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鵬和鄭總是同一個小隊,有時來運糞,和天熊能說一會話。他們比較關心七中隊甚至四大隊的事,而天熊是不知道的。還有時事新聞,他們也知道些,隊部有一份報紙,遲十天半月才到,一來一疊,有時他們看得到,因為和隊部的小趙關係較好。
雲鵬的小隊有九個人,分二派,吵得厲害。後來房頂坍了,寇隊長索性一分二,一派的四個人並去別的小隊,另一派五個人去住一處廢棄的地窖,結果都還滿意。雲鵬他們五個人說話自由了,有一天堅決邀請天熊去作客,讓雲鵬來半路接。天熊帶上手電,黃狗連忙跟上。一路上地不平,有馬骨、駱駝骨、不知名的動物殘骸,幹屍。
孤村矮屋月荒荒,一人獨行,影子和狗隨行,大搖其頭:怎麽會身處此地,人生就走到這一步了!
那個窯洞幾乎全在地下,靠門采點光線。門口的破瓦罐、漏洋皮碗種綠色植物,在風中搖擺,有點詩意。雲鵬在路上接,老鄭在門前接。地下室裏有個方木桌,三個油燈點亮了,照出他們興奮的臉,原來叫天熊來是請客,借這名義聚餐。五個人中,他認識的隻有雲鵬和老鄭,詩人裴醉雲在糞坑邊見過一次。雲鵬介紹另兩個反字頭,都是四十歲的人,一個叫“定量”,是小鎮上反對糧食定量的反革命,一個叫“上訪”,是上訪專業戶,告公社幹部的反革命,因為是寇隊長同鄉,新被任命為“黑班長”即小隊長。這樣,五人中兩個新反,兩個新新,隻鄭總一人是刑事犯。
各自獻出家裏寄來的好東西,雲鵬是一大瓶八寶辣醬,鄭總是五香花生米,裴詩人是梅幹菜燒肉。黃狗聞到吃的,激動的搖尾。定量和上訪是沒接濟的,不好意思,一個設法弄來青稞酒,每人倒上。一個生小火爐,烘饃饃片,做三明治。
老鄭挨天熊坐下,歎道:“造化弄人,我們會有今天!本想在上海聚餐的。”裴詩人道:“小梁,你是客人,你說點什麽。”
天熊道:“我連累雲鵬,自己反判得輕,心裏的難過,形容不出。”雲鵬道:“誰會怪你!說點別的。”
天熊笑道:“啊,現在的電影,尤其是農村片,你們注意沒有,好人總是吃香煙,壞人總是吃酒。”眾人笑:“倒是的。”
定量氣憤道:“共產黨的電影,都是糊弄人的。農民叫電影片子是電影騙子。”
定量熱議形勢了。雖沒看到報紙——寇隊長收起了,不讓外傳——而總理去世、天安門出事而公安部長頂上去,聽到一點的。定量最激動,上訪說得最多。傳說華部長是領袖的私生子,據說臉很像,算年齡是養得出的。說如果他坐龍廷,會大赦天下,對犯人是有利的······又傳說領袖是要把位子傳給老婆,林光火了,周也不同意,所以周是和林結盟的,夫人派拿出了鐵證——而北京人不管這些,他們擁護總理,於是衝突了,坦克車開上廣場······
天熊和雲鵬不信會大赦。老鄭和老裴說坦克不可能,對付學生用棍子就行了。沒有社會上的新犯人來七中隊,事件真相就沒法知道了。都知道這些事會影響犯人命運的,簡直戚戚相關,但是正麵還是負麵,沒人說得清。
鄭總給天熊看他在寫的書稿,“中國西北部地質結構新論”,天熊想起被屠管理、徐管理痛斥、丟在地上踐踏的一幕。
詩人的長篇小說也在寫,人物提綱、情節梗概。全部的回目都有了,底稿則寫成十分之一。
看得出,由於幹活勞累,夥食極差,思想壓抑,進展並不大。照明、紙和筆、墨水都是問題。還有就是這裏海拔高,高原反應的缺氧是人人難免的,容易頭昏,不能長久的思索。
裴詩人道:“四大隊的政治犯有兩三千,是個小的勞改、勞教王國。正教授七個,作家六個,高級工程師十幾個,右派身份四百來個,還有副省長一個,副部長兩個,哈哈,這些人開出去可以接管一個省,行政、建設全包下來。”
鄭總道:“小梁,寧坤你還記得嗎?”
