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過去,天熊要在這裏過肅殺的秋天了。七中隊漸漸氣氛緊張,青海離中央遠,號令全國的反右傾翻案運動,沒有搭火車汽車,像是人的步行,到達四大隊已經半年之後了。犯人是開除了人籍的,運動名稱也兩樣,叫三罪運動:低頭認罪、交代新罪、坦白餘罪。奇怪的是先在留場職工中展開,到處掛出檢舉箱,布告是揭發立功、說錯無罪。天熊沒法理解,刑滿就是受保護的公民了,何以還罪罪罪的!
犯人當然逃不了,據說要遲一個月,不言而知是更駭人的。
老紀的刑期到了。他非常不安,想延遲一兩個月和竹平同回去,可是家裏人不同意,這裏也不允許。而且形勢緊張,傳言最近到期的要運動結束才放人······他決意走了。行前遍求每一個人,請照顧有病的竹平,尤其是對天熊。天熊自然答應,覺得這擔子重,因為竹平不認可他。
老紀對天熊道:“你有什麽事情,也可以托付給我的。”天熊知道他老年人可靠,思想鬥爭兩天,考慮到每次運動要搜身和抄行李的······把一套衣褲交給他,說明藏有曹子昌的申訴材料。老紀小心打進行李。
老紀走那天,天熊替他背行李,送到中隊部,看他上卡車走了。知道遺囑不會有事,心裏輕鬆。自從帶在身邊,是日夜擔心。
天熊是夜移去竹平旁邊。竹平見老紀走了,不接受這現實,狂躁不安。
有了可怕的傳說,飼料場通中隊部途中的一個茅坑棚,出現反動標語,內容不詳。茅廁封閉了,大隊部派人來調查,列嫌疑名單。據說是粉筆寫的,方頭很狼狽、氣憤,他的外號就是方茅坑。他愈裝得無事,愈不自然。刑期到的前一天,他才當眾捆行李:“你們大家看一看嗬,沒違法東西,我是怕人搞鬼。”大家不言。
剛捆結實,小趙和兩個隊長來找他了,叫他去中隊部,像是押送。方頭道:“找我幹什麽?你講情楚。”
“你想走了?你問題沒講清楚。”
“我沒問題,幹嗎懷疑我?”
“人人要調查的,鄒和尚也問的,是不是?別人都有證明人,你沒有。”
氣憤道:“我去解手還拉個人,我是白癡?我刑期都到了。”
“大隊部說犯人有犯老罪的慣性——”
“胡說!我以前犯過,就一生一世手癢,要犯下去?”
“對的。走吧,囉嗦什麽!老鄒,你也一起去。”
五個人走了。不久和尚一人回來,宣布道:“寇隊長叫我傳達,方頭今天起隔離審查,大家回憶揭發,不準包庇。小隊長叫我做,唉!”
晚上學習,和尚歎道:“方大伸是倒黴,關禁閉了,他在寇隊長麵前哭喊冤枉,寇隊長不理。真是怪事情,會是他幹的?”長茂道:“不會,他想回家想瘋了,羊皮買幾十張。”天熊道:“法師您和老紀是提醒他可能回不去的。”和尚道:“別說了,像有人害他似的,忘了我這話!還有,不許再叫我法師和您了。”
天熊點頭。
中隊部長期是三個人掌權,三駕馬車。根據方頭、長茂、法師的觀感,黑臉的寇隊是軍隊作風,粗魯,直筒子,從前隻抓打仗,現在隻抓生產,別的都無所謂,不放眼裏,自以為是最聰明——在眼下時局,也許不失為最好幹部。他隻相信黨支委、管辦公室的小趙,是他死黨。不相信副中隊長老許是有道理的。許隊人極左,不關心生產,是場部的老人,老油子,上麵有點後台。瘦骨頭,高顴深目,得誌便猖狂,很放肆的。對寇隊是敢怒不敢言,在等機會。長得滑頭、年紀並不小的小趙歡喜貪小便宜,人人不得罪,耍點寇隊不知道的兩麵派。許隊的名字叫許非善,他很得意自己名字,對人說是“非常善良的意思”,好多人心裏歎息:其愚不可及也!小趙叫趙文通,背後都叫他趙不通,寫個句子都有錯別字。他不慚愧,也不影響工作,反正中隊裏大知識分子有的是,都踴躍的肯代勞。寇隊的名字沒人知道。恨他的犯人詆毀道:“寇就是土匪,太準了。”法師也道:“這是上天的惡作劇,讓他投胎這個姓。”天熊不識趣道:“寇準呢?”
