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九三 玉器
(2015-07-05 17:06:07)
下一個
謝公真的把胡須剃去了,雲鵬操刀,功夫很勉強。
謝公下巴光溜溜的,洋溢在有希望的等待中。詩人考慮後提醒他:“要配合啊,裏應外合,乘熱打鐵。”樂老同意:“有道理,否則外頭不是白白裏的,白冒一次風險?”謝公歎道:“實在沒新話,老那幾句。而且,我久不提筆,好像都不會寫字了。”
詩人道:“請雲鵬幫忙。”雲鵬說好。尖臉奇怪道:“你們說什麽?”都是瞞了他的。
雲鵬道:“叫冤麽,你要我幫忙也行!”尖臉不作聲了。
一般而言,犯人互相都有著濃厚的興趣,你掂我份量,我掂你份量,尤其是家底的細節、案情的關鍵處,不光是為了消遣。
樂老頭笑嗬嗬的,最坦率,什麽都不在乎。謝公和詩人是有保留的,稍不投機就縮回來,話講一半。詩人容易興致高,浮誇一些。謝公沉靜,有時冷眼森森的,像個幹部樣子。雲鵬和尖臉個性莽撞、粗心,而看法往往敵對。
至於原來的家景,籠子裏公認是樂老最好。其次是詩人,再其次是謝公。雲鵬是生在新中國的,是兩回事。尖臉是很窮,他們說的吃、穿、用都接不上口,聽都聽不懂,內心感慨。
雲鵬的上訴狀寫好後,大家傳觀,提提意見。老頭們認為很精采,讚他文筆好。抬頭就是:辦案人轉呈上海市公安局長、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院長。尖臉看了駭然:“你就這一件事?”大為歎氣,替謝公不平。不滿道:“對自家人這樣!”他的意思是,他和老謝是黨員,黨內的事情麽,太不給麵子了。
尖臉在籠子裏是鬱悶的。他好談女人,可這兒是正人君子,黃色故事沒法談。他認為知識分子不是好人,可這裏都是。他隻能孤立了。
管理巡監,抽著香煙過去。尖臉湊到門口吸吸,歎道:“我在外麵是一天兩包,開銷大。這一來倒是戒掉了。”
說起來,都有煙癮的。還是雲鵬抽的最少。說起各種牌子和各人的抽煙史,能說幾天幾夜。老年人不覺得,他們已老在重複了。
詩人道:“開銷大,你老婆沒意見?”尖臉道:“開始當然有,後來沒有了。為啥?我不瞞你們,做了頭以後,煙不用自己買了。有時都吃不了,把癮撐大了。”
詩人譏諷道:“現在有張黨票,好比元朝的蒙古人、清朝的旗人,是一等公民。有了它,到哪裏都是自家人,這裏罷了官,別處一樣做。”謝公道:“這要新黨票,我這種三十年代的反而不好!”
尖臉欣欣得意。雲鵬道:“我想起一件事,廠裏一個幹部,犯了事,公安局要來抓人。廠一級和上級領導討論,要判他五年。和公安局通氣後,開除出黨了事,沒有抓。所以,據說黨內有不成文的規定,一張黨票抵五年的罪。”詩人道:“也就是說,隻有五年以上的大事情才抓,上一檔子是十年呀!”
