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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七五 混戰

(2015-01-31 20:22:57) 下一個
天熊垂頭喪氣的在籠子裏過了年。憤怒一級級上升。但這裏最不值錢的就是憤怒,有罪的人也憤怒。沒人相信天熊是無辜的。

天氣回暖了。兩個月裏隻判掉五個犯人。那個與天熊套裁過的肮髒家夥也判掉了,神經確不正常,常被集體毆打,還是離開好。沒新犯人入監,10號籠像是被遺忘了。柳監長和屠管理被證實是分別去外地傳授經驗和學習了(上海的勞改地遍布幾個省),小流氓輕鬆愉快,每天有新把戲。他們有侵略性,自稱紅眼睛綠眉毛、踏著尾巴頭會動的,這不是毒蟲嗎?天熊是幸喜有禿禿、卷毛庇護,才安全活下來。

聽起來難友全來自黑社會——明明是紅五類社會的棚戶區!一世紀來各國進步文學無不攻擊上流社會是藏垢納汙之地,隻有警察局認定貧民窟是犯罪大本營。犯人學習,天天要控訴劉少奇、林彪,說受他們毒害,成了他們複辟資本主義的社會基礎。大報小報也這樣講,有什麽根據?反字頭更要追溯到蔣介石、潘漢年、胡風,說是他們徒子徒孫,有什麽根據?用階級分析法沒錯,可這算是講理嗎?

宏觀的看,事後回顧,綿延近三十年的中國大肅反時代,終於要萎縮了。天熊算是趕上末班車,置身於連本台戲的謝幕演出。福兮禍兮不知道。他不是司馬遷,應該是禍。

臨近勞動節,籠子才寧靜些,透露出不安情緒。因為有領袖指示,說人民大眾高興之日就是壞人難受之時,所以節前公判一批犯人是老規矩。10號籠的光頭互談案情和算命,講一隻手兩隻手的黑話。如今的刑期像送人結婚的紅包,多數是整數,好像犯人要麽不犯罪,要犯就是五年、十年、二十年的罪!

連日暴雨,雷鳴電閃,打得窗玻璃一片響。籠子裏暗得白天也開燈,又悶又濕。老犯人說雨水多得反常,船廟舊房子底層有一半要淹掉。被說中了。10號籠是新造的,大水隻漫進走道和地麵,沒淹及有擱柵的地板。外龍頭說有的監房不隻地板,頂上也漏水,夜裏有的頭頂麵盆,有的頭頂家裏送來的被子。於是被全淹的監房的犯人分散,10號籠一下進來八個。

其中有三名老油子引人注目。看來至少是大學生——住過市監的。38擺威風,以老土地資格鎮嚇他們,不料釘頭碰鐵頭,三個家夥領頭,群起反攻,大叫大嚷報告管理。龍頭出麵勉強勸住。兩邊起了殺心,準備有朝一日決鬥。

三人中頭一個怪家夥,頭像踏扁的,銅盆臉,大眼像鈴鐺,大骨架的瘦身體。一開口吐沫亂飛,嘻嘻哈哈,沒頭腦的。沒一二天,都知道他家住何處,案情細節了。是盜工廠設備開地下工廠,丈人和阿舅關2號和8號籠。

另一個諢名黃狗。凹凸不平的臘黃臉,小眼睛上禿禿的,沒有眉毛。頭發也是稀少。幾根大黃牙趴出,叫人想起吐不出象牙的俗語。他是黑夾襖、黑單褲、赤腳著黑布鞋,全是監房供應。說話唔裏唔裏,口齒不清,與人鬧是又罵又咬,一嘴二用。他也不怕監規,有人問起,他就公開案情,好像很光榮:他是棄嬰,在孤兒院和工讀學校長大。國家照顧他進工廠,他撬廠裏保險箱,拿上萬元逃外碼頭遊逛,外省抓住轉來的。

