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醒來時依舊下著不大不小的雪。旅館外頭一棵蒼勁的鬆樹,愣是被一夜的雪化了妝,白眉毛白胡子的。旅館,隻是個有十幾個房間的木屋子,出了大屋門口,便是厚厚的積雪,更早起的人早已踩出兩行闊綽的鞋印子,後來的人若是腳的尺碼小些,便能安然度過,若是大了,也是吃一時之虧,好歹方便了後來的人們。
我在床上賴了一會兒,瞧了會子窗外的銀裝素裹,已有興致去打鬧一番,便拉起尚在睡夢中的戴蒙,他被我叫醒,鬱鬱寡歡的模樣,翻了翻身,又沉沉睡去。我又縮在被窩裏約莫十分鍾,終於抵擋不住白雪的召喚,披上羽絨服,走出門外。
我果真沿著鞋印子信步遊蕩,在山坡上的鬆樹林子裏來回穿梭,卻不敢往深處去,心裏一邊希冀能撞見聖誕老人的麋鹿,一邊又擔心迷路不知歸途,最終隻是在鞋印子四周徘徊。由於鞋碼小,潔白的雪地上,頗為遺憾地沒留下一丁點兒專屬於我的印跡。山穀裏空無一人,我想起空穀足音,便當真在踩得厚實的雪上咯吱咯吱地蹬著皮靴子,一邊品味著漢語言的魅力。
我很快便回至旅館,怕戴蒙醒後找不到我而擔心。果然,旅館的木屋剛現在眼簾,一個男人焦急的身影便闖入視線,我高聲叫道:“戴蒙,我在這兒!”
他先是沒發現我,不停地轉身,從不同角度往樹林子裏看去,等到我從一棵被雪壓得重重低下高貴頭顱的鬆枝下鑽出身時,他厲聲厲語道:“可算見著你了!”
“我在附近四處走走。”我有些心虛。
“貪玩的小婦人,好了,牧覃需要你,他的母親大人。”他憐香惜玉地摟摟我的肩,兩人並排走在回旅館的路上,留下四條潔白的印子,總算一了夙願,茫茫的雪地,也算是有我的紀念品了。
上午的時間好好休息了一把,吃過午飯,我們趕去參加雪場舉辦的小朋友雪人賽,這把烈火成功點燃了牧覃的幹柴,他一聽堆雪人,眼睛像雪一樣明亮起來。來參賽的,多是七八歲的大孩子,牧覃往人群中一站,立即被潮水一樣聒噪的孩子給湮沒了,我跟戴蒙揪著兩顆心,然而卻能時常聽到他的帶著中國味的法國腔,偶爾還會冒出一句中文,這聲音聽得我跟戴蒙心裏著實熨帖。
“媽媽,我準備好啦!”牧覃在叫我。
別的小朋友早領到鏟子和胡蘿卜,牧覃跑在最後,剛拿到工具便扯開嗓子呼叫我,這個遊戲是家庭合力堆雪人,父母負責堆,孩子負責裝扮和領取工具。戴蒙沒等我吩咐嗖地一聲跑到蹣跚的孩子跟前,拿起塑料鏟,開始攏雪,我則負責將攏到的雪拍實,牧覃負責玩。一家人齊頭並進,迅速而高質地堆成雪人,牧覃把小桶扣在雪人頭頂上,又插了鼻子,最後不顧我們的反對解下圍巾給雪人帶上,“小寶寶,怕冷,他怕冷。”他掛著大人腔,一副認真狀。
我慌忙解下自己的圍巾給孩子戴上,脖子驟然一涼,我慣性地縮了縮頭,忽然,又是一陣暖意,抬頭看去,戴蒙正將自己的圍巾一圈圈地纏在我的脖頸上,我低下頭,如一朵羞花,低聲說:“謝謝。”戴蒙有力的大手搭在我肩頭,用力握了握,一股暖流穿透肩骨,直達心髒。
此時,別的家庭陸陸續續完工,我們不算落後,自然排名也不靠前,牧覃得到個藍色純棉帽子,可在冬日的家裏戴,或者春日出遊時,禮輕,卻因是辛苦所得,三人眉開眼笑。
晚上回盧塞恩。工作日隨即到來,兩天的歡愉湮沒在忙碌與雞毛蒜皮的瑣碎中。回到家後,我便覺身體小恙,頭昏昏沉沉,白日裏也沒有力氣,陽光明媚時,會忽然頭暈目眩,晚間睡眠也不好,三夜裏失眠占了兩夜。不出幾天,原本的粉白紅潤便被青黃色的臉頰徹底取代,戴蒙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我雖嘴裏不說,卻也有些怕。
一天飯後,吃了一半,我忽然從椅子上挪身,跑到洗手間大吐特吐起來。戴蒙尾隨而至,萬千焦急,“怎麽回事?是飯出了什麽問題?”
我搖搖頭,道:“我也不清楚,最近吃飯時常輕微嘔吐,不像今天這般劇烈。”
戴蒙二話不說,便去醫院預約,明天便到醫院就診。我有些懼怕,便同意去檢查。下午的時候,給
我見瞞不過,實話說道:“有些小感冒,快好了,媽媽不要擔心。”
“最好去醫院看看,瑞士比不得中國,我聽你阿姨說呀,在歐洲,可不能隨便生病,一則花費金錢,二則消耗大量時間和精力;可要好好照料自己的身體。”
“媽,你放心好了;我已經是做母親的人了,凡事會細致,不會莽撞。”
“那便好;牧覃如何,想姥姥否?”
