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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皮箱,打開隨身皮包的夾層,取出那串差不多一年沒有用過的鑰匙,習慣地抽出最大的那把打開防盜門,又用磨得最亮的那把,輕輕插進門鎖,向左邊轉了兩圈,本以為會有點艱澀的門鎖輕巧地發出“喀塔”一聲,開了。
這屋子年齡比我都大,夏天屋門會漲得不那麽容易推開,開門的時候要稍稍提一下門把手才行。我正準備像以往一樣提一下門把手,誰知手上稍一用力,屋門無聲地開了。
夏日傍晚金色的夕陽照在腳下,門前的墊子上放著我常穿的藍色繡花拖鞋。我清楚地記得去年離開的時候,鞋子洗幹淨收在了門邊的鞋櫃裏。一般的女孩子遇到這種怪異的狀況,應該立刻離開屋子打電話報警,可我辛夷,做了六年律師,殺人放火的死刑犯都麵對麵交談過,還真沒見識過入室搶劫的會把主人家常穿的拖鞋整齊地擺在門口。
我脫下鞋子,赤腳踩在地板上。地板光亮得像剛剛打過蠟,一絲灰塵都沒有。
大門正對著小小的廚房,廚房門開著,窄窄的窗子開了個縫兒,夏天的風吹進來,百葉窗簾發出輕輕的嗒嗒聲,外麵透進的煙火氣讓這個一年沒人住的屋子頓時生動起來。操作台上原來苫著的白布不見了,幹淨光亮得如樣板間,更凸現了操作台上那個小小的翠綠西瓜。
大門背後右手就是衛生間,我順手推開門,聞到了一股有別於我常用的薰衣草味的清新劑,那是…大海的味道,打開燈,沒有窗子狹小得隻能站兩個人的衛生間顯然也被仔細打掃過了。
進門左手是不到十個平米的客廳,客廳後麵是同樣麵積的臥室。客廳原本沒有窗戶,當年我找人確認客廳和臥室之間的牆不是承重牆,就把那堵牆改成了雙扇的磨花玻璃推拉門,從此客廳就可以見到陽光了。
眼前客廳和臥室之間的玻璃門拉開了一半,金色的夕陽透過薄薄的白色紗簾投在書桌上,更顯得桌上大玻璃花瓶裏的藍色繡球花格外奪人眼球。
看著這束在北美很常見,但北京城很難找到的藍色繡球花,我確信這屋子到底是誰進來了:是他。
屋子大門的鑰匙一共有三套:一套正握在我手上;還有一套我原本放在辦公室,去年出去前特意給了閨蜜方雅欣,以防這一年中有什麽特殊情況;第三套鑰匙三年前我給了一個人,可那人永遠都不會再用鑰匙打開這扇門了。
剛進門的時候,我認為是雅欣派她家保姆來做了田螺大嬸,可田螺大嬸即使會給我買個西瓜,也斷不會換了空氣清新劑,更不會買藍色繡球花。
鑒於他和雅欣之間惡劣到極點的青梅竹馬關係,根本不存在合作的可能,那麽真正的田螺隻有他:耿逸飛。隻有他,曾有過未經我同意就用鑰匙打開屋門的前科,隻有他,批評過我的空氣清新劑,也隻有他,給我送過藍色繡球花。
是他就是他吧!我歎了口氣,假如這一切都是他親力親為,那我更付不起他那份田螺的工錢了!隻是我們兩人之間…唉!都是一筆筆的亂帳!
我把兩個沉重的大皮箱拖進門,靠著鞋櫃放好,關上大門,穿上拖鞋,走進客廳。客廳裏原本各處也笘著白布遮灰,現在沙發上,書桌上的白布也都取了下來,洗得幹幹淨淨,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茶幾上。被我收起來的玫瑰煙灰缸已經取出來放在書桌原來的位置,唯一讓我覺得沒有變化的是那幾本原來散放在茶幾上的新聞周刊雜誌,現在還在原來的位置,一動沒動。
穿過客廳,一進臥室我就愣住了:隻有這裏還保持著我離開時的模樣:寬大的雙人床,笨重的五屜櫃,還有兩個床頭櫃上依舊苫著白布,上麵堆滿了足足有硬幣厚的灰塵,連老式大衣櫃的穿衣鏡上也落滿了灰塵。我來到穿衣鏡前,透過灰塵模糊地看到經過十六個小時長途飛行後悲慘的自己:長過腰際的頭發混亂地糾結著,臉上泛著燦爛的油光,濃重的能和國寶媲美的黑眼圈,幹裂得好似掉了兩層皮的嘴唇。我裂開嘴,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笑了:辛夷,你還是回來了。
去年8月底,憑著優異的語言成績,出色的職業履曆還有我們事務所與C大深厚的人脈關係,身心憔悴的我來到紐約,開始了盼望已久的法學碩士進修課程。
那是我二十八年生命旅程中難忘的十個月,我根本沒時間睡覺,學業占據了幾乎所有的時間,剩下的我都給了美國,她的確是個美麗的國家,尤其是我在的紐約,等有時間我一定要再來這個城市好好地看看,不,是好好地住住,盡情地領略她所有的精彩!
每當我躺在校園的如茵綠草上,沐浴著北美的燦爛陽光,真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快得讓我沒辦法盡情享受遨遊書海的快樂和豐富多彩的美國;又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我真想快點結束學業,回到北京,回到所裏,回到朋友中間;偶爾,我又希望時間停下來,我不太願意再麵對已經逃避了的一切。
我甩甩頭發,算了,既然選擇回來就得麵對,大不了我再走,諾大的天下,哪裏就盛不下一個小小的我。
深吸一口氣,我轉身掀起了雙人床上苫著的白布:先把我的小窩收拾好,等攢夠了力氣再去外麵拚吧!
收拾好臥室,我累得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我睡得一點都不踏實,朦朧中仿佛還在那古老而幽深的圖書館裏看著厚厚的、永遠也看不完的書,又好像身邊有人在低語,“我等你回來!”聲音是那麽熟悉,這一年來總在耳際縈繞,我想轉身看看說話的人,可身體卻沉重得怎麽都轉不過來,一使勁,我醒了。
枕畔台燈昏暗的光照在正無聲運行的時鍾上10:38。
窗外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夏夜的風透過陽台門撩起了白色的紗簾,遠處馬路上的喧囂隱隱地傳來。
洗完澡,敷上麵膜,披散著濕漉漉的長發,放了一張久違的蔡琴,她的淺吟低唱在屋裏輕輕地回響時,我才覺得自己是真的回來了,回到了我熟悉和熱愛的地方。
“咚¼咚¼咚¼”輕輕的敲門聲第二次響起時,我猶豫了片刻,撕下幹透了的麵膜,摸摸半幹的長發,慢慢走過去,打開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