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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八十 管理

(2015-03-13 21:40:09) 下一個

牧師讓烏賊歇了半天。吃飯時沒人肯喂,要倒地上讓他啃。牧師製止,給值日勞動添了自己的加飯,讓他喂,當然願意了。

飯後開始交代和批幫。犯人的興趣集中在他從前騙到哪些東西,究竟玩過多少女人,怎麽玩的,不肯講就打。扁頭和湯團介手,路過就是一腳!

牧師懶洋洋的,對落水狗沒興趣。這樣情勢至少要批鬥三天,所以犯人有出格的,他也不甚管。講下流事情,他不去聽,在本子上畫自己的圖消遣,像五子棋的譜,有的是邏輯的格,有的是替犯人算血型(報出家人已知的算未知的),有的不知是什麽······寫完後撕碎丟掉。

烏賊態度很好,什麽都認賬。可是還得編細節,編得不夠刺激,就挨打。天熊詫異:犯人沒有同情心。

第三天一早,年輕的程管理來道:“720,東西也出來。”籠子裏大驚。程管理見烏賊鼻青眼腫,反銬著手,問是什麽事。牧師說是屠管理處理的嚴重反改造罪行,程管理躊躇道:“慢一慢。”人消失了。

不一會回來,無表情地開門:“720。”烏賊彎腰出去,朝扁頭一瞥,得意的笑,脫離苦海了!

外龍頭來取他的行李,兩塊破毛巾,一雙破船皮鞋!別說被褥,牙刷、嗽口杯、草紙一概沒有,半年來不知怎麽混的!籠子裏熱議:不像是公判或介市監。牧師不言語。

夜飯後,當班勞動的犯人乘飯盒出籠,悄悄問720判幾隻手。外龍頭是消息靈通的,判決後又不保密,道:“判什麽,放回社會的,頂多一頂壞帽,不會錯。”這類結果是他們注意打聽清楚的,有時直接問熟的管理員。

光頭們情緒波動了,原來籠子裏表現不算的,屠管理空口嚇人罷了。牧師笑笑。扁頭歎道:“他說小事情已結案,帽花就要放他,倒沒吹牛!”無限感慨。幾人齊道:“好了,900不破案,今夜他抱你老婆睡了!”扁頭慚愧的笑。

批鬥沒了對象,大家閑聊了——欺負小孩子般的湯團,他們沒興趣。可憐扁頭還銬著手,隻待兩天後屠管理露麵,900報告,才介了銬子。

禿禿說程管理人好,和眉善眼的。好些管理難得見到,因為是主管其他監房的。天熊見到他,也破了自己的疑惑:並沒有挑選特別凶惡的臉。牧師也說,沒見這人發過脾氣,好像不會罵人。

犯人議論管理,比學生對老師、士兵對長官還要熱心。老犯人往往知道管理的底細。為便於掌握前科,有老規矩:重新犯罪的回原來籠子。他們出外遊蕩多年,變本加利,為非作歹,而終於又見老管理,多少感慨!

對張管理的看法比較一致,不過貌似凶狠,有同情心。是有些犯人有了感情,自由後還去看他,他訓話時引為得意的(主要是過失犯罪,重要機器燒壞之類的責任人)。老留說他是解放初警校畢業的。幾個光頭不同時間見過柳監長訓斥他,他一動不動頂可憐。一個犯人說張管理押他提審回籠,看著工資單歎道:“隻有五十四塊。”

