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裏充滿了希望。我常跟莫納夫人在聖弗朗索瓦廣場邊上的咖啡館消磨掉一整天的光陰,我拿她當做母親,與她格外親近。她總是愛憐地看著我,說:“sue,經過那件事你變了許多,要變回來,年輕人不能總享受夕陽紅;隻有看到你這身亮堂堂的衣服,我才把你跟自己分辨開——你還年輕,不能放棄希望。”
我把頭埋到她臂彎裏,點頭答應,翌日仍舊隨她這般度日。她才是典型的富太太,每日運動運動,逛逛街,有靈感便畫上一幅,偶爾閱讀巨著,也會翻閱我從中國帶來的小說,兀自感歎上一陣子。
這天早上我發現床頭相框裏的合影不見了,素閔說幾天前已不知蹤影,還以為是我收了起來。我問了一圈,沒人拿,後來巴蒂西亞猜測,“大概是戴蒙拿去了,帶在身邊,以療思念呢。”她笑嘻嘻地瞧著我。
“怎麽可能?他又沒回來,帶不走的。”我斷然否定。
“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你在巴黎的時候他回來了一趟,說是有事情要辦,進你們屋轉了圈又走了,我讓他好歹等你回來見見牧覃,他愣說沒時間,我就說嘛,這男人婚前婚後一定大變樣,連秉性淳厚的哥哥都這樣了,我選擇相信顛撲不破的真理。”
“噢,”我說,“瞧我這記性,戴蒙跟我說過他把照片拿走了;實在抱歉,吵得家裏雞犬不寧。”心裏很高興,我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隻要戴蒙心裏還殘留著這麽點星光,我就有希望——他也許正端詳那照片,想起剛結婚的時候,那快活流暢的日子,會對我心存憐愛。隻要給我個機會,見他一麵,我想一切都能從頭再來。
又過了幾日。我照舊跟隨莫納夫人享受夏日,她去見一位搞服裝設計的朋友,我依舊衣著豔麗:翠藍色長裙,猩紅坎肩,白色綁帶布鞋,別一支黑色珠光發卡,清清爽爽烏黑短發。她的朋友是位中國迷,對唐裝十分向往,我也在走複古路線,偶爾穿一套素淨的繡花旗袍。
她穿著淺碧藍色套裙,裙尾鋪了一圈兒的水晶,一件月白色罩子,鞋是普通黑色皮鞋。我倆相互欣賞,她讚歎著我的敢作敢為,在瑞士,一個穿紅戴綠的女人無論何時都會吸盡光輝,自然也要受人揶揄。
“她一向這麽穿,桃紅配翠綠,杏黃配萘紅,紫羅蘭配黑……簡直是個花籃!”莫納夫人驕傲地介紹,又妒意十足,“她都敢穿,穿出來也好看。”
“貼近自然的都是美的,”她朋友薩拉點頭表示讚同,又問我說:“sue一定是做設計的!”
“不,我是心理谘詢師。”
“噢,”她仿佛看到蘭花張嘴說話一般,錯愕地眉頭擰成一股,她說:“這實在不可思議,我以為心理師都喜好蒼白、潔白、雪白,沒想到竟也可以這樣斑斕!”她又說,“你完全有設計師的資質和潛能。”我告訴她大學時兼修了設計,她才滿意地點頭。
“你可以嚐試開個特色小店,洛桑遊客多,總有喜歡的;本地人穿慣了素色衣服,也會偶爾想要年輕一把;生意不會爛的。”她極力慫恿我開店,莫納夫人卻不甚讚同,理由是我在此地不長久,開個店得不償失。
歸家已是月明星稀,薩拉邀請我們參觀了她的設計坊,琳琅滿目的絢爛服裝,莫納夫人不住感歎著,她對於我開服裝店的觀念開始動搖,最後竟然跟著慫恿一把,“那樣我也不用跑去巴黎,自己兒媳婦設計得又比別人貼心,還能省下不少錢財。”我隻是笑,告別時她朋友拉住我的手,在我手掌上放了雙黑色緞麵繡花鞋,她說:“在法國見到的,瞧著挺藝術就買了好幾雙;這是你們中國的東西,在異國思念家鄉的時候也許能派上些用場。”我謝了她,手邊卻沒能拿得出手的東西回贈,隻好等到下次。
牧覃一天沒見我,像隻哈巴狗兒,巴巴地望著大門,隻等聞到姑姑氣味就躥上去撲我個滿懷!我向素閔詢問他今天的表現,還不錯,就親了親他的小臉蛋。
“姑姑!姑姑!我今天看到姑父啦。”
“噢,是嗎?”
