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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三零 采薇

(2016-04-17 14:31:21) 下一個

   這時遠在青海的七中隊,天熊被叫到中隊部,小趙編話道:“小梁,寇隊長說了,我們發航空信後沒見回信,電報也沒回,屍體要臭了,你把他埋了吧。”

   “家裏來人怎麽辦?”

   “肯定家裏光火,不來了,這樣事很多。不來是正常的,會來人倒是奇怪了。”

    天熊苦難道:“要個書麵什麽吧。”

   “什麽意思?這裏每天在死人,管不過來。都是這樣的。要不要派你個人?”

   “先得洗幹淨吧?”

   “隨你。你要找寇隊長,也可以。”

   “是。”

    回去路上,逢人就說小趙的話,他要大家知道,怕以後生事。他拉上長茂,把竹平運到溝渠淺處,讓高山的雪水衝洗他,蹲下來把他臉擦幹淨,全身擦幹淨,再運回住地,停屍在屋前,他現在是小隊長,別人不敢抗議。還好這裏的氣候特別幹燥,異味不是很濃。他把竹平衣包打開,拿幹淨衣褲給他換上。很多人來看了,包括職工家屬大院。

    掩埋前他派犯人去中隊部,堅持要領導來看一下。寇隊長還是沒來。小趙來了,歎口氣,叫把竹平的遺物送中隊部,天熊留下所有的被單被麵子枕巾:“上海人習慣,拿回去也燒掉的,我要裹屍體做木乃伊。沒有棺材怎麽辦!”

    小趙給他派了個壯勞力,去七中隊專埋死人的荒地挖坑。天熊選址好久,定在山腳較高地勢。長方形的坑挖得很深,否則會遭野物禍害。那人想調來飼料場,很賣力。天熊和他一起挖。

    回去吃飯時,長茂說起職工家屬院有口白木棺材,沒有漆過,願意轉讓。原給老人準備的,後來人死在省城醫院,那裏火化了,沒用著。天熊忙跑去看,是此地最常見的就地取材的遇水不腐的柳樹,百年老木,切、割、刨和做成不易。用料是三長兩短,有蓋、幫、底和回頭的。那主怕他不要,開價不高。天熊馬上應承,讓那人幫忙抬回,拿出自己錢付了。犯人看明白他是為不相幹人出血,說他仁義,也有說他傻。

    於是天熊當眾把竹平的被單之類把人裹緊,入棺木,三鞠躬後,釘上蓋板。用小馬車運去墳地。長茂和其他同屋的都去了,放入,蓋土,各自黯然,誰也保不住一定不會這樣下場!天熊哭泣道:“老紀,對不起,竹平,對不起,我沒能照顧,你走好了。”長茂也哭了。

    天熊回來後,去木工處找了木頭做墳碑,是不起眼的十字架,因為老紀說竹平接受天主教了,每天祈禱的。他出錢請木工刻了字:“上海采薇村 石竹平之墓”,還有年月日。

    做好後他去墳地,換下臨時的樹枝標記,用鐵鍁深埋的,豎在棺木之後,朝向上海方向,這是西式的有墳有墓的格局······他癱坐在地上發呆。當年爺爺陰暗涼快的書房裏有四個掛的條幅,清代的古畫,有蘇武,有孤竹君的二子,山間的枯瘦老人。爺爺教他認的畫上三千年前的詩,浮上腦海到嘴邊,他喃喃念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一夥人提著鋤頭釘耙向他走來,喊他名字。原來是雲鵬、鄭總、裴詩人。

    天熊三言兩語說了。三人哀歎,向墓碑鞠躬。雲鵬道:“你不問我們來這裏做啥?”

   “不問,沒好事情的。”

    鄭總道:“我們出事情了,現在很緊張。”於是說了,他們同屋的兩個農村人,小隊長上訪和定量,被揭發成繼續放毒的反革命,關押了。一禮拜後,上訪死了,是打死還是自殺弄不清,身上打爛了,寇隊長讓埋了,他們現在剛埋葬了上訪。

    天熊道:“你們寫的東西——”

   “都燒掉了,他們一抓去就處理的,有的埋了。果然馬上來人全體抄監,好險,否則說不清了。”

    雲鵬說定量也不服罪,被打得半死,這下他處境好了,可能明天就要放回。是原來一個小隊的犯人揭發的。現在同屋的沒人落井下石。雲鵬紅著臉喊道:“調子愈來愈高,琴弦要斷的!”老裴道:“我被壓了二十年,現在好像繃不住了——。”

    老鄭道:“你要冷靜。”

   “我們都要冷靜。”

   “上帝要人滅亡,必先讓他瘋狂。”

   “在中國,可是什麽事情都會發生的。”

