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同坐西窗下,盡聽風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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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青山》 (40)

(2022-04-08 12:43:53) 下一個

周二一早,小林帶人在縣城南邊一帶的修車店比對留在果園的輪胎印跡,問了幾家,沒有結果。中午吃完飯來到菜市場附近一家修車店,老板是本地人,熱情回答了小林的所有問題,見自己沒幫上忙,有點不甘心,又提供了條線索,“警察同誌,穿過前麵市場有家郭記壽衣店,他家有輛貨車,從沒來過我這裏修車,說不好輪胎的樣子,你要順路就去看看。”店老板賺不到姓郭的錢,也不想賺那惡心錢,可多跟警察套近乎,對自己肯定有好處。

小林穿過菜市場,遠遠就見到街尾的郭記壽衣店,街市最尋常的壽衣店,店門開著,好一會也沒見人進出,門邊有幾個落滿灰塵的花圈,櫥窗裏堆放的各種誇張顏色的衣服,店門外街上整排都是助動車,沒見修車店老板提到的貨車,小林示意同事去店後看看。同事很快回來,把手機遞給小林,照片上是一輛破舊白色廂式貨車。

小林把輪胎照片傳回局裏,很快,局裏回應:輪胎紋路和磨損程度跟果園裏的痕跡都對得上,小林不敢耽誤,到轄區派出所了解情況。郭記壽衣店老板郭躍,竟是個難得的熱心人,拿著少得可憐的補貼操辦孤寡老人後事,遇上特別困難的還曾出錢把老人骨灰存放在墓園。派出所所長說著說著,還誇獎郭躍,逢到有無人認領的屍體,郭躍也會幫著料理,

既然輪胎印跡吻合,有了白色廂式貨車這個目標,大楊馬上調取道路監控,發現上周六白色廂式貨車和丁天洋居然同一時間出現在縣殯儀館,更加多次來往夏竹安住處附近的道路,雖然從監控上看不出它進出過果園,可有果園裏和夏竹安院門口的輪胎印跡就足夠了,加上車子常用來運屍體(轄區派出所所長證明),天黑前,大楊讓原地蹲守的小林把郭躍帶回來,暫時關在另外的小房間待審。

郭躍跟丁天洋一樣,都是李燚和大楊掌握了確鑿證據後被帶到縣局,可郭躍和丁天洋又不一樣,丁天洋隻涉及上次跟警方作偽證,目前沒掌握他直接參與殺人的證據,郭躍很可能是任青山被殺案的參與者。

哐啷,門鎖打開,滿臉稚氣的小警察推門進來,端著不鏽鋼泡麵杯,倒扣過來的杯蓋上放了兩個包子,小警察在光板床上放下杯子,嚴肅地說,“吃吧。”說完,眼睛慢慢環視圈小得可憐的屋子。

郭躍右手被銬在雙層鐵架床欄杆上,他笑眯眯地問小警察,就像問一個路過店門口的普通民警,“你吃了沒?”見小警察沒理他,繼續說,“謝謝警察同誌啊,我最愛吃韭菜餡包子,你們夥食真不錯!”

小警察見屋裏一切如常,哼了聲,“夥食好,那你常來啊!”

郭躍摸摸手銬,依舊笑眯眯的,“隻要警察同誌讓我來,我隨叫隨到啊!”

小警察又哼了聲,關上門出去了。

郭躍收起臉上的笑,瞥了眼包子,包子白白胖胖的,比外麵賣的個頭大不少,他左手拿起杯蓋連包子一起扔在床板上,見杯子裏裝了半杯蛋花湯,湯麵上漂浮著已經變成墨綠色的香菜,很想啐口唾沫,他最不喜歡吃韭菜和香菜。

郭躍對爹娘沒什麽記憶,他跟著爺爺奶奶長大,不管刮風下雨,爺爺每天去縣城賣菜。奶奶除去幫爺爺種菜,偶爾帶他在四裏八鄉給人算命,給結婚生孩子的人家說說吉利話,趕上誰家出殯帶他去哭一場,也能掙出頓好吃喝。爺爺把種出的好菜細菜拿去賣,剩下或多或少留給自家吃。地裏韭菜不用精心照管,隨便澆點水、施點肥,三季都有收獲,咋做都行,省火省事。香菜也一樣,哪怕天氣還冷,撒把種子很快就有收獲,秋天留在地裏不用管,結了種子下一年連播種都免了,香菜在鄉下不是湯頭的點綴,是道可炒可煮可做餡的家常菜。

爹偶爾在過年時候回來,趕上姑姑們一起回來,吃著奶奶做的肉,說外麵的新奇事。除了吃飯喝酒,爹成天出門喝酒,喝多了回來就睡覺。爹每次回來都帶著女人,不是娘,是麵目完全不同的女人,爹睡醒了,就帶著不同麵目的女人出門,沒空跟他說話,也沒空跟爺爺奶奶說話。

娘隻在每年暑假來看他。娘一進院子,先遞給奶奶一疊鈔票,奶奶拿著鈔票,翻著眼睛看天,朝地上啐口痰扭身回屋了。娘會摟著他左看右看,笑著說他越長越俊了,然後從花花綠綠的箱子裏拿出好吃的好玩的,全塞給他,他想跟娘說讓娘帶他出去看看,可每次還沒等他跟娘開口,娘就離開了,不論他多早起床,都沒見過娘什麽時候離開。

