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肩上披著黑亮的皮夾克,嘴上叼著煙,從褲子口袋裏掏出鑰匙,喀嗒打開院門。油漆已經剝落大半的黑色門扇上各貼了張手掌大的紙,原該是紅色,早褪成粉色再被曬成肉色,正中印著倒寫的黑色福字,單薄的紙角翹起,被風吹裂,隨門扇推動,發出嘶啦嘶啦聲,隻邊角上正印的讚助單位依舊清晰可見。
村長回過頭,瞥了眼院門外遠遠站的幾個老頭,臉上沒啥表情,“人是前天沒的,我這裏手續都辦好了,這趟辛苦你了,老郭。”
郭越嗯了一聲,抽著煙,隨村長邁進院子。
院子地上全是落葉,一隻母雞站在低矮院牆上,好奇地看著院子裏麵。院子不大,進門是舊磚砌的低矮灶間,巴掌窄的房簷下堆了幾個裝化肥用過的綠塑料袋,不知裝了什麽,鼓鼓囊囊地歪在砌得歪歪扭扭的牆邊,灶間門口的黑色小煤爐上放了口敞著蓋、燒黑的鋁鍋,燒過的淺褐色爐灰圍在煤爐周圍,看不出顏色的塑料盆放在煤爐邊,兩個碗浸在半盆灰色水裏,幾根方便筷隨意飄在水麵。灶間裏黑乎乎的,沒窗戶,快晚飯了,沒開燈,看不清。
踩著地上被拉拽得到處都是的秸稈,郭越跟著村長走到正對院門的堂屋,堂屋門關著,斑駁的綠色門框上原本的紅色對聯被撕掉大半,隻零星剩下幾個字的邊角。
村長在堂屋台階下站住,轉過身,狠抽幾口煙,把煙蒂扔在腳下,說,“就在堂屋,都收拾好了…”昨天他知道了這事,招呼鄰居幫忙料理,趕著辦手續,趕著給殯儀館打電話。殯儀館老王是從村裏出去的,問了問情況,讓他找郭躍,說郭躍料理這種孤老的事很有經驗,話裏話外還有暗示。眼下天涼,也不能停得太久,村裏沒有年輕人,像這無兒無女,四鄰八村也找不到一個親戚的孤老,能做到這樣算他仁義,他有兒有孫家裏忙得很,總不能到頭讓他去當孝子吧。
郭越取下嘴裏的煙,衝院外高喊,“老夏,老夏。”
廂式貨車很舊了,白漆被刮蹭掉幾片,顯眼得很,反正沒人在乎,郭越每次都把車停在不招眼的地。下了車,夏竹安一直靠著車抽煙,聽郭越叫他,應了聲哎,打開車後門,摸出個黑口袋,穿過院前稀稀拉拉站的幾個老頭,抬腿邁進院子,門檻有點高,他扶了扶右腿,邁過去,把身上濃鬱的酒味留在院外。
郭越見夏竹安拿著黑口袋進來,衝關著的堂屋大門努了努嘴。和村長一起看著夏竹安艱難地邁上台階推門進去又關上門,才從外套口袋裏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煙盒,一把塞到村長手裏,“村長放心,後麵的事交給我。”
瘸子身上的酒味道真惡心,村長皺了皺眉,接過煙盒,感覺到煙盒的異常份量,心裏一喜,立馬把煙盒揣進口袋,臉上沒變顏色,壓低聲音,說,“唉,現在經費有限,出這事我們做幹部的貼人力還要貼時間,我當村長時間不長,頭回遇上,隻能盡心到這裏。老郭,他的地村裏要收回去,年前就要分給別人,總不能埋在人家地裏吧,再說現在也不讓土葬,殯儀館那邊存骨灰每年還要收費,貴的很…老王跟我說,你是個善人,這種孤老的後事沒少辦,後麵的事你多費心。”
郭越見村長收下煙盒,也壓低聲音,“村長你最辛苦,啥事都幫我們料理好了,現在村村老人多,這種事以後不少有,村長忙不過來,想著找我就是,我就跟在老王後麵,幫著幹點拉拉抬抬的事,手下人也要吃飯不是。”說著,衝屋裏斜了一眼。
村長點點頭,意思他看見剛進去的是個瘸子,“是啊,是啊,這年頭誰都不容易。”
堂屋裏傳來咕咚一聲,什麽重東西掉在地上,村長心裏咯噔一下,忙把一直夾在腋下的桔色塑料袋塞在郭越手裏,“老郭,手續都在這,錢不多,是村裏的意思,你辛苦。”說完,看都沒看堂屋,背著手,逃似的衝出大門,黑亮的皮夾克兩襟在夜風中展開,如蝙蝠翅膀。
郭越取下嘴裏吸到最後的煙蒂,扔到腳下,抬腳使勁碾了碾,打開薄薄的塑料袋,一股悶久了的蔥味飄出來,大小不一蓋著紅色印章的紙頁或折或卷地蜷在口袋裏,幾張紅紅綠綠的舊票子,歪歪扭扭躺在白紙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