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覃的身子好歹是恢複了。半夜裏吐了兩次,吐出了早上吃的香蕉。終於熬到了破曉,用客人廚房煨了鍋湯,他蒼白的小臉上才有血色,也能吵嚷著鬧騰我了。
我起床洗臉的時候,被自己的鬼模樣嚇了一跳。因了讓昨天那莫名其妙突然的一個擁抱,我徹夜未眠,此刻黑瞳孔變黯淡,眼白上交錯分布著蟠曲的條條血絲。我可不敢以為讓是喜歡上了我,我是已婚女人且有一個兩歲大的兒子,他清楚得很。一個擁抱對瑞士人來說,隻不過國際禮儀的一部分罷了,他也許全然不會放在心上,那個擁抱不過是我這位貼心的朋友的一個安慰,一個支持。
“請原諒我。”我記得當時他這麽說。
下午的陽光曬得剛好,我半躺在公園的長椅上對著樹葉縫子裏的陽光眯著眼睛看,牧覃繞著一棵大樹走來走去;離他不遠處,是個瑞士小男孩,模樣不甚可愛,眼睛跟牧覃一樣晶瑩,他的母親正拿著攝像機對準他,逗著:“寶貝,看這裏,看這裏!”她的話惹得牧覃放棄大樹,轉而對那黑黝黝的現代機器好奇起來。
我沒有一部攝像機,甚至,普通的傻瓜相機,來記錄我兒子的美好生活。但我並不覺得留有遺憾,當他一天天長大,記不起兒時趣事時,做媽的會拍拍身旁的沙發,說:“坐下來,聽媽媽給你講”,這是小說比電影更有魅力之處,如果是媽媽的故事,這小說便更增一層古舊色彩。
當然,我還是會給他拍許許多多的照片。畢竟我不能剝奪他擁有成長軌跡的權利。
那位母親拍累了,靜靜坐到我旁邊。我挪了挪身子,她與我攀談起來。
“孩子真可愛。”
“是的。”我說。
“你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她怯生生地問。
我看了她一眼,沒覺察出敵意,說:“日本人有這麽緘默溫良嗎?”
她笑了笑,可能覺得我不大願意搭理她,就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一個男子過來尋她,衝我熱情地打著招呼,我不得不起身,亦熱情洋溢地禮貌回去,他們帶著孩子走了,我繼續在長椅上眯眼睛,牧覃已經跑出我視線、找不到人影了。
我又小憩片刻,微風將我驚醒,慢騰騰挪著身子坐起來,衝著滿眼的碧綠伸個懶腰。如果你每天的任務便是等待,你也會如我這般慵懶的。
我站起來,向坡下鳥瞰,這裏是一個小山坡,坡下茫茫的草地跟幾棵孤零零的樹,人煙稀少,不見牧覃,來瑞士的這幾個月光陰將我鍛造成個膽大而心狠的母親,居然並不擔心孩子會丟失。
這時,我看見綠油油中一點紅。一個小人正朝著我跑來,慢慢近了,才看清是個棕黃色頭發、穿大紅色連兜帽的年輕人,再近些看時才知,他原來是讓。
從搖曳著的樹葉裏冒出的點點光影在他粉紅色的臉上重疊交織,他用手扶住膝蓋,彎下腰,大喘著粗氣。我則等著他即將說出的話。
他喘了一會兒,用袖口抹了把汗,袖口上立刻騰起一片猩紅,他說:“找到一間公寓!”