“寇準是好人。”和尚居然知道。
長茂笑道:“不會是寇隊長存心要留下他?”和尚道:“少瞎說,現在是政治運動。”又道:“不管怎麽樣,各人寫一篇揭發吧,不會寫的,找人代寫。寇隊長交代的!”
長茂道:“我不寫。”
和尚道:“你是兩樣的。唉,你們留場職工的運動算結束沒有?已經關起五個人了。”
“誰知道,關我什麽事!”
“倒沒人欺負你!”
“他們知道我的冤枉,不會的。隻有我不用說曆史經過。”
和尚道:“我沒聽說,你從前判了幾年?”
“沒判過。”
“怎麽回事?”
“我懶得說,寇隊長不許我說,你去問他好了。”
第二天睡覺前,他突然熬不住,說了他的事。他原是鄰省一個企業的采購員,出去辦事,天晚了在公路上等車。看到附近來輛卡車,停下了,司機去辦什麽事。長茂看方向對頭,有搭車經驗,跳上車再說。上去後嚇了一跳,幾個坐著的像是犯人。他正在猶豫,司機和押車的士兵回來了,看見多出個人也不問,馬上開車了。到地方下車,是勞改農場,他回身望公路走。被士兵抓回來,打一頓。他說明原因,沒人聽,隊長說:“你進了門,就是犯人,冤不冤我不管的。”他隻好勞動了,每次申訴,被毆打。坦白運動時,他不正常了,覺得自己確是犯人,好像有過反動思想,認罪了,受到肯定。有次上麵來人視察,他熬不住,又申訴了,那大官奇怪:“有這種事?這不是汙蔑專政機關嗎?”但還是去查了,結果至今沒跟他說,後來轉來這裏了,說政治上享受留場職工待遇,每月多十五元零花錢,但不許他再上訴了。
天熊聽了愕然。和尚道:“這種事情是有的,大同小異的事,我見過。”長茂顯然沒說謊。他說完後很平靜,鋪被睡覺,馬上打起鼾來。天熊睡不著了,不可思議的事。
和尚是不吃肉的,而要他喂豬,確實是惡弄訟,他沒法,幹了多年了。走了兩個勞力,活更重了,寇隊長隻派來一個人,別處勞力也吃緊。和尚平日不急躁,沒有方頭的威勢,底下不大聽他,工作有點亂。
一禮拜後,因為病豬未及隔離,死了一頭。不幾天,又死了兩頭。寇隊長大怒,跳腳罵和尚。和尚被罵得狗血噴頭,又辭不掉,忘了修養,把氣出眾人頭上。
老紀不在,竹平的幹活和生活,都不能自理。派不上多少用場。和尚讓新來犯人老李管製他。天熊的活不同,無法可想。寇隊長視察,發現又有幾頭不對勁,病奄奄的,叫和尚自己或派人守著,他派人到大隊部第三次催獸醫。和尚命令老李帶竹平去睡豬圈旁。竹平不肯,被老李又打又罵的拉走了。
天熊收工回來,見鋪上少他鋪蓋,才知此事,十分不安。
第二天早上老李和竹平回屋吃早飯,對小隊長訴苦,說竹平是廢物,半夜不肯起來,他不要這種廢物。和尚對竹平嚴肅道:“我叫你去睡太平覺的?你以為下個月刑期到了就能回家?寇隊長要我向你傳達:表現不好,一律不許走,你這種勞動態度,還想回上海?”竹平聽了,當時就發抖,眼神錯亂。
天熊跟老李解釋,又勸師傅,說他真是病很重,不要嚇唬他。和尚道:“我實在沒辦法,寇隊長要我堅持一下,暗示方大伸就要回來管事了。我在想,是不是你跟竹平暫時換一下,讓他跟長茂出糞,你來幫幫我。”長茂馬上反對,天熊遲疑道:“反正做一樣不做另一樣,可是我有肝病的,寇隊長知道。”和尚道:“不要緊,我看你比我們身體都好。”天熊想隻要有利於竹平,同意了。長茂大為光火。
竹平回屋睡覺了,天熊覺得欣慰,自己搬去和老李睡豬圈旁。第二天收工,長茂大怒:“他一個神經病,能出什麽糞,苦了我一人,這禿驢不是東西!”天熊求他忍忍。把自己的上好草紙和牙膏送一半給長茂。
天熊跟著弄飼料,覺得還可以,畢竟幹淨多了。可是糞堆積起來了。和尚迫於形勢,發急罵人:“你們不出幹淨,別來吃晚飯。”長茂不怕他,照樣回來吃。天熊問竹平人呢,長茂說小隊長去罵過了,他不敢來吃,他長茂是職工,當然可以吃,而且就收工了,不做了。
結果等到天黑,學習時間,還不見人。大家不安心了,和尚讓長茂去叫他回來。長茂懶洋洋的,天熊準備陪他去。老李是不要學習的,要去玩玩,於是天熊坐下了。天熊道:“他有病,算不得勞力,你跟寇隊長去爭麽。”和尚道:“我跟你說真話,我看見他怕的,眼睛一瞪,老說克服一下,人會回來的。”天熊道:“這樣不行,我跟你一起去說。”師傅道:“再好沒有,我謝你了!”
