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同坐西窗下,盡聽風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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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照黃昏》 (4)

(2018-12-26 13:18:20) 下一個

孫老早期曾有作品被選在中學語文教科書裏,高雪盈和在座的人都讀過,當年上學時和孫老接觸時間有限,沒過多交談,其實這次來,她還真有幾個問題想問孫老。

“孫老,在座的我們,都讀過您的《大山裏的春天》,今天我還能背出幾句,‘大山裏的春天,就這樣來了…’”羅姐剛背了開頭,咖啡館裏的眾人一起背誦起來,“隨著春風,伴著春雨…”一個段落下來,更熱烈的掌聲又響起來,氣氛頓時熱烈極了。

孫老被羅姐扶著,緩緩站起來,他衝著人群,深深地鞠了個躬,再次高舉雙手過頭,對大家表示謝意,“謝謝大家還記得這段文字,讓我再一次感歎文字的魔力!”

羅姐扶著孫老坐下,等眾人稍稍安靜下來,杏仁眼裏閃著光,問,“孫老,您的文字被選進教科書,人人都讀到,是種什麽感覺?”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估計不少人想問。

孫老想了想,說,“首先,我很幸運,那時候,沒人見過我的照片,不然讀的時候,眼前是我這張不耐看的臉,估計都讀不下去了。”眾人哄堂大笑。

孫老年輕時候給人印象深的是他的高顴骨和大腮骨,加上沒有笑容,眼睛再睜得大點,乍看有點凶,和他寫的《大山裏的春天》裏雋永的文字極不搭調。

待笑聲落下,孫老又說,“很多年前,我曾遇到個中學語文老師,我記得很清楚,方老師,四十多歲,胖胖的,穿白色短袖襯衫,戴黑方框眼鏡,說話有很重的口音。他問我,第二段第五行,為什麽要用逗號,他覺得那裏應該用分號。他說,每次給學生讀到這裏,都是分號的感覺。當時我根本記不得第二段第五行說的是什麽,回家看了,又琢磨了很久,我覺得方老師說得對,之後再版的時候,我就把那個逗號改成了分號…我想說的是,被選進教科書的文字,就不單單屬於個人了,它是我們文化和文明的一部分,所有人都有責任去完善它,讓它經得起時間,經得起流傳…”靜默片刻,大家鼓起掌來。

高雪盈已經記不得那個逗號還是分號了,但孫老的這番話,讓他這個人和《大山裏的春天》那些溫暖、充滿寓意、印象深刻的文字完全融在了一起。

羅姐待掌聲落下,綻出個俏皮的笑,還帶點小小的惡作劇,問,“孫老,您的《闌外青山》曾引起很大轟動,在座的包括我都拜讀過。業內一直傳言,這本書有您自己的影子在裏麵,從前,您對傳言沒承認,也沒否認,現在,我還想問您同樣的問題,不知道現在您的答案會是什麽?”

孫老的《闌外青山》是部史詩樣的作品,男女主人公在近二十年的歲月中,經了戰火、鬥爭和犧牲,卻未能成眷屬。書裏有殘酷的戰爭,令人掩卷長歎的鬥爭和感人淚下的犧牲,甚至有當時少見的姐弟戀的細膩情感描述,書出來後,頓時紙貴,是孫老獲獎最多的作品之一,高雪盈導師當年翻譯的就是《闌外青山》。

羅姐這個問題問得讓人不免有遐想。和大多數人一樣,高雪盈也對著名人物的私生活充滿強烈好奇心,總想知道,除去了絢麗外衣的人,私底下與尋常人究竟有何不同?孫老這種年紀的名人,在公開場合對個人生活從不提及,自然引得大家分外好奇。

孫老聽完問題,哈哈大笑,笑完,伸出胖胖的、香腸般的手指,點指著羅姐,“你這鬼丫頭,當年沒問出答案,居然惦記到今天,好吧!今天我就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說完,低聲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和我老伴兒呢,就是姐弟戀!”

聽到這個回答,眾人頓時哄笑起來,還有人鼓起了掌。

“不過我倆可沒那多故事,我和我老伴兒是中學校友,認識時間長了,自然而然就走到一起了,人生中該經曆的風雨和磨難,我們一樣都沒少經曆。那本書裏寫的,極少是我親身經曆,大部分是根據真實事件創作出來的。我的個人生活跟在座的差不多,也是柴米油鹽,雞毛蒜皮,根本不值一提。”

羅姐顯然對孫老的回答很滿意,轉轉眼睛,笑嘻嘻的,帶著孩子般的小得意,讓她整個人頓時年輕了十歲,繼續問,“孫老,我發現今天您的心情和狀態特別好,所以還想繼續問點更敏感的問題,可以嗎?”

孫老完全靠在沙發靠背上,非常隨意,說,“沒問題!你盡管問,我最愛聊天了。”

羅姐身體微微前傾,眼裏凝著光芒,問,“《熔爐》出來後,大家都說,您的作品能獲得那麽多的讚譽,是因為得到了當時高層領導的欣賞和支持,您同意這話嗎?”

