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我已經不再有任何性質的企盼。仍舊起早,去跑個步,而後做個簡單的早餐。牧覃每日必定早早睡醒,然後光著腳到客廳找我抱。這天,八點左右,母子倆正在吃飯,一聲清脆的叩門聲打斷了飯桌上的歡聲笑語,牧覃蹦躂著去開門,我則喊著:“是誰?”
門開了,是個年輕小姐,我慌忙站起身,這樣顯得禮貌而有教養,“請問您找誰?”
“噢,”年輕小姐叫了一聲,她朝我跟牧覃上上下下打量了兩遍,才怯生生地問:“請問……這裏是戴蒙先生的住所……嗎?”
“他出門去了。”我直截了當地說,因為看出她眼神中的驚訝,曉得些什麽,說話便不願客氣。
“恐怕他的設計稿忘在家裏,我過來取一下。”她說。
我請她進屋,與此同時,我聞見一陣淡淡的玫瑰香,我把書房指給她,說道:“
她有些氣惱,又顯得無奈,瞪了瞪我。她很快找到,我留她喝茶,她竟果真坐下,我們並排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慢悠悠地喝著,眼睛不安分地四處晃悠,她問我道:“你是戴蒙先生的太太?那是他的孩子?”她又指著牧覃說。
我擺出有教養的妻子的標準微笑,緩緩說:“是呀,他很愛他。”
年輕小姐不經意地撇撇嘴,隨著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她自我介紹說:“我是他的工作助理瑪尼,不過,我好像從未聽過戴蒙先生提起過妻兒呢。”
“他一向如此,公私分明,在家中也從未提過工作,所以我還是頭回聽說他的助理是你,瑪尼小姐呢。”迅速而淩厲地反擊。
“他的確,的確是個公私分明的,男人。”那女人一鼓作氣把茶喝完後,悻悻地離去。
幾分鍾後,叩門聲再次響起,牧覃飛快跑去開門,隨後聽見一聲,連忙跑到門口——讓赫然站在門外,他抱住牧覃,小家夥淘氣地去抓他額頭上的墨鏡。
“讓,你怎麽會來?”我衝他打了招呼。
“我們出去散步吧。”他說。
“等我換件衣服。”我說著,請他進屋,自己則去臥房挑一件桃紅色的長衫,外頭套一件卡其色大網眼毛線衫,配一條湛藍色、膝蓋上打著兩個洞的牛仔褲,把頭發束到腦後,顯得年輕又清爽,和一位年輕小夥子出門,扮相是重中之重。又給牧覃套了小外套,這才出門。
我們沿著街道,走上一段斜坡,讓顯得心事重重,不發一言,我隨口說著天氣、風景,他偶爾逗逗牧覃,惹得那原本愛笑的孩子咯咯聲不止,我隻好由著他們這般鬧。
到一個公園時,讓把牧覃放到長椅上,他顯然有些累,額頭上的汗星在陽光下閃著點點金光,我在牧覃身旁坐下,看著他。
終於,他發話了,卻是,“不過一個星期沒見,牧覃又重了。”
我這才意識到,我跟牧覃搬到戴蒙公寓尚不足一周,如此短暫的光陰還被分房而居打了對半的折扣,真可謂度日如年,“那是當然,能吃能睡,怎麽會不重。”我淡淡地說,其實,牧覃不止增重,小個頭也正迅猛增長著,目前已經有1m高,比來瑞士時長高了足足十厘米。
“這個星期……你們過得好嗎?”
你們?我在思考,這是指我與牧覃,或者是,我與戴蒙先生。他的話含蓄而模糊,我隻好答道:“還不錯。”其實,即使明白他在問我與戴蒙,我也不會將真實情況告訴一個對我尚存一絲非分之想的人。我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動不動地盯在牧覃身上,用手梳理著他那被風吹亂的短發。
“sue,”他叫著我的名字後,而後停頓一下,我不得不抬頭去看他,他的把戲成功了。不過,天哪,我看到了什麽,一朵紅色玫瑰!
