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同坐西窗下,盡聽風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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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春天 2020》3

(2020-07-05 13:02:27) 下一個

耿嘉偉和耿逸飛哥倆從小就是大院裏“別人家”的孩子。他們總是穿著洗得發白、飄著淡淡來蘇水味道的淺色襯衫,他們彬彬有禮、很少惹事生非,更兼學習成績優異,耿嘉偉彈得一手好鋼琴,耿逸飛是少年宮樂隊的第一小提琴手,他們是所有父母心目中的好孩子。

耿媽媽是典型的江南女人,長得小巧玲瓏,她的一雙大眼睛完全遺傳給了耿逸飛,濃密的黑發則百分百遺傳給了耿嘉偉,很遺憾,哥倆都挺黑,隨了祖籍山東的爸爸,當然,還有他們的魁梧身材,幸好他們的細密心思隨媽媽。

耿媽媽在軍隊醫院工作,是個經驗豐富的麻醉師,她和在部隊工作的耿爸爸都很忙,在哥倆對童年的模糊記憶中,他們跟大院裏的絕大多數雙職工家庭的學齡孩子一樣,吃遍了各家的飯桌,睡遍了各家的床,所以他敢一見麵就對劉小開說,“你得對我姐好,否則我饒不了你!”他可是從2歲就摟著等同親姐的魏晰薇睡呢!

逢到耿媽媽不值班的日子,哥倆放學回到家,總能聞到廚房裏飄出的飯菜香,聽到媽媽輕聲哼唱著不知名的歌。

耿逸飛12歲那年,所有的一切隨著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終結了。

耿逸飛隻記得那天上午第四節課,鄰居馮阿姨紅著眼睛接他和大哥去醫院。

不是他們哥倆常去的醫院職工食堂,也不是媽媽的休息室,是醫院病房。病房裏圍滿了或穿軍裝或穿白大褂的大人們,他根本不記得都有誰了,見哥倆進門,大人們讓開,他看見平日穿白大褂的媽媽竟穿著病號服躺在病床上,原本紅潤的臉蒼白得跟床單一樣,床邊站著顯然也是剛剛趕到,滿頭汗水,臉色灰白的爸爸...見到他和大哥,媽媽原本半張的眼睛亮了,但是她連抬起一隻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和大哥衝上去,一人一隻,緊緊抓住媽媽冰涼的手…媽媽隻是看著他們,勉力笑著…他的大腦裏一片空白,很想和媽媽說句話,但就是不知道說什麽…他們就這麽彼此注視著,誰都沒說話…直到媽媽最終閉上眼睛…

看到一滴眼淚從媽媽眼角滑落下來,他本能地伸手想把那滴眼淚擦幹,可更多的眼淚落在了媽媽臉上…他可不想媽媽流淚,隻想把它們都擦幹,用手,用衣袖,用衣襟,可媽媽的眼淚似乎永遠都擦不完…

直到今天,耿逸飛也沒弄明白,那些他永遠擦不完的眼淚是誰流的:爸爸、媽媽、大哥抑或是他自己?

比他大3歲的耿嘉偉自此變得桀驁不馴,功課一落千丈,在爸爸被老師第三次叫到學校後,大哥就被爸爸送到部隊當兵了。

他則獨自一人上學下學,獨自一人在食堂吃飯,獨自一人睡在空空蕩蕩的三居室,獨自一人渡過所有節日。

 1年後,他哭著給魏晰薇打電話,讓已經遠在美國的魏晰薇把他弄出去,魏晰薇一定是看在從小摟著他睡的情分上,想盡辦法終於讓他去了美國。

所以,1998年中秋節下午,爸爸親自打電話讓他晚上回家吃飯,耿逸飛驚訝得半天沒闔上嘴,“回家吃飯”,他快有二十年沒聽說過這個詞兒了。

爸爸早就從原來的三居室搬到了大院深處的兩層小樓,不過鄰居馮阿姨跟他說過,家裏經常是鐵將軍把門。

回家路上,耿逸飛無意識地隨著擁擠的車流挪著車,心裏琢磨著爸爸電話中罕見的、藏不住的興奮語氣,估計是爸爸有了再婚的打算。

以耿逸飛的年齡和經曆,自然理解爸爸這些年的孤苦,對爸爸能再婚,他其實沒啥意見,人嘛,誰不想有個伴兒,再正常不過的事。隻是,他就是覺得心裏有那麽塊地方,渾身的血液甭管怎麽使勁,無論如何都流不過去。