《熔爐》寫了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它是孫老獲獎最多、也是爭議最大的作品,有說它真實再現了中國一代知識分子的時代故事,有說它完全媚上,毫無價值。高雪盈記得很清楚,當年《熔爐》出來的時候,周圍幾乎人手一本,熱度讓今天紙媒體衰落時代的人難以想象!

孫老仰頭看看天花板,頓了片刻,看向人群,說,“我聽過這種說法…嗯…記得當時開文代會,座談的時候,有領導旁聽,散會的時候過來和我說了幾句話,說讀過我寫的《熔爐》,很喜歡,喏,就這樣。我隻把它當成是讀者和作者的正常交流,像現在我和大家一起聊天,我從來不會過度解讀讀者的身份地位。今天能和大家坐在一起,是我的榮幸和快樂!也許這一生中,我們彼此之間隻有這一次機會,我會非常珍惜,也很感激!生活中我們都是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喜怒哀樂,表達出來,也是普通人的快樂!誰也沒有權力剝奪它!更不能曲解它!”

這番話說完,有人站起來鼓掌,更多的人陸續站了起來,鼓掌。

高雪盈一直覺得大多人物訪談的主持人有意無意中都把自己當成了“無冕之王”,總是高高在上地帶著審視和質疑與人物交流,忘了TA的本職是站在盡量公正公平的角度,盡可能多地挖掘出人物的真實一麵。羅姐不過幾個問題,立刻拉近了孫老和所有人的距離,更讓孫老這個眾人眼中距離遙遠、高高在上的殿堂級名人穩穩站在了充滿人間煙火的土地上,她也用力鼓起掌來。

羅姐給孫老端起茶杯,等老人喝完,又接過茶杯放在孫老麵前的小桌上,撫了撫衣角,語速平緩,問,“孫老,非常感謝您今天給我們大家這次聊天的機會,我這裏還有一個問題,寫完《熔爐》後,您差不多有近三年沒有重量級的作品問世,現在,您可不可以和我們說說原因了?”

這其實是高雪盈非常關注的問題。一個著名的,以寫作為生的人,為什麽會停下筆?什麽原因?個人原因?社會原因?

孫老好似不解地扭頭看向身邊羅姐,不以為然道,“沒什麽原因啊,就是寫不出來了!”又扭頭看了圈周圍的人,繼續說,“你們以為我腦子裏的想法就像水龍頭,扭一下就出來了?才不是,那時我手裏既沒有特別有興趣的素材,腦子裏也沒有想法,眼睛裏看不見任何人和事,於是就想,索性暫時不寫了,就不寫了,還好,我生活在中國,作協還給我發工資,能讓我填飽肚子!”待眾人善意的笑聲停下,孫老繼續說,“不過那幾年我真沒閑著,完全對得起作協發給我的工資!從前我不好意思承認,現在年紀大,臉皮厚,更不怕背後有人說我了。”孫老停頓片刻,在眾人的期待中說,“作協當時的領導找我談話,問我能不能開個寫作班,發掘一下人才,我說行,就在作協開了個創作研究班,上了兩年課,小羅,這事你知道,對吧!”

羅姐附和著點頭,揚起臉麵對眾人,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自豪,“沒錯,從前我要見孫老,打電話沒人接,偶爾打通了電話基本上都是沒時間,那兩年,隻要周六上午在文聯樓下的小花園等,一定能等來孫老!”

 孫老點了點頭,說,“在同齡人裏,我真是非常幸運,寫出來的字有人看,教出來的學生個個成才,比如說那個,那個崔浦川,林惟儀,田雨鑫,對了,還有霍新然,他現在不光寫小說,還去寫劇本了,聽說掙了不少錢,這個中秋節他來看我,給我買的月餅說是一個就值多少錢,我說你幹脆給我送錢不更好嗎?”說得眾人哄堂大笑。

孫老提到的幾個人,過去十幾年都是文壇領一路風騷的人物,尤其霍新然,頂尖名校畢業,學城市規劃的,改行寫字,一部官場小說《混凝土》橫空出世,改編的電影和電視劇也引起了巨大轟動。不過這些人趕上了紙媒漸漸衰落的時代,不論知名度還是影響力,和孫老不能相提並論。高雪盈更驚訝於孫老的坦誠,這種“我教過誰”的話,在文人圈子裏有點犯忌,也許以孫老的資曆和威望,說出這樣的話,能讓其他人與有榮焉吧!

眾人笑聲過後,羅姐追問,“那霍新然怎麽說?”

孫老笑嘿嘿笑,“他說,老師那你就把月餅當紅包送出去好了。於是我就把月餅分給我的幾個孫子,說,今年中秋節的紅包就是月餅了!”說得眾人又笑了。

笑聲過後,羅姐停頓了片刻,問,“孫老,感謝您今天回答了這麽多大家關心的問題,我這裏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問完之後,就是大家自由提問的時間。孫老,剛才您說和同齡人相比,非常幸運,我們大家想知道,回首看,您覺得人生最大的遺憾是什麽?”

高雪盈一直覺得孫老今天情緒和狀態都很好,回答羅姐的問題個個精彩,明顯也很願意繼續聊下去,可羅姐這個問題卻問得有點想急於結束今天的對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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