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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八九 斷腸

(2015-05-31 15:04:18) 下一個


    這天在綠葉廠的門房間出現一封信,是市公安局的紅印封,寫綠葉廠職工莊文收。廠門口路過的識字的人無不奇怪。因為她是華僑,不好私拆信件,卞福翻檔案查了她老住址,讓歪歪去她家問,卻是她親戚住著,莊文是在國外。

    於是老黃讓拆了信,是讓莊文到市局傳訊。廠裏起了一種傳說:莊文人還在上海,偷渡沒成功。也有說和天熊有牽連,來查問了。老黃搖頭不信,叫卞福去信說明一下。

    可是次日開來了吉普卡,穿警服的人怒氣衝衝找莊文,說等了一天沒見人影,她算哪號人物!

    卞福說明情況,對方很驚訝,火氣癟了。廢然道:“一家門都逃走了?”聽說也是丘處安排的事,卞福跟車去了,見了丘胡子,方明白是天熊有個堂兄弟被捕了,筆記本裏有他妹妹雲煙同伴莊雅的話,也有莊文的反動言論:為她們右派的爺叫屈,攻擊人民政府。

    丘胡子跟據筆記本的線索,發出好幾道傳訊令。

    其中一個是傳訊戴家驥的右派分子的娘徐麗,這已是幾個月前的事了。

    另一個是戴家驊的爺戴季龍,也曾是右派。丘胡最喜歡辦這種人,毫無顧忌。筆記簿上說及嘉驊被區公安抓過,一個電話打過去,區局專門派人來做了匯報,丘胡更不怕了。

    已經五十歲的長圓臉的嘉驊爺嚇壞了,愁眉緊鎖,由外地探親回滬的女兒陪同來到市局。女兒不讓進,站在馬路上等。

    季龍被帶進丘胡的辦公室,那個審過鮑智方的房間。抖抖索索,以為是兒子闖了禍——隻知道他去東北弄汽車了。房間裏還有丘胡的秘書在,埋頭忙文案。丘胡看一眼季龍,指一個硬椅道:“你坐吧。”

   “不,不敢。”為兒子的事被區局傳訊過,他記憶猶新。

   “坐吧。”

   “是,是。”

    核對了姓名。丘胡道:“知道找你什麽事?”

   “不知道。”

    明知故問道:“你已經摘帽了?”

   “六一年的事。”

   “嗯。你兒子現在怎麽樣?”

   “哪一個兒子?”

   “當然戴嘉驊,小的也有問題?”

   “不,不。戴嘉驊的事我不知道,他從不聽話。”

   “在上海關過?”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流氓紅衛兵,胃口好。”
 
  爺無語。想到自己也是內部造反而發達的,丘胡得意的一笑:“亂造反怎麽行,要看準嗬。”
   
  恨得牙癢癢:“是該死。”
   
   “認得梁天熊嗎?'
 
  人一震,頓時輕鬆道:“是,是親戚。”
 
  “他的事你知道嗎?”
 
   不能說不知道:“嗯,不清楚。”
 
  “他常來你家玩?”
 
  “沒有。”
 
  “他有什麽反動言論?”
 
  “我不知道。他是小孩子一輩。”
 
  “隻和你兒子聊?你揭發了,對你兒子也有好處。否則我要去外地傳訊他了。”
 
   做爺的無語。

    “梁雲鵬呢?又要裝不知道!”
 
  “也是親戚,要遠一點。”
 
  “他跟你也談過政治形勢。”
 
  “沒有。”

    丘胡拿翻開的筆記簿給他看,上寫某年某月戴季龍講······錢芬講······收回本子,對白瞪眼的季龍道:“你一個表兄從前是中央銀行襄理,一個堂兄是浙江銀行經理,解放後都關過?” 

   汗流下來:“是的。”
   
   “你老婆小時在天津,四口人有二十多個傭人服侍。嗯?你當年在內地結婚,轟動大西北,四大家族都有人來?”

   “唉。”

   “你們家有一箱美國黃色畫報,一箱點石齋畫報?”
 
   “一解放我就上交了。”
 
 “你跟王子平認得?”

   “哪一個?年記大的弄舞術的?是家父認得,看過病的。”

   “還家父!逃到香港轉台灣去了?”

    季龍低下頭。

   “也有好的,一個人民日報副總編,一個副省長?”

