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屋連天熊共六人,從此住一起了,隻夠大半個小隊,也算是一個,小隊長是胡須黑重、很嚴肅的方頭。低矮的土坯房,一溜長坑,原來睡五個,現在擠成六個。幾個人怒道:“長茂,我們都是犯人,你不是,你去住那個地窖吧,大家寬舒點。”長茂不答腔。
這裏似有忌諱,不大談案子和家鄉、家裏人,天熊覺得頂好,這樣安全。
長茂對天熊說起過,他們都是反字頭,人都尖刁,他不理的。
光頭的是和尚,俗名鄒法小,五十多歲,從前被尊為真悟法師。他是有點異相的,眉毛特長且是黑白二色,像給大眼睛搭涼蓬,富態的圓臉,有高僧的威嚴。而人是和善的,詼諧幽默。別人都留點頭發,他剃得精光,鮮明的香火燙洞。出屋戴黑僧帽。他幹活麻利,天生愛勞動似的。據說會幾手拳術,不喜賣弄。夜晚他穿自縫的僧袍式睡衣。
另一個是較矮的瘦老頭,白皮膚,五官輪廓鮮明,鼻子高直,下工後居然是雪白的襯衫,領和袖扣緊,上好的皮拖鞋。據說正好五十歲,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嚴肅威嚴。枕頭旁是外文的新舊約全書,他名紀一桂,大家叫他老紀。
還有個男青年是病態的,白得發青,瘦而顴骨高,神經質,會緊張不安地察看天熊,從來一言不發。手臂如細樹枝,讓人吃驚。他顯然受老紀保護,日常生活被照顧著,他叫石竹平。
晚飯後,是犯人學習的時間。長茂不是犯人,出去蹓達了,或早早獨自睡下。方頭做做樣子,在暗淡抖動的油燈下,讀一段毛選,讓挨個發幾句言,他就外出抽卷煙了。其他人都不抽,不要聞這種劣質煙味。照理是每天要自我批評和批幫他人的,他們不這樣做,比較有人性。
大家對平添一個人是不滿的,不理天熊。天熊沒辦法,隻能坦然。
睡覺的哨聲響前,各自準備就寢。老紀和年青人竹平對牆禱告,默誦的像是法語,天熊好奇。方頭也蹓達回來了。“瞿——”中隊部巡邏的來人吹哨了,螢火般的油燈吹滅,各自躺下。
早上醒來,見和尚盤腿坐著,怪腔怪調道:“喔,妙堪總持不動尊,首楞嚴王世稀有······”沒人驚訝,顯然見慣的。天熊想,這裏倒是宗教自由的地方。
和尚唸完,下坑換青布衣褲、圓口布鞋,掃屋前屋後。等早上的六穀粉稀糊糊來了,方頭一人一勺分。和尚再換上出工衣服,跟方頭去上工。他們都是養豬,弄飼料,隻有長茂和天熊出糞。飼料場離住處近,不用帶幹糧去田頭,可以回家吃,是比大田班舒服的地方。
幾天下來,大家對天熊的舉止有好感,不是長茂一類人。黃狗尋來了,眾人見他居然省下不多的食物給“小黎”享用,很有愛動物之心。這天晚上學習時,方頭和長茂出去了,和尚有意睦鄰道:“新犯人,請教自何處來?”
“呃,提籃橋。”
“此乃何意?”
老紀吃驚,和竹平同看天熊。天熊道:“從來處來,到去處去,知道何益?”
和尚覺得有意思。老紀道:“你上海人?”
“呃,是。”
老少兩人道:“阿拉也是。”
“哦,哦。”
和尚搖頭:“你們勢力大了,三個上海人!”
“你是——”
“方頭是湖南,長茂甘肅。”
老紀用上海話問他可聽說上海某某路。天熊說當然知道。問那裏一個教堂什麽時候拆的。天熊道:“肯定沒拆,不過十字架拿掉了。”
老紀激動道:“他們沒騙我,好極了。謝謝!”