謝公點頭:“有這現象。”
尖臉嚇得發抖:“這不可能。”
詩人心裏舒坦。時間久了,各人經曆都知道,詩人是58年補戴的右派帽子,而尖臉是反右運動中入的黨,也是58年。所以兩人是對立的,詩人隻敢明言自己是冤枉的,其實認為別人也都是。尖臉認為反右肯定是對的,即使個別人有點冤枉。有機會兩人互相刺一句的。
除講課外,平時的談吐是詩人最精采,表情最生動。文人的本質就是要炫耀,喜高談,即使生性緘默的,也在筆下放肆,否則就不是文人了。裴詩人細數他原來的藏書之富,比如莎翁托翁的書,他都收全的,包括評論的書,有不願去文聯圖書館而去他家借的。他父親留下的廿四史、萬有文庫。堆一房子書,每次搬家費力,後來賣書度日,光舊小說就賣了上千元。
他談他見過的文人,在昆明,他住在“臉刷白的矮個子、多產作家沈從文”樓下,常上去請教。茅盾去延安,臨走在飯店見他和同學,同學跟茅走了,自己因為爺不同意而走不了。幾個有名的新詩人兼教授的,他都認識。胡適的兒子“豆腐包”,是一起玩的。說大學裏都是經濟條件差不多的一群人,吃吃喝喝跳跳舞,住金馬碧雞旁的宋家別墅,連防空洞的。
雲鵬聽得入迷,甚至覺得不虛此行!老樂和老謝,憑他們的經驗,知道他沒吹牛。可是,這又怎麽樣?一個文人是否夠格,有無價值,是要以他自己的能站得起來的勞動成果來證明的。沒有堅忍專一的毅力——那是要一輩子放棄好多,妥協好多的——根本不行。
其實,老裴是感覺到的。所以他悲哀時,會自責“人沒用場,一生糊裏糊塗。”
他坦承解放後走錯兩步路,否則不會是現在的境地。一是應回歸本學業,搞研究或教書,不該選擇文化衙門。二是交友太濫,認識好發牢騷的文人(有胡風的朋友,以至他的右派結論中有“漏網胡風分子”一條)。
在抓進來前,他的日常生活是這樣的:下班後有空,就抓緊寫他的長篇小說。可是,有人敲門了!朋友孩子約好來請教數理化功課的,來探討裝半導體收音機的,來約他一起去采草藥的,來討教文學的,來對運動發牢騷的,他讓排隊一起起接見!時髦的東西,他都感興趣,都要露一手·····他的傳世之作,怎麽寫得成!
而他最難過的,妻子單位逼迫和他離婚,法院批下······他兩次自殺,特意乘海輪,縛住腳往下跳;乘機帆船回家鄉,往湖裏自溺,居然都被救起。他總是想死於水。
雲鵬家裏沒有右派,對反右情況卻是了解的。比如戴季龍、徐麗。他還熟讀領袖的內部二百篇講話——從天熊處看到的。他背誦主要段落,使詩人大為激動,這樣的內幕,沒有文革是不會流布出來的。因此,他的言論是很激烈了。尖臉先是困惑,後來不滿,他還是相信報紙上登過的:“當時有社論,老工人說話了。這也不對?隻是手段?”
雲鵬和詩人光火。尖臉平時所談,思想仍是極左的,工宣隊教訓人那一套,反右、大躍進、反右傾、四清、文革,都是對的。雲鵬奇怪道:“你這樣思想,怎麽會是反字頭呢?”尖臉道:“我冤枉呀。”問冤在哪裏,他支支吾吾,不能自圓其說,總是那句“上知識分子當。”
這在1號籠,成了個謎。
幾天後“匡朗匡朗”,“542!”四個月沒提審的尖臉提審了。臨走前慌慌張張,從包袱裏拿新寫的交代材料,抽出幾張,又放回幾張。
雲鵬來了好奇心,做個探囊取物的姿勢,大家好笑,沒人製止。尖臉久久不回來,雲鵬耐不住了,看他露出包袱口的交代,幾眼就看畢。止不住的冷笑。
“是什麽事?”
“哈,是加工罪。”
“啥意思?”
廠裏的俗話,就是搞人家女人。原來他一貫作風不好,工宣隊時憑職權搞女的,影響很壞,這是他自己寫的原話。詩人道:“可能他威脅女方或知情人,後來人家反悔,又上告了,所以說是上當。”樂龍頭道:“我想起來了,有次龍頭學習會上,候管理說542是破壞教育革命的反革命。”
老裴搖頭:“這就對起來了,下作胚。”
“匡,嚓嚓”,尖臉回籠了。受了驚嚇,人呆呆的。難友照例安慰他,他歎道:“我講不清了。”詩人道:“要不要人幫忙,這裏有寫狀紙的好手。”他忙說不要。雲鵬道:“你真是冤枉嗎?”尖臉又驚又疑,整理包裹,想到可能被翻動,脾氣全無了。
這天半夜尖臉說夢話,哀求說:“我不了”,“再給個機會”,“我沒有”,後來自己嚇醒。白天雲鵬逗他道:“你講夢話,口齒倒清楚。”
“我講什麽?”
