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戴蒙終於有大段時間可以聽我的部署——如莫納夫人所說,他在瑞士是位傑出的藝術家,不斷有靈感湧出,每天約了一批朋友在咖啡館談天說地,研究他們的藝術,一整天一整天的,白天我是沒機會找他聊聊的。他從來不是個細心的人,男人大抵都是如此,不管他們如何愛你。
“我看你得珍惜這個星期的喝咖啡時光,睡覺可是可惜了。”
“此話怎講?”他起得很晚,我把早餐端到床邊的桌上時,他還眯著眼,背靠著兩三個枕頭,而日已升到窗欞。
“我決定下個星期啟程去法國,”我說,“雷打不動。”
他認真地看著我認真的神情,示意我繼續說。“婚禮,我希望在瑞士舉行。”我一字一句地說,“不過,也希望在中國。”
“這很容易,”他坐起身,裸露著白皙的陶瓷一樣的胸膛在光下亮晶晶,我有些出神,他俯身用一條胳膊裹住我的脖子,笑了起來,他知道我在想什麽,不過他繼續說:“舉行兩次婚禮也不是難事。”
我掙脫出來,尷尬地笑說:“我正需要你這麽說;起床吃飯,我需要這位設計大師的靈感,看看如何準備婚禮。”
“怎麽辦?”他忽然正經地說,“最近,關於婚禮的靈感真是多得不得了。”
我告訴他這次婚禮且會比較正式,莫納夫人希望如此,我也打心眼裏喜歡這樣做——昭告天下,結婚是變了法的占有,倒能讓人踏實下來。婚禮定在四天後,是個相對吉利的日子,我陀螺一樣在老城區和烏契區間旋轉著,按照戴蒙的設計稿購置所需,事必親躬。巴蒂西亞雙休日的時候是我的小跟班,負責拎包,在挑請柬的時候決定是要百合花還是玫瑰花,在一列親朋好友的名單裏劃掉關係疏遠的;莫納夫人因我的親近而越發願意同我親近,這是個良性循環,而且,我倆似乎多年不見的老友,有講不完的話。除此之外,我還發現了若幹相同點:比如,左手拿刀右手拿叉,我並不是左撇子,吃飯時卻習慣用左手拿刀,她亦如此;嗜好疊襯衣,卷領帶;吃飯時盤子裏不留下食物,愛喝水。這位夫人對服飾研究頗深,就自告奮勇地將禮服挑選的任務包攬下來,她甚至表示,如果我願意禮服將由旗袍改裝,而且她不介意用刺眼的大紅色。
我給安娜回了信,暫時沒把婚禮告訴她,隻等後天一早,禮花漫天的時候給她打去電話,收到一個不知所雲的祝福,她第二天才回了信,卻隻簡短兩行,“很高興收到你的信,但我不得不草草給你回信——寶貝病情加重了,我很是擔心,李希正在醫院裏陪夜,我熬了兩夜有些撐不住,祈禱小男子漢快快好起來!我真希望見到你,你快些來好嗎?”“好的,好的。”我喃喃自語,“後天中午,婚禮一結束,我保證,我就去見你。”我能感受她那份憔悴,她需要我。
隻剩下兩天。教堂、親朋、禮服等大事都已妥當,莫納先生專門請了大飯店著名的廚子,這算是他送給我倆的婚慶禮物。不時有朋友到家裏慶祝婚禮,莫納夫人忙得不可開交,隻好由我去取禮服——一共五件,新娘禮服是潔白的蕾絲裝,婆婆的是白色套裙,領口有大浪滾邊,是她最喜歡的花式,我想她穿起來一定嫵媚無比。我取了禮服,下出租車時,五個口袋搖搖欲墜地趴在我身上,這離住所還有一段距離,而且要爬高,我不得不加快步伐。
這個小鎮在半山腰坐落著,爬山公路很發達,車子都是呼嘯而去的,即使我走的這段已經是小道,我還要小心翼翼地緊靠著路邊,以防被飛馳的汽車掛到,汽油味真重。
我走到拐角,再轉一個彎就到了小別墅身後,也就到家了。轉彎後,我卻發現了一個爛醉如泥的酒鬼,他靠著牆壁,低低地勾著頭,看樣子已經沉沉睡去,渾身酒味大得很,我看著他,不是因為想要扶他一把,而是小心翼翼地拎起口袋,祈求別碰到他驚醒了人家,其實,我一點都不想搭理這樣的人,喝酒卻讓自己醉的人我一向不肯發善心。
然而,我卻駐足了,那個人在我經過的時候忽然抬起頭來嘟囔了幾句話,而後又把頭低下去,短短幾秒足夠看清他的麵目,我不大相信,那人,居然是讓!巴蒂西亞的男友。這樣我便不能打定主意旁觀了。
“讓,認識我嗎?”我想起巴蒂西亞今天有個聚會,這個小子八成是聚會上的醉鬼之一,我搖了搖他的胳膊,他睜了睜眼,又擠住,我急了,大聲說:“你醒醒!你這個醉鬼!看來我得叫巴蒂西亞過來了!”
