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大屋都睡著了,我順利抵達車庫,車庫離大屋有一段距離,於是我從容地發動戴蒙的車子,駛走。我要去市區的酒吧,要去一醉方休,我已是一個孩子的媽,半老徐娘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並不擔心遇見壞男人。唯一的擔心便是,酒量不好,一喝便醉,來不及發泄。
把車停在酒吧附近,將鑰匙寄存在郵局,才放心去發泄。在瑞士去酒吧,這是第一次,我要了酒,盯著杯子猛灌,音樂刺耳,燈光炫目,我不在意,眼看杯中空空,擺手再添一杯。我想起李白的詩句,“對影成三人。”我想,我是希望能達到這種境界的,欲仙欲死。
有男人跟我搭訕,我已經有些醉意,隻看他一眼,便埋頭繼續喝,他有些受窘,但更多的是勾起的好奇心,大抵我是這間吧裏唯一一個陌生膚色的女人,穿著惹人眼的綠色,這不免招惹一些無所事事的人。
“小姐,怎麽自己在喝?”他用的英語,一定將我當做旅遊客,其實,我何嚐不是個旅行客呢,不過是夫君家在此罷了,自己家在盧塞恩和遙遠的中國。
“我想一個人靜靜。”我用的是法文,他聽罷,覺出我大概是老江湖,再不敢造次,訕訕地走了,我鬆了口氣,事實上方才,我是怕的。我繼續喝著酒,但頭腦明顯清醒了許多,然而,這個小插曲不足以讓我反省這惡性行為而止住喝酒,我就像一個沒有底兒的啤酒瓶子,胃無限地渴望著酒,酒,酒!好吧,便喝。
眼睛漸漸眯起來,頭昏昏沉沉,衝酒保要酒,望著他白手臂上又濃又黑的體毛竟渾身一個激靈,再看他時,隻覺得他左搖右擺,真正成了“對影成三人”。我衝他酣然一笑,他莫名其妙地轉到另一片櫃台,似乎見慣我這般酒量不足的酒客,不過我敢肯定,他一定是以為我腦子出了毛病。
“戴蒙……”
等我模模糊糊叫著
“sue?……你是sue嗎?”我感到自己正被一雙冰涼的手架住酥軟的身子,那聲音溫暖和煦,讓我不得掙紮,我索性與之對話,“對,我是;你是誰?”
“你看看我,看看我!”那人扳過我的臉,搖晃著,命我睜開眼,一邊責備著,“一個女人竟然在酒吧裏酗酒,你怎麽敢?!”
我勉為其難地睜了睜眼,迷糊中看見一張熟悉的男人麵孔,但不是戴蒙,他不會叫我sue,;也不是莫納先生,他早已熟睡,怕是現在正在做夢,那麽是誰呢?
讓見我眼睛倏忽間又閉上,便更加猛烈地搖晃我,以期能使我清醒,我果真再次睜開眼,沒等他張口欣喜,便一陣責備,“我被你晃暈了,鬆手!”
我當然沒認出他是讓,親愛的讀者,不要把我往忘恩負義或者別的更惡劣的詞上套,十分之八上不是我的過錯,請允許我用簡短的語言來描述一下那個大男孩的裝束——他換了新發型,原先的長發剪掉,一根根直挺挺地立在頭頂;上衣黑色,掛著珠片的法文:“我很凶!”,牛仔褲,腰上掛一串粗銀鏈子,鞋子是銀色的運動鞋,右手上兩枚銀色骷髏係列戒指,頸上三條,全銀色,一條掛著銘牌,一條掛著綠色的翡翠狀石頭,最後一條,掛著一個鍾表。形象完全顛覆,那個陽光少年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充斥著黑色成熟男人氣息,盡管銀鏈子稚氣未脫,但這身裝束活生生促進了兩年光陰。
“願你不是真的沒認出來我,我是讓。”他仿佛回過神,明白我竟是沒認出他。
“讓?你是讓?”我拍著他的臉,仔細看了足足兩分鍾,他尷尬地抽回臉抻直腰,說道:“你不該呆在這,我帶你出去。”
他的話是命令,我忽有些做遊戲的興致,於是便樂意假扮一名小兵,聽從長官指揮。他扶著我,一步一趔趄地擠破人圈,衝到酒吧外。一陣涼風鑽進大衣裏,冷,頓時,我酒醒了一半。他把我放在一個商場門口,自己則去自動販賣機取了兩杯滾燙的咖啡,把紙筒塞進掌心,像一叢柴火。
“好了,”他問,“到底怎麽回事?”
“你不該這麽跟我說話,”我恢複些神智,“有些事還是不知道地好。”
他便當真不再說話。
我望了望他,他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兩人不再交談。寒意更深,我縮了縮身,他也穿了風衣,但明顯比我的要薄些,他卻絲毫不覺寒冷,仰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麽。等雙手把咖啡的熱度吸收完畢,我才細細地品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冷咖啡先在嘴裏含著,等含暖了,再咽下。
“多麽希望有一場雪。”讓忽然感慨,轉頭看他時,四目交匯,心裏一陣忐忑。
“你是想念聖誕禮物了?”