大腹便便的北方人耿管理是糊塗蟲,籠中的事非,從來搞不清。大概識字不多,匯報的字條他不看的。脾氣時大時小,沒法捉摸。他似乎是單身漢,宿舍就挨東監。

有兩個王管理,其實一人姓黃。小王管理常來10號籠,北邊口音的大王管理來得少,不愛講話,笨嘴拙舌的,人嚴肅。

主管學習的是中年人徐管理,人精明,說話辣,幸好主管其他籠子。

和小王管理、程管理一樣年輕的吉管理,是蘇北人,開口刮辣鬆脆,令天熊懷念綠葉廠。有名的娘娘腔,凶起來像女人吵架,下流切口不少。可是有同情心,愛管閑事。

犯人最頭痛的是駱管理和沙管理。犯人為看病,討好他,可是知道他是心硬的,藥品不識的。人穿著時髦,騎仿摩托的兩用車上班。有光頭說和他是街鄰,也是棚戶區,他是複員的部隊衛生兵。

年輕的沙管理是尖頭尖腦的小個子,確是可怕人物。巡監時沒有腳步聲,簾後見誰做小動作,馬上喝道:“站一禮拜!”不問情由,不討價還價。他不屑和犯人對白,“都不是人!”這裏的規矩,管理互不插手別人的處罰,所以還得他記起來發慈悲——才能坐下。於是人人恨他。幸好10號籠是屠管理主管,他來得不多。

而柳監長和屠管理是所有犯人背後也不敢輕侮的,怕被揭發。柳監長瘦而矮、黑,不像柳樹,像黑鬆。從來沒笑臉的,罵人能嚇出人的心髒病,湖北那邊口音。屠管理是黃臉大塊頭,眼皮下垂,使人看不清他眼神。訓人時橫肉直抖,北方話不易聽懂,鼻音又重,讓人害怕。牧師也道:“屠管理肯定是重要人物,黨內有職務的。我們龍頭開會,有時柳監長主持,有時他主持。如果兩個人都在,他總結發了言,柳監長就不說了。”綠豆芽卻知他底細,“他是市監調來的,我看電影時見過他。是管政治犯的中隊長,吃虧在文化差。”牧師道:“不會很差,看個材料的很內行。別看他頭發花白了,腦子清爽,精力也好······有次學習,大王管理說他棉大衣好,他說:‘還是我去越南前發的’,都出過國了!”

既有這樣的經曆,來主要是政治犯的船廟,卻不主管政治犯,是有點奇怪的。但據說他有習慣,凡劈字頭的人,他會借機個別談話,問案由,如果柳監長出現,他就不言語了。

綠豆芽又說聽別的老犯人講,柳監長是這裏的元老,從前是老八路,敵後武工隊隊長。牧師道:“我們學習時他說過,他是解放上海的南下部隊,受過傷的。他一隻手臂不行,你們看得出嗎?”

綠豆芽道:”44對他熟悉,說他從前是副監長,正監長是錢監長。後來錢監長出了問題,嫌鄉下老婆不好,上海有了相好,調去派出所了,柳監長補上的。”牧師道:“真是老土地,家鄉故事了。”綠豆芽道:“我在外麵見過柳監長的,你曉得他家住哪裏,離我一個朋友很近的,就在豐慶路到頭的新工房——”牧師厲聲道:“沒人問你這個,我也不要曉得!講者無心,將來有了事——”綠豆芽道:“是我不好,不講了。”

禿禿道:“對,不要講具體。900,這裏的殷所長你見過嗎?”牧師道:“見過一、二麵,長長臉,戴眼鏡的。這人不簡單,說話文謅謅,有邏輯的,是個知識分子,可能政法學院畢業的。260說起過他。”綠豆芽道:“我見過從前的姬所長,44來時是趙所長。沒見過現在的所長。”牧師道:“他巡監來過的,你們不認識。”

確實不時有外來人參觀的,鐵門外的生人麵孔,陪同的在後麵,籠子裏怎麽知道是誰。

說來是巧,他們在說的神秘的殷所長,這時正散步來東監。他的相貌,牧師說得不差,其他事猜錯了。他是才解放,中學生考進公安局的。造反早,腦子靈活不下於丘胡子。一直處於風口浪尖,從來不出事。極會看形勢隨時轉舵,別人抓不到他把柄。眼下他是這裏負責的副所長。所長是市裏的頭,掛名的。船廟是曆朝曆代關本地最大的階下囚的,正職哪輪得到他!

