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汪當上支部委員後,倉庫小組的領導是他了。他幾沉幾浮,像是走不出倉庫這圈子了。本是無須領導的,由小古派工就成。勞防用品和生產零件倉庫、危險品倉庫和他們不一起,另有瞎子等人管。老汪手下有十一人。其中五個是壞人,批鬥過的麻叔已算好人了。順風和麻叔主要是來卡車時裝和卸,難得去五台山頂病假的人。特務陳銘三一人做煤屍磚。壞分子潘絲瓜和反字頭矽肺老工人彭和尚管全廠打掃,糞池、陰溝、廁所都在內。另外兩個著名人物、曆反分子龍柏根和合營時為工資鬧事戴壞分子帽的關金人因人緣好,藏身在五台山(關鬧事勝利,全體工人的飯錢進入工資),不在這裏。七十歲的溫老板在這裏,和其餘一男二女“做盒子”。因為隻有他是一直在此,其餘人常有變化,好像他是鐵打的營盤,別人是流水的兵。
說是做盒子,其實說做箱子更合適。厚重的紙板片,飛快地把它拗成空箱,加進墊板和夾襯,用泡化堿膠水上封條,壓上很重的耐火磚。等幹後一車車運去包裝間,一車車運回裝滿成品的紙板箱,另一麵再加膠水封條,再堆起來——以後是順風、麻叔的事了。箱子重,搬來搬去,一天是很累人的。身體好的也覺吃力,又單調。體力消耗略小於爐台,且不是三班倒。溫老板低著頭,走路緩慢,幹活時動作準確,有力,不拖人後腿。他一般做較輕的上膠水的活,遇到來了手腳更麻利的女工,他隻好讓位做小工。他是臉色紅潤的,眉毛全白,秀朗架雙光眼鏡,臉上似笑非笑,帽子、袖套、手套、揩汗的毛巾,很有樣子!到底是工人出身。
有一回麻叔說他:“你怎麽開一爿這樣憋腳的廠!”
老溫道:“哼,我不開這廠,你——”
麻叔不言了,當年他爺還是托人花了錢給老溫才進來的。溫都記得。
順風年輕,常尋他開心,他也無所謂。有次老溫、麻叔、順風一起說笑,老溫回答道:“我從前早上也吃幹飯的,蹄髈下飯,那味道好,出門不怕冷,細菌進不了身,大風也沒關係。”天熊和大鶴來玩了。聊一陣走後,順風對老溫道:“你不要以為就你工資高,這個大鶴他爺娘都是大學生,爺有兩爿廠,給他七百多元,相當兩個一級教授,你及得上嗎?”
老溫不語。大鶴和他從不招呼,當沒看見。這是明智的。老溫有個親家是一級教授,工資和老溫一樣,初次見麵在錦江飯店,給順風吹過。
麻叔道:“他敢拿這麽多?”
順風笑了:“後來不敢了,放棄了一份。從前家裏專門有花匠、廚師,還雇個人養蟀績鬥著玩呢。叔同,你不要跟人說起,大鶴很害怕人知道的。老溫,你看天熊這個人怎樣?”
“他跟人兩樣,說話都有依據的,不瞎講。”
“我們是瞎講的?”
老溫嗤笑,意思是不用說。
倉庫是很高大的,是打通的好幾間從前殯儀館停柩的廳堂式房子,那時的風俗,愈有錢愈要停得長久,甚至一二年,表示不是草草了事。做盒子的地方靠大門,明亮,地坪也是新澆的水泥地。中飯後溫老板和其他做盒子人就在這裏休息,坐著打瞌睡。女工一般抓緊時間做私活,結絨線或去浴室洗衣服。半天病假的黃琴芳沒處安排,也在這裏幫忙,已經一個月了。老汪、麻叔、順風的休息處在倉庫另一頭死角的小窗下,光線暗,仍是泥地,像老黃的檔案庫那樣。坐門口的阿芳是不肯多動的,幹活都穿得鮮豔的。突然她瞅見大鶴進來了,他是找順風聊天的,連忙跟過來。
那死角沒人,大鶴坐下來等人,點起煙。阿芳情意綿綿地挨他坐下,從袋裏摸出糖來給他。大鶴接過放旁邊。阿芳瞪眼,剝了糖塞他嘴裏,把他的煙自己叼上,悠哉遊哉的。兩人都不開口,真正的養神。順風來了,看了好笑。阿芳雖長得妖邪美,但不隨和,她不敷衍人,對自己中意的死死盯著,所以不受人歡迎。順風要趕她了,笑道:“我們要休息了。”
“你休息好了。”
“有女的在旁邊,我睡不著。”
“我是在沈哥旁邊。”
大鶴好笑,順風道:“沈哥他有女朋友。”
“我知道。”
“那將來大老婆總歸是——”
“我做小的!”