紅色玫瑰,像一朵朝霞,正舉在讓的胸前,我並不記得一路上他手中拿著這花,也猜不出他將這麽一枝花藏在何處,經過十幾分鍾的行走竟能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我麵前。
“讓,”我不知該說什麽,麵對他熾熱的眼睛與略顯羞澀的臉頰,我皇皇失措,期期艾艾,“……你應該知道,我……我,一個有夫之婦,而且帶著孩子……”
“我知道。”他的坦然將我的尷尬舉措襯托得更加尷尬。
“所以,你就應該離我遠遠的;而且,你跟巴蒂西亞的關係,我跟巴蒂西亞的關係……你不能這麽莽撞,不能這麽做!”我像大人一樣地教訓他,教育他,不妨說成是自私地懇求他維持我先生家的寧靜。
“sue,”他把玫瑰花塞到我手裏,我縮了縮手,隻得收下,他繼續說,瞪著一雙清澈無比的藍眼睛,“你不用因為我而擔心;我喜歡你,而且清楚地很,你結婚了……這朵玫瑰,隻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並沒有別的意思,我不想增加你的負擔,也不會要求你做什麽,隻要知道我喜歡你就夠了。”
我低下了頭,為他赤裸裸的表白而一時羞赧。
“第一次見到你,我立即意識到,對巴蒂西亞,我隻有像哥哥一樣的關懷,她也的確是個需要特殊照顧的小妹妹……所以,我會盡快料理好這複雜的關係,不給你帶來任何困擾。”他保證說,情緒激動,藍色的眼睛裏迸發太陽黑子——他舒暢、悲傷、決絕而柔情。
我的喉嚨如鎖住一般,不知該說什麽,或者,我說了一些話,卻未經大腦,因為我一絲一點印象也無。而現在,讓馱著牧覃,三個人已經走在回去的路上了。我顯得心事重重,他則一身輕鬆,步伐邁地狹長,頻率不高,這才使得我不至於被落下。紅色、黃色的花開滿小徑,碧綠占據著半片天空,一大朵一大朵的雲,像掛在藍天上的棉花糖,低低地飄在我頭頂上。
作弄人類後,上帝的心情總是這般好。
6
下午,我無心教授牧覃的課程,給他放了假(不過隻許在客廳裏隨處活動,不可出門),自己躺在陽台上,懶洋洋地曬太陽,細數呆在盧塞恩的日子——轉眼過了兩周。
“媽媽,給我把這個打開吧。”我接過牧覃遞來的一小瓶牛奶,手卻凝住了,原因是,牧覃的這句話,是用法語說的!
我疑惑地看著小家夥,轉轉手擰開瓶蓋,遞回給他,說:“把剛剛說的話給媽媽重複一遍。”
“我剛剛說的是法語,媽媽一定聽到了。”他自顧自地喝著牛奶,竟不再搭理我,我哭笑不得,這個早慧兒童,可得好好教育,盡情發揮他的先天才能。
“覃覃,再說一句嘛。”我央求他,牧覃邊喝邊模模糊糊地說了一串法文,我聽地雖不甚清楚,卻甚是真切,他的的確確,在說法語!這麽,我每日的法語課程也算卓有成效,之前他一直拒絕課堂外講法語,毫無緣由。如今,突兀地一句法語,更是不知為何。
後來,我才明白,他多麽渴望一個完整的家庭,他多麽想融入戴蒙和瑞士。
傍晚,我照例先去準備食材,七點鍾開始做飯,整整推遲一個鍾頭。這自然是為迎合
戴蒙換了拖鞋,走到沙發前,抱去牧覃,親了一口,這才看向一身碎花圍裙的我,隻輕輕掠一眼,就同牧覃一起看碟子了。失望填滿我的心,但最近幾日不都如此嗎?於是,失望也並無太久威力,隻不過一分鍾的時間,我又陶醉在廚房那片甲之地。
“媽媽讓明天回去一趟。”他不知何時鑽進廚房,對著我的背影說。
“噢。”我應著,並不抬頭看他,怕那雙冷酷的眼睛刺傷我早已破碎飄零的心,他停了停,想說些什麽,卻走出了廚房。我知道他想說些什麽,或許想和好,或許是更深度的責備。
