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者》九五 詩會
(2015-07-17 21:40:15)
下一個
在連綿細雨的潮濕天,兩人完成了腹稿和提綱,大家提了意見。詩人替桑丘寫成短篇小說,分段小標題生動醒目。設懸念,有對話和人物描寫。朗讀以後,大家喝采。之後附材料細則。
雲鵬為唐·吉嗬德立傳,用對比法,老謀深算,渲染西北勞改單位的黑暗愚昧、無法無天,讚揚上海方麵的知錯就改、公正英明。預言中央有知,也要嘉獎上海。比報上的文章好得多,不信感動不了法院當權的。大家傳看後,也稱讚了。
兩份東西用大字寫:急件。上海最高法院院長某某、市委政法書記某某親啟。但是沒信封,管理也能看的。夾在鐵門,當天就被取走。
全體鬆一口氣,動作做完,等待回音了。
樂老道:“救人一命,你們功德無量啊。”老裴道:“大家的功勞。”尖臉擔心:“會不會起反作用?”眾人都說:“不會,現在有新憲法,隻要不是現反。”
詩人仍是教外語消遣。他的辦法是在馬列書上的詞匯注出法文或德文,讓雲鵬背誦。雲鵬是很起勁的,可是後來進步慢了,悲觀道:“腦子不行了,怎麽前讀後忘記!照這樣下去,讀過二三年,出去還是不能看原版書。”詩人道:“那是困難的。不靠詞典看書,要有五千詞匯吧。可是我如今自己能寫出的,也不過一二千,所以我說是入門。”
尖臉道:“沒營養。吃都吃不飽,怎麽唸得進?”
樂老道:“這話有道理。我想起個事,我從前是視察過市監的,政治犯學外文的多,監方是允許的。”謝公道:“是這樣,我朋友判了,我給裏麵送過詞典。三十年代的事。還能送中文和外文的聖經,對照了看,進步快。”雲鵬道:“對呀,我們可以叫家裏送毛選的外文譯本。”幾人道:“不可以,這裏有規定的。”
詩人道:“你英文很好吧。”樂老道:“英文算什麽,人人都會。你們外文好。”詩人道:“德文法文是老薑好。”桑珂道:“我是學工科的,看不懂文學書。我在柏林和巴黎時,讀書是用功的,其他人是玩的多,鬼混的多。”
謝公道:“我沒去日本,不懂日文就好了。對不起,也是你一條罪。”吉嗬德連忙點頭,他的囉囉嗦嗦的申訴兼認罪的材料裏,有在敵偽時期推行教日語的罪,是普通國民黨員的罪,組織童子軍訓練的罪。這些事現在看看可怕,那時候的過來人知道,不算個事,他也沒辦法。
樂老道:“你中文也好,沒混個翻譯當當?”詩人道:“這是我第三條路。解放初找過我的,我不幹。就文學的翻譯而言,西譯中,還算是個學問,詩經離騷啊,李白杜甫啊。中譯西,都是組織起來譯資料,政治任務,我是看不上眼的,堅決不幹的。”
“那你堅決幹什麽呢?”
“第二條路是我自己放棄的,也拾不回來了。我隻好做我的第一誌願,寫我的東西。”從當枕頭的破呢褲裏拿出一疊草紙,寫得密密麻麻,符號和奇怪文字。大家知道,這是他的長篇小說的梗概、人物表、部分草稿。平麵圖是主人公國內外幾處住宅。
雲鵬耿直道:“文革以後,社會上我見到好多人說,隻要有時間,我們家的事寫出來就是一部石頭記。但這是不可能的。太高看自己了。我不是說你。”
詩人道:“我知道。這裏有個天賦問題、童子功問題。一般而言,能有文學鑒賞能力已經不易,別說文科大學生,就是一些名人,所謂專家,從他們的評論文章可以看出,他們是沒這個能力的。我聽姚文元的爺講,他兒子寫過長篇小說的,他敢拿出來嗎?有感悟、能欣賞文學之後,動手是另一個問題。眼高手低是普遍的。我年輕時寫詩,同時就試過寫小說,短的在報刊發表過,所以我是有童子功的。”
雲鵬道:“我相信。我不懂文學,但看了不少。你寫的小說,是怎樣一個風格呢?”
