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見到那扇斑駁,不,現已翻新的木門,車剛停穩,便抱著牧覃一躍而下,穿過花園,穿過葡萄園,穿過一片小樹林,終於,站在一幢三層大屋前。巴蒂西亞早已跑到跟前,抱了抱我,又抱起牧覃親了又親,小家夥害羞地從她嘴邊逃脫,認生似地躲到我身後。
“sue,你終於回來了!”巴蒂西亞眼裏,我讀出一份欣喜,然而,這欣喜旋即被厚重的煩惱遮蓋住,她晶瑩的眼睛迅速被白霧吞沒,像一個白內障病人。
我因為讓的事情,覺得對不住她,雖然這並非全是我的過錯,我還是選擇躲避她的直視,那雙撲閃著的生動的大眼睛。戴蒙隨後即到,他跟巴蒂西亞也擁抱一下,然後,他自然而然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怔了怔,雖有些不慣,但樂在其中。
莫納夫人迎麵而來,她是聽見了巴蒂西亞的叫聲。她同我擁抱,同牧覃擁抱,同戴蒙擁抱。我們在沙發上落座,我剛坐下,竟看見對麵沙發上的約翰。他直挺挺地坐在對麵,頭發蓬亂,大眼睛深深陷進眼眶子中,濃重的黑眼圈增加了我的擔心,聽見聲響,他抬抬頭,正好撞上我詢問的眼神,我趕忙衝他招招手,他竟別過頭,竟不理會我,我心裏冒出一絲委屈。一兩周前,我們還是那般友好,真是時過境遷,他竟全然忘記了我!
我又惱又傷心,莫納夫人使個眼色給我,又看了眼縮在一角的約翰,我立即意識到,在我走的這段日子裏,約翰發生了什麽不高興的事致使他心如死灰,我把牧覃叫到跟前,高聲對約翰說道:“約翰,能帶牧覃去趟洗手間嗎?”
他順從地站起來,走到我跟前,牽住牧覃的小手,朝樓上走去,整個過程,誰也不知他的眼神盯在何處,總之,他誰都沒有看,並且一言不發。
莫納夫人見他上了樓梯,轉過拐角後,深深歎口氣,拉著我的手,模樣顯得很無奈又充滿憐憫,她說:“你走之後,發生了許多事情。”
“約萊娜呢,已經回法國去了?”我四下裏瞧著,很是疑惑,照往常經驗,她一定跟巴蒂西亞一起衝到院子裏擁抱我跟牧覃,而今天都坐在沙發上多時了,竟沒見到她,我隻好問莫納夫人道。
“sue,”巴蒂西亞忽然接過話茬,她也跟隨莫納夫人歎著氣,說:“發生了太多事情……約萊娜病了,正臥倒在床……”
“病了?怎麽回事?”我立刻問。
“你先聽媽媽把話說完,不要這麽著急問。”戴蒙拽拽我的衣袖,悄聲說,於是我聽從了他的建議,聽莫納夫人娓娓道來,我想,作為一名心理師,麵對再棘手的問題,我都不會慌張,一定能迅速條分縷析,並幫助婆婆解決問題。
莫納夫人說著。
“我的兄弟姐妹遍布世界,聯係也不緊密,所以,除了巴蒂西亞跟約萊娜比較熟識外,其他表兄妹堂兄妹間並沒有太多交流,也就是說,妹妹的女兒約萊娜與哥哥的兒子約翰,事先,並不認識,他們在此之前從未見過麵,互相語言也不通,許多法國人不會英文,而加拿大的青年人會法文的也是少數……”
“當時,我跟莫納先生去了意大利,家裏隻有幾個孩子,來自世界各地,語言相互不通,所以這等荒唐之事才能發生……如果你觀察密切,一定早已疑惑……我是說,約萊娜跟約翰,之間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牽連著,這可能是前期的預兆,等我歸家時,他們,已經相愛了……”
“相愛?!”
