢竟還是有所收獲的”。(如王年一《大動亂年代》)如果憑那兩條就對“上山下鄉”另眼看待的話,按照同一理論和邏輯,全國人民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受到的“磨練”,也是“史無前例”的;從中得到的政治知識和社會經驗更是難以估價的“收獲”。那不是等於說《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中,“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等說辭存在嚴重的語病嗎?

某些壞事情可以引出好的結果、得出有益的教訓,但是那件壞事不能因此變成好事,連部分重複也不允許。因為,事物之間各個方麵是互相聯係、會起連鎖反應的。當年的“知青”本來有正常的生活道路;對民族、對社會,我們應有的貢獻和義務也不是“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去“修理地球”。向農民學習、認識社會的方法有許多種,“插隊落戶”是所有事倍功半的法子當中最愚蠢的一種。

“雨呀雨呀 請你告訴她”

普希金在一首詩中說:“那過去的都變為可愛。”(有的版本譯做:“那過去的都變成親切的回憶”)此說有理,此法有益。所謂“往事不堪回味”,其實是無法從不愉快的回憶中自拔的無奈。普希金等於是在說:事過境遷,現在看來以往的苦痛也有值得珍視的地方。我不能像錢鍾書先生筆下的某些人物,可以讓不如人意的前塵往事“從記憶的篩子眼裏走漏的一幹二淨”。所以,我樂於接受普希金的辦法。畢竟,那個時候我們年輕,思想單純、感情真摯。人終其一生,如果有過可愛之舉的話,百分之九十五不都是那個時候的所為嗎?不過,我這裏要追述的,是可愛之中偏於可笑的那類事情。

有一支不知道名字的歌,和著吉它我們不知唱過多少遍:

聽雨聲滴滴答答打窗響,
想起往事如雲如煙。
使我痛苦傷心有誰憐,
心上人幾時能見?
我的愛人心已改變,
讓我日夜淚漣漣。
記得最後一句別離言,
從今後不再相見。
雨呀、雨呀,
請你告訴她:
我的心永不變,
哪怕我等她十年二十年,
也要和她再見麵。

回想我們唱歌時那付煞有介事的樣子,確實可笑。不僅因為我們寄情於如此俗不可耐的歌;更不相宜的是,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交過女朋友,卻人人都能擺出失戀的架式--與“先結婚,後戀愛”相反,我們這是“先失戀,再去愛”。

為什麽要這樣,在公議莊的時候從未有人問起過。如今想想,大概是出於人的本能吧。人類自古就用追求愛情隱喻對幸福的向往。例如,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平靜留在你的心裏,睡意停在你的眼底。我願做那平靜和睡意,能到這樣甜美的地方去安息。”李白《長相思》中:“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我想,公議莊的知青合唱隊員們也有此意。對於異性美的欣賞和享受,是人類幸福中最普遍的形式、最主要的內容。更何況,“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盡管那時所有愛情歌曲被斥為“黃色”,我們也禁不住要唱那首情緒熱烈、率直的《多幸福》:

多幸福,
我和你在一起。
你的吻、
像烈火,
燃燒著我的心。
你就是幸福,
我要把這快樂、
秘密地藏在心裏。
你是我的光明、未來,
我絕不讓別人奪去你,
你是我的光明、未來,
我絕不讓別人奪去你。

唱則唱矣,插隊生活還是那麽平淡無奇。若是非分之想,得不到時也就罷了。而我們想要的隻是最基本的色彩和漣漪。人們對得不到的東西,往往不是淡忘而是填充以有情節的幻想。公議莊的知青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聚集在屋前,彈起吉它,低聲緩慢地唱著托賽裏的《小夜曲》:

往日的愛情,
已經消逝。
幸福的回憶,
像夢一樣、永遠留在我心裏。
她的笑容、
和美麗的眼睛,
帶給我幸福、
照亮我青春的生命。
但是幸福不長久,
歡樂變成憂愁,
那甜蜜的愛情,
從此就永遠、
離開我。
在我心裏隻留下痛苦。
我獨自悲傷歎息,
時光白白度過,
心中悲傷地歎息。
啊,太陽的光芒,
不再照亮我的生命,
我的生命。
……

“道路盡頭”

前些年讀宋詞,看到辛棄疾的一首《采桑子》:“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在少年時代,比他可要老成多了,我那時深知“愁”為何物--本來應當在課堂裏“磨”桌角的,卻到農村經受“勞動鍛煉”。我若會作詩填詞,也許寫得出“怎一個愁字了得”似也的句子呢。我們隻能從會唱的歌裏,挑選含意與我們的心情相近的反複吟唱,算是“雖不中,亦不遠矣”。