“我年輕時,寫詩偏愛法國象征派,寫小說偏愛英國的,亨利·詹姆斯那一套。但長篇小說不能這麽寫,有幾個模式可以借鑒的,我主意不定
。傳統的石頭記、儒林外史是一種寫法,托爾斯泰是一種寫法,福樓拜又是一種寫法。他們都是文學高峰,我從小翻閱,爛熟於胸的。我在幾座山下徘徊,不知上哪個山好!你們看呢?”
謝公道:“你照三國、水滸寫麽,雅俗共賞。”樂老道:“長篇是外國的好,我從前也愛看。”雲鵬道:“有個習慣問題。完全西式的,中國人看的少。完全中式的,外國人看不懂。”
詩人道:“說得對,所以我還在猶豫。說到我心裏了。”
不以為然:“你五十幾了,還在猶豫!”
“沒有辦法,我才能有限。”總算謙虛了。
“我要講外行話了,不管它什麽寫法,哪一個方向,走到底,都能寫得出色。管它呢!”
“不,形式相當重要。好比要設計、建造個理想的住宅,我的意思,裏麵結構還是西式的,複雜、實用、緊湊、舒服,不像中式傳統,大而無當,什麽轎廳、照壁······但磚、瓦、木料——就是語言——都是中國的。文白兼收、多用活的口語、句法絕對不歐化。”
“聽起來可以。那你現在的稿子,是這樣風格?”
“我下筆最後成自然流露,沒有想要模仿誰,是我裴醉雲的風格。”
“像誰呢?”
遲疑道:“好像,有點福祿貝爾,有點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
“設懸念,引人看下去麽。”
樂老、謝公道:“福爾摩斯好啊,我們都要看。”雲鵬道:“以後揀一些章節,讀給我們聽。”詩人答應。
尖臉道:“你們說的石頭記,是什麽書?”大家發笑。吉珂德是知道的:“就是寫林黛玉的書。”尖臉道:“瞎說八道,不懂不要裝懂。”
雲鵬不識趣道:“可惜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你超不過過去的水平了。”
詩人道:“我不相信的。”
“四十歲是可怕的界線。這以後能保住原來水平的,中外沒有幾個。”
謝公道:“不是說齊白石六十變法,黃賓虹七十變法?”雲鵬道:“我是說文學,規律不同。”於是舉好多例子,作品和生卒年,說得老裴垂頭喪氣。
樂老道:“你也很懂行麽,何不也搞文學?”雲鵬道:“我不行。我是邏輯思維,沒有形象思維,不會想像。而且學校作文課,我最反感,總是人民啊、黨啊、時代啊······”
桑丘道:“我們那時候上學,學理工的吃香。現在聽孩子們說,好像也是如此?”雲鵬道:“是這樣。如今學文科的,不是蹩腳貨,就是糊塗蟲。我就是一個,上了賊船,沒辦法了。”
桑丘問吉珂德,還記得某某、某某嗎,說西北農場裏,好幾人在寫小說,他才去就聽說,白字多,文句都不通。回憶道:“有一個我同屋的大學生,和別人不同。爺娘是老革命,他是思想犯的反字頭,每天出工回來,就在坑上寫。靈感來了,半夜在被窩裏寫,手電沒光,漆黑裏寫。天亮一看,字行重疊了。沒白紙用草紙,沒鋼筆用竹片蘸紫藥水,真是瘋狂啊。他是學理科的,不懂怎麽寫小說,用家裏寄來的新棉衣棉褲,換幾本反特小說,當範本寫。”
“你看過他稿子嗎?”
“我不要看。聽他說說就可以了。他說不是為自己翻案,是天將降大任於他。可是,他那一點經曆,值得一提嗎?”
瘦子想起道:“是有這個人,後來批鬥了。”胖子道:“違反監規麽,差點加刑。幸虧他背景好。現在肯定還在寫,偷偷地寫。他指望刑滿,
就可以公開寫了。”
尖臉忍不住道:“你們讀書人真是比豬還不如,豬碰了鼻子還轉彎!”
