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情人如他》——第十二章 8+第十三章 1

(2011-02-19 12:44:35) 下一個




8



“我想去長城看看,長城在哪?”巴蒂西亞問道。

“在北京,中國的首都,”戴蒙說,“這樣好了,我請幾天假,帶你們去各處玩。”

“你不用上班嗎?”莫納夫人冷淡地問,她的確是遊曆了大半個中國,對旅遊理應如此冷淡。

“請假是可以的。”戴蒙有些心虛,對他來說,請假並非易事,事後又要補償。

“ sue 不是閑暇在家,請她做向導就好。”莫納夫人看著我說,我慌忙點頭,連連答應。

戴蒙顯然不同意,他先衝我搖搖頭,又對母親說:“提不行,她有孕在身,不適合遠行。”

“你也照顧地太細致了些,懷孕七個月跟沒事兒一樣,照樣可以四處遊玩。”

巴蒂西亞接著說:“據說媽媽懷我的時候還去西班牙遊轉了一圈呢。”

“真正需要你小心照顧的是三個月之後,你讓 sue 稍微走動我都不會同意;但現在完全不用這麽小氣,一個正常的人會被你憋瘋的。”莫納夫人說,能感覺到她有情緒隱忍著不發。

去北京時,戴蒙甚是不放心,他把三人送到機場,對孩子卻戀戀不舍,我當著他的麵詢問了醫生,醫生拍著胸脯說沒有關係,才使他稍稍寬了心,最後眼睜睜地見我帶著孩子過了安檢。

我無心玩耍,莫納夫人曾在北京呆過兩個年頭,雖說中國正日新月異,然而一些經典的景區,像矗立在中國人心中的菩薩,依舊如故,她陪著我跟巴蒂西亞顯得興趣索然。

從北京西去到達鹹陽,目的地秦始皇陵兵馬俑,巴蒂西亞喜歡陰森森的墳墓,她膽子真大。我卻瞧著士兵古老的臉,有些怕,便握緊莫納夫人的胳膊以尋求支撐,她並沒說什麽安慰的話,我卻感念在心,一直攥在我掌上的臂膀便是明證,她在暗地裏給我支持。

對於照片裏的側臉,我絕口不提,卻毫不避諱甚至是放肆地把眼光徜徉於婆婆清秀的眉目間。有時候,會忘情地端詳著她,會忘記她能看見我,細細看她的一舉一動,病急亂投醫。我找了個機會,向莫納夫人打探消息,“戴蒙有一位叫琳達的阿姨嗎?”

她正在喝冷咖啡,聽見我的話她拿湯匙的手忽然停了停,我殷切企盼能有下文,卻聽見她說:“戴蒙跟你提了什麽嗎?”

“沒有,”她是誤會了,以為我想摻和什麽家事,慌忙解釋:“隻是覺得媽媽跟一位叫琳達的瑞士人很像。”

“琳達?你的朋友?”

我搖搖頭,原來她並不知曉什麽,我神色立刻黯淡下去,在社會上打拚多年,並未練就一副掩蓋內心的本事,什麽心情一樣寫在臉上,“隻是隨便問問。”

到達西安第三天,平旦,我起身洗漱時,忽然一陣腹痛,莫納夫人有些擔憂,中午三人一合計,決定打道回府。戴蒙在機場接著,立馬去了醫院,結果良好,似是在西安吃壞了肚子。莫納夫人有些愧疚,便提前結束行程,回了瑞士。

剛把婆婆送走,我便做好打算,要回大連一趟,越快越好。那張照片隨身帶著,即使是北京西安時,也不曾離身。起初是對照片的珍視,漸漸地,那變成了我心底的一個秘密,便再也不願與別人分享了,甚至連戴蒙,也並不知曉。我已經厭倦了撲朔迷離和瞎猜,決定通過蘇太太的證詞結束這一切。不管結果如何。

蘇 先生在機場接著我,帶回家,蘇太太早做了一大盤海蜇,煮了淡水魚,她一直埋怨鄭州是個內陸城市,吃不到剛從大海裏撈出來的海鮮,說是趁這次歸家好好補補,“戴蒙怎麽沒一起來,他放心你一個人?”

“他要上班呀,不然我們全家就要喝西北風了。”

“他倒是放心,我還擔心我閨女一個人坐飛機不安全呢。”

“媽,”我叫住她,“先讓我好好吃口飯。”

飯後,我把蘇太太叫到屋子裏,請她坐到跟前,她忽有些緊張,仿佛皇帝下詔,我從包裏掏出那張照片,說:“上次在大連的時候,我去了綠林孤兒院。”

“噢,你回去作甚?”