在背後牽這二個衝頭的是21號,漂亮健壯的小夥子,大眼睛,剃光了更神采奕奕。沉默文雅又機敏異常,如果沒有緊張時骨碌碌轉的眼神,根本不像罪犯。扁頭和黃狗每天早和夜聚他麵前聽指示,他們沒有頭腦,21是他們的頭腦。

21注意上天熊,主動熱情的招呼。這天剃刀進監,他捉刀替天熊刨光,手法熟練,剃得舒服。完後工具交禿禿,兩人坐牆根聊天。原來是同齡的,21初中唸完就進廠,已結婚有兒子了。21談起社會頭頭是道,天熊對他感想頗好,甚至超過禿禿,要是知道他真實案由,會不相信自己耳朵的:21本是提供扒竊線索的小罪,送去市區工廠“強勞”,很快能自由回家的,他卻組織起全體七十幾個小流氓,下設軍長團長,和管理全麵對抗,企圖大逃亡。事發後轉這裏,馬上逮捕的,顯然要重判,是時興的教唆罪。沒法理解他到哪裏都要做頭的癮,不知道他的真實家景。

21讚美天熊的學識修養,提出將來給他介紹女子,人如何漂亮,如何的豪宅,說就想尋天熊這樣的人。402淡淡一笑。

不過一禮拜,21如磁石,新吸引住十幾個小光頭。他們不賭,隻是竊竊私語,問龍頭要寫交代的紙和筆,畫一些線和點。21不避天熊,天熊吃驚:他是在組織新的扳窯團夥,讓他們出去後即下手幾塊肥肉,得手藏一半錢、帶一半遠走高飛,將來如何接頭。

於是每到夜晚,籠子一邊是放肆的賭博,一邊是放肆的策劃,相安無事。260沒人理睬,又去警告龍頭,龍頭隻是搖頭。一天龍頭學習會回來,嚴重道:“馬上要整監了。為啥?哼哼,柳監長回來了。”

籠子裏一片驚恐。顯然門外走道裏氣氛也兩樣了,外龍頭格外賣力。有個陰沉的臉出現在簾布後一角,默默地對裏麵掃視,卻是屠管理。到晚上,柳監長也出現了,犯人聽到他大聲訓張管理。這天夜裏,夜壺頭塞住了,揉成團的牌和圖。直衝了一夜一天,下水道才流暢。

光頭們無事可做,白瞪瞪地對看,又要滋生別的事了。搶睡覺地盤的事本沒解決,上升為頭等大事:睡鋪的指定,原是龍頭的權力,630無用,聽任自由組合。21居然已拉攏了一半人,占據了一個牆角。為睡下稍寬舒,劃定三八線。天熊和卷毛原在鐵門視線的死角落,最安逸的。現在邊疆形勢緊張,卷毛犧牲個人舒服,搬到前沿陣地,套裁的天熊陪綁。那邊是扁頭鎮守。

半夜裏終於衝突了:是扁頭起來介手,踏痛了卷毛。卷毛破口大罵,扁頭回嘴,兩人曬水壺般對噴(天熊蒙上被子),最後動拳了。黃狗連忙跨過來,38迎上逼住。全龍的人坐起,看兩人對打,嫌不過癮道:“用力呀”,“臭,棉花拳。”兩人拳擊賽一樣,進進退退,還抖抖腿肚。終因腹中無食,手上乏力,沒法精采。黃狗突然瘋了,不打招呼就參戰,對38臉上一拳。38回擊,兩邊叫好。黃狗撲他下三路,抱住小腿就咬,38慘叫,揪其耳朵。

也逼成臉對臉的禿禿和21冷靜,一看不妙,上前拉住自己人。哪裏拉得住!630急得跳腳:“你們不要命了,現在什麽時候!”早驚動了值夜班的大王管理,跑來一看大怒,叫動手的四個人站鐵門前,不準睡下,天亮後處理。