這天晚上學習,老紀對天熊明顯客氣。天熊是一言不發,他對別人的秘密,已無興趣。自己的事更不願說,像深惡痛絕的厭世者。這是性命攸關的環境,不會自我保護是不智的。犯人皆失敗之人,做人幼稚,幾無城府,而一旦陷獄,又走另一極端,會告密甚至誣告,以求自保。
天熊三頓飯也和他們同吃了。這天開葷,鹹豬肉湯。苦了和尚,他連湯都不吃了。他一份肉,照例是方頭的,方頭難得大方道:“我不要了。”長茂光眼候著,和尚道:“今天偏不給你。”推給天熊,天熊見黃狗沒來,謝一聲,不要。眾人奇怪,長茂拿去吃了。
方頭對和尚道:“你這樣沒營養,不行的。”老紀道:“魯智深為什麽可以吃?”和尚苦笑,他這方麵是嚴謹的,連大蒜都不碰,說是犯戒律的。
而老紀也有怪癖的,不吃蘿卜,連稀糊裏的爛蘿卜也要細細撿出丟掉。沒人說他。
和尚坦然的用開水就饃饃,看長茂吃得嘴油光光,取笑道:“你替小梁介紹的是哪個女人啊?”他不肯說,方頭道:“你見過的。”和尚道:“我從來不出這個門。”方頭道:“老崔他女人,不是帶個侄女來過麽?”
“哦,是尋長茂。”
長茂道:“羊皮,是羊皮事。”方頭道:“見你的鬼。”大家哄笑。和尚歎道:“你還想跟我出家呢,來了也是敗壞我門風。”方頭同意:“一看就是酒肉和尚。”老紀笑道:“哦,原來是想為自己弄的!”
長茂光火道:“你們都是飽漢不知餓漢饑,說風涼話。你老紀信洋教,也不該討女人啊。和尚你別嘴巴凶,從前你在廟裏當家,誰保證你不偷雞摸狗?都說和尚偷尼姑的。”老紀啞然失笑。真悟道:“你個下流胚,不可理喻。我是真正信佛的,就是有空,也是看看詩詞。”長茂道:“你心裏騷啊。”大家好笑,真悟發作道:“我不坐得正立得直能當主持?這不容易的。殺、盜、淫、妄語、葷腥,我犯過哪一條?不近女色,是信教的人的起碼,知白守黑。”有妻子在上海的老紀反駁道:“夫婦是正常人倫,你們老話也說,食色性也。”
真悟駭笑道:“你們?你不是中國人?信了洋教,人也是洋人?”老紀道:“彼此彼此,如來是中國人?”真悟道:“至少是中國人味道,不,亞洲的黃種人味道。”老紀道:“笑話,我希伯來文不懂,梵文巴利文你懂?方頭上次帶來的報紙,有篇文章,說佛教千百年來禍國,洋教倒帶進西方科學,就是說我們的徐光啟。”
方頭笑道:“又互相殘殺了,有神論者也狗咬狗?我們共產黨是不信神的,宗教是鴉片。”長茂道:“對,都不是東西,我讚成。”
老紀怒道:“你是犯人頭,我不好跟你爭,其實你懂什麽!”真悟點頭道:“年紀輕,嫩。”方頭道:“這什麽話,我們平等辯論,我嫩在哪裏?”
真悟笑道:“別火啊,說你嫩不服?你和老紀、竹平,三個人的刑期都快到了,我隻擔心你。”
“擔心我,回不了湖南?不可能的。”
“所以你思想片麵,寇隊長的紅人,他看得中的,有放回去的嗎?”
老紀道:“這是真的,他是好意提醒你。”
“你們不曉得,他已經討厭我了,看不慣我了。長茂為小梁弄女人的事,他足足罵了我一小時!”