他來東監並非無心,監長出差了。柳監長老的行政級別比他高,自恃這裏元老、打仗受過傷立過功,開會頂撞他幾回了。現在他有機會就支老柳出去學習,扶持屠管理替代他。屠管理也是老軍人,工作認真,原級別也不低,隻是在市監揪反革命集團出了錯,自覺沒味,要求調來的。他和老殷談得來。老殷現在是有權有勢,隻是工資低——文革前他隻六十幾元。他的心裏溝溝坎坎很多,許多驚人的內幕。比方本係統最大幾個頭目曾關這裏,後轉去關首都,就因為知悉領袖夫人的事——三十年代被國民黨在這裏關過······做人處事,能不小心乎?

監房旁是辦公室和宿舍。晾著許多衣服,不是犯人的。地上幾張報紙,鋪著小魚幹,捧水煙筒的大王管理守著小魚曬太陽。見到所長,連忙起立。老殷不理他,這種愚直無用之人不入眼裏!
有輛翻倒的兩用車,犯人在修理。老殷怒道:“啥人的車子?”米管理出現,慌忙道:“是我的。”所長道:“你什麽班頭?”

“我下班了,我讓他走。”

“下班就可以大鳴大放了?”

“我錯了。”

“向老屠檢查。”

“是。”連忙押光頭回籠。

曉得管理都會鑽空子,雜事讓勞役犯幹。如果來了有本事的裁縫、傷科名醫、木匠,人人都想揩油。而柳監長在,他們不敢。

老殷進走道一轉,不見管理。上二樓,也是這樣。管理茶水室門虛掩,推開去,小王管理在煮玉米棒,頭也不抬道:“還沒好呢!”沒有反應,回頭見是所長,嚇得無話。老殷道:“你飯沒吃飽?要緊弄這個?怪道人都不見。”小王道:“才巡過監,我再去巡。”老殷道:“老屠呢?”小王道:“有點事,出去一會,關照我們了。”老殷道:“還有誰負責?老徐呢?”小王指指樓上。

所長來到三樓,二、三樓是清一色的劈字頭,所以比較安靜。管理小辦公室鎖著。老殷用拳擂門。有人來開門,是個光頭犯人。老殷嚇一跳,劫獄了?忙後退一步。犯人蹲下了。脫光衣服的徐管理從寫字桌上爬下來,訴苦道:“殷所長,我犯紀律了。腰痛老病發了,想病假缺人手,找犯人來推拿,我馬上押回去。”

老殷沉下臉不說話。徐管理馬上送人進籠子,“匡,嚓嚓。”跑步回來挨訓。老殷道:“都是你的理由,一個黨員、主管學習的,要緊推拿!二樓小王燒珍珠米,底樓小家夥,姓吉還是什麽,叫犯人修兩用車。”徐道:“姓米。”老殷道:“是啊,鬆散得這個樣子!老柳、老屠不在,你們就沒約束了。”

“我要檢查。”

“向誰檢查?”

一愣道:“嗯,向老屠檢查。”他原是跟柳監長的,和後調來的老屠自然是兩條心,但明白現在的形勢和所長的用心。

果然和靄道:“好的,這樣好。他也是黨裏領導麽。有事要多和他通氣。”

“是,是。”

“剛才那犯人是幹什麽的?”

“他是市裏傷科醫院的,推拿特別好。惡攻罪,汙蔑中央首長。”

“唔。三樓的27號籠怎麽不關犯人,堆東西?”

“漏雨厲害,人出空了修。可能想做工場,修修木器鐵器。”

“那犯人太擠了,擠得不能睡下了,將來有反映。”

“他們說讓刑事犯擠,沒關係的。住得擠,造成壓力才肯交代!”

“荒唐!誰說的?”