    頭抬起來:“是的。”

   “所以我是實事求是的,這些我今天都不管,你隻要說出梁天熊和梁雲鵬的反動言論,不滿中央領導的話,就可以了,我也不去找你兒子了。”
     
  想起來道:“天熊從沒和我對談過。雲鵬是有幾回,主要談寫字、硯台什麽,從前士大夫的講究。他應該記錄下來的。”

   “隻有這些?”

   “是的。”

    丘胡翻本子,沈默好久。最後道:“你們鄰居裏有個叫李芳的?”

   “不知道。”

   “胡說!就住你們二樓的,沒有?是女的。”

   “哦那女幹部?她叫這名字?我是不知道。”

   “還有個叫梅影的。”

   “沒聽說。”

    訓老糊塗道:“你裝傻吧?底層的老太婆!”

   “哦是這個人,她怎麽啦?”

    站起身道:“回去不準跟她們串連!”

   “串、串連,怎麽的?”

    丘胡揮手,趕他走了。很失望,簡直像個老白癡!但後來有懷疑,是不是裝的呢?

    驚魂已定的嘉驊爺和女兒回家,已一夜未睡的錢芬請病假在家,等丈夫的消息。屋裏嘉驊的兒子戴佳孫,搖搖擺擺,已經會走路了。聽後都一身輕鬆,歡天喜地,原來兒子沒事,是別人的事!別人看來也沒大問題,否則還來尋什麽罪狀!

    埋怨夫人道:“你跟雲鵬講家裏過去的排場幹什麽,弄得我很緊張。”

   “他要聽,我才說的,又沒有瞎說!”

    女兒道:“怪隻怪雲鵬,他會去記下來!”

    錢芬道:“這孩子糊塗,恐怕要連累天熊的。”

    老爺子衝一壺茶壓驚,晃頭道:“記下來也好,說明我們沒有對政府不滿。領導永遠是對的,政府還會有錯?還反對!誰這麽大膽?”

    次日下午,底樓那六十多歲的白發胖老太由兒子扶著來了,近視眼鏡像啤酒瓶底。因為走不動了,兒子一起上樓,在辦公室外等。

    丘胡打量她,她和丈夫的卷宗一厚疊,紙已發黃了。解放初的案子,有許多大人物的批示。

   “坐下。你叫什麽名字?”

   “什麽?”

   “你的姓和名!”

   “問這幹什麽?”

    丘胡大怒:“你丈夫呢?”

   “死了。”

   “死了幾年了?”

   “忘記了,我不記得了。”

   “死在哪裏?”

   “外地農場。”

   “你自己也是寫小說出名的,最近寫了什麽?”

   “我解放後沒寫過一個字,現在家裏筆都沒一枝!”氣得臉通紅:“我哪一次漏了去派出所報到!他們這麽害我!”

   “可是,你常常在家裏接待小青年。”

   “派出所瞎講。”

   “有個叫梁天熊的來過你家。”

   “沒有。”

   “梁雲鵬呢?也沒有!就是跟你隔壁的鄰居——小流氓戴嘉驊——一起來看你的。”

   “我記不起了,你叫他人來,我認一認。”

    把本子給她看,某年月梅影怎麽講······老太看不真切,要奪過來看。丘胡搶回:“神經病!”又道:“你對丈夫的被處理不服,他聽了,都記下來了。”
 
 “他為什麽記下來?”
 
  丘胡一時語塞,失笑道:“他也是神經病,說是社會調查。”

   “神經病的話你也相信?”

    倒被她繞進去了,丘胡怒道:“這裏是白紙黑字,鐵證如山。譬方,你不滿魯迅。”

   “那又怎麽樣。”

   “你攻擊郭沫若。”

   “這個人,不值得談。”

   “你思想反動。”

   “批林批孔不是批他了嗎,誰反動?”

    丘胡翻白眼。想起緣由,緩和道:“不是尋你麻煩,你這麽老了,我值得嗎?你還說到江青不好,他附和了,我們追究他的問題,你要確認一下。”
 
  “你說誰不好?”
 
  “江青。”
 
  “我不認得她。”
 
  “可是你們議論她了。”
 
  “本子裏寫的?”
 
 “白紙黑字。”

    老太眼球呆住,扶桌麵站起,往窗子走去。丘胡不解:“你幹什麽?”

    老太不理,拉住鋼窗的杆子往窗台上爬。丘胡上前喝道:“你想做什麽?”