我趕忙換牧覃聽電話,他熱情地衝姥姥打招呼,嘴巴甜蜜,教導有方,“我想姥姥呀,姥姥,你什麽時候來我家?”
“我馬上就回去,媽媽說馬上就回家去。”
他把電話轉給我,立刻回身去跟一條剛領進家門的棕色泰迪犬玩耍,咯咯地笑著,我說:“沒有什麽事,隻是掛念你跟爸爸,心情還好?身體也好?”
“都好,我們計劃下周去海南島,不知是人老了還是怎麽,覺得今年大連尤其冷,這個冬天大概要在南方度過,興許會去香港,你問問牧覃,要不要米老鼠呀?”
我問了他,結果當然是要,沒有孩子不喜歡那隻可愛的兩條腿走路的老鼠,“過年的時候在家不在?我跟戴蒙要回去一趟。”
“別回來了,牧覃身體不好,坐長時間的飛機受不住,等恢複些再回來罷;而且,有可能我跟你爸去瑞士看你!”
“多煮些湯喝,鴨梨跟薑湯是最管用的。”她最後叮囑著,晚上我果然熬了一鍋薑湯,戴蒙剛進家門便皺起了眉頭,四下裏搜尋找到了禍害的源頭,正要一倒了之,幸而我及時救下。
“這是救命的湯藥,是中藥!你幹嘛給我倒掉?”
“氣味真怪,”他顯得詫異非常,“你們中國人為何總是喜歡怪味的湯呀水呀?”
“良藥苦口利於病,正是這個道理,”看他一臉的迷茫,我接著說:“料你也不知道。”
“忠言逆耳利於行,這是下一句吧,”他抖抖眉毛,得意洋洋,“這就是告訴你,不要隨便歧視外國人,我的中文水平還是不容小覷的。”
他又用了一個成語,我果真大吃一驚!
自打滑雪歸來,牧覃的情緒忽然變得不穩定,時而焦躁,時而過於興奮,本來晚上睡覺皆是在兒童房中,後來他又哭又鬧,我隻好搬到兒童房跟他一起睡。入夜,拿出故事書,給孩子講故事,我小的
通常,講到第三個故事時,小男孩的眼睛啪嗒閉上,接著扯起輕微的鼾聲。我去洗澡,換上睡衣,在他身側輕輕地躺下,拿雙臂環繞著他,輕聲哼著兒歌。孩子,當真是上帝的賜予,時常,靜靜地看著牧覃開心地玩耍,我就能墜下幸福的眼淚,我堅強,卻不是個堅強的母親。
第二日,戴蒙索性不去工作室,恰好聖誕節後是淡季,他更加有理由陪我去醫院。檢查結果,唬人一跳,是一種不常見的呼吸道傳染病,急急地辦了入院手續,戴蒙把我安置好後立即帶牧覃去檢查,既然是呼吸道傳染病,跟我時時刻刻黏在一起的孩子怕會抵抗不了病毒的入侵。果然,檢查結果顯示,牧覃體內也有相同的病毒。他本身子弱,這等凶狠的病毒在那具弱小的身體裏潛伏了許久,我擔心,若是發作,便是暴風雨,恐怕我的牧覃難以招架。
住院的第二天,我開始發高燒,下午,牧覃突然嘔吐,晚間也燒起來,因為尚是三歲的小孩子,他得到了最全麵的照顧,使我對歐洲醫療服務有所改觀,同時心懷感激。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早起,我到兒童病房裏看他,昨日麵色紅潤的小男孩,好似被抽去大部分血液一般,一張小臉慘白的、蠟黃色,眼皮正疲倦地耷拉著,不知睡著了,還是在養精神,我隔著玻璃伸出手,摸摸他臉蛋兒的那塊玻璃,正欲墜淚,戴蒙恰好趕到,硬把我扶進病房老實躺下,一邊安慰說:“牧覃有他爸爸和專業護士的照顧,你就不要擔心了;養好自己的身子重要。”
因為昨日腹瀉嚴重,早晨胃口極好,把戴蒙送的早餐吃個精光,對牧覃的擔心深深埋在心裏,不得顯露半點在眉宇間。到了中午,再次起燒,燒得迷迷糊糊,嘔吐,沒有腹瀉,大概早飯全被吸收幹淨。加大藥物的用量,晚上,燒退了,筋骨也折磨得幾近散架。
我癱在床上,戴蒙不分白日黑夜地陪伴著牧覃,不過是兩三天的時間,他的麵容變得慘不忍睹,憔悴,深深的倦意,和擔心,化作那清秀臉上的溝溝壑壑,黃色青色。
有一天半夜三更,我不期然醒了,便下床,躡手躡腳地去兒童病房。隔著玻璃先看見戴蒙,他背對我坐著,專注地看著牧覃,兩手捏著牧覃的小手,神態慈祥又悲慟。牧覃閉著眼,臉上掛著淺淺的淚痕,大約是剛嘔吐過,劇烈的腸胃反應激起跌宕的淚水,偶爾一陣小聲嗚咽,也是無意識的。他比著前幾天更加消瘦,眼骨突出,眉毛淡而淺,毫無生氣。我的眼淚忽然地,簌簌地墜下來,一滴一滴打在病號服上,隔了半個鍾頭,站得頭昏眼花,才舍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