眾人道:“罵得好。”雲鵬道:“人不識字,像豬就好了。”詩人歎道:“文學是害人的,中毒後就沒法擺脫了。”謝公道:“從前文能窮人,現在文能死人。”
老裴意興大減,不說話了。夜裏又突發奇想,後來在白天提議,每人作首詩,他出兩個題目,也可自己寫。
謝公搖頭,說沒事找事。詩人承認:“是苦中作樂,人總要活下去。”
樂老道:“我來一首。其實,到這種地方,不會吟詩也想吟。”雲鵬道:“我也試試。我是新舊詩都看而都不會寫。分行的散文吧。”盤腿閉目道:“不要和我說話,我打腹稿了。 老裴道:“這裏沒辦法,我是散步才有靈感的。”
謝公道:“你們一個行吟詩人,一個坐吟詩人。”樂老道:“我是半夜失眠,才有詩興的。”
“你是睡吟詩人。”
全體靜默了。管理巡監,覺得奇怪。
老裴先寫好,夾在膝間的書裏,讀給大家聽。是新詩,大意是他從鐵門外的走道窗,見到月亮。憂憤出詩人,他期望他的詩作如月之光華,和古人相通,價值永存······
雲鵬寫的是“清明的靜夜思”,詩頗長。老裴指出一些佳句,無邊絲雨如牛毛,牆在出汗地在出汗,人的靈魂也在發黴出汗,清醒的人······尖臉等謝公手中鋼筆,接過道:“你寫完了?”謝公道:“我是打油詩,不成樣子。”大家傳觀,居然是七律。末幾句是“有是癖者終是累,文能死人今始信。五五知非已晚矣,八寶山上已無緣。”
雲鵬指前兩句何解,“反省一生多恨事,第一氣質太中庸。”老裴道:“這是詩中亮點嗬。”作者道:“我一生謹慎,不亂說亂動,還不是一樣挨整?痛快做自己要做的,又怎麽樣呢?現在才覺悟!”
桑丘也完成了,是兩首七絕。“昔日威風忘收斂,眼前無路已無法。人猿進化早無尾,做人如何夾尾巴?”。“獄中透月光,疑在西大荒。徒手搖鐵柵,恨無金箍棒。”眾人吃驚,“頗有鋒芒麽”,勸他改了。瘦子在一邊木然,不敢看,膽寒得讓人討厭。
龍頭抬頭道:“我是一首古風,還沒寫完,要不要聽聽?”大家欣然。詩題是“籠中六年之五髒廟有感。”他唸道:“一年非六月,六年感更深。萬念俱灰滅,唯有肚子覺。飯高心竊喜,飯低一日淒。偶添半勺粥,群丐用指淨。拾得兔食剩,菜根又一年。肺腸帶血煮,嫌少不嫌腥。茄老冬瓜爛,菜湯無油星。今年除夕夜,鹹菜摻黃泥。猶記新婚日,辦酒六十桌。追憶少年時,家廚二三個。老想當年闊,酒肴浪費甚。可見改造難,尚須多關押。”
大家讚揚,說末一句妙,化險為夷,詩安全了。雲鵬道:“你美化生活了,我們吃過冬瓜落蘇?”謝公解釋:“西監是有的。”尖臉道:“寫得真好,寫到我心裏了,可是你有加飯,會這麽餓?”詩人道:“這就是偉大的詩的特點,安得廣廈千萬間!你懂了伐?”
尖臉呆著臉,顯然不懂。
樂老道:“你寫好沒有?”尖臉靦腆道:“好了。1號籠隻有我不是讀書人,無產階級本色。你們不許笑。我唸啦:已過日子鳥飛去,未過日子烏龜爬。夜裏想想千條路,明天天亮一條路。頓足捶胸哭又哭,知識分子害我苦。”
大家好笑,說寫得好,是本色詩。尖臉高興道:“是嗎,我還是大躍進賽詩會寫過,這是第二次。”
雲鵬沉思道:“我在廠裏好幾年了,教過語文的,其實是掃盲班。廠裏的幹部、老工人,都是沒唸過書的。你上過一年初中,很少見的。你實在是知識分子,尤其是在廠裏。”
尖臉道:“是的,所以我提幹快。”
謝公拿著桑丘的詩,和自己的,一起撕了,要往便桶丟。別人吃一驚,也理解了。詩人道:“我的不要緊,雲鵬、樂老,你們的詩也不礙,不要弄掉,等改好了再說。”詩會有如此成績,發起人很滿足了,笑道:“有紀念意義啊,不相信社會永遠是這樣,將來有朝一日,到我家聚會,卻話巴山夜雨時。”
幾日後出太陽,北監放風了。二樓是第一個,毫無防備,下樓,趕鴨子般趕進一個小天井。水泥的地和牆,和籠中不一樣的——頭上不是水泥。是水泥般灰突突的天空。看守所在市區,附近是工廠和倉庫密集區,黑煙不斷的。整個上海已多年不見藍天白雲了,無論晴天陰天,都是灰糊糊一片。領袖要城市一眼望出都是煙囪的願望,在上海已實現了。
天井牆上有幾條未刮淨的紅漆細線,令人害怕,這是槍斃前為犯人拍照畫的。一行人小步跑幾圈後,被喊立定。門開了,瘸腿的候管理為首,進來七個人,喝令“人散開,舉手。”一對一的搜身了。捏衣領、搜褲腰、摸鞋底。詩人急了,知道此刻1號籠在“抄籠”,是老規矩。
放風回家,果然家被翻得底朝天,包袱、被褥都是打開的。飯托也有被撕開丟地上的。樂老道:“我大意了,每年要搞的。是看守所的規矩,抄賭具密信、反動字句。你們看看,少了什麽?”