“媽,”我抬頭深情地看著她,“你跟爸爸是我此生最尊敬最愛戴的人,你們是我此生的依靠。”

“傻孩子,爸媽隻負責你前半生,現在,你已經由戴蒙負責,他才是你的依靠。”

蘇 太太眼裏一閃一閃的,亮著簇新的光。

“我在孤兒院見到了這個,”我把照片放到她手掌上,問她:“是你們跟她的合影嗎?”她是指生母,我跟蘇太太約定俗成。

蘇 太太先是愣住了,而後顫顫巍巍地打量我一下,才接過照片,反複摩挲著,她瞧著那女人的側臉,幽幽地說:“一晃眼,二十年就這麽沒了。”又兀自歎息著。

“你是不是想問什麽,提提,你完全可以跟媽媽開誠布公。”她忽然意識到,便說。

我搖搖頭,“想確定一下,她的確是我的生母,隻要知道這個就好了。”

蘇 太太是個細致的人,而且,越到老年心思越縝密,她能體會我的心情,於是絮絮叨叨地說:“二十年了,早已記不清她的模樣……不過,我記得當時的情景……從沒見過法國女人如她,帶著深深的中國味兒,含蓄而多愛,她長得很好看,是個標致的人兒,身形跟你沒懷孕時差不多,弱不禁風的;我隻見過她一麵,便是拍這張照片時,因為語言不通便沒有交談……”

“你不要記恨她,”她忽地抓住我的手,握著,說:“我看你氣勢洶洶……當初她把你放到孤兒院一定是迫不得已,我能看出她非常愛你。”

我卻顯得異常冷淡,“哪個母親拋棄孩子時都是心如刀絞,還不是照樣拋棄了。”

“我知道你心裏埋怨她,不過,但凡這樣的父母都有無數的無奈,你最好是原諒了她吧。”

我噤住聲,從床上站起來,走到陽台邊,對著窗,看樓下一片陰翳的樹林,濃鬱匝地,忍不住地沉默起來。綠使人寧靜,所以,我才要偏愛這種顏色。


1

“你準備好了嗎?”戴蒙問,我點點頭,並沒有睜開眼睛,一動不動地等著他的親吻。

“你準備好不再放棄我嗎?”

我忽然地,就睜開了眼,瞪地大大的。

他的話,一字一頓,每一個字皆吐得清晰,但說話之人,卻像是死去多時,發黴而絕望。我掉過頭,背對著他,捫心自問:我準備好……不再放棄他嗎?我能保證時不時良心發作,能保證不再放棄他嗎?

我聽見三個字絕望匝地:我不能。

“對不起,”我吞了眼淚,回頭對他說:“我去看看牧覃。”我努力穩住腳步,不讓他們顯得太過慌亂,雙足更迭交換著噠噠地穿過醫院走廊,轉到二樓的樓梯間,才停下,我透過窗戶看戴蒙,他背對著我,紋絲不動地站著,凝視蒼穹,忽然,他轉身,朝門口的花壇飛起一腳,咣當——劇烈的聲響回蕩在樓道裏,穿過我的耳廓。我跑上樓去,臉上早鋪滿了淚,滿滿的,沒留下一絲縫隙。

黎明漸漸到來,戴蒙隨後並沒有出現,跟我預料的一樣。牧覃睡得香甜,不時打著小鼾,輸液使他變了顏色,小臉變得粉嫩而紅潤,隻是透過眼神,還能看出一絲絲的病態的憔悴。

吃過早飯,他才發現,爸爸不見了。

“爸爸要去上班呀,不能時常陪著牧覃。”我解釋著,他聽得半信半疑,反問我說:“從前,爸爸去了哪裏?”

“哦,”我邊削蘋果邊說,“因為爸爸在瑞士,我們住在中國呀,他工作的地方離家太遠了,他隻好先出來賺錢,等夠給覃覃買奶粉了,他就回去啦。”

“那我不喝奶粉了,”他嚴肅地說,“反正奶粉也不好喝,我都喝膩啦。”

我眼角裏閃爍著蕩漾的淚光。

“那爸爸晚上下班後會不會來看我?”他又問。

“會的,當然會!”我立即給他肯定的回答。

吃過早飯,護士過來給牧覃紮針,他卻哭地稀裏嘩啦,等好不容易哄住,我詫異地問他:“昨天紮針不哭的小勇士今天怎麽回事?”