“講案情,有個女的,菊珍還是菊香。”
臉煞白道:“你瞎講。”
“我有啥好處?你問別人。”
別人不語,審視他。他急出汗來,像提審時候。
以後好幾天,他才心情平複下來。
犯人回憶各人的住房,是個永遠有意思的話題。
比起來算尖臉的房子最小,而他是最得意的。他道:“你們不懂,所謂搶房風不對,要退,這是個別造反頭子自己弄一幫人搞的,等自己倒了黴,當然要清算。我是組織上搶了安排給我的,沒有事。”他原住比棚戶好一點的公家矮平房一間,認得房管所的人,把充公的大老板的房子分了一間給他這個大廠的黨員幹部,隻十七平米,他很滿意了。平房交還房管所。
有回談上海的墓地。埋外國人的叫公墓,埋中國人的叫山莊,有廣肇、聯義、延緒、普善等。裴詩人說後來中國人也叫公墓了,別人說他搞錯了。裴詩人道:“我的娘娘葬在長安公墓,我內人一家長輩葬在普安公墓,怎麽會搞錯?從前每年要去祭拜的。”樂老道:“是這樣,解放前有的公墓辦什麽人公祭,我去主持的。”
尖臉道:“我們現在廠的一部分原來就是山莊,我最有發言權。文革前裏麵很講究的,有大門,有圍牆,外麵是小河。廠裏小青年每年春秋季進去捉蟲。有的墓有青磚墓牆和圓弧墓頂,牆中嵌的石碑,看年月都是二、三十年代的,有個叫馬公愚的寫的最多。有的石板是花崗石,跟大小老婆合葬的,最多七個老婆,八個棺材埋下去。這是叫一墓幾穴吧?有幾個大家族都在那裏。也有烈士墓,少先隊去獻花的。”
雲鵬道:“我以後要去看看。”
大家道早沒有了,文革裏平掉了。樂老道:“這個山莊我知道,最早是十畝地,專葬廣東人。解放後擴充到兩百多畝,埋棺材四萬個,是上海市甲等公墓,民政局管得很好的。”
裴詩人怒道:“好個魂靈!文革那年我去過,都被掘開了,棺材露在外麵,還有骨頭,尋管理人,一個沒有,說成立了聯合造反隊,去北京串聯了。那些挖墳的人,不得好死,有報應的。”
“是什麽人挖的?”
尖臉道:“農民。”
“你怎麽知道?”
尖臉不答。大家痛罵挖墳人,都說很快會報應,報得很厲害的。尖臉起了憂愁,問報應是什麽意思。
這天夜裏,他失眠了,輾轉不安。
第二天樂龍頭問他可有心事。他否認,又說想起別人的一件事。夜裏閑談時,他對樂老一個人說了:文革大抄家時,上海一萬個資本家幾天裏抄光,各單位堆起抄來的家具財物。這時廠附近的農民來挖墳了,開始和管理還起衝突,後來管理不見了。一到夜裏,山莊裏有手電光。廠裏傳說被農民挖去好些寶貝。他廠裏有個同事,是民兵小頭目。有次民兵值夜班,就帶人帶槍支去看。隻見農民站在地下,把棺材裏的骨頭亂丟,把好東西塞衣袋。那人就把農民包圍,攔下幾件東西。尖臉道:“他告訴我的。東西他拿回家了。你說像這種事,他這人會不會報應?”
“會的。”
“會什麽報應?”
“看是什麽東西?”
“是兩個玉器,金飾被別人拿去了,總要擺平。”
“玉器好不好?”
“給人看了,是老貨,值錢的。
”
“東西呢?”
“送了人了,提審知道這事,不追究的。”他無意中暴露了身份,別人也在聽,都明白了。
樂老歎氣:“叫我說什麽好呢。”
“我也覺得這事有點······從前不懂。”
老裴道:“現在懂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