他聽到巴蒂西亞的名字才又睜了睜眼,我抓住機會一把將他拉起來,他如爛泥一般,唯有依靠我的攙扶和牆壁的支撐才能勉強站起,“你先靠著,站穩,我去找巴蒂西亞!”
“我根本站不穩嘛。”他張口道。
“沒想到一個醉鬼還明白些什麽呀。”我試了試鬆開他的胳膊,果然,他開始傾斜,我看不出是人為還是自然,我試了幾次均是如此,隻好告敗,又沒法攙著他走,我自己已經是泥菩薩一個,最後我說:“你有手機沒有?給她打個電話。”
他沒有。我後悔撿了個棘手的差事,我朝小別墅方向大叫著巴蒂西亞的名字,並沒人回應。“她也醉酒了,”讓說,“還是我把她送回去的。”說這話時,他驕傲的神氣,好似剛打完勝仗將敵軍全軍殲滅的將軍。
我看著這個小孩子一樣的孩子,撇了撇嘴,我把他放回地上,他立刻癱軟下來,橡皮糖一樣地黏在牆角和地麵上,我提著口袋一路小跑。
“就這麽把我扔下了?!”他叫得歇斯底裏,似乎已經等待救助許久了。
“你閉嘴!”戴蒙又去咖啡館會友了,家裏隻剩下莫納夫人和不省人事的妹妹,通常也是如此,而清醒的那位接到了朋友的邀請正打算出門,我把口袋放到門口,去屋子裏找到一盒葡萄糖,沒給婆婆問及原因的機會就出門了。不出我所料,叫讓的少年依然半躺半坐地癱在牆角,聽見聲響他抬起頭,見是我,臉上浮現出一陣驚喜,他說:“謝謝你。”
“你閉嘴!”我給他喂了點葡萄糖,然後跟司機一起將他抬進出租車後座,讓他這般回家我有些放心不下,我發現我的心變軟了——我坐到車裏,親自為他保駕護航。
他很快睡著了,打著輕微的鼾聲,我把他送到家裏,表明自己的身份,那家人居然知道我要結婚的事情,還送了滿滿的祝福給我,可不止是褒揚。我心裏很是高興。隻要別人願意祝福我跟我愛的人,我總是要用最燦爛的笑臉回饋。
晚上終於閑下來,我坐在電腦前,看著巴蒂西亞熟睡的紅透的臉,她恬靜的側臉正對著我,她均勻地呼吸著,打著微小的鼾聲。她是好動的,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安靜的她:她跟莫納夫人有六分相像,美目,細眉,厚唇,光滑皮膚,粉嫩。我腦海裏浮現出莫納夫人的映像,拿她跟眼前的人比對著。我時常這麽做,因為“婆媳相”嘛,每次聽到別人這麽說,我都會翻出鏡子腦海思索著婆婆的麵孔比對一番。容貌相似處在前麵已經描述過,我隻當莫納夫人的麵容中國化且十分大眾,不敢多麽深究。
我是要給安娜寫信的,開了網頁,忽然覺得打電話更便捷一些,而且,此時家裏的電話對我也是開放的,自然我欣然放棄網頁。我打李希的手機請他讓安娜接聽,卻被告知安娜暫時脫不了身,他說:“她現在情緒不穩定,恐怕不會接電話的,等她好點我再給你回電話吧。”
“發生了什麽事?”我嗅到一絲危險氣息,追問道。
“沒什麽,”李希很淡定,卻掩飾不住內心的焦急,他想盡快結束這個談話,於是說:“孩子的情況不好,發燒不退,呼吸道有些阻塞,你也不用太擔心。”