“老屠說的,不過這一點他們倆是一致的。”

老殷無話。要是老柳說的,又是不符合政策的一個把柄。想起道:“老耿呢?”

“他是夜班。在寢室裏。”

所長走了,徐管理殷勤送下來。老耿是這裏老土地,所以是老寢室,離東監很遠的另一頭。老殷回所長辦公室看報、喝茶。後來無事,逛到老耿那裏。正拉京胡消遣,有帳子的單人床前是小桌,擺著酒和菜。忙請所長坐,添一個杯子一雙筷,桌上是管理食堂的油炸黃豆和糖醋小排。老殷沒胃口。老耿又亮出小鍋裏蒸的甲魚,沒動過,老殷才有了興趣。吃過說味不錯,問哪兒來的。老耿道:“我內侄女從安徽帶來的,當地人叫鱉,不吃的,所以很便宜。一次帶來九個,才幾塊錢。有回公判前連日開會,人覺得累,我一頓吃它幾個,一夜睡醒,精神恢複了,所以這東西是好的。”

“是補的,上海人相信。不過是涼性,也不消化,不能多吃。”

“你怎麽不動酒?”

“我這個有限。老屠呢?”

“他量大,我們常常一起喝的。”老耿受不了柳監長的嚴厲,已成老屠的朋友。他沒多少文化,解放前是警察局的地下黨外圍,後來是起義的。是上海監獄係統的老土地。

第二天屠管理去尋所長,邀他夜飯時來東監辦公室吃餅——如果他不回家去的話,笑道:“你昨天來過了?老徐一早尋我檢查,我嚇一跳。你嚇他了吧?”老殷道:“我是要嚇嚇他。”

原來老耿和老屠是同省的大同鄉,說起家鄉一種煎餅,老屠說他也想吃這東西,但調料和湯不會弄。上海隻有一家店做這玩意,人很擠。老耿得知有個犯人正是這個店做的,告訴老屠,說他是小事情,就要戴帽回社會了。老屠道:“那要抓緊,2號籠事情多,我找他談話,你在旁邊和麵,他懂的。”

反正柳監長不在,照計行事。那廚子是鄉氣的蠢貨,報告籠子裏事非,沒完沒了。老屠說老耿做得不對,歇歇。光頭恍然大悟,撩起袖子效勞。果然做法特別,快而好。兩個小爐子搬進了辦公室,蔥薑蒜辣椒香菜具全,一麵煎餅,一麵煮酸辣湯。老耿讓光頭吃了幾塊,送他回籠子,不許他亂說。老殷到時,犯人已經不在。鎖了門喝酒,老殷驚訝道:“你們手藝這麽好?”

老屠道:“管理員食堂和犯人中灶食堂都不行,其實可以大膽一些,從犯人裏揀。”

“那不行,出了事怎麽辦?”

老耿道:“會出什麽事,下毒?市監都沒這麽多規矩。”

“那是判了的,兩樣的。”

老屠對老殷道:“算起來巧,他離開提籃橋,我進去,好像調防。我們表麵上緊,有的人家裏衣服都是犯人裁的,小青年結婚,家具的腳是犯人做的。比市麵上的好多了。”老殷道:“你們無法無天。”老屠道:“市監是中轉站,發到外地才是無法無天。你沒聽說?上麵頭頭的大衣都那裏做,還有更嚇人的事······”

因為辣,三人都是一身汗,吃得暢快。有電風扇吹著,老殷道:“你們脫光好了,不要緊。”兩個大塊頭顧及是所長,留件汗背心。老屠道:“這個熱算什麽,我去越南是吃不消,夜裏不開冷氣沒法睡。”

老殷道:“你那時是市裏第二批?去幹什麽的?”