“記得,我現在有時想起他。”
“他來提籃橋看過我了。他去過我家,後來充我家人來看我的。他到廠裏去做工人了。他要緊問起你,我說我不知道。”
“是個好人。”
“好色的人。”
“所以不全是冤枉。”
雲鵬想起道:“你有件中式的絲棉襖有沒有帶進市監,罩衫和裏麵都是鐵灰色的?”
“沒有,我在市看就送人了。”
“什麽樣的人,有多高?”
天熊說個大概,雲鵬道:“那不對,我看見有外勞動送飯,個比孩子高,好幾天穿的像你的棉襖,我問他是誰的,他眼睛骨碌碌轉,說是人給的,問我那人呢。”
老鄭道:“那送飯的我知道,是殺人犯,市看來的人叫他小六號。”
天熊大驚:“就是他,我送他的。老鄭你走後,他轉來38號籠了。身高不對呀。”
“他正發育,一年當幾年,隊長對他很好,讓他勞動,可以多吃點。他是無期。”
“那對了,是他。”說起小六的故事,又歎道:“我在27號籠相處過的,老槍、小白,都介市監的,後來沒見著。”想說老曹的事,想想又忍住了。
裴詩人道:“寇隊長也做過犯人。他是老區參軍的,去朝鮮已是連長,後來說他搞朝鮮女人,判刑送四大隊,他沒承認,一直上訴,說手下的人搞得厲害而他沒怎麽樣。後來讓他回鄉,他不肯走。恢複黨籍了,留下來成為中隊長,現在他在場裏有個女人了,年紀很輕的。我想他對犯人會理解,有同情心,有機會要和他談談。”
天熊駭異:“為什麽要談?”
“爭取改善我們的學習、寫作環境。”
客人搖頭。政治犯聚居的地方,常常有與苦難不相稱的對將來形勢的熱烈辯論和憧憬,頑固的認定‘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推背圖的迷戀者,仿佛人人是劉伯溫。一言不合,甚至老拳相向······而現實是巨大黑暗的曆史迷霧,籠罩所有地方和人,如在洞窟裏。
他們說起曾一個隊的犯人,一個是“短波罪”,去街上的店修理壞了的無線電,店員發現格在短波上,上報抓起了,十年。一個是在牆上刷革命標語,把萬壽無疆錯成無壽無疆,一個是編輯或手民,把總理發的反美聲明見報時漏了一個字,都是二十年,說是“影響惡劣。”其實都是無心的。
老鄭道:“小梁,你是冷靜的,我一直想聽到你的看法。”
客人道:“我不懂政治,是旁觀者。”
“旁觀者清呀。”
“好,我有三點感想。當你以為懂了,你就錯了。當你想了解自己的國家,你就犯罪了。既然專權是前提,匹夫是無責的。”
老裴和雲鵬喊好。老鄭晃腦袋體會。
天熊告辭出來,雲鵬送了一半路。雲鵬道:“我說有重要事情,你信嗎?”
“是要聯絡聯絡。”
“有事情。今天的醬是我家的,你沒想到這麽多不能寄嗎?”
大驚:“棟叔來了?”來場後允許寫第一封要審查才能發的信,二人都堅決要家人不來青海接見的。頂多寄點家常藥品。
“是,他不聽勸,還是老脾氣。”於是說了經過。小趙讓人通知他時,他有多驚駭。在隊部,小趙坐他爸旁邊監視。他爸頭發全白了,以前是很烏的。拿出食品,他撿一件不像有問題的食物,和父示意後,推給了小趙。小趙有了笑容,拿好走開了。他爸取出棉衣和棉鞋,讓他當場換了。並手指鞋底,雲鵬會意。臨走又給一件棉大衣,暗示給天熊的。小趙過來了,說有規矩不能重複的。老人說是給其他人的。
“給誰?”