    天熊和他們分手。

    他手裏拿個鐵鍬,在小路上往家走。突然遠處一個黑影伸高了,攔住去路。路是爛泥小路,無處可逃。正是那個叫老四的瘋子,從身後亮出一把長刀,把包皮革的鐵口刀鞘丟地上,舉起來對準天熊。頗似日本武士刀的有一米長的手工製藏族長刀暗銀發亮,直刃,單鋒,這是用來砍而不是刺的。天熊頭皮發麻,也舉起鐵鍬對住瘋子。那人圍著天熊走了兩圈,天熊自己軸一樣轉。瘋子狼一般吼叫了,是發瘋還是招喚狼群?天熊想他究竟是嚇人還是真動手?天熊對防身術有信心,五台山的挑料棒那樣急刺而入、或虛幌以架開長刀,近身隻需一、二下就可以徒手擊倒瘋子。問題是不能打死或重傷他,要償命的······這時,瘋子的一個同夥聞聲來了,手裏操著家夥,天熊緊張了,是否先打倒一個?而小黎也衝來了,離他們幾米遠狂吠······遠處有人覺察了,朝這邊看。瘋子聲音小了,往後退,兩人大怒而圍起打狗,狗逃走。天熊忙往家走。

    離開遠了,一身熱汗,腿都軟了,在地頭歇了一會。

    進屋要說此事,發現氣氛緊張,有人說小趙來找過他了,讓他馬上去,人人看著他不語。臨走他覺得鋪蓋似被人動過,不知何意。

    到了中隊部。寇隊長不在,管辦公室的小趙歎氣,把他交給專管三罪運動的副中隊長許非善。思想極左、臉上有疤的許隊帶他去隔壁一屋,叫他跪下。天熊道:“做什麽?許隊,我可沒得罪你。”

   “沒有,你得罪的是共產黨。”

   “這什麽話,要講道理。”

    門口衝進一個打手,揪他胡子使他跪下。用棍子指到他眼睛:“我一棍子打爛你。”許隊道:“以後你歸他管了。我問你,你對自己問題有新交代嗎?”

   “我不懂。”

   “好,我點一點你。你是三罪裏的交代餘罪。”

    天熊大怒道:“我沒有的。”

    許隊道:“你猖狂!好,我奉大隊部命令,現在起對你隔離審查。”做個手勢,打手上來替他嚓嚓上了銬子。許隊冷笑,揚長走了。打手道:“你開始好好想,要交代了喊我。”鎖上門也走了。

    天熊遭此雷擊,不摸頭腦。他算得小心翼翼了,他不曉得這荒唐事昨天下午發動的:大隊部來人檢查三罪運動收獲,看各檢舉箱的來信,發現家屬院有人揭發飼料場的梁天熊是殺過人的新新。來人問這是怎麽處理的,寇隊長和小趙說是他是言論問題的新新,不會殺人,那家屬對他有意見,是瞎說。來人道:“為什麽不瞎說別人,要說他呢?”

    寇和趙不答,不想再拉出相親的事。來人又道:“他本人怎麽說?”

   “沒有找他,他現在是負責小隊長,前兩個都關起了,生產沒人了。”

   “這怎麽可以?運動重要還是生產重要?”

    於是讓許隊搞這案子了。

    是夜,天熊被送進一長排土屋的禁閉室,一人一屋。都關滿了,鬼哭狼嚎的。

    他又被襲擊了,一下適應不來。夜裏,他在小屋時睡時醒。他想起了那年的出遊,在仙人村老宅前的那半死的老槐樹,小河和石橋······他月夜抄碑,家譜上的一世祖·····他終於悟出鄉下老宅是真正的家!中國千百年來,孩子在鄉下讀書,考功名,書香門第和農村孩子去京城、去大地方發展,失利或時局不好,就退回家鄉療傷,休養······自全國戶口凍結,保甲連坐,就沒有家了,出問題就囚禁、流放,上山采薇是不可能了。

    什麽某某對某某全麵專政,和資產階級、無產階級沒半點關係,就是封建加法西斯。

    許隊領導專案組給天熊列了十五大問題或叫十五大罪行,要他交代:

    一、你殺人問題要講清楚。殺的是黨員嗎?叫甚名誰?人是否搶救後沒有死?

    二、你胡子留這麽長,有什麽反革命含義?向黨和政府抗議什麽?你收留那條狗,收買狗心,果然為你出力了。叫它小離,離開農場逃走?

    三、你的隨身文字寫著入獄經曆和日期,到現在還不認罪,想將來申訴?

    四、你紙上寫的梁潛是誰?潛是潛伏、做特務的意思!還有,唾麵自幹、梁獄上書是什麽意思?是不是和尚教的?

    五、紀一桂走時對你說了什麽?紀是走了,隨時可以抓回來。

    六、你本來吃蘿卜的,後來為什麽不吃?你想抗議什麽?

    七、石竹平是反革命分子,為什麽要給他買棺木?

    八、據說你和石犯在上海是住得很近的,是一個胡同,是不是?從前兩人有什麽勾當?

    九、你的拳師傅、現反分子皺法小的反動言論不少,別人都揭發了,你為什麽不揭發?