果然,一進家門,耿逸飛就察覺到氣氛不對:一貫冷清的屋裏飄著久違的飯菜香…唔…味道跟媽媽從前做的有那麽幾分像…往日匆忙進出的勤務兵和秘書都不見了蹤影…向來進門就一頭紮進書房看文件的爸爸居然坐在客廳沙發上,像尋常老百姓家裏的家長那樣,翹著腿看《北京晚報》…這場景比中美即時在太平洋上開戰更讓他震驚!

耿逸飛隨手脫下外套,掛在門口衣帽架上,這才發現衣帽架上除了爸爸那件將星閃閃的綠軍裝還掛了件藍軍裝,兩杠一星,怎麽?連常年不露麵的大哥也被叫回家吃飯了?看來爸爸再婚這件事八成是今天晚飯的主題了。

緊挨著藍軍裝的是件卡其色女式風衣,噯!這風衣他一定在哪裏見過!不過,這種年輕的款式…嘿,爸爸再婚的對象隻要別跟他年紀差不多就好…

和難得笑眯眯的爸爸打過招呼,耿逸飛去衛生間洗手,經過廚房時見玻璃門緊緊關著,裏麵影影綽綽的有兩個人,隔著門能聽見裏麵抽油煙機的嗡嗡聲,鍋鏟碰在鍋上的哢哢聲,夾雜著大哥和女人的說話聲,聽那聲音,好像…的確…年輕…

耿逸飛進到衛生間,打開水龍頭,看著鏡子裏那張臉毫無表情的臉告訴自己:難怪爸爸一直那麽喜歡大哥,大哥從小就懂事…他以後也要像大哥這樣,對家裏的新成員拿出實際行動表示歡迎…可他心裏難受,他真的不喜歡自家廚房裏除了媽媽還會有別的女人出現…那是種領土被侵犯的感覺…自己脾氣不好,但今天他無論如何都得表現得像個成年人…他抬起手,輕輕拉了拉臉頰邊的肌肉,露出兩顆牙齒,關上水龍頭,走出衛生間。

餐廳裏空了多年的餐桌上已擺得半滿,除了應景的鮮花、水果和月餅,都是媽媽從前常做的家常小菜:紅彤彤的爆河蝦,綠油油的炒青菜,有爸爸喜歡的醃篤鮮,大哥喜歡的糖醋排骨,居然還有…他最愛吃的清蒸鰣魚…

其實耿逸飛平時吃東西不太講究。在他看來,吃飯除了填飽肚子,不過是交際應酬的手段。客戶為了討好他,找個好看好玩的地方,上幾樣煞費心思的菜品,他到場吃了,就答應人家的要求?那他不成了廉價的吃貨?去人家做客,怎麽可能真的點菜?那是給主人捧場,好嗎!熟悉的親朋,煞費苦心做幾道“以為”他會愛吃的,他多吃幾口,領情就是!媽媽不在了,他吃什麽都一樣:沒啥滋味!

不過眼前這道雪白閃亮、冒著熱氣的清蒸鰣魚,魚鱗齊整的背上摞著切得細細的香菇火腿筍絲,細細的香菜,黃黃的薑絲擺在盤邊,跟媽媽的做法一樣,他當即伸出手,從魚肚上捏了塊肉,放進嘴裏,鮮香極了,那味道…呣…跟媽媽從前做的真有那麽點像…

他正想再捏塊魚肉,眼前多了雙筷子,還有大哥久違的聲音:“別燙著,小心刺兒!”

耿逸飛順手接過筷子,盡量快速地把第二塊魚肉咽下去,開口,問,“好吃!誰做的?”

