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詩 之 二
到了那個有影輝樓舊名的三層宿舍,寂靜不見人。原來在整修,沒有住學生。他很欣慰。他進大學正式上課才兩年,所以隻有一處宿舍,容易憑吊····後來還是住了好幾年。那是學生管老師的年代,造反組織林立,各自安營紮寨,把圖書館搶光,把食堂裏搬空,好玩啊·······他一向不合群,那幾年就睡家裏了。
門都鎖著。他繞房一圈,找到一處虛掩的窗戶,勇敢地跳窗進去(當年回宿舍晚了,跟同學這樣幹過)。幸虧朝裏的房門都是開的,他憑記憶在走道裏察看,找到自己的陋室。已經沒有那種雙層木床了(他先是上鋪,摔下後改為下鋪的)。他默想幾個室友,鬧過多少笑話······後來他發現告示,了解到這兒早已是教師宿舍,而以後要改為資料陳列室,心裏更舒服了。
他從原路跳出,想到才見的名言,走的人多了就成路,幽默地一笑。
他覺得餓了,趕緊去禮拜堂。從前出外串聯遊覽名勝,同學笑他像拾垃圾的,因為他生怕錯過一個風景點!他就有這股勁。
沿途見不少的新房子,見縫插針似的,高且怪異。虧得多在校園邊線,而活動集中在那兒,舊房區更冷清了。
禮拜堂通校外的門沒有了,那一帶變成死角。參天的古樹中還有從前校董、校長們的小別墅。不見人影,正合他心意。
他急切地鑽進綠蔭濃鬱的雪鬆林。那樣的百年古樹,一株就能成林,何況有十來株!密集的一層層的傘蓋不透一線光,他在黑暗的森林裏掏出煙鬥,過起煙癮。倚坐在樹根,回想從前的日子。
禮拜堂有兩麵牆爬滿油綠的常春藤,他從沒見過的風景---想必是二、三十年代的原樣!他在校的幾年,先是米白的本色,後來刷滿標語,墨汁淋漓的黑字、紅字。室內是批鬥場,後來又是隔離囚禁地,自殺和未遂的不下一打······而今,他欣慰的發現門前釘了曆史建築的保護銅牌。
重門閉鎖,毫無辦法。於是對狹而高的鍾樓動腦筋。發現鐵窗玻璃有一處碎,而附近有一架簡陋木扶梯。不久,人已上樓裏盤旋鐵梯。風衣下擺鉤破了,他不在乎,為自己007般的身手得意。快到頂樓,一隻攔在道中的黃白波斯貓從酣睡驚醒,神態美麗,他感動了,微笑和藹地與它對視·····那刻著洋文的黃銅大鍾還在,他出手一摸,是擦拭幹淨的,不似四十年前的頹然積塵。難道學校的教堂也對教徒開放,已能敲鍾嗎?這兒的窗是開著的,因為微風而空氣清新,秋日淡淡的太陽探進少許。從這高塔的窗,他俯覽半個校園,美得像一框十八世紀的歐洲風景油畫!
耳邊啾啾的鳥叫,有的飛進來了,觸碰到人,驚嚇的逃走,是本地最多的優雅的白頭翁鳥,原來屋簷處有鳥巢。貓不逃走,還湊近的倚坐牆角看著他。他拿出煙具,裝上煙絲,慢慢地享受這氣氛·····他又做詩了:
常春藤攀上我夢中的禮拜堂
鳥兒飛過,鳥兒作巢
貓坐人旁,人坐鍾旁
這美景是人間還是天上?
渺小人物的願望
回大唐朝,回三十年代---
人人可以發表詩
可以自由地抒發理想
可是我,一個人雲亦雲的人
簿子翻開的沮喪
真想縱身窗外一躍
但青史不會留下一行
結尾好像突兀,確是悲哀的寫照,句子自個兒湧出來的·······他收拾煙鬥,收拾起複雜的思緒。
他從他的原創的路退出,看腕上粉紅金的尊皇舊表,已是中午。決意要告別母校了。不想再見什麽同學,即使知道他們在某一號樓,也不去驚擾了。好比王子猷,雪夜訪戴,已然興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