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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七六 牧師

(2015-02-08 15:53:15) 下一個



夜裏睡覺前點名,屠管理開鐵門,送進一個儀表不凡的高個犯人,隨著他的行李。屠管理道:“630,你是扶不起的阿鬥,是我們看錯人,也不追究、難為你了。900是你們新龍頭,負責整監。監方意思,由他執行。630,你把事情都移交。”630高呼:“謝謝管理,我一定照辦。”

掛“東900”名片的家夥,穿得一身黑:黑呢的褲子和黑棉襖罩衫、黑法蘭西帽、黃的二截頭皮鞋。挺直的鼻樑,橋朗架眼鏡,目光銳利。長圓臉,下巴刮光而留短須和十八世紀歐州人的連鬢胡,洋派十足。人人奇怪,監房怎麽允許他這麽打扮?

屠管理才走,詩人站起來歡呼道:“你好,牧師!你還在東監?”那人詫異,走近才認出:“哦是260,你也沒走?你幾年了?”詩人長歎道:“七年了,一言難盡。我們有一年多不見了吧!想當年,龍頭匯報會上你是最精采的,兄弟我欽佩不已!”牧師同意:“一來就碰見老朋友。”

630馬上請牧師坐他的位子,自己蹲一邊。龍頭的位置是監方規定的,在鐵門和鐵窗之間,麵對一排排光頭——相當教室裏教師的位子。他可坐可立可散步,坐在小被子上——犯人是坐地板,不準動的。260不顧新舊龍頭辦移交,自說自話上來,也蹲下,對900嘮叨沒完,開口就是“我們知識分子”如何如何······六個豬恐慌了,新龍頭用260做參謀,他們要吃苦頭!老規矩凡逢整監,龍頭有欽差大臣的權力,所有管理不惜護短的支持他。

次日一早,詩人又尋機對900附耳私語,900不語。牧師早飯後開始訓話,朝死豬道:“從現在起,好好考慮一天,明天開始向全體犯人低頭,坦白交代,挖思想根源。不願意的也行,就這樣示眾下去。我在東監轉過好幾個籠子,每次是三天擺平!現在我在2號籠是太平天下,你們偏要搗亂,害得監方挖我來動腦筋!真是活得不耐煩了,還賭博畫地圖,糟塌人家衣裳,你長了塊肉嗎?屠管理當然是用流氓治流氓,可我不是一般流氓,我是流氓知識分子,流氓頭子!你們不過是無知無識、沒開竅的小流氓小爬蟲。多少留學生見了我畢恭畢敬,不敢強一句嘴!你們有誰不相信、不服貼的,可以試一試。”

630已經在下麵和光頭們排排坐了,他道:“你們再不聽900的話,要大禍臨頭。”牧師邊散步邊道:“我不跟你們誰為難,不下辣手——因為不是跟我搗亂。我來東監兩年多,敢和我較量的還沒有,你們聽清了嗎?”

手腳銬住的21和禿禿搶先答應。260失望,牧師沒有采納他的整人計策,也沒替他追偷衣服的賊。更讓他鬱悶的,144以他老留的怪僻形象,馬上引起牧師的注意。牧師在大白天公開問他市監情形,他大談那裏的製度和苦樂,牧師聽得津津有味,別的犯人也如此。夜飯後144還去牧師身邊說笑。籠子裏看出900罪行不輕,準備上大學——以前看來是文盲。

明天早飯後,批鬥戲開場。牧師笑吟吟的,不像想為難誰,對坐第一排的手腳銬住的豬微笑道:“不必站了,坐著說。你們誰先檢討?哪一個先動手的?卷毛是你吧?”

卷毛道:“是他扁頭。”扁頭道:“放屁,是你先打我。”卷毛回罵:“畜生踏痛我的。”牧師怒道:“吵什麽!狗咬狗,汪汪汪,這裏是狗房嗎?卷毛你先講,講自家的錯。”

卷毛把經過說了,說錯在不該還手。牧師道:“你這不是交代,是表功。我曉得你是自願去守邊疆,準備挑釁的。我看你的智力和驢子差不多,喂,誰允許你留寸發的,拿什麽東西卷的?”