順風歎道:“他在你眼裏這樣出色?你看中他什麽?”
“那還用說!”意思他是上海灘“懂經朋友”,上檔次的。順風不服道:“那我呢?”阿芳從頭到腳看一下他的簡陋衣著,輕蔑的笑。
順風沒法道:”我們要談保密的事,很危險的。”
“你不是打過架了?還要打?”
順風苦笑,想起道:“我打人辰光,孟漢他是幫我的。”
“跟我不搭界。”
“斷清爽了?”
“斷清爽了。”
順風道:“我們要商量大字報了,你在這裏,算什麽?”
“算我一個好了。”
“你入夥?”
“入夥。”
大鶴害怕道:“不要瞎講,我要走了。”立起身來,阿芳怕得罪他,連忙道:“我走,我走,阿哥你別動氣。”隻好離開了。
這天落班前,順風對阿芳道:“你是一片心意。”阿芳氣憤道:“大鶴沒結婚是不是?”順風說是。阿芳道:“那我跟他談談你做啥不高興?”順風無話,打哈哈要走,又道:“大字報我是說說玩玩的,不要當真。”阿芳道:“我不怕的,我頂好你是。”順風道:“老黃厲害。”阿芳道:“領教過了。”順風道:“這倒也是。”阿芳道:“是誰在寫大字報,通報我一聲。”順風道:“人家不會帶你的。”阿芳嚴肅道:“我有重要情報,也不帶?” 順風駭然。
第二天,順風湊上去道:“我想過了,我雖然不寫,可以把情況順過去呀。”阿芳道:“我也想過了,我有條件的。”順風道:“請講。”阿芳道:“做事情要憑良心,我把事情說出來,真的有用的話,你以後不要阻攔我找大鶴說話。”順風答應。“還要為我創造條件!”順風輕狂道:“我帶你上他家去!”阿芳不信道:“你吹牛,你去過了?”順風道:“天熊現在在爐台,你去問!”
阿芳驚喜,天熊也是她相信和喜歡的人,一溜煙去爐台,對天熊道:“隻問一句話,你不能說假話。”天熊不知她問什麽,不接口。阿芳隻得道:“你去過沈大鶴家?”天熊想這不是什麽政治問題,承認道:“去過。”阿芳道:“跟誰去的?”天熊想了一會才道:“鮑智方。”阿芳說謝謝,歡天喜地走了。
順風在老地方等她,和溫老板說閑話。阿芳招手,招到冷僻無人處,竹筒倒豆子的說了,順風大驚。
順風把小冊子看得滾瓜爛熟後,有一個天才聯想:人到哪裏都本性難移,老黃在晶英廠的所作所為沒吃苦頭,他調來如意廠,不會照搬?於是用鉛筆,在別廠的某某上寫了本廠對應的人,大膽假設。次日他尋到機會,開始他的求證了。他端個小矮凳去讓溫老板坐下道:“人坐直,我要審訊了。”自己坐高盒子上。
老溫看看他:“開什麽玩笑?”阿芳和另一女工避開些。
“嚴肅點”,順風道:“這個,你小老婆跟你辦離婚了?”
笑道:“做啥要離婚?”
“明知故問,你沒用了,弄不動了。”
“難板來,還可以。”
笑罵道:“他媽的,人家天天來,你難板來——”
老溫的老臉羞紅,手指他笑道:“你個小夥子墮落了!”兩個女工掩臉格格的笑,順風也紅臉道:“放屁,我這是人道主義——從你老婆的角度看問題!”趕女工走道:“我要審問他,你們迴避一下,廠革會委托我的。”
沒人了,於是道:“文革前三年,你幾個小孩結婚?”老溫說有兩個。順風道:“黃慶五都去吃酒了。”老溫一嚇,看周圍有無人。順風道:“你把別人送的紅包也給他。”老溫害怕道:“別說了。”順風又道:“老黃的爺來上海,你請他吃飯店、上混堂,還送衣服。”老溫道:“衣服沒送。”順風道:“還算老實,我記錄在案。”得意到輕飄飄,佩服自己。
突然道:“退休的事辦好了?”
“還在辦,還在爭取。”
“你不老實!明明已經解決。”
老人抬頭看他。
“牛鞭子吃好,紅殼子呼好,還不解決?”
溫一品臉煞白,對冷笑的順風懇求道:“求求你,不要講出去。我也是沒辦法。你是怎麽曉得的?”