“昨天爸爸在,我很勇敢。”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自顧自地問:“這是個兩歲的孩子嗎?”

牧覃竟衝我點點頭,不知這個聰明的男孩聽出我言外之意沒有。我給他一本畫冊,這是他最喜歡的,滿心歡喜地迅速撲到畫冊上,我則出門接一通電話,來自讓,他見到了戴蒙,所以並不甚擔心牧覃,卻很關心我,“你跟戴蒙沒發生什麽吧?”

“能發生什麽,舊情複燃?”我冷笑一聲,我從來不知道,在那麽重要的時刻我竟然退縮,“我沒有勇氣,不夠資格。”

“他去上班了?”

“嗯。”

“我想去看看牧覃,你們在哪兒?”

我竟爽快地告訴他地址,整個過程流暢地讓我驚愕,告訴他之後,心裏忐忑地要命,對於我跟讓的關係,我有些心虛,我已經感受到他額外的關切與在意,又對他跟巴蒂西亞的關係心如明鏡,所以,我以為我是瘋了,居然想要給讓一些希望,我早該將他的愛意抹殺在萌芽時,可我沒有,於是,我徹底看清了自己,不過是個可憐的虛榮的女人罷了。

讓來了,帶著一籃洋紅色的草莓。他見到我,先是感歎我的裙子——這是為戴蒙專門打扮過的,一條蜜瓜色圓裙——一塊圓囫圇的布,從圓心處剪個腰身大小的口子,縫進去一條鬆緊帶,將圓的無數條半徑隨意地搭下來,就是這簡單的工藝——配著洋紅色的雪紡衫子,跟一雙淡青藍色塑料涼拖鞋。頸上掛著戴蒙送的鉑金項鏈,手指上是婚戒,看起來年輕甜美。他看呆了一般,過了半天,才羞澀地說:“好像一株紅色鬱金香。”

“牧覃睡著了?”他終於問道。

“哭了一陣,剛睡下。”我悄聲說,示意他跟我到外頭說話,他把草莓放下,隨後跟上。我跟他並排站著,我問他道:“怎麽沒去律師所?今天休假嗎?”語氣儼然一位長輩。

“你怎麽知道?”他很驚奇,又很驚喜。

“旅店老板告訴我的,你很勤奮。”

“謝謝誇讚,”他羞澀地說,我說吧,他素性靦腆,“我隻是喜歡做律師。”

我點點頭,意思是,我明白的。

靜謐橫亙在兩人中間,有那麽一陣子,我惶恐,怕萬一戴蒙來了兩個人會撞上,後來又放寬了心,確定戴蒙是不會再來看牧覃了,於是又開始擔心傍晚牧覃要爸爸時我該怎麽交代,怎麽蒙混過關。

“我回去了,好好照顧牧覃,”讓說,又叮嚀,“自己千萬注意身體,你不能累倒了……關於戴蒙,希望你們能重修舊好。”

我張了張嘴,最終卻沒說一句話,我該謝他,還是勸他節哀順變,哪一個都像把刀,鋒利無比,我衝他揮手作別,心裏充滿惆悵。然而,這惆悵沒能占據我的心太長時間,原因是,牧覃醒了,在問我戴蒙什麽時候回來。

我想,我是該做個了結了。我努力了兩年之久,終於擺脫那個夢魘,到了從那片陰影中走出的時候了。為了抵禦,我把陽光、自然穿在身上,搭配成一套套驚異的豔麗,像一朵向日葵,一朵芍藥,一朵牡丹,一朵馬蹄蓮……隻為忘懷一個悲傷的季節,隻為再不陰霾,我使盡了全身力氣。

終於,我回到瑞士,想要回到戴蒙身邊。兩年來,我試圖忘記他,忘記婚前婚後所有與他在一起的幸福時光,然而,那些東西並非紋身,而是鐵打的烙印,狠狠地重重地烙在我心上,烙在我所有的神經細胞上……命運逼迫我做出選擇,要麽放棄他,放棄幸福,要麽,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兩年後,我鋌而走險,選擇了後者。

請不要懷疑我的堅定不移,也不要拿我昨日懦弱的表現說事,如果戴蒙再一次問我,“你準備好不放棄我嗎?”我一定大聲說:“我永遠都不再放棄你!”這是心裏話,不需要修飾,一氣嗬成,呼之欲出。

中午給牧覃喂過雞湯,又沏了一大壺奶粉,知道他上午說了大話,就主動提供台階,這不正是一位慈祥的母親所應該做的嗎?他果真大喇喇地吸吮著。

吃完後,護士又來給他紮針,我不忍心見他掉淚,就說:“我去給爸爸打電話,讓他給牧覃帶點糖果,你想要什麽?”