   “我要跳下去。”

   “來人啊,把她帶出去,交給他兒子。

    看她消失在門口,怒道:“要死去死在家裏!倒會挑地方!”倒在椅子上喘氣。

    沒有傳訊二樓那個14級文藝界女幹部,考慮到她和她丈夫都已解放,且那作家有上升之勢,被點名進樣板戲編劇,所以丘胡自己不出麵,讓手下去單位找李芳。因為筆記本上寫了李芳說及江青已取代周揚地位,後者的行政級別和待遇之類。可以挖一挖的,放棄可惜。
   
    在區教育局的貼著“憶苦思甜小組”的房間裏會見的。那女人不好看,一看就是外地鄉下出身的,有點霸氣,不耐煩的樣子。手下小心的說明來訪原因。李芳道:“哦那個流裏流氣的戴嘉驊,我不讓女兒跟他說話的,他不在上海呀。”

   “知道。那小子常和你在三樓曬台上乘涼時聊天。”

   “可能有那麽一、二次。”

   “其中有個他親戚叫梁雲鵬的。”

   “我不認得。”

   “他筆記簿上寫你談了周揚的級別,工資多少。”

    警惕了:“我沒說過。”

   “說了也沒關係,我們是查他的言論問題。”展示了雲鵬筆跡的有關處。

   “我根本不認得這人。”

   “可能的。你有沒有見過周揚?”

   “見過。”

   “你覺得這人怎樣?”

   “架子大。來上海開會,開完後握過手,問明我不是魯藝出身,就不理我了。”

    滿意道:“就是這樣,他寫下了。還有,你提到江青同誌——”

   “江青好。”

   “怎麽好?”

   “你什麽意思?江青什麽都好。我們文藝界開會,喊江青同誌萬歲的,我喊得最響。”

   “為什麽?”

   “你去問我們組織科吧,我不高興說。就這樣了,我要去給學生上課了。”站起來揚長而去了。來人不摸頭腦,向聯係外調的人辭行,問及此事。那人笑了,叫他別擴散,又說人人知道:文革前夕作家寫革命小說深入生活,和當地人好上了,李芳大怒,寫信給江青,得到支持,丈夫受處分回滬,中止寫作。兩人搞得很僵,在樓裏分居,也是農家出身的作家背裏罵上麵狗拿耗子,忘記自己年輕時浪蕩作風······而今丈夫又被啟用,自己仍回不了文聯!

    鮑智方受邀請後去過雲鵬家的弄堂,沒有敲門進去,隻在外麵看看,對房子的豪華很感慨。這天是周日,他又彎進去看看。弄堂裏清靜少人,不像天熊的大弄堂有好多門。這次看明白每一排房子不全一樣,有的是單開間的,有的是雙開間的。有的前門有伸出的門庭,有的後門是講究的門洞。有的二、三樓都有雕花鐵欄的挑陽台,有的隻有三樓有。各別甚至是木窗、百頁窗,但帶著雙層的汽車間······他尋到雲鵬住的51號,前後察看。有人注意他了,終於下來出門問他:“請問是否找人?”
   
  “我隨便看看。”

   “房管所的?”
   
   順風看著此人的長臉,不想溜了,含混道:“樓下住的是姓梁的吧?”
   
  “是,你找誰?”
   
  “那你是住樓上的?是梁天熊的親戚?”
   
  “是的。”
 
  “我是天熊廠裏的朋友,也認得梁雲鵬,他給我地址,讓我來玩······我知道你是誰。”
 
   “哦哦,你有什麽事吧?”
 
   “有,也沒有。”說起廠門口莊文的信,莊雅、雲煙。
 
   “這個事我有點知道,你進來吧。雲鵬他爺娘在。不,你上來說吧。”把順風請進二亭。順風坐下,好奇的打量環境:“這樓下原來也是你家,我知道。”

   “雲鵬說的?”
 
  “我在天熊家,聽他爺說的。”
 
   厚哲又讓他說一遍,伸一手指道:“有個好消息,梁雲煙‘上調’了。是鎮裏合作社做會記。她還不滿意,還是想上工農兵大學。”
 
  “她阿哥的事沒影響到她?”
 
  “好像沒有。”
 
  “雲鵬知道不?”
 
  “當然不會。”

    兩個人歎氣。厚哲道:“公安局來單位找過我了。”

   “什麽時候的事?”

   “半年前。這事我很惱火。單位的小頭目,算是我師兄,對我妒忌,老想排擠我,又沒辦法,上麵領導對我好。正好來外調,他坐一旁不肯走。”

   “公安局怎麽說?”