順風大喜,笑道:“我不上你當,老狐狸。第一審結束,退堂。”自顧自走了。阿芳告訴他的秘密是聞所未聞,開始還理解反了:阿芳眼見小古和皮蛋找過老溫,要將近七十歲的他退休,老溫說現在工資隻幾十元,退休打折後一大家子人沒法生活,想拖著等政策寬鬆些再辦。小古和皮蛋意思不行。因為他對幹活的人也保密,阿芳就注意他了,終於發現有次老溫暗中放一包東西在空盒子,運去包裝間,阿芳借故查看了,是兩條煙和牛鞭子一束。經廠門時老溫捧這盒子去辦公室,再捧回來已是空盒。以後就沒人找老溫了。當然隻有老黃敢收,隻有老黃能解決他的問題!
次日又有中央文件傳達,順風不避嫌疑,和天熊、大鶴坐後排說說笑笑,悠然的看老黃還能吹什麽!難得的是玲玲讀文件,不如皮蛋流暢,文化上差一點。皮蛋也沒坐主席台。老黃最後作總結發言,自從工調時的發言起了反作用後,措辭謹慎多了,甚至不想談。但避而不談,對部下士氣有影響,也被對立麵和旁觀的群眾小看。可是怎麽談,硬點還是軟點,想不周全,有些煩躁。他接過話筒,談如何討論和消化文件,末了聯係綠葉廠道:“最近廠裏很熱鬧,先是大字報,後是打架。大字報不光明正大,不敢寫名字,有人說是遊擊隊,專門半夜活動。很多老工人很氣憤,提出要追查。我們態度是不怕,領袖講過,天下大亂,形勢大好麽。什麽‘拉下玲玲,慰勞慰勞’,是無中生有,是編下流話!什麽民兵排長開槍,更是瞎說八道!小青年幼稚,今天要好,明天不要好了,情緒激動,可以理解,但不能打人麽!還誣告人家開槍,人家拿了槍是去民兵訓練的,是實彈演習,但子彈打光了,沒子彈了,開什麽槍?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兩邊的卞福和歪歪憤慨道:“就是。”“太不像話。”
這一幫腔,幫得老黃卡住了,幾乎要說散會,又不甘心,冒火道:“現在有的人看戲,很高興,唯恐天下不亂,我懂的。矛頭其實是對準黨支部,對準我的。我奉勸你們,不要高興得太早,會有笑不出那一天的!當年我進如意廠,就知道廠裏複雜,不會如意的。我準備直的進來,橫的出去!我不相信我罪孽這麽重,要再打倒一次!我不理解,為啥對黨這麽仇恨?”出口又覺不妥,扯淡道:“總之,隻有鬼怕人,沒有人怕鬼的。有意見,可以找我們談談麽。講清楚了,我們不追究。否則,到時候別怪我不客氣。就這些了,散會吧。”
台下順風臉氣得鐵青,大鶴嚇得走開了。順風在門口站得筆直,怒目注視阿鄉、皮蛋。天熊拉開他,叫他別掛在臉上。兩人躲去他宿舍。老汪和麻叔被老黃的大話嚇住,一時沒主意了,不三不四地安慰幾句,人不見了。順風冷靜下來,恢複了政治天才的自信,笑道:“明天一早就叫他笑不出。”天熊道:”緩兩天。”順風道:“我現有重磅炮彈,不能緩。”天熊道:“你公開名字?”順風道:“不。”天熊道:“那還是要緩。”
三天後,又換在黑漆木樓的哲學教室,人一起起的湧來,識字的看,不識字的聽人家唸門上貼的大字報:“老黃水平越來越高了,大會訓話聽不懂:為什麽寫的人是鬼?你每年布置寫幾百張的,你是什麽?對你不滿就是對黨仇恨——大家聽到的!追究,追究黃五十條小冊子?向晶英廠革命群眾致敬!溫老板怎麽不退休了?煙吊味道好吧!你找女人談話做啥關門?孫是大組長了。新憲法萬歲!不寫名因你是老報複。誰抄報上級,熱烈歡迎。”
全廠轟動。群眾議論:“遊擊隊老凶的麽,不像放冷槍,像放明槍。”“這是有後台的,不怕老黃麽。”有說是新殺出一路人馬,有說是故弄玄虛,還是老部隊。爭論最多一是溫一品的事,煙吊是什麽?二是孫方娘的事。這是先有順風的邏輯推理,老汪提供了當年的舊事秘聞,廠裏有知情的。這一炮放得妙,好色的當黃色新聞談。三是五十條小冊子是什麽?裏麵說了些啥?晶英廠也來人了?