老人不敢說。雲鵬道:“就是弄糞的梁天熊的。”
小趙伸手:“我來給他。”
老人緊張了,不放手道:“他家裏說要當麵給的。”
小趙不樂道:“都要檢查過的。他來了也一樣。”
他爸不吭聲。小趙不想放棄,說:“那好,梁雲鵬你回吧,接見結束了。我去叫梁天熊。”可是出怪事了,不久小趙來尋雲鵬了,要他那件棉衣,拿在手裏到處捏過。雲鵬不樂道:“你這是幹什麽?”沒查出什麽線縫,顯然沒動過,小趙道:“我是照章辦事,我半路上讓別人去叫梁天熊了,回到中隊部,你爸不見了,像逃走一樣。”
天熊大驚。雲鵬道:“我拆開鞋底,有錢和糧票,我們一人一半。我寫信會給家裏說明的。看來你那件棉大衣有東西,好險!”
天熊出一身汗,接了錢。他們在淡淡的月光下分別,仿佛在上海的采薇村或水月精舍。雲鵬突然悲哀道:“天熊,我們還能回家嗎?”
“看形勢了,最近像有大變動。”
“你這麽看?那好極,我心裏好多了。別人我其實是不信的。”
一人走了,黃狗在他前頭領路,他有點酒意。
到草料場小屋,狗突然不安,叫而不前。這是少有的,天熊小心了。小黎又不叫了,顯然是熟人氣味。天熊的手電掃視過,蚊帳裏有人歪著。天熊笑道:“長茂,你啥時候到的?”
那人坐起,出帳門點亮小桌的油燈,是個女人。天熊酒嚇醒,油燈光配合手電,他看清是看羊皮那家女人的侄女。女子道:“是俺,你認出了吧?”
“你有什麽事?”
“給你送些吃的。已經冷了。”推過一包饃饃片,用手撫摸黃狗,狗安靜了。她胖嘟嘟的紅臉像綠葉廠嫁軍人又自殺的瑞芝,單純、傻而有耿勁。看天熊說不出話,她柔和道:“你怎麽不來了呢,這樣不好。”
“我羊皮不要了。”
“什麽羊皮,裝戇兒!我們相過麵,我看中了,我就是你的人了。”
駭然而無力道:“羊皮,是看羊皮的。”
“還說呢。我們大院都知道了,我姑有個死對頭,要看我們的笑話,你不要我,我隻有尋死。我一定死。”
“你先去吧。我會找長茂的。”
“找他幹啥,媒人是橋,我們過了橋就不用他了。”
“那你先走吧。”
“我不走。長茂沒瞎說,你還真有錢,還有這麽好的新蚊帳,這麽多塗臉的油!你為啥一個人住?是肝病嗎?”
“是肝病,很重。”
“會死嗎?”
“隻能活兩年。”
女子的臉嚇白了,又道:“你以前是沒結過婚囉?”
“嗨,長茂他什麽都不知道!我一個三十歲的人,會不結婚嗎?小孩都四歲了!我是反革命殺人犯,單位裏有人罵我,我氣不過,把他殺了!”
女子嚇懵了,後來不依道:“你騙人。”
“沒騙,你先去吧。”
“我不管。”抓起一堆她理好的衣服,往屋外走。天熊大驚:“你這是幹什麽?”女子道:“我去洗了還你。”一溜煙走了。
天熊坐下發呆,他的大小內褲外衣,在家屬宿舍前掛起,會有什麽後果?連忙帶了小黎去尋長茂,把他從屋裏叫出,把事情說了,叫他去收回衣服。
第二天晚上,衣服才拿回來。事情傳開了,長茂被方頭罵一頓。
想不到事情還沒歇,兩天後方頭帶了長茂來尋天熊,氣惱道:“你們兩個出糞的,搞什麽玩意,寇隊長都知道了,長茂,你要不是職工,逃不了一頓打!小梁,寇隊長叫你馬上搬,去我們那屋集體住······誰他娘嘴這樣快,嫌太平日子難過!”
寇隊長聽說這事,了解還挺詳細,有方頭買羊皮的事,於是特叫去方頭訓斥。方頭不服,回幾句嘴,被老寇跳腳亂罵,印象變壞。回來把氣出長茂頭上。長茂三處被罵,灰溜溜的,自覺無趣,後來又滿不在乎,老油子一個。
長茂替天熊搬行李,喃喃道:“她侄女肉多,弄弄蠻舒服的。”後來又道:“你笨,你何不假意答應,有人洗洗衣服也好的······有了感情,就做掉她,天天夜裏幹一場,送上門的,那個日子美的!”
“你頭上長個腦瓜好不好?”
“狗咬呂洞賓。我沒女人,所以體會你的心思。別人誰為你著想?”
“你是好人囉?”
“當然,整個七中隊,我對你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