“對,相愛。”莫納夫人顯得異常平靜,但我注意到她眉毛上小小的顫抖,她在克製,這恐怕折磨她有一段時間了,但她選擇保持鎮定。
“……他們是表兄妹呀!”我一開始並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一分鍾後,當我看
“sue,你怎麽了?”莫納夫人察覺到我的失常,巴蒂西亞也關切地來到我身邊,戴蒙臉上閃過一絲焦慮,我發愣半天,不出聲,一動不動,終於,我回過神,默默地靠著莫納夫人坐下,輕輕把頭傾斜,靠上她的肩,塌著眼皮,不再動彈。
“sue,你是不是病了?”
我搖搖頭,眼睛不睜開,隻是痛苦萬分地閉上眼,想找尋一時半會兒的清靜悠閑。
“可能是旅途有些勞累。”戴蒙替我解釋道,他的解釋恰到好處,在節骨眼上幫到了我,我再次深深感受到有他眷顧的幸運與方便。
莫納夫人這才放下心,她調整了坐姿,希望我能睡得更舒服,後來,她繼續說:“他們本是表兄妹,卻戀愛接吻,更加不幸的是,他們已經發生了關係,還好,約萊娜未有身孕……”
我什麽也聽不見,這恰好減免了我的痛苦,我隻是閉著眼,腦海裏一片暗灰,什麽也不曾停留。然而,毫無察覺的,我還是落淚了。一滴涼涼的液體滴落在左臂上,我這才發現,眼眶裏飽含著淚。
我終究聽到了。並且深有感觸。
傍晚時,巴蒂西亞才說服約萊娜見我一麵,她是恨我的,定無時無刻不在埋怨我。若不是心理師的背景,任誰的說服都將蒼白無力。我換了一套衣服,一件白色棉布衫,前襟上繡著幾縷彩紋,顯得端莊又素淨,這當然是為贏得約萊娜的好感,但凡病中人,特別是女人,都是羨慕顏色豔麗的著裝的。也可以說,是嫉妒。
她住在一樓的客房裏,與約翰的房間隔廊相望。我推門進去,莫納夫人特意把約翰支開,自己帶著巴蒂西亞和牧覃散步,所以,整個房子裏隻剩下,約萊娜,戴蒙和我,他是支撐我的那簇火焰。
約萊娜並沒有躺在床上,她背對著我倚窗而立,穿一件薄薄的純白色絲質吊帶衫,如果隻從我這裏打一簇光過去,她一定是個天使。我跟她打招呼。她辨別出了我的聲音,因為當我說“小娜”時,她瘦小的肩胛忽然抖動一下。我慢慢走向她,她伴著我的腳步聲,輕輕地,渾身顫抖著。
此刻,我正跟她並排站著朝外看,視野裏是那片葡萄園,鬱鬱蔥蔥一片綠海,空中的雲停在園子頭頂上,凝住了身,那雲並非稀疏散列的,放眼望去,連亙千裏。不知為何,當我看著這滿卷雲舒時,竟出奇地平靜,忐忑一掃而光。歐洲的風景常常使人迷失,使人忘卻。
然而,我必須把一些事記掛在心上,並且時時銘記。
“身子好些了嗎?”我終於組織好語言才敢問她。
她扭過頭,瞟我一眼又轉過頭去,說:“能好到哪兒去,托你的福。”
“娜,我需要道歉,也請你接受。”
“還是免了,”她說,突然掉過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眼神裏全是責難,“sue,你告訴我,為什麽你有如此興致去‘好意’地開玩笑?!什麽誘使你說出約翰是陌生人!到底為什麽,你是何居心!!”
“娜,我很抱歉,我隻是……”
“隻是開個玩笑而已,沒想到我們竟愚蠢到完全相信你的地步,是吧?”她笑起來,麵目猙獰,忽然一陣冷風吹來,苦寒匝地。
“對不起……”我喃喃地隻是重複,除了這個,我還能說什麽,心理師在倫理道德上又有什麽作用,若是有用,恐怕我早已自我治療了。
“不要再說了,總之,我不原諒你。”她說著,撩起被子鑽到床上,蒙上耳朵,把我的聲音以及外界統統拒絕。我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看著隆起的被子,不再道歉,也不再說話,隻是思考。我在想,要怎麽幫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