老李和長茂回來了,臉無人色道:“出事了。”說竹平淹死了,人已浮起來。天熊心一沉,和尚嚇得說不出話。於是他們去看現場,天熊腿軟,站不起來。老李去中隊部報告了。
天熊和師傅來到大坑區,是天熊參加挖深挖寬的,順長茂的手指,手電照著,黃哈哈的液體裏有人頭冒出。天熊渾身是汗,和尚跌坐在坑邊。寇隊長一幫人趕到,看清人是死了,對和尚破口大罵,他已經聽過事情經過了。罵不解恨,一個耳刮子,鄒法小嘴角流血,沒有言語,流下淚來。
天熊神經麻木的看別人用釘耙把死屍勾上,攤平在坑邊。滿臉是黃汁,露出瞪著的眼睛。這是貓臉、老曹後又一個死在他麵前的活人。寇隊長道:“通知一下大隊部,他們人來後,或者不來,再埋葬。”小趙答應。寇隊長對長茂補罵一通。天熊尋小趙問,是否把他臉上身上洗一洗。小趙請示隊長,老寇道:“等上麵看過再說,這是現場。”是自己尋短還是不慎失足,沒人知道。
人散了,這種事情是常有的,寇隊長他們會處理。天熊不想回屋,在外麵發呆,想著老紀,極其難過。因為蚊子猖獗,回房裏。黑暗裏見師傅直挺挺在泥地對坑跪著,喃喃道:“我殺生啊,罪孽深重啊。”長茂是在坑上,也沒睡著。
兩天後正吃早飯,小趙帶四個犯人來了。對和尚嚴厲道:“你現在去中隊部,馬上走。”和尚道:“什麽事?”小趙道:“到了就知道麽。”讓兩犯人押他去了。
小趙對天熊他們三人道:“鄒法小不會回來了,他揪出來了。”
“就是小石死的事?”
“沒關係。他每年給法院、省勞改局、沒恢複的統戰部和省宗教局寫申訴,喊冤枉,寇隊長轉去大隊部的。大隊沒發出,現在定他為三罪運動典型,他有的苦了!事情比方大伸嚴重,十九要加刑······小梁,寇隊長叫我通知你,你頂這小隊長的職,負責起來。這兩個人是大田班抽出來的,派給你用,隨你怎樣安排!”
“我不行啊。”
“沒討價還價的。長茂你是職工,理當協助他,老李你也是老犯人,在這裏不要甩滑,寇隊長說他都看著呢!”
天熊道:“石竹平怎麽辦?天熱,要發臭的。”
“哦,大隊部說他們人不來了。照理是可以埋了,可是上海家屬怎麽辦?畢竟是刑期到的人了,十五年沒出事,差十幾天,出這種事!小梁你有什麽主意?”
“我想想。他的臉是不是洗一洗?”
“你去辦好了。我再請示一下。上海那裏發信怎麽說,是個問題。你們看,是想不開呢,還是滑下去的?”
沒人應聲,氣氛死寂。天熊道:“他到期了,怎麽會想不開?”
天熊擔心小趙沒給寇隊催去信。其實是小趙是提了一下的。但對話是這樣的:
“那淹死的神經病不用理他吧?”
“怎麽理他?”
“去他家發個信?”
“他算哪號人物,死了就死了。”
“我看你很氣憤。”
“樣子要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