回頭的瞬間,他看見足有半年沒見的大哥,依舊黝黑瘦削的臉,剃著短寸頭,穿著白襯衫,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巧克力色的虯勁小臂,戴著勤務員的藍圍裙,左手握著把筷子,右手拿著湯勺…因為笑,那原就比他小很多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因為笑,露出十六顆白得耀眼的牙齒。

當然,耿逸飛也看見了,大哥身後站著的,笑得眉眼彎彎,穿著灰綢襯衫黑短裙,今天上午一起開過會的辛夷律師。

耿逸飛回國後很少回家,各自工作緣故,他和大哥通電話的次數不多,所以他沒聽任何人說過大哥何時有了女朋友。

除了喜報,大哥連緋聞都沒有,至多是耿逸飛曾有過的一絲懷疑…

那是去年冬天他剛回國,一幫朋友聚在鄰居魏叔叔家吃晚飯。

大哥是最晚來的,一進門,方雅欣立刻扔下眾人,幫大哥脫大衣,拿毛巾,削水果,看得耿逸飛牙都要酸倒了!

論起方雅欣和耿家兄弟的關係,在方雅欣八歲前,真說不清和哪個更近些。

方雅欣是耿媽媽同事宋睿林,也就是宋院長的心肝寶貝外甥女,宋院長沒結婚,方雅欣可以算他女兒。

耿媽媽和宋院長在醫學院就認識,專業雖不同,大同鄉的關係讓兩人一直走得比較近,直到他們先後來到同一家醫院工作,兩人間的友誼漸漸成了兩家的友誼。方雅欣媽媽宋燕林是婦產科大夫,方雅欣爸爸常年駐在西部沙漠,很少回家,方家和耿家的孩子們是一起長大的。

耿媽媽一直遺憾沒有女兒,總是叮囑哥倆:雅欣比你們小,要照顧好妹妹。於是,雨天耿逸飛為她打傘,冬天耿嘉偉背她上學。就是方雅欣在外麵受欺負了,也是耿家兄弟為她出頭,她那個頂頂真的親大哥,豆芽菜樣的方鴻欣除了會告狀,隻會捧本書在邊上傻呆呆地看著。

如果方雅欣僅僅是給大哥端個茶,倒個水,耿逸飛最多心裏酸酸,他出國多年,一直在國內的方雅欣和大哥走得近點,很正常。

過份的是在餐桌上,方雅欣就那麽扒拉開別人,大剌剌地坐在大哥身邊,不停地給大哥布菜,盛飯,端湯地照顧著,殷勤極了。大哥呢,居然是一幅安然享受的樣子,倆人交頭接耳,不時低聲說著什麽,好似有著他們自己的小秘密。

坐在對麵的耿逸飛偶然間注意到,大哥黑黝黝的臉居然破天荒地紅了好一會兒!驚得他差點沒當場問出來:你倆到底在說什麽呢?

吃完飯回家的路上,耿逸飛實在忍不住好奇心,問同行的耿嘉偉,“大哥,你和方雅欣很聊得來啊!”

耿嘉偉走得很快,好似著急回家,隻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哦…小姑娘長大了!”

耿逸飛覺得這話太曖昧了:小姑娘長大了?你別是一直在等著人家小姑娘長大吧?

耿逸飛的好奇心止不住露了出來,“那你和她…?”

耿嘉偉終於停下來,很認真地看了耿逸飛一眼,問他,“你願意方雅欣當你嫂子嗎?”

一擊即中,耿逸飛頓時不敢再問下去,他瘋了才願意讓方雅欣當他嫂子!

耿嘉偉好脾氣地拍拍他肩,“小飛,既然回來了,說說你的事,讓爸爸和我也長長見識!”

耿逸飛重重地哼了聲,他才不會跟爸爸和大哥說他的事呢!他們要是知道他幹過的那些事,一準不會再讓他進家門!

所以,此刻,耿逸飛終於明白,大哥當初的那句“小姑娘長大了”隻是說來應付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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