我不願在牧覃麵前顯露出父母的不合,所以,晚餐在一片歡樂祥和中結束,我照例跟戴蒙說著平常事,他也配合地應著,隻是兩人臉上都不見笑容。藍莓果仁蛋糕是牧覃的大愛,一邊吃一邊撒,我跟戴蒙圍著他團團轉著伺候,順便消融了彼此的尷尬。這是孩子另一個大大的好處。
這天晚上,戴蒙依舊睡在書房,中午時我已為他收拾好床鋪——那張折疊沙發,他又跟牧覃打鬧一陣後,哄孩子睡了,自己才鑽進書房。我洗碗,吸了一遍地後,也正要睡覺,當然是去臥室。
書房門忽然開了,戴蒙穿著睡衣走出來,他靠上沙發,又示意我坐下。我也穿著睡衣,坐到他身邊時,恍惚覺得是回到了那個分開的晚上,不禁悲從中來。他搓搓下巴上的胡子,聽到響聲,我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他:
他留了胡子,下巴,嘴唇邊,輕輕的,淡淡的胡渣子,使他臉上新鋪了一層成熟的光澤,鼻子依舊,湖藍色的眼睛,顏色變得暗些,更加深邃而迷人,寬闊的額頭,白皙的皮膚,與我剛見到他時無甚分別,一樣地英俊。
“中午的那個人……”他主動提起話頭。
“哦,你的助理。”
“是,”他供認不諱,“在你來瑞士之前,她一直向我傳遞情誼,讓她取設計稿是為了給她看看我的妻子跟兒子。”他說完,好像自己害羞似的,立即站起身,道了句晚安,回到書房。
我意識到,這個破損的家庭,有了一線生機。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還算早,剛洗漱完,兒童房中傳來嬉戲打鬧的歡笑聲,我頭上包著毛巾推門進入,隻見戴蒙正拿著牧覃的小牛仔褲扮著大灰狼給他穿褲子,我噗嗤笑出聲,父子倆繼續玩著,我抱著雙臂站在門口,一絲不苟地看著,一邊衷心地笑。
早餐端上桌許久後,那令人嫉妒的清脆笑聲才停止,不一會兒,戴蒙抱著牧覃從洗手間出來,坐到餐桌前。
“咱們開車回去,下午能到,不需要帶什麽東西。”他吩咐著,之所以用吩咐,是因為,我在這個家裏,似乎始終扮演著保姆的角色,做飯,打掃,靜觀那對父子打鬧,卻插不上手。
“出了什麽事?”我問。
“不清楚,媽媽隻是讓我們盡快回家。”他說著,給我空了的杯子加一杯牛奶,我忽然覺出一陣溫情,於是放下麵包,專心喝牛奶。
“……你怎麽忽然間……”早餐後,照例由我這保姆收拾碗筷,我心裏詫異——他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快,我不由得擔心,隻好直接詢問。
“站在你的角度上,我想了想,”他撓撓頭,“也許事情並不是表麵上這樣,我了解你的為人……從你出現在盧塞恩,我更加堅定了對你固有的認定,你不是個隨隨便便拋棄感情的人,也許,這中間有些什麽你不願我知道的事情;當然,不願我知曉,便是認為不知曉對我來說反而更好。”
我怔住,他的話行雲流水一般,那思緒淙淙地流進江河,任我這肉體凡胎可是追不上的。
“所以,我不願被蒙蔽了雙眼,”他站起來,握住我的手,說:“和好吧。”
我低著頭,卻在笑。
簡單收拾了行李,料到莫納夫人或者巴蒂西亞定會央我留下多住幾日,便多帶了兩套衣服,又帶上牧覃的推車,學習書和玩具。戴蒙先生穿一件灰色絨外套,白底紅條紋襯衣,我則一件半截灰色針織衫,右襟上紮著一隻火紅玫瑰,內套大紅T恤,昨日穿的那件破舊藍牛仔褲,牧覃紮著中國國旗模樣的頭巾,一件灰色牛仔外套,花色卡通T恤,卡其色棉布褲子。
三個人一看便知一家人,像是家庭裝。當然,我給牧覃和自己打扮時,小小地參照了一下戴蒙先生,果然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