“要一塊巧克力。”他說著,撅著小嘴,雖然針還沒插進血管,他的眼裏已經噙滿了淚水。

我答應著,推門出去給戴蒙打電話,“下班後來看看牧覃吧,我還有話對你說。”

“……你是做好了決定?”

他的話讓我驟然緊張,有一絲結舌,但很快,我輕輕地說:“做好了,我要你。”仿佛一個江洋大盜對一位村民宣布說,從今天起,你是壓寨夫人。

電話那頭噤住聲,竟掛斷了。我理解為戴蒙的羞澀,婚後的前一年他經常如此,我也該習慣,然而,我還是明白,這話充其量是自我安慰,唯獨能取得內心的熨帖,別無他用。但他會來的,對嗎?

我跟牧覃吃過晚飯,就開始盼望著,他時不時詢問我巧克力在哪裏,我一次也沒回答他,怕話一出口就成了欺騙,有這樣聰明的兒子,是要比常人更注重道德教育的,省的將來更大程度地禍害社會。

八點剛過,有人敲病房的門。牧覃趕緊跳下床去開,這恰好為我的焦急盼望做了掩飾,門外,果然站著戴蒙,他一把將牧覃抱起,小男孩興奮地呱呱叫著。

“爸爸,我的巧克力呢?”牧覃伸出小手,戴蒙窘住了,他不記得昨天許諾過什麽,我站起來,從兜裏掏出一盒巧克力豆說,“這是爸爸剛塞給我的,他要抱你,沒有多餘的手拿這豆豆,就隨手給了我。”

牧覃一把搶過巧克力豆,我把他塞進被子,留他安安靜靜地吃糖,自己則與戴蒙閑聊著,不過是問些吃過晚飯沒的客套話,最後,他轉入正題,說,“我們來聊聊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吧。”

他說得模糊,這些年,是指他離開中國的這些年,還是我離開的這些年,我隻好揀一個簡單地說:“我在曼如的心理所做心理師,寫寫專欄,不過最近想要做搭配師,或者圖樣設計師。”

他專心地聽著,並不接話,我隻好繼續說:“照顧著牧覃,養育他,教育他,就是這樣。”

他掉過眼睛去看牧覃,眼裏充斥著溫情,他又問:“從你離開我到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想要知道,並且,必須知道。”

終於,他還是問起。

“發生了一些痛苦的事,使我不得不離開你,但請相信,那並非我所願;我沒有愛上其他人,隻是不知如何才能麵對你……”

“那現在呢?知道如何麵對我,於是回來了?”

“是,我能麵對你了,所以我回來了,”我輕輕地說,像個初次表白的小女孩,瑟瑟地問:“你能再次考慮我嗎?”

“不!”他猛地站起,搖著頭,一張臉上寫滿了痛楚,“我不能!”

牧覃嚇地不敢再吃巧克力豆,我也無暇顧及他,隻聽見戴蒙低低地泣訴一樣的聲音,“時至今日,連原因都不願告訴我嗎?……你當初,為何要離開?”

我的臉上掛著明麗朗澈的笑容,我說:“將來你會知道的,但我不會告訴你。”

我的音量很小,但擲地有聲,他大概聽出了我的決絕,於是平複了心情,坐下來,說:“你永遠都是這個模樣,永遠都像你是對的。”

我蹲到他跟前,雙手搭在他的膝蓋上,他趔趄一下,我仰起頭,瞪大眼睛看他,而後問:“戴蒙先生,我想問,你可以再考慮我一次嗎?”

他就那麽坐著,俯視著我。

“你能再考慮我一次嗎?”我又說。

“不要用哀求的聲音跟我說話。”他冷著麵,說,“那樣我會動心。”

“你能……”第三遍尚未說出口,我的頭早已被他抱住,戴蒙捧起我的臉,吻幹我眼角和臉頰上的淚水,痛苦地說:“瞧吧,我果然動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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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慶有餘 回複 悄悄話 好的。裁剪做衣服是我的弱項,我媽很會做衣服,我決定把這個當作我今年的目標,好好學學。如果成了,我發照片給你看。
鄭明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吉慶有餘的評論:
我自己裁剪過~既簡單又好看,清閑的時候可以試試呀~
吉慶有餘 回複 悄悄話 衣服搭配的好漂亮,像鬱金香。尤其是裙子,我都想自己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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