“我在市中心找到一個低價公寓,租了一個月,你跟牧覃正好搬進去。”他解釋道。
“你先坐下罷。”
他沒料到這個冷淡的反應,好像一鍋待沸的湯忽然放進冰箱裏。他坐下了,眼睛盯住我的臉,巴望著一個允許的表情。
不過,我拒絕了。
“為什麽?”他責難地問。
“因為我不需要你的接濟,”我一字一頓地說,“你自己辛苦打工賺的錢還是存到銀行吧,不要隨便這麽大度。”
“這可不是大度,是關心,如果你接受,那是應該的,如果不接受,便說明你並不拿我做朋友,隻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你不要無理取鬧。”我說,“牧覃玩得不見人影,我該去找找他。”
“就是為了牧覃;要不是旅館環境太惡劣,孩子也不會生病,你這個做母親的,應該為孩子著想呀!”他不依不撓,希望能挽回我。
“我會考慮換個住處,不過,不用你操心。”我說完走下山坡,留下讓跟那棵大樹麵麵相覷,我不知語氣是否太重了,是否傷到了一個關心我的人的心,但,我的敏感不允許我親近這個正日漸長大的男孩,我也隻不過比他大五歲而已,尚不算有代溝的人。
入夜,給牧覃喂些清米粥,和一些消火藥就去睡了。我睡得踏實,大概是身旁的小家夥鼻息平穩的緣故。到了下半夜,他開始翻騰,一直翻動身子,時而蜷縮身子,時而又繃直,我迷迷糊糊地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是起燒了。
我爬起來,趴在他耳邊一聲聲叫著,“牧覃,牧覃,醒醒,醒醒!”
他睜開眼,皺皺眉頭,這才嚶嚶地哭起來,我拿毛毯包住他的頭,又往他舊蕾絲色的舌苔上擠了兩大團紅色的膠體,又喂了一大杯水。
“牧覃乖,吃完藥就好了,乖。”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幫他吞咽。
他隻是痛苦地皺著眉頭,忽然啊一下,嘩啦一聲,剛吃進去的被稀釋成粉紅色的藥傾瀉而下,染紅了我杏仁色的睡衣。
我一下急了,用腳把垃圾桶勾到跟前,拍著牧覃的背,他醞釀一陣子後,嘩啦,又是一通嘔吐。我仍舊從那攤穢物中找到了早上吃的水果,便確信他的消化道因為發燒而癱瘓。
牧覃又吐了兩次,皆是帶著酸味的黃色的水兒,那是方才喂的水和部分胃液,最後,他耗盡了力氣,躺倒在床上。
我鬆了口氣,鬆懈後發現眼睛早已濕了。
“我真不是個稱職的母親!”我一邊懊悔一邊不住地自責。我抬眼看了看牆角的鍾表,淩晨兩點鍾,桌上的一簇海棠開得正濃。
我抓起電話打給戴蒙,除了他,我不知該向誰求救,更何況,他是這孩子的父親呀。電話很快接通,我不禁感謝上帝讓他擁有這個夜以繼日的工作。
“戴蒙,戴蒙。”我啞著嗓子,歇斯底裏地叫著他的名字。
“怎麽了,提?你是蘇提嗎?是吧?!”
“我不知道怎麽辦……牧覃生病了,喂的藥全都吐了,我不知道附近的醫院,溝通也困難……戴蒙,我需要你……我需要你!”
“你在哪?”
我隻知道嚶嚶地哭,一遍遍地重複著:“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快點過來……”
“我問!你們在哪?!”他把音量翻了倍,終於,我不再光知道哭,迅速而清晰地告訴他我的位置。
“抱緊牧覃,在原地呆著,我一刻鍾之內趕到!”他不由分說掛了電話,我斷定,不出一刻鍾,他就會出現在絕望的我跟可憐的牧覃麵前。我抱起牧覃,輕聲哼著兒歌,用指肚輕輕撫平他深皺著的眉頭,他仿佛睡了過去,卻時而虛弱地斷斷續續地叫著:“媽媽……媽媽……”
“在呢,媽媽在呢,等一會兒爸爸就過來,牧覃乖。”我在他額頭上親了又親,用胳膊抵住他的脊梁,給他穿上毛衣、褲子、套上襪子和鞋,仍用一張毯子像裹剛出生的嬰兒一樣裹住他,緊緊抱在懷裏。
戴蒙到了,不過才十分鍾,他風塵仆仆,身上的襯衫袖口高卷著,鞋是家居拖鞋,門開著,他一進門劈頭蓋臉地問:“到底怎麽回事?牧覃怎麽了?!”