郭躍十歲那年發大水,一夜之間,菜地毀了,羊和豬都沒了。爺爺奶奶沒地方去,隻能去找在城裏幹活的爹。爹住的地方很小,有睡覺的地方就沒吃飯的地方,爺爺出去找活幹,奶奶每天小心討好著成天拉著臉的爹和各種麵目不同的女人。郭躍來到新地方上學,和同學們說話口音不一樣,開始很受排擠,可他從小跟著奶奶出門,會說話更會討好人,很快就和新同學打成一片。天涼了,爺爺奶奶要回去,郭躍喜歡城市的繽紛生活,不想回到灰暗無趣的鄉村,可爹不願他留下妨礙已經習慣的自由自在生活。郭躍想去另一座城市找娘,奶奶難得拉下臉罵他,不許他去,他隻能跟爺爺奶奶一起回去,重複著每天上學,下學,賣菜,偶爾出門的日子。

沒吃過糖的人可以整日喝白開水,一旦嚐過糖的甜蜜滋味,哪會再喝沒滋沒味的白開水。可所有的糖都是收獲辛苦種植的甘蔗後,費力氣壓軋出來,再經多次高溫蒸餾提純後才能得到。

從城裏回來,爺爺看著老了很多,常叫郭躍去幫他賣菜。郭躍嘴甜,加上爺爺攢下的好人緣,菜賣得很快,回家路上爺爺總說他糊弄人,好的壞的一股腦塞給人家,賣菜是小本買賣,人緣若沒了,菜也賣不出去了。郭躍從不跟爺爺頂嘴,心裏卻很不以為然:誰家擇菜不扔幾顆,他塞進去的那幾根算什麽。

念完初中,郭躍跟同鄉一起出門打工。他畢竟在爺爺奶奶的百般嗬護下長大,受不了暑熱天在建築工地摻沙子,也受不了在冰窖般的後巷洗碗切菜,更受不了外人的無端嗬斥辱罵…他去找爹,爹不理他,想去找娘,又怕奶奶生氣…他最歡看城市街道上衣著光鮮的同齡人,可他的口袋裏沒有錢…爺爺奶奶去世後,他不想繼續賣菜,可也受不了城市的辛苦,隻能在縣城混,好在他嘴甜會來事,跟著熟人賣東西,正做著發財的夢,熟人不見了,留給他一屁股債,好容易才哄著爹娘姑姑幫他填上窟窿…幾番類似搓摩後,他盤下一家街尾的壽衣店。壽衣店生意不分晝夜的辛苦,卻大都是一錘子買賣,他的甜言蜜語很能派上用場,僅夠溫飽的小小店鋪,哪裏能夠讓他時時品嚐到蜜糖滋味呢?

來郭躍店裏的,大多是收入不高的普通人,他們差不多在最後時刻衝進店裏,聽了他的貼心話後買上一堆需要不需要的東西帶走,買得再多,他賺得有限。還有一小部分人提前到店裏來,慢慢選需要的物事,中間跟他聊點八卦,郭躍對男女的事沒興趣,他的店裏也不適合聊。跟著爺爺奶奶長大,郭躍最了解老人最後的心願:後代平安富貴,自己能整齊地入土為安,前一個心願很難,後一個心願更難。

縣城住久了,郭躍感覺外表看著威武的派出所其實就是個誰都能使喚、啥事都得管的小夥計,發了場不大不小的洪水後,收殮死在水溝裏的外鄉人竟然也是派出所的差事。殯儀館那種天天寡著臉,事事都要錢的地方怎麽會伸手管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派出所找到他店裏,他滿口答應,認真操辦,得了派出所所長一句“老郭還不錯”。派出所所長的口頭表揚能當什麽?換不了錢,擋不了餓,真攤上事了,派出所所長一樣板起麵孔辦事,他最需要的還是錢,是能讓他心想事成的紅票子。

機會總是留給時刻準備的人。

那天郭躍又幫著派出所去收一具無名屍,屍體腫大得認不出來,他忍著惡心把屍體送到殯儀館火化,無意聽派出所小陳跟人說,“…人肯定認不出來了,將來家屬找來,我們照了照片,留了頭發做DNA…”

郭躍不懂DNA,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留頭發,更不在乎是不是真的有人找來,他突然發現了一個來錢的好辦法:那些到他店裏說老人不想一把火燒掉的,隻要能找到個沒人能認出來的替身…就像那些被當眾燒掉的紙人…他一個人可辦不成,他需要幫手,一個幫他悄悄燒屍體的幫手。

縣城隻有一間殯儀館,郭躍知道老王,知道他在殯儀館幹得時間最長,可他不知道怎麽跟陌生人老王打交道。郭躍很容易打聽到老王的住處,悄悄跟著老王觀察了許久,發現老王總是一個人,沒成家,沒有來往的親戚,更沒有朋友,沒有不良嗜好,吃穿也不講究,饒是郭躍通曉人情世故,最擅甜言蜜語,對老王這塊無從下手的鐵板,也不知該怎麽辦。

那天郭躍見老王又到菜場買菜,特意找借口湊上去,才發覺老王除了發出幾個嗯,基本不說話,他都要放棄了,萬沒想到最後那句完全不合適的客套,“大哥沒事吧,不忙到我店裏坐坐。”引得老王走進他的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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