次日早飯後,聽過匯報的屠管理,洶洶然來鐵門前,叫龍頭敘述。而630講不清楚,怒道:“你也要吃銬子了,是個死人麽!”讓動手的坦白,一個個來。都賴對方先打人。屠管理要目擊者說,沒人應聲。詩人躍躍欲試的有小動作,屠管理看見,不動聲色,讓四人先回位置坐下。

下午有小王管理來提出260,好半天才回籠子。他掩飾說是提審,複核結案記錄。鬼靈精們全起疑心,可是當天、第二天,沒有動靜。

第三天,暴風雨驟至。鐵門聚集五個管理,動手的四人先提出。不久,提出禿禿和21。

籠子裏人人不安,氣氛淒厲。死一般的寂靜。好久了,屠管理的吼聲自遠而近:“媽個皮,再鬧啊,再神氣啊。”“匡朗匡朗”,鐵門開,管理們有的拎頭,有的抬腳,把一個手腳上銬的犯人扔進門裏的水泥地,是滿臉出血的扁頭!管理喊龍頭叫人往裏拖······一個個死豬摜進來,一共六個。籠子裏駭壞了:一下製裁六個是少見的。天熊開了眼界,原來新式腳鐐與手銬相似,白光閃閃的鋼質,大一點而已。

屠管理訓話了:“630你是瞎子還是聾子,和反改造穿一條褲子!要把你也上銬子啊!媽個皮你們10號籠一個個全是小林賊,賭博畫地圖談女人,外麵還沒幹夠?到這裏還犯罪!偉大領袖是講過,‘要把犯人當人看’,這不過是提倡!你們是人嗎?你們不是!依我的心火,要把你們全判掉、殺掉,替社會除害······”罵夠了,吩咐對六個人開始批鬥,坦白不徹底別想開銬。

管理走遠了。光頭們的憤怒目光向260聚焦。蒼白的詩人臉上毫無詩意,也是喪魂失魄:屠管理竟沒答應自己的請求,讓自己替下630的龍頭!

當天開始,龍頭取消了加飯,他倒很安心:算是懲罰了。六個死豬沒法吃和拉,嘍囉們踴躍上前。天熊曉得不能裝傻,夜飯是他喂卷毛吃的。還是第一次喂人,像服侍嬰兒。因為是反銬,夜裏睡覺是受罪了,六個人很硬,並不呻吟,睡得很香。

630唉聲歎氣,說報告是對的,該和他通個氣。綠豆芽和144也認為是詩人告的密:“老留還跟小孩子過不去!”260急道:“我真是出去提審的,你們問管理麽!”

次日起床鈴沒響,有人急叫。260說他作枕頭的細軟布包袱不見了,裏麵有他這世人生的全部財產:寒冬都不舍得穿的絨線衫和呢褲。光頭們高興的笑,說這東西誰要,腳都不洗的!龍頭慌道:“啥人藏的,快識相點,等會抄監,大家沒好處。”六個豬被扶起坐下,要看這人民公敵的笑話,互相已搭訕過,言和了。

早上有人介手,奇怪怎麽水衝不下。詩人搶上前來,爬夜壺頭伸手下去,勾出一條浸透黃液的毛料褲,拍胸頓足,嚎啕大哭。籠子裏哄笑。小王管理趕來,詩人哭訴。小王叫外龍頭注意外麵化糞池有沒有毛衣。

屠管理上班後,來10號籠。詩人跳起來控告,說犯人都懷疑他告密,報複他。屠管理問誰說的,詩人啞口。龍頭站得筆直,說沒聽見誰說報仇的話。六個死豬得意:總不會是我們幹的!

屠管理臉鐵青,叫幹的人站起來,無人應聲。柳監長巡監了,一般屠管理經手的事他不插手的,因此有猜測屠是黨支書之類,兩人平級的。這會兩人咕噥、商議了。四隻眼睛威脅著籠內,殺氣森森。

沒有落場書,他們離開了。籠子裏鬆一口氣。144道:“不是好事情,恐怕要換龍頭了,大家要收骨頭了。”龍頭道:“真的麽,那我要卸肩膀了,我求求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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