“嗯,”他被巴蒂西亞的包頭巾吸去了注意力,我轉而問巴蒂西亞,“戴蒙回來了?”
“又走了,他又沒告訴你?”她敏感地挑起話頭,我隻好繼續扯謊,“他說最近回來一趟,誰想卻是今天下午。”
“他本打算明天回來的,打電話過來我說你跟媽媽出去會朋友,他竟趁機回來了。”她起了疑心,“你們倆不會是吵架了吧?”
我連忙擺手,這倒是事實。由此觀之,戴蒙先生果真不打算見我了,我拉過牧覃,問道:“見到姑父啦?”
“嗯。”
“姑父疼你不疼?”
“他給我買冰激淩,給我買蛋糕吃,還有巧克力!”他興高采烈,也隻有我能聽得明白:戴蒙定是買了好吃的給他,卻不見得是冰激淩呀蛋糕呀什麽的。小孩子嘛,如同小狗,誰給骨頭就跟誰親,他自然認為姑父是疼他的。事實上,戴蒙對他視如己出,疼愛有加。
我不著急,他終有一天會原諒我,回到我身邊,而那一天,我堅信,不久便會到來,我的直覺一向很準。每天日暮,葡萄園的一角,一邊看著牧覃玩耍嬉戲,一邊鋪開一張紙,記下內心與戴蒙的對話,再將這對話折成方塊,塞進一個從中國帶來的染綠鏤花象牙筒裏,這算是一個心路曆程嗎?
待到跟戴蒙重逢,一定要讓他逐個拆開了看,讓他內疚,讓他後悔;他一定會,如果他知道真相,定會後悔;然而,我並不打算把生活的假麵撕破。
隔天,薩拉再次邀請我倆參觀她的設計坊。她剛設計了一套姹紫嫣紅的夏裝,請我們去鑒賞,我倆自然是欣然前往。
我平日裏不大塗唇膏,卻有兩盒類似五代時女人用的口脂,有淡雅的香味,據說用了十四味不同的香料:上色沉香,甘鬆香,艾納香,零陵香,苜蓿香,雀頭香,蘇合香,白膠香,白檀香,茅香,藿香,丁香,麝香,甲香,裝在雕花玉盒裏,算是最貴重的,我挑了一盒淡紅色用來回贈。
薩拉在設計坊裏招待了我們,用中國的蜜餞兒;我把備好的禮物奉上,她是識得那口脂的,激動地直欲掉淚,對我謝了又謝,說是從沒收到過如此貴重的禮物,莫納夫人有些不受用,她也看上了我那雕花玉盒裏的淡紅,暗地裏責備兒媳不盡孝心。
這會兒,我們在閑談。
“我聽說過,講到女人用的口紅,用小簪子挑撥了塗在唇上——孰料我也能小家碧玉一番。”她的興奮尚未消去,又說:“不過我可舍不得用。”
“氣味真不錯。”莫納夫人也在讚賞,她已擺脫嫉妒、氣憤的情緒,她不常化妝,自然唇膏也不是必須的,加之對中國古典文化也沒那位朋友的興致高,就越發覺得我的贈送情有可原。
“sue,你一定要找些事做,你本有設計師的眼光,完全可以開店鋪,”莫納夫人又說,“一位初來乍到的女心理師是站不住腳的,你不是一直想要獨立,恐怕幹老本行是行不通的。”她怕我荒廢青春,極力勸我找點事做。
“店鋪太複雜,怕是沒有精力。”我婉拒。
“我邀請你做我服裝店的設計師。”薩拉盛情難拒。
“我會考慮,”我說著,“也許,不久後真能在商店櫥窗裏見到綴著我設計的花樣的衣服呢。”
末地,我跟莫納夫人分別受贈一套新潮夏裝,算是對口脂的回饋,我相中一條潑墨似的花白色的裙子,淺淺淡淡的雪絨花綴滿棉布麵,但我卻請莫納夫人幫我挑出一套來,就央求她道:“我的衣服總是花花綠綠,審美觀走到岔路口上去了,幫我挑一套適合在瑞士穿的吧!”
她欣然應允,在小室裏轉上一圈兒,手裏拿了兩條裙子,其中之一便是我樣中的、素淨的長裙。另一條水泥色,仔細看才知原來是褲筒極闊的褲,飄逸灑脫,褲腳上繡著一簇簇火紅的杜鵑,中國刺繡,故鄉的氣息撲麵而來,我接過來在身上比了比,她卻奪過去,說:“這個可不是年輕姑娘穿的。”這也就意味著,那條長裙,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