“好吧。”我知道他一定想立刻去照顧妻兒,隻好掛掉電話,思忖著,“不行,我需要跟戴蒙先生商量,要立刻動身去法國才行。”然而此時已是深夜,戴蒙正在書房看書,畫圖稿,我不忍心打擾他,隻好決定明天一早趕去巴黎,至於那盼望已久的婚禮,隻好推遲。
淩晨四點,我睜開眼,倦怠地挪著身子,推開窗。外麵黑色彌漫,不著邊際,很冷。戴蒙還在睡夢中,我小心翼翼地收拾了旅行包,帶了幾件必須的衣物和證件(當然也幫戴蒙打理好了),又悄悄摸到巴蒂西亞屋裏,開了電腦,郵箱裏有一封新郵件,來自安娜,時間是淩晨兩點,我驚訝地點開:
“你好,我是李希,你一定很納悶為何此信由我來撰寫,事實上,安娜正在醫院裏陪著孩子,他已經渡過了危險期,當然,安娜的情緒也已穩定,所以,請你不用擔心。
我剛剛從另外的朋友那裏得知你跟戴蒙即將結婚,似乎就定在明天;這是什麽道理?為何我們未接到通知,總之,是要祝賀你們喜結連理;但抱歉得很,因為孩子的身體不好,我跟安娜都脫不了身,所以可能沒有辦法參加兩位的婚禮了,請原諒。
代我向戴蒙遞上祝福和抱歉。謝謝。
保重。”
我從椅子上拉起下半身,也不關電腦,也不再小心翼翼地走出妹妹屋子。回到屋裏,看見酣睡的戴蒙,我終於鬆口氣,身子一軟,壓在他身上。他驟然驚醒,迷迷糊糊抱著我,問道:“你在幹什麽,親愛的?”
“沒什麽,沒什麽……”我隻是重複著“沒什麽”,一聲比一聲低,最後仿佛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再也吭不出聲來。
“你累了,”他摸摸我的頭發,又說:“這幾天你太累了,該休息休息。”
我隻是嗯著,卻在想那個小男孩的事,對於他的恢複我半信半疑,心裏一直撲撲地跳著,忐忑不安。我如小羚羊般將頭靠在戴蒙的胸膛上,那胸膛光滑又溫暖,我喜歡依附著它,厚重,踏實,又有著別樣的浪漫。
“過了今天,我的單身時光就要結束。”他哧哧地說,“終於結束了。”
“終於結束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我笑顏如花,女人碰到這樣的時刻,哪個的臉蛋上不會洋溢著幸福,“那你更加應該好好享受這麽一天,這可是你生命中最後一個單身節。”我想,我跟這位先生將永遠不再分開,這是個夙願,也是我此刻堅信的,至於未來如何,走著瞧吧。
戴蒙果然聽從我的勸告,約了一幫朋友消磨時間。我對安娜還有幾分的放心不下,中午又給李希打了個電話,他沒接,我又發了幾封郵件,均是石沉大海,我試圖用合理的情境來安撫自己不平靜的心,卻是不能,所幸半下午的時候接到李希的回電,這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