“去指導監獄和行刑。那邊是瞎搞,也不存心學。”

歎道:“我到現在還沒出過國門呢,土包子一個!申請過去阿爾巴尼亞,沒成。”

“你年輕,前程遠大,我和老耿是等退休、等死了。”

老耿乘機道:“我和老屠談過幾回了,所長這個忙你要幫我:五十出頭的人了,老婆孩子還在鄉下。你跟市局管戶口的人說說。”老殷道:“看機會吧。”老耿一團高興。

老殷道:“老柳還有幾天回來?”

“還有三、四天吧。”

老耿道:“他不回來也蠻好,太霸道了。冒過危險怎麽樣?我們從前小命也拎在手裏的!人不能太自大。”老屠道:“他是苦行僧,看到人家吃、玩就恨,自己是硬的,啃啃淡饅頭,是學焦裕祿。”老耿道:“這樣活著不如死了,我是一半工資寄鄉下,一半自己吃光的。”他工資是三位數,是保留工資,比屠和殷都大。

老屠道:“我也是這個脾氣,每月工資和老婆用光,小孩子吃不到我們——將來他們有的吃!”老耿還道:“這個人心腸不好,沒有同情心,有一次——”

門咚咚敲響了。老耿光火,誰來掃興?

“開門,媽的。”是柳監長聲音,裏麵驚慌了,他不是在外學習嗎?出了什麽事?在聽他們壁角?老殷和老屠對看一下,示意老耿去開。柳監長罵道:“你耳朵聾了?在裏麵幹什麽——”看到是這二人,怔住了。

老殷笑道:“老柳,你們已經結束了?”

“還有幾天。我不大放心,來轉轉。門口邋塌的不成樣子,老王的魚幹鋪得一地,人卻看不見。”

老屠道:“他是不像樣,所長昨天講過他了。你晚飯沒吃吧,一起坐坐。”

“吃過了,我再去走走。”轉身消失。三人研究他聽見多少,還實地演習,分門內說話和門外聽。老屠道:“不礙事,沒聽見,他不是見我們一愣麽?”

關門再吃。可是已提不起興。下班的老殷和老屠回家了,一起走的。

柳監長在所裏也有個小休息室,到食堂買了飯菜,去屋裏吃。吃了就躺下睡,心頭惱火:要弄成三家村來對付我?我不犯錯你奈我何!想叫我自己走,沒那麽容易!愈想愈氣,半夜一點鍾,翻身起來,摸去東監。

在大門處沒按電鈴,拿鑰匙開進去的。曲折的走道燈光雪亮,各籠子的簾布一律拉開,所以看籠內犯人是一目了然。一片打鼾聲波濤似的。沒看到管理。上到二樓。茶水室的門半開著,幾個人在打牌說笑。老柳上到三樓,也沒見管理。再回二樓,鬼頭鬼腦的摸過去躲門背後聽,是小王、小吉、小萬三個年輕人,輪到他們值夜班。他們吃煙吃茶,不會煙的小王吃瓜子。小吉摔紙牌道:“不來了,我老是輸。”小萬道:“沒出息,接著來。”小王道:“歇一歇也好,我頭昏了。”

小萬道:“你這幾天人沒精神,坍掉一樣,啥事體?”

小吉道:“不談了。會有什麽事!”

“戶頭又吹了?哈哈,為什麽事?”

“還是老問題,瞞不住的。我承認不是治安科,是看守所的。她當場沒說,第二天就回頭我了。”

“這碗飯不是人吃的,我想想也恨,進這鐵門,自己也像犯人了,工資獎金又小,圖的什麽!”