真悟和老紀齊道:“這兩回事。”
方頭眼睛白瞪,上心事了。
這天吃晚飯,大家散開在房前空地。天熊習慣一個人吃。這時來了幾個家屬大院的小夥,有人拿長棍子。這批粗漢是管教幹部家屬,是高人一等的,他們整天遊蕩,在田野裏,在場部,在犯人住處,沒人敢惹,腰裏常佩短刀,有西寧刀、康巴刀、保安刀這些名堂。突然對天熊指指點點,一個人上前,拿棍子指他眼睛,天熊大驚,看對方的眼神似有瘋病,像五台山的在工調時發飆的褚瘋子。連忙退後。那人對地上的天熊的湯碗裏吐口水,又一腳把碗踢出老遠,然後和天熊對峙。
情形危急,眾人不敢上前。和尚過來,拉開天熊。那夥人有一個抽出一把短腰刀,彈一彈,得意的冷笑。
天熊大受刺激。和尚說已經出過事,打死過犯人,而叫老四的凶手據說神經不正常,不了了之的。
那今天為什麽不找別人,有人猜測和天熊的所謂相親有關係,也許瘋子看中那村姑而村姑看中了天熊呢。
“我就白被打死、刺死?”
和尚道:“沒有辦法。方頭你跟上麵反映一下。另外,你出門不要一個人走。如果不行,手裏要帶個生產工具。你當他真是瘋子?我會點防身術,你願意的話——”
以後天熊跟他學起武術了。
和尚像農民一樣蹲地上,拿起煙袋,裝一鍋煙絲,劃火柴點著,深吸後長長的從鼻子噴出:“從明代起,拳術分外家、內家兩派。外家拳是搏人、攻擊的,缺點是能發難收,發力愈猛,元氣奔泄得愈快。內家拳是禦敵、防守的。你想學哪種?”
“我以攻為守,學外家吧。”
“很可惜,你我都是反革命,不能玩外家拳。其實內家好,不是說你肝不好麽,養身最合適是內家功夫,肝造血功能強大了,體力體能就增大了。要學會閉毛孔,能不能守住元氣,是能不能養身的關鍵。”
“我不是為養身,是為抵禦瘋子殺人。”
“內家拳也行的,不要擔心。其實不管哪路拳法,沒有第一強的,練得好都很強大,都能退敵、防身。現在從基本做起吧。”
於是教他站樁、弓步、馬步,腿法、腰功,喊口號道:“腳下厚實、功架端正、發力充足。”
練了一段時期,又學了棍術。找樹枝用刀削了一條長棍,長度仿佛五台山的挑料棒。天熊原有些基礎,使得好。方頭看見,不滿意道:“這個不要學吧。”和尚道:“遇到瘋子拿刀怎麽辦?你又不會在場的。”方頭不語了。
天天練,別人頂多旁觀一下,沒有加入的。還有人笑和尚收徒,堅持不下去的。但天熊很認真,且從此叫他法師,沒像別人叫他和尚、老鄒以至禿驢的。
天熊覺得有效力,感到體力和膽子大多了。他已經不抽煙,煙葉照買,孝敬法師和方頭。
兩人成了師徒,無話不談了。休息時候,和尚把自己的事告訴天熊。他是文革前比較順的,做到一個小廟的主持。思想進步,會寫一些趨時小詩,常登在省報上,有點名氣。文革來了,當地人砸爛了寺廟,他隻好下田當了農民······心有怨恨,他和一個軍隊裏當外省軍區司令的堂兄弟一直有信件來往。少將的爺因成分被鎮壓,他後娘和兄弟在鄉下,生活困難。將軍不敢聯係,接濟的錢都通過真悟轉。真悟在信裏對現實和領袖發牢騷,沒料將軍被軍內造反派衝擊,信件查出,於是兩個人都被當反革命抓起。真悟在田裏勞動時被押走,判了十年,還剩兩年······軍區司令據說被打死了。
天熊目瞪口呆。
拳師傅勸天熊信佛:“心會平一些,容易挨到將來,不會一直這個局勢的,不會長久的。”
天熊不語,表示懷疑。
苦口婆心道:“我覺得信佛好,比如我,對自己有幾點原則,你參考一下,能做到一部分就很好。第一,信佛,佛就在心中了。第二,要有慚愧心、報恩心。第三,不要發脾氣,吵架讓對方說最後一句,就是放生,自己說最後一句就是殺生。第四,要忍辱,不要妒忌心。第五,一心念佛,死不可怕,會托胎其他身體的。”
天熊語意不明的嗯一聲。
“你談談想法,盡管說。”
吞吞吐吐道:“法師您這麽說,也就是退讓為上。你有時也跟人發火麽。按說佛法是很厲害的,佛法無邊的。可是麵對現實呢,廟都被拆毀,沒了。”
真悟道:“這文章題目大了。有時是沒辦法。不能說完全不能反抗,有的前輩了不起,以身殉佛。洛陽的白馬寺、扶風的法門寺,我都去住過、學習過。廟當然全毀了,有個我認得的大法師主持,七十多歲了,碰到暴徒挖洞,要毀壞佛始祖的真身寶塔了,他渾身澆照明燈的煤油,點火柴自焚,活活燒死。結果壞人嚇退,寶塔保住了。”
“為啥要挖洞呢?”