   “說反革命分子梁雲鵬最佩服我,怎麽做人也要跟我學,筆記上都有,要我揭發他,還有天熊。”
   
“你不會說。”

   “我腦子正常的。”

    這時有人碰門。厚哲去開了,來人道:“我才上來,以為你不在呢,有聲音,哦你有客人。”

    厚哲讓他進來,又鎖上門,把順風介紹了。

    曉風道:“我知道有你這個人,說是天熊廠裏死黨。”

    厚哲對順風道:“也找過他了,比我晚。”曉風說當時情形,氣乎乎的。原來他處境一直不順,他和曉嫻申請出國念書的報告不被批準。隻好參加裏弄生產組,也每天上班。有常受他功課幫助的同桌的當副區長的娘,一個老幹部,解放後下到街道做書記,上門訴苦,又動員他出來做街道團的工作。他不願意,被三顧茅廬才勉強答應。誰知第一次上大會發言,就被公安中途叫下來訓斥,說他老實揭發才是出路······
   
   順風道:“你們是一個學校的,我知道。怪隻怪那個詹叔清——”
   
   曉風道:“雲鵬也不好。平時那個幼稚,勸不聽的,錯到底了!”
   
   厚哲卻氣憤而出語意外:“他有什麽錯,他沒錯。”

    幾天後,順風聽麥克風說他有電話,到門房間聽,是天熊爺打來的,要他來家一次,電話不方便談。
     
   順風趕去了。原來廠裏通知他,天熊更衣箱的東西要他家人來領,要簽字的,不能別人代替。

    家人不想去拿。但梁芝提出由她去拿。順風道:“我來安排一下。”

    他到廠尋曉芬、國容商議,結果讓天熊師傅老陳找歪歪拿了,存醫務室,答應一定讓他家人簽字。那天,順風在廠門口等,悄悄掩護梁芝進醫務室。梁芝來送過傘、雨衣,隻到五台山的山門,沒去過廠部。

    正好亞娣不在,曉芬開櫥櫃,拉出個紙箱,裏麵是飯票、菜票、錢、帆布工作衣、新舊各一雙翻毛皮鞋、套鞋、雨披、肥皂、香皂、洗臉毛巾、揩身毛巾、臉盆、木拖板、考勤卡。順風找了國容也來了。說明都是好友,順風先走了,不落痕跡。

    互相打量。梁芝剛才的自卑、恐慌、上訪被暴罵或小販被毆打的死人臉緩和了,代之以傷心得斷腸的表情。曉芬不忍看,去默默衝來一杯熱茶。
   
   國容開口道:“天熊他爸還在715廠嗎?”
   
   “在的。”
   
   “有一次差點去內地分廠吧?”
   
   “是的。”
   
   “你願意陪他爸去的。”
   
   “你怎麽曉得?”梁芝驚訝道,她是夾雜長泰口音的上海話。
   
   “天熊自己也想去。”
   
   “有這事。”
   
   “家裏緊張不?”
   
   “現在?那時?不緊張,好人總歸好人,壞人總歸壞人。”
   
   小鯽睜大眼睛。大貓又道:“他那時腳傷一、二年,一直在他姐那裏?”
   
   “他姐不在上海。”
   
   “知道,他去邊疆他姐姐的地方。”
   
   忘了從前約定:“他沒去過。”
   
   “沒去,你再想想。”
   
   “他北京和廣州的娘娘叫他去住,他準備去的,後來沒去。”
   
   兩人大驚,對看無語。大貓搖頭:“上當了。”
   
   “上誰的當?”
   
   小鯽冷靜道:“是順風講的。”
   
   大貓陰沉臉:“唔。梁天熊這人老實嗎?”出口又覺廢話,誰會承認!索興追一下:“梁天熊她女朋友還來嗎?”
   
   “女朋友?”
   
   “你沒見過?”
   
   謹慎道:“我是做家務的,是下人。”
   
   “不,你是他們親戚,我們知道。就是家裏替他安排的那人。”
   
   “天熊兄弟怎麽說的?”
   
    套不出話。
   
    這時亞娣來了。和梁芝客氣幾句,拿出紙讓她簽收。來人突然光火:“叫我們拿走什麽意思?他不回廠了嗎?廠裏是存心咒死他嗎?”

    眾人一愣:這倒沒想到!亞娣勸她別動氣:“暫時收一下,比如這皮鞋,還是新的。”

    自以為是替天熊出氣,傲然道:“我還以為有要緊東西。誰要這些破爛!丟掉的也比這個好。拿回去也是丟掉,他爺娘幾百元工資,在乎這個!”

    最後隻拿了錢、一件雨披走的。亞娣默然道:“飯菜票什麽我替他收著,人肯定會回來的。”她送紅眼睛含淚的客人出廠門,回頭把簽單交去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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