自傲道:“天生的。”一片哄笑。牧師笑道:“你前世是哈巴狗投胎,頭頸裏用根繩一係,讓你娘牽在手裏走路才好看呢!這麽蠢還犯罪,你娘養出你也是作孽,好了,別講了,看見你也生氣!扁頭,你講。”

扁頭未開口先笑,結巴道:“我講。卷毛剛、剛是瞎、瞎講——”牧師道:“操那娘,有耳朵沒有?我叫你揭發人家了?講自家的錯!”

“是,是”,扁頭說一通,替自己開脫。牧師道:“你蠻開心,幾隻死豬玀,數你頂樂觀,廢話最多。這次鬧就是你引起的,半夜起來,像灌飽黃湯,雲裏霧裏。我看你夜裏睡相最壞,腳銬死了還擱別人身上!”

不服道:“人麽總歸要舒、舒服,人的本性。”牧師好笑:“你還懂人的本性!還要舒服,家裏去搬張大床來悃悃怎麽樣?幹脆把老婆帶來悃好了!”

想到老婆,扁頭和大家一起傻笑。牧師搖頭:“單細胞動物,跟卷毛是一對。關這裏委屈你們了,要關去動物園,收門票讓大家笑!下一個誰講?”

扒牙的黃狗嚷道:“我來。”吊兒朗當講幾句,說自己冤枉,管理員打錯人了。牧師道:“那好辦,我去叫屠管理,讓他向你賠罪。”黃狗大度道:“那不必了。”籠子裏怪笑。牧師笑罵:“你當我一眼不了解情況?是你張開狗嘴,扒出狗牙去咬人的!還要喊冤,一副癩皮狗的死相,從頭到腳是監方供應,你算是這裏土產、老土地?你頭皮特別撬,這回我饒了你,因為不是衝我來的。今後敢對我嘴巴老,跟你算總賬!”

黃狗笑嘻嘻道:“好說,一句閑話!”38雄糾糾道:“我來講。經過幾個人講了,我不重複了。我懊悔的,不該出來幫忙動手。900,你以後看我表現好了!”

牧師道:“你個小子神氣得像將軍!得意什麽?說來大家聽聽,落進這道鐵門,就是人生的失敗者,是落水狗,懊門痛還來不及呢,你這福戇樣子,今後有大虧吃!”

“對,有道理,我懂了。”

“你懂個屁!看你這副淺薄表皮相,幹不出大事。犯的事也一定是講不出口的卑鄙齷齪事!跟我老三老四!”

38麵紅耳赤,不再吱聲。剩下的21、禿禿是乖巧人,早滅了氣焰,臭罵自己一通,透明的吹捧900,顯出能卑躬屈膝的流氓真功夫。牧師對鑒貌辨色的兩人有好感,沒有挖苦,爽氣道;“你們是軋得出苗頭的,不是衝頭,恐怕是搖鵝毛扇的角色吧,你們是要注意了。賭博畫圖,當然是違反監規的,其實有區別。賭博是消遣,打發時間。畫地圖就難講了,有犯新罪的嫌疑,伸縮性很大。現在沒證據,誰也不會承認,我也不追究了。自家要拎得清!好了,今後看你們行動吧!”

21低頭說是。牧師征求630意見。630道:“我沒意見。對你們六個人,我再囉嗦一句:900是為你們好。我老年紀的水平低,你們不要聽,碰不碰諷刺我加飯,好像我為加飯來管你們的!是監方封的!我謝謝你們這場吵,革掉我的龍頭!我玩得過你們?要在外麵我一定掏腰包請你們吃一頓!”大家都笑。900征求還有誰有意見,盡管提出。都說沒意見。

下午屠管理巡監,問怎麽不批鬥。牧師站去鐵門口匯報,說交代初步通過了,深刻是談不上,他想看他們今後表現。屠管理詫異:“這麽快?壞坯子都認罪了?”六個人齊道認罪。又問大家都滿意了。三三兩兩說滿意,沒有發異聲的。

屠管理道:“那好,900你保證的!21、38你們聽著,你們是死不改悔的流氓唉,再不老實,龍頭寫出來,一個個銬起吊在鐵門上,聽見沒有?”死豬都道不敢了。屠管理喊來兩個管理,在鐵門口給去了鐐和銬。