卞福、阿鄉、皮蛋意外的神色鎮定甚至高興:大家分擔些進攻!溫一品嚇壞了,縮在倉庫裏,不答人一句話。調皮搗蛋的看見他就叫他“煙吊”,盡管不明白是何物。孫方娘暴跳,在包裝間又哭又罵。
汪廠長又神氣了,看見小古、歪歪就攔住問:“煙吊是啥玩意?老溫退休怎麽回事?不曉得?你們都瞞著我。”於瞎子和蛤蟆也起勁,猜謎謎,很解氣。順風走進走出,幹部看見他都招呼,很謙虛的,那表情分明是:大字報請別寫我!連一向不理小青年的小古也是如此,笑容可掬,順風想道:大字報最初動機已經勝利,沒人敢叫他支內了。
老黃縮進檔案庫。這記悶棍打得厲害,三支毒箭都穿心,以後怎麽了結?總是大會上順口溜,太刺激人而招來的報複,後悔已晚。看來對手遠不隻幾個,外廠也加入了?最奇怪煙吊的事——當然是香煙和牛屌,對手怎麽知道的?溫一品是絕對可靠的,證據則在自己家,誰看在眼裏又走漏風聲?身邊有人裏通外了?
老黃方寸還沒亂,要卞福和皮蛋去穩住方娘,不許出事情。喜蛋進來報告:阿鳳、銅湯幾個人在廠門外民居弄口的煙紙店打公用電話,見了她鬼鬼祟祟,她仿佛聽見公司二字,會不會叫公司的頭來看大字報?老黃臉更其陰沉,想起工調時的救命車、吉普卡。
卞福他們回來報功,說好容易勸住方娘,她拿了紙和筆讓國容替她寫回敬的大字報,國容不肯。現在不用擔心了。老黃歎道:“小姑娘有腦子。”
而老娘們也自以為是有腦子的,她不來辦公室哭鬧,是體諒老黃的處境。兩個飯桶並沒能說服方娘,第二天她從家帶來寫好的標語,去貼在廁所旁邊的碉堡牆上——特務做煤屍磚的屋外——順風最早想張貼的地方。拳頭大的毛筆字寫得歪歪斜斜:“事實勝過捏造,造謠人可恥,不得好死,馬路軋殺!”馬上傳遍全廠,都來參觀,弄得人頭濟濟,大家開心的說笑。老黃聽說,嚇了一跳,事後想想,也沒什麽不好的。但不能再造次了,當天下班,由皮蛋陪同到方娘家門口,想一想,讓皮蛋走了,自己一人進去······方娘答應明天去拿下標語。
次日一早,那裏又圍滿了人。在標語旁邊出現一方鉛筆寫的小字報,每個字黃豆大:“姓孫的騷女人,不要醜姑娘搨粉,不老實笑你低牌:騙了我多少布票油票草票?做表子又要牌方!!!你算有靠山了,昨夜他幾點鍾走的?過來人。”因為字小,地上墊快大石頭,排隊伍上去看。孟漢精神抖擻,作義務糾察,嚷道:“排隊不許插檔,不是買黃魚蹄膀,總歸排得到的!好看啊,精采啊,不要錯過啊。”
老陳在爐台上聽說,催徒弟一起去看,怕有字不認得。天熊心裏奇怪,排隊看過,筆劃幼稚和錯別字,顯然是老工人寫的,不知何處冒出來?聽見低的哭泣聲,近在眼前的包裝間裏,大組長被打悶了,不敢再放肆。眾人都在想:大字報是真厲害。出來後遇順風,兩人好笑,天熊道:“是啥人?”
“真不曉得。”
“老黃去她家,被跟蹤?”
“好像是的。火點起來了。”
“這會引到哪裏去?”
“看看再說。”
老黃有預感似的,躲在家裏沒來。檔案庫電話忙了,一個個打傳呼向老黃匯報。老黃心驚肉跳,隨即啟動他想好的對策,讓卞福、歪歪、小古、皮蛋他們兩人一組,四下找人談話。
找於瞎子談話,讓他做長日班工會組長。
找蛤蟆談話,應許他當廠工會副主席,平時列席廠部生產會議。
找已是工會組長的董門板談話,任命他兼班組生產副組長,代理病假的包班長,決定組裏一切。
找阿坤談話,任命他為副檢驗員,協助方娘、國容工作。
順風是被五個人包圍,集體談話。皮蛋坐得遠遠。卞福承認“小鮑你進廠打入團報告已經六年,不予理會是不對的,已責成徐翠來馬上落實。還有基幹民兵,你出身好,是有利條件,你打個報告吧。你有什麽別的想法,盡管提,我們這麽多人,不會聽漏的。”順風很沉著,隻點頭表示聽明白,沒有開口。歪歪他們又說許多廢話,“阿鄉人老實的,不會記恨,你不要多想。”
天熊也被通知去廠部,他理都不理。結果公推和他關係較好的歪歪和玲玲來爐台找他談,說阿根不識字,領導學習有困難,廠部意思要他當。天熊一口回絕。歪歪道:“那你要什麽?”天熊一愣,沒有回答。艾班長遠遠望著,不過來。以康老大為首的十三太保沒得到指示,按兵不動。
老黃一天沒來廠。他不在廠,好像人人有感應的,精