“想財寶,但不這樣說,說是有蔣匪幫電台。”
“那讓他挖麽。”
“怎麽可以,下麵是佛祖的舍利。”
真悟說他是什麽靈濟或臨齊正宗派第十四代,拜印月法師為師的。問上海的佛寺文革裏如何,歎道:“我隻到過鎮江和蘇州的寺廟,市麵見得少。”
有時他不服道:“既然領袖思想沒能國富民強,那佛法比起來還是不錯的。至少沒有鼓勵過打、砸、搶。佛法不無邊,難道文革思想就無邊?暴政啊,中國佛教史上曆經多次,照樣一路活下去,而暴政早消亡了。”
“法師您別說了。”
“我隻對徒弟說。我是每年要申訴的,表示我的冤枉,我是無畏的。”
“這不是發脾氣麽?”
“不是,這是正氣。”
徒兒搖頭。
長胡子依舊留著,是一長綹的,下工和練拳後,換上防蚊子的長布袍子像長衫,更像家中舊照片裏的太爺爺了。
最近奇怪,夜裏失眠,想的多的不是父親而是爺爺,一點一滴回憶起,收攏來。爺爺在老宅做整壽生日,他去磕頭。後來在佛寺做法事做一天,又去磕頭,情景猶在眼前。這是什麽征兆嗎?
爺爺攜自己手去沙利文吃點心······獨子獨孫的家運脈望弱如細絲了。
天熊有一次對法師歎道:“我家譜上的曆史,傳到近現代人已很多,沒有做工人的,也沒做犯人的,我是開先例了······我外婆不信佛,祖母算是信佛的,有個佛龕,每天上香和拜一拜,也就這樣,不是很起勁很熱中。我爺爺的一個妹妹,信佛厲害。她家從前很闊,看不起我爺爺,解放後落難,變成一個人,沒錢沒房子而投靠爺爺。爺爺老宅靠近靜安寺,另在廟弄有單獨一間,後來讓她住了。爺爺給她生活費,我去送過幾次,看見兩件事,至今印像深刻。”
“你說我聽聽。”
“一次逢她去隔壁廟裏燒香,我同去了,她拿錢塞進捐的木箱,是爺爺給她的全部鈔票!我很吃驚,她很困難的。旁邊也沒和尚看見。”
“好啊,佛喜歡的。”
“另一回逢她去買米啊、油啊回來,到家才發現錢多找了,當時數目不小。我看見她開始意外的有點高興,後來就不安,嘀嘀咕咕的,說那店員要哭了、要賠錢了。最後讓我陪著,把錢還到店裏。那女的沒反應,沒謝我們一聲。”
“信佛的人心善。”
“我也是這樣想。”
“現在人呢?”
“困難時期國家放她去香港了,她有小輩在外麵。不久成基督徒了,和教堂關係很好,參加每一個活動。現在她活著,有八十多歲了。”
“這是佛保佑著她。”
“不是基督?”
“不是。徒弟,你相信我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