他翻了翻白眼,噗嗤一聲笑了,接著認認真真地說:“過完聖誕節,我已經二十一歲。”
我慌忙低下頭,繼續喝。
“我希望你不要總把我當做一個小輩,我不過是比你小四歲罷了。”
“讓,”我打斷他,“我想明確一點……”
他打斷我,“我不會給你添麻煩,不會讓你為難,你完全不用擔心。”
“好吧,”我抿一口咖啡,卻因忘記含在嘴裏凍疼了胃,“好吧。”
接著是一陣沉默。
太陽穴針紮狀點痛,頭昏腦脹,嗜睡,紙筒握在手裏,眼睛卻漸漸閉上,“能借用下你的肩膀嗎?”我問他,說完頭已經沉沉地靠了上去。
“你是要睡覺?”
“小睡一會兒,實在困頓。”
“不能睡在這裏,會著涼,”他說的同時付諸行動,強製架起我,轉移到牆根兒,把我原本靠著他肩膀的頭放倒在牆上,輕聲細語,“在這裏等著,別睡著。”
我正困倦,他剛離開,便無意識地沉沉睡去,盡管冷風一撥一撥地穿透風衣灌進身體,我無知無覺,隻是睡。
讓很快開車過來,大概是把我抱到車上,用外套裹著——這一過程我在睡夢中度過,所以不能給予準確的描述,待我醒時,接過他遞來的醒酒藥,喝下。
“sue。”
“嗯。”我模模糊糊答道。
“我隻是想告訴你,”他說,“我是你的朋友,可以向我傾訴,如果你也同樣把我當做朋友的話。”
“謝謝,我會的。”我仍舊一副拒人千裏的模樣,困倦地伏在車窗子上,像一隻綠色的壁虎。
“好吧,既然你不願意說……”
“戴蒙離開了。”我脫口而出,好像一個邀功的告密者,這份急促猝不及防。直至讓伸手抹掉我臉上成串的淚珠時,我才覺得臉上一片冰涼,讓的手指灼燒,燙了我一下。
他細致地幫我擦掉眼淚,一言不發。
“他離開了我,永遠地離開了我……再也不會回來……”我抽泣著,卻不見嚎哭,雖然情緒激動,但至少我心裏還有三分平靜,我不打算隱藏傷痛,但也不會百分百在人前顯露。
“有些人永遠不會離開你。”讓卻出奇平靜,他並非幸災樂禍,而是冷眼觀察分析。
“你不懂;他肯定接受不了,他不屬於那些有些人,而另一些人卻終究要離開。”
讓若有所思地點頭,但沒有再說些哲思警句。
“你知道嗎,讓?”我的情緒忽然激動,雙眼裏灌滿了淚水,從上向下忽然就鋪滿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你的痛,除了這,一無所知。”
“是的,我心裏痛;我想找個人把一切的一切一股腦地告訴他……”我苦惱無比,頭已經埋在讓的肩頭,他渾身肌肉緊張,高高聳立著支撐我,“我可以相信你嗎,讓?你當真願意分享我的故事嗎?”
他並未答話,隻是遞給我一個果斷而且堅定的眼神。
“如果我生在唐朝,如果君主是武則天,如果兄妹可以通婚……”
前兩句他一字一句聽地清楚卻不甚明白,他對中國的曆史一竅不通,然而,第三句話他聽得真切——“如果兄妹可以通婚?”
我苦笑出聲,“誰能想到,一個生活在瑞士,一個在千裏之外的中國,這麽兩個人,竟然是親兄妹?誰能料到……瞧呀,上帝跟我和戴蒙開了多大的玩笑!”
“你跟戴蒙竟然是……兄妹?!”從那張白紙一樣的臉上能看出他受了多大的震驚,無疑他覺得這是匪夷所思的,隨即,一顆晶瑩的眼淚竟從那臉上垂下,掉在背上,涼絲絲的,好像一個變態的安慰,我順從地趴在他背上,好像此刻需要支撐的不是我,而是他。
“sue——”他輕噥著,不知所措。
長期憋在心底的話凝結而成的烏煙瘴氣終於得以排遣,我竟由衷感到一陣輕鬆,此刻反倒是要勸解他,“你不要太為我難過,兩年前,我已經知道這個事實。”
他驟然仰起臉,似乎明白了什麽,說:“兩年前你離開戴蒙便是這個原因?”
我竟含笑點頭,不過,這笑是淺淺的,像是一種條件反射。
“而且,你沒有告訴他?”
又是點頭。
“真是個傻女人,戴蒙一定以為你有了異心,”他痛心疾首,但好歹止住了眼淚,悲痛卻一團一簇地凝在臉上,“戴蒙離開,是因為他知曉了真相,不能接受?”
我竟有閑情逸致地笑著誇讚他,“真是聰明,是個好律師坯子。”
他謝過我。兩人輕輕靠著,卻重重地支持著對方,我明顯足夠成熟,幾年的磨礪早已蛻化成刀槍不入,倒要時時刻刻照顧著讓悲慟的情緒——他生性善良,會設身處地地為我感到悲傷。
“sue,”他又叫我,“如果難過,請哭出來。”
“悲傷早已過去,現在的我,隻會平淡地接受現實。”我露出淺淺的笑靨,從這小溝小壑間,我看見一個羽翼豐滿的女人,堅強將是上帝賦予她的最寶貴的品質之一。
“你的坦然讓我心慌,讓人心碎。”讓說著,慢慢向我湊近,他的眼睛,一雙噙著些微淚花的褐色眼睛,在我麵前閉上,兩片桃紅色嘴唇印上我的額頭,溫柔如春,暖暖的,如我曾經擁有的幸福,我不自覺地閉上眼。
那雙嘴唇,慢慢向下,終於吻上了我因悲痛而不住抖動的灼熱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