他蹲在牧覃跟前,無限愛憐地摸著孩子紅彤彤的小臉,說:“發燒了。”又對我說:“你應該早發現的,怎麽到了半夜才知道孩子病了!”他的話裏都是責備,我委屈極了,卻沉默不言。
“你換件衣服,我送你們去醫院。”他說著從我懷裏搶去牧覃,往門外大步流星走去。
“這樣很好,不用換。”我說著正欲跟出去。
“半夜風大,穿件外套。”他掉過眼睛,用不可抗拒的語氣對我說,我忽然聽出了那話裏的無限柔情,竟怔住不能動了。
“我們先下去,你拿上他慣常吃的發燒藥出來。”
我答應著,收拾一大兜東西,磕磕絆絆地闖下樓去,沒想竟在一樓的沙發上看見了一個男孩,他叫讓,他看見我瘋婆子一樣地把木頭樓梯踩得咯吱直響,站起身截住我,焦灼地問:“出了什麽事,怎麽這麽著急?幹嘛去?”
我隻是擺擺手,腳步一點兒不停。正門外停著一輛車,前頭的車門開著,我隻稍稍留一下神,看見是輛墨藍色的車,款型跟越野差不多。戴蒙先前的那部車在鄭州家裏的地下室停著,他留給了我。
“你抱著他。”他把孩子遞給我後,立刻發動汽車,我不經意間在窗戶外的旅館門口邊的木柱子後,看見了讓,他的眼神淒淒慘慘,涼絲絲的。
我趕緊別過頭,眼睛一酸。
看著戴蒙用熟練的德語跟醫務室人交談,我隻能幹著急,不時親一下牧覃的額頭,他這時已經醒了,拿一雙疲倦的眼睛看著四周。醫生看完後說是發燒加上輕微的胃腸炎,這兩種病時常造訪我,現在居然蔓延到牧覃身上,不過深知並非致命的病症,我跟戴蒙均鬆了口氣,醫生開了藥,又安排在輸液室輸液。
紮針的時候牧覃沒有哭,甚至是麵不改色,隻是緊緊攥著我的手。我誇讚了他,他擠出一個平實的笑。我心裏滿是欣慰。
“教育得很好。”戴蒙不經意地說。
“謝謝。”我繼續逗牧覃,用手捏他白白的厚厚的耳垂兒。
“牧覃又懂事,又純真善良。”他又說道。
我捏捏牧覃的小鼻子,說:“聽見沒有,爸爸誇你呢。”
“爸爸。”小家夥會意,趕緊跟著叫,半瓶葡萄糖水下去,他的精神好了大半,再加上本就是個精力無限的孩子。
戴蒙忽然窘住了,他覺得有些尷尬,甚至不知手該塞到褲子口袋裏,還是抱在胸前,或者幹脆垂著,他看著牧覃無邪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說:“抱歉,我出去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身上飄著一股淺淺的交雜著薄荷香的煙味。
我輕聲問:“你抽煙去了?”
他木訥地點點頭,“我以為氣味已經散盡;希望牧覃不要對煙味過敏。”
“他不敏感,”我說,“敏感的是我。”
他陡地抬頭,瞧著我,忽然又沉下頭。
靜謐一會兒後,他問我說:“牧覃叫你媽媽?改口了?”
“是。”我簡練地說。
他的喉結抖了抖,他沒係領結,我才得以看到他整條脖頸。他又是一聲不吭。
我輕輕地有節奏地拍著牧覃,不一會兒,他累得睡著了,打著輕微的細小的鼾聲,怕他吵到公共病房裏輸液的其他人,我捏了捏他的鼻子,他咕嚕一聲,拿小手把我的大手掃到一邊去,換個姿勢又打著鼾,睡過去。我兀自笑了一陣子,戴蒙也不吝笑容地偷笑了有幾秒鍾。所謂偷笑,隻不過是臉上的肌肉稍微動了動,被我捕捉在眼底。
我請護士幫我照看著孩子,卻對戴蒙說:“跟我談談吧!你的逃避碰見了我的固執,所以並不能解決問題。”
他默不作聲地跟著我出了醫院的大門,站在醫院對麵的小廣場上,這時天有些亮了,珠串子似的人正在晨跑,我倆並肩站在一條綠蔭道上,凝視著彼此。
“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我給你機會解釋,但我不會回頭,這算做事先聲明。”他態度堅硬。
早料到他會如此,但仍忍不住難過。
“那你愛我嗎?”最後,我問。
他抽動著嘴唇,眼睛一張一合;我盯住他,他的臉浮起一片緋紅,最後,他轉移話題,道:“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任何作用;即使我愛你,我也不會再回到你身邊。”
“Kiss me。”我輕輕閉上眼睛,瑟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