沒想到的迅速解放,他們感激牧師,爭相拍他馬屁。遇到別人吵鬧,出麵先罵,替新龍頭維持秩序。一禮拜後,禿禿、21、630、144成牧師的四大金剛,10號籠風平浪靜了。詩人的待遇也提高了,相當清客的地位,也隻好滿意了。

天熊覺得900有魅力,卷毛歎道:“這不是人,是人精,可能是魔鬼,獨腳麽。”天熊不懂。這天半夜他去解手,正遇牧師才解好,從夜壺頭手撐著爬回鋪位,真的缺一條腿!次晨一響鈴,天熊在亂哄哄中注意牧師——迅速地用綁帶接一個穿皮鞋的假腿——沒人看他,顯然見識過了!

白天牧師行走自如,完全看不出。值班的勞動出洋相,他還能翹一條腿踢人,姿勢優美!

離勞動節還有十天,起動靜了。先是260提審,還沒回籠,144又提出去。籠子裏哄動,毫無疑問是趕場子!

260回來後激動,大聲對牧師道:“我真要處理了,總算盼到了。有點糟糕,聽口氣不會判得輕——上回來就是法院的,我還以為是騙我。唉,我對人家算命很準的,久算成神仙,對自己反沒把握。本來指望戴一頂帽子回家,看來保不住······牧師,你看我像判幾年的?”

牧師道:“我不會看相,又不知道你的事情,怎麽算得出?”詩人道:“我有可能是一隻手,算到頂了!法官也是這口氣······昨天夜裏餓得睡不著,想起年糕,來了靈感,哼成一首詩,沒想今天就應驗。是這樣的:‘豬油糖年糕,白糖桂花造。七年不見你,過年倍想你。等到再見時,恐怕牙已掉。’這詩我還滿意,押韻頂成功。我們知識分子,總是好口福、貪圖享受啊。”

牧師道:“你逮捕多久了?”

“一年多,我沒想到。那時我正主持全所的犯人學習,所長他們本來要寬大我的。這時我寫的詩被抄出,算犯新罪,馬上就逮捕了。其實不過是舊思想麽,我們這些中年知識分子,我爸爸從前是——”想到張管理而住口,已有人發笑。

“你有沒有想過:逮捕是你原來的事,跟新罪沒關係?”

“沒想過,不會吧?我的事情,算什麽事嗬······真是到提籃橋,我要回憶、默寫出兩百首詩,抄出來。知識分子情調而已,不是反動的,都跟這年糕詩差不多。這裏是秀才碰到——,900,我在垮台的前夕遇見你,你也長遠了!”

牧師道:“是啊,這回不知輪得到我否?”詩人道:“因為輪不到,才叫你來整監的。管理他們什麽都知道。你不用擔心,監方對你印象好,能講到話的,一定從輕!”

嗤笑道:“監方有什麽用!”

“你對自己的八字沒個估計嗎?”

“怎麽沒有!問題是,形勢一直在變,缺少不變的刑法條文去套。憑自己的猜測是不會準的。是黑格爾說的吧:‘單憑自己的觀察,決不能說明事物的必然性’。什麽算命、八字、麵相、手相,都是單相思,人關在裏麵能知道什麽!”

21和禿禿稱讚這話有理。“匡朗,匡朗”,144回籠了。也是神情興奮,嚷道:“痛快,痛快,一定公判。提審明說了,被我砍的人不是重傷,是輕傷。我又是投案自首的。一隻手夠了吧?好意思兩隻手?十字樓,我想死你了,吃得好,又自由。講到底——比勞動鋼板廠差不了多少,少幾塊零花錢罷了,一樣不能成家、尋老婆的!”眾人說有理。綠豆芽恭賀他。獨牧師搖頭:“凡事要估計充分些,不能太樂觀,剛才我對260說了,單憑自己的觀察是不準的,我在2號、8號監看見多少事!”

144道:“你講得沒錯,可是我不敢往壞裏想。反正有吃,能吃飽就行了!”

次日夜晚管理點名,一口氣查對七八個犯人的寄存物品,有些沒家的犯人的錢、手表之類。除260、144外,還有綠豆芽、38、630等。這不會是無意的,緊張漫延開來。卷毛和禿禿嘴巴安慰38說不會,心裏覺得可能:早已結案,又是打擊風頭,拎出去就好判的!