小吉道:“打一世光棍,賣給看守所了!”鄉下人的小王難得開口:“應該多配點女看守,我們自己解決。”

小萬道:“你悃扁頭!不過也不怨人,社會上認為,看犯人的滾在齷齪事情裏!我在民兵指揮部呆過,女犯人多,提審的都色迷迷的,關了房門一對一審,有什麽好事!女犯放走的結論寫得好極了,像三八紅旗手。”小王道:“沒有出事的?”小萬道:“有的,不過趕回廠裏,一般不處理。他便宜搨到了!”小吉道:“媽個皮都是這幫赤佬弄壞的,我女朋友也問有女犯人嗎。我講不清了。”

小萬對小王笑道:“你是童子雞?你有事去女監,看見幾次揩身?老實講!”小王道:“別瞎講。照你講,醫院裏看婦科的都是壞人?”小萬道:“那兩回事。女犯人是有本事的,見識過的。”

小王道:“你老婆怎麽到手的?”小萬道:“我不像小吉,娘娘腔,還暴露身份。先下手為強麽,敲好圖章再說!”兩人原是考不上學校的社青,家裏窮,小萬由戶籍警介紹去唸公安學校,小吉是戶籍警弄去做交警的。小王是部隊複員來的,都不是黨員。

小王道:“你們同學裏有什麽好職業?”小萬道:“做偵察員好,有點津貼,能出差玩、住飯店。法警沒意思,有押送犯人去外地農場,開到半路暴動,人差點變烈士。”

小吉道:“我們文化差,否則在別的監也可以。”看資深政治犯的籠子是需要文化高些的。小萬道:“你少講這種話,被柳監長聽到,賞你一隻火腿。”小吉道:“隻要你們兩個不打小報告!”小萬道:“有一點要注意,在他和屠管理之間不要傳話,要出事的。”小吉道:“還是屠管理待人客氣,我有數。上月徐管理在三樓批鬥龍頭反改造,犯人揭發說背後都叫柳監長為柳司令。徐管理還問什麽司令,說龍頭講的:強盜胚麵孔當然是土匪司令,正好柳監長巡監聽見,氣得臉發黑——”小萬道:“他臉本來是黑的,怎麽變黑?盡是胡扯。我小便去。”推門出來,看見柳監長,嚇得失聲。監長上去一拳,又提腳踢。小萬不敢動。又衝進去踢小吉,罵他平常好感的小王道:“你也變壞了,打聽下流的事,也想進籠子?你們哪裏還像新中國的公安人員!要調出去!我請你們來的?明天你們兩個,開除出公安隊伍,不用上班了,誰求情也沒用!”

柳監長餘怒未息,去按響電鈴,刺耳的金屬音不停下來,從來沒有的事,所有籠子震驚了。老柳衝上三樓,又下到底樓,在走道衝來衝去,吼道:“全體起立,不準穿衣服。現在是一點半,我要訓話!我出去學習沒幾天,東監亂成什麽樣了!又碰上混賬王八蛋的看守,你們得意忘形了!我人在外麵學習,心在看守所,急得睡不著。急什麽?急你們抗拒交代,不肯改造,和政府打持久戰、遊擊戰!你們篤悠悠,一天三餐吃得飽飽的,舒舒服服睡大覺!當這裏是飯店、旅館?14號籠,誰撐著牆的?都站直!我就要你們受受凍,記住今夜的事,一輩子忘不了······”

光頭們隻好赤膊短褲立著。有愛惜衣物或監方隻發外衣褲的,一絲不掛的挺立,每個籠子都有,是個奇觀。

天熊在睡夢中醒來,強撐眼皮。雖近夏日,夜間涼,猛打噴嚏。可憐牧師是獨腿站著打顫,一手扶牆,臉蒼白。柳監長喝道:“不準打嚏!想搗鬼?用手捂住。你們還嫌冷?深更半夜的貼反標、攔路搶劫、上門盜竊,就不冷了?凍死才好,為民除害,又節省了糧食······”

柳監長是小黑個子,拿著鞭子,上上下下跑,不停的罵,像出發前視察赤膊敢死隊,殺氣森森。驚動了外監房,以為發生大事,紛紛前來。小王他們在門口解釋。

折騰一個多小時,才讓睡下。天熊鑽進被子,身體恢複溫暖,睡意沒有了。心頭是怒火,這算什麽?法律就是這樣?新憲法就是這樣?想到自己的案子,恨不能撞牆,撞死、撞出點事情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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