    ······

    天熊惱火了,信筆在紙上批道:“一、我殺的是蝙蝠,我一拳下去,他倒地而亡。他是人還是畜?我把他埋在毒品倉庫還是地下室,一時記不起了。二、我有肝炎,問人借刮刀不是要害人?我是叫狗小離,要它離開我,可是狗性難移,纏住人不放······

    天熊被隔離後,發生了幾件和他有關的事。第三天,寇隊長秘密讓人把石竹平的墳挖開了,用破席卷起死屍埋了。把棺材取出,裝一個自殺的管教幹部,讓大家看見,另掘墳埋了。那人是許隊的手下,不滿寇的蠻橫,向上麵舉報了寇對附近女人的惡行,以此推論寇的原來在朝鮮的罪行是成立的,沒有冤枉。結果查下來是誇張,沒什麽嚴重。於是寇報複了,動手打人,那人害怕而自殺。寇算是良心發現,後悔過分了,拿棺材彌補。

    和天熊拔刀相向的瘋子在尋找被隔離的天熊,專案組堅決不漏風。可是小黎憑嗅覺尋到了天熊的拘留室,在門前日夜哀叫。瘋子知道了,喊了同夥,提刀和棍來砸門,小黎急叫,引來看守,一起趕走了瘋子。天熊在木門後全聽見,危急萬分。幾個大漢恨狗,設計在遠處圍殲,打死了小黎,飽餐一頓。也有說小黎逃走了,被吃是另一隻狗······

    雲鵬、老鄭他們在外麵急得像熱鍋上螞蟻,沒法把每天在急變的大事告訴天熊。尤其是三駕馬車突然倒下兩駕:許隊得到家屬大院的新舉報,一個很窮的慣竊犯曾拿大量糧票去跟他們換酒和食品。於是抓起毆打,承認是從小趙身上偷的。而小趙家景是很窮的,不可能有多的糧票。許隊瞞了寇,密報給他在大隊部的後台。大隊部告訴寇要搞小趙。寇大驚,馬上緊急審小趙,還作勢在人前打他耳光。小兩麵派忙交底說老許有大問題,找某某犯人就行。許急催讓大隊部來人押走了小趙。寇秘密找那幾個犯人,咆哮威脅,拿到老許的惡行證據:出差去北方、南京、上海幾地,去犯人家裏拿好處,錢和糧票,還睡了犯人家屬。寇隊駕馬車押犯人去大隊部他的後台處報告。於是老許也被抓起隔離審問了。

    他們不是反字頭,是三罪運動的意外的副產品。

    天熊在裏麵當然沒法知道。隻感覺近幾天夥食好些了,來逼問交代的人也沒出現。

    不幾日的下午,天熊正飯後瞌睡中,匡匡匡,一排囚室的屋門都開了,犯人被群起勒令站在各自的門外。寇隊長來了,許隊和小趙沒來,其他所有幹警都來了,帶著步槍瞄準,四下圍住。然後叫他們朝某一方向跪下,並糾正各人的姿勢。天熊眯眼看暴烈的太陽,覺得這是朝東的方向。寇隊長紅著眼哽咽道:“今天,在北京時間下午三時,北京在天安門廣場要召開全國人民的追悼大會,悼念我們偉大領袖······”

    天熊頭嗡地一聲。對他是突然的,不是說萬壽無疆麽,還橫遊長江麽,真的以為他要活一百歲的······這時,遠遠響起了汽笛和喇叭聲,像是場部所有的卡車和遙遠的工廠和火車。

    戴黑紗的寇隊長嘶啞地吼道:“所有犯人要鞠躬、默哀,而這次三罪運動犯新罪的,要跪下請罪,一直跪到追悼大會結束。敢不服的,就地正法。”

    天熊想,終於發生了,那麽,暗鬥就要白熱化,各地獨立、諸侯爭霸要開始了。哪裏會有文革受益派內訌的便宜事,會出莎士比亞式的大反轉呢,新朝代是要開始了!

    一個犯人突然發瘋了,大喊領袖萬歲,自己是冤枉的,隻有領袖了解他,這可怎麽辦······嗬止不住,幾把槍柄惡狠狠砸向他,聲音漸輕漸無,滿臉是血,人被打爛了。

    跪得膝蓋出血、劇痛、人累壞的天熊,這夜躺下後很快入睡了。可是後來做夢了······夢裏殺聲震天,大蟲中了藥箭!溜滑的黑條子金黃皮毛的虎背上,人可以下來了······

   (不久有長途電話從上海打來,緊急查訊天熊、雲鵬的情形。上海的一個秘密名單亮出,直至最後還效忠領袖的夫人派,讓體己力量在打響反對宮廷政變的武裝起義的第一槍後要殺一百零八個“好漢”祭旗,以北京派來的明的暗的特務為首。小人物如詹叔清及知情人也別想逃走!至於這一槍有沒有打響,世人都知道,筆者就不叨叨了。

 

全書一百三十章完。作者感謝讀者諸君長期跟蹤讀完的厚意!望大家對這部書評論一下,或隨便談談觀感。嚴格的批評也行。以便將來有機會出書時加以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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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省山羊 回複 悄悄話 精彩絕倫,扣人心弦. 是罕見的佳作. 衷心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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