有一些曲調哀怨的外國民歌,如南斯拉夫的《深深的海洋》,我們常唱的是最後那段:

啊、別了歡樂,
啊、別了青春,
不忠實的少年他拋棄了我,
叫我多麽傷心。

  用意含蓄的作品,能表達豐富的感情,適用範圍也廣,它能引起人們悠遠的聯想。在這方麵俄國的《三套車》最常被我們記起,它的前兩段是這樣的: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有人在唱著憂鬱的歌,


  唱歌的是那趕車人。


  小夥子,


  你為什麽憂愁,


  為什麽低著你的頭。


  是誰讓你這樣地悲傷,


  問他的是那乘車人。


  ……


  唱著這支歌,仿佛我們這群“知青”就是那架三套馬車,在天寒地凍中跋涉在荒野上,無助、無望。


  按理,我們年輕、適應環境的能力正強,但在鄉下住了幾年,與公社社員還是格格不入。農民也不喜歡我們,在他們的眼裏,知識青年既笨手笨腳,又愚昧無知。一次,我跟著一輛馬車幹活,裝好車以後,車把式對我說:“去量量前邊那兩顆樹中間有幾庹(中國一種約略計算長度的單位,成人兩臂左右平伸時兩手之間的距離,約合五市尺。應讀tuǒ(妥)),看看這車能不能過得去。”他所說的“庹”是當地人丈量時用的土法子,指兩臂平伸後、兩手指尖的距離。但我不知道,就問他:“什麽是‘庹’?”那位貧下中農車把式見我竟然有此一問,就連諷刺、帶挖苦地罵道:“你,二十幾歲的人了,怎麽連‘討’是什麽都不知道嗬,你是幹什麽吃的?”……其實他知道,我隻有十六歲,是個外來戶。


  “插隊知青”個個自身難保,彼此也沒有多少幫襯,孤獨、寂寞的氣氛始終籠罩在我們中間。《小路》中就有充滿惆悵意味的一節: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伸向迷霧的遠方,


  在這一片寬廣銀色的原野上,


  隻有我的小路孤零零。


  有些生活優裕的人,專門尋找淒清的美,喜歡無病呻吟。所謂“不應有恨事,嬌甚卻成愁”。他們也欣賞這類的歌,那是他們炫耀福分的一種方式。我們那麽唱著,可不是“嬌多無事做淒涼”,隻恨找不到恰當的、淋漓盡致表述心境的方法。真正的愁苦是難以言喻的,尤其是身陷其中的時候。就像是被鬼從噩夢中嚇醒的人,再也說不清那鬼的模樣。


  當年,政府對我們的要求是“紮根農村,走一輩子與貧下中農相結合的道路”。我從心眼兒裏怕這麽做。和社員在一起,我經常端詳他們之中身材、輪廓與我相仿的人,邊看邊想:我到二十歲的時候,就是差不多他這個樣子,那是一位中等個頭、消瘦、皮膚粗糙而黝黑、刺兒頭、正裂著嘴憨厚地笑著的本村青年;三十幾歲時,該像他了--蹲在牆根太陽地裏,兩隻布滿裂紋的大手湊在一起、笨拙地點著旱煙,毫無光澤的臉上,印著幾條深深的皺皺褶;再老一點的我將是怎樣一副模樣呢?八成不會比這位齒搖發脫的老大爺強到哪裏去,上身的黑棉襖胸前泛著油光,像盔甲一樣緊裹著已經佝僂的身子,下麵一條抿襠棉褲、紮著褲腳,腰裏別著他最心愛的物件--漢白玉嘴的煙袋鍋。看著他的時候我還想:上了歲數能熬上這份在牲口棚裏拌草料的差事,不用風裏雨裏下大田,就謝天謝地了。麵對自己的未來,我不寒而栗。


  村子裏的老鄉對我也有關心的時候,用的是他們特有的方式。他們喜歡對我說:“你就留在我們這兒吧,以後給你說個媳婦,找人幫工蓋上三間房;跟隊長好好說說,給你一畝莊戶地(房前屋後的菜園子),住著不比你們城裏寬敞!”每聽一遍這話,就像被判了一次無期徒刑,唯有報之以苦笑。那時候,我們不可能設計自己的將來,完全聽憑政策的安排,看那文化大革命還在深入、持久地進行,去留之事,像是凶多吉少。年紀輕輕,我們就感到前程迷惘了。我們的歌裏,有過這樣一首,歌詞倒真像是為“知青”作的:


  道路盡頭仿佛向我招手。


  啊……


  這顆沒有彌補的心。


  不知什麽命運在等待,


  各種思念擾亂著我


  一顆沒有彌補的心。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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