話音才落,胡管理來道:“龍頭。”樂老道:“有。”
展示一張草紙道:“你上前,看這是誰寫的?”
“哦是我寫的。”是自己的詩,“寫了玩玩的。”
又換一張道:“這個呢?”樂老認出是老裴的小說提綱,慌忙道:“也是我的。”
“字不像麽,畫的什麽?”
“過去我為外調寫的,符號什麽,怕忘記。”
又來了一管理,兩人聚頭說話,開鐵門了:“龍頭你出來。”
驚慌道:“我到哪裏去?”
“走啊。”
籠子裏不安了。詩人罵自己多事,憤然道:“我決定自首,不連累大家。”
謝公的英明,是顯然了。雲鵬和尖臉著急尋自己的文字。謝公道:“別急。有就有了,沒有就沒有了。再殺個回馬槍怎麽辦?想一想怎麽回話吧。”
雲鵬住手了,苦笑道:“上次的話驗證了,動筆頭總是麻煩。唉,你不用急,知識分子害我苦——是實情麽。”尖臉道:“你不懂。提審會這麽看嗎?反字頭寫詩是反改造,罪名就像唱國際歌、寫入黨報告。”
管理在走道來回盯著,不能動作,不好說話了。
“匡朗匡朗”,樂老回來了,手裏拿幾張草紙。神色激動,一時說不出話。把小說提綱還給詩人。大家看著他。他冷靜下來,說是帶他去辦公室,兩個陌生人和賴監長、候管理四個人在等他。他很慌張,檢討自己隨便,要求撤去龍頭。候管理和氣的,叫他解釋草紙上幾個潦草難辨的字,就丟開了。陌生人很客氣,先問212、213的情況,他馬上明白,寫的東西起作用了。於是把兩人的事說一遍,都仔細聽的。賴監長還拍桌子,說那邊太不像話了。有個人道:“不怕,已經發文了。”
樂老道:“老薑、老周,這是你們的喜訊啊。後來的事更是意外了,陌生人對我說:‘樂先生,上麵有精神,你的問題就要解決了,回到社會有什麽打算?’我開始一愣,後來光火了,說‘我是十幾年前法院作了結論釋放的,憑什麽關我進來?我不要出去了,就死在這兒吧。’他們不打斷我,讓我發火,然後解釋,社會上亂,有保護的意思,又說這次出去,市裏會把我生活安排周到的。我問怎麽周到,又不肯講。看來我的苦吃到頭了。”
眾人一起祝賀,眼紅他的好運。桑丘的病又犯了,張嘴而眼發直。吉珂德的瘦臉有了笑容。
樂老對謝公道:“你的消息也來了!”
“他們怎麽講?”
“是無意中透露的。賴監長問我:‘除了你誰適合當龍頭?’我想了一下,說老裴可以。賴監長翻他的點名簿,搖搖頭。我又說小錢吧,在外麵是黨員幹部。候管理皺眉頭,說還有誰合適。我忘了說雲鵬,說隻有765了,五十多歲的老幹部。結果幾個人齊道:‘是謝夕康麽?他身體怎麽樣?’神情很不一般,兩個陌生人尤其是。我就說你老謝身體很差,人浮腫,牙也壞了。在西監時挨打、上銬,有關節病。他們很尷尬。我索性試探:‘讓他做龍頭吧,有點加飯。’陌生人道;‘不必了,他也快了。’候管理添一句:‘也是好的。’不肯多說了。四個人送我出來,陌生人跟我握手的!我進來這麽久······賴監長送我到二樓,我問了一句:是法院嗎,他道:比法院大,市政法辦的。叫我不要散布。”
謝公笑道:“我胡子剪對了!”
1號籠的四個人見到曙光,在等待的喜悅中。另外三位,受了刺激,沉入不安中,話也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