以後幾天寧靜。節前的三天,一早來大批管理和提審,個個籠子驚恐。果然早飯沒開,張管理來開門道:“260,出來。”詩人手足無措。張管理最厭惡他,卻和靄道:“你人先出來,東西等會拿。”他被異常語氣嚇壞了,難道要崩掉?渾身發抖,摸摸索索出去。144正蹲夜壺頭,羨慕道:“好福氣。”誰知張管理沒走,又道:“144出來。”眾人看144,發怔的144醒悟,“解放了,解放了”,咕噥著出監,嘴還巴達幾下,吃到市監的飯菜似的。

張管理門沒關道:“東西拿出來。”不用的麵盆、舊皮鞋是埋在有擱柵的地板下的,一共四大塊地板,掀起拿出籠。一陣忙亂。

門前換了屠管理,道:“630出來。”老頭臉紅得似龍蝦,要哭出來,慌亂出去。屠管理又道:“38出來,快!”語氣很凶。38做出英雄氣概的微笑,請卷毛、禿禿幫他收拾東西。屠管理喝道:“快,媽個皮還笑!等會有你笑的!”38低頭出去蹲下,屠管理無故地踏他一腳:“賊坯,你到頭了。”又道:“73出來。”73是卷毛,連忙出監。屠管理道:“73東西不要出來,其他兩個出來。不許亂說亂動。”

光頭們精通規矩,明白卷毛是陪鬥,一定是交代不好,要殺雞嚇他這猴子!

行李出籠,“匡,嚓嚓”,簾布也拉上了。聽得見走道裏不少鐵門開開關關,刺耳的金屬撞擊,夾雜管理的斥罵。外龍頭忙得屁滾尿流,來回搬行囊。

突然安靜了。響起了卡車發動聲,開去公判場地了。

這天夜裏,卷毛沒回籠子。

明天一早,卷毛進來了,凍得直哆嗦,說在地下室關禁閉地方呆了一夜。早飯後,他暖和些了。問他可是公判,他點頭。問是否關照不準說,他搖頭。這裏的規矩是判決後不保密的。牧師也踱步過去,聽卷毛說結果:260無期,144死緩,630兩隻手,38三隻手。

籠子裏駭壞了,判這麽重!卷毛止不住口,像說出來就輕鬆了:“在市裏萬人體育場開的。船廟去十四個人,其他看守所有四、五十個。總共崩掉十個!我們東監3號籠的747是攔字頭,也崩了。他是繩子係褲管、紗頭塞嘴巴的,卡車上坐我旁邊,我魂嚇飛——”

綠豆芽問260究竟什麽罪,有同案犯嗎。卷毛道:“沒有,他是單幹戶。判詞講他三進廟,是劈字頭,組織什麽反動集團,破壞人家家庭,拘留期間搞反改造。宣判後他不會走路了,人抬走的。”

牧師駭然,詩人前夜蹲他身邊密談,說自己底細,不像是假話:是搞腐化事發,姘頭受指使,咬他有反動言論,要組織正義救國軍,全無證據的。說既使嚴判兩隻手,也隻二年多——拘留抵消刑期的。說去市監後要當積極分子,搞犯人學習宣傳,重操自己專長······誰想是無期!興致不會有了。

卷毛又說144道:“他上當了,提審說不是重傷,他就以為是輕傷,是殘疾!沒死罷了。他把人砍成這樣,不崩是客氣了。他對我笑一笑,搖搖頭······630是誘奸小娘子,他兒子問題比他重,倒隻判一隻手。麵孔跟他很像的。”

牧師道:“我料到了。從他平時談吐,就有數了。隻有他對處理估計足了,其他人都是瞎想,往好處想,所以我對260、144說那番話。”

小流氓最關心38的案情,可是卷毛堅不吐口。坍他麵子就是坍自己,不義氣。禿禿聽見38下場,嚇得矮了半截,一天沒有開口。犯人都怕死,沉重打擊下,人人想自己的事,臉有憂色了。

坐卷毛旁邊的天熊悄悄道:“唉,叫你去陪鬥。”

卷毛道:“我也想不通。講我不老實,我能做出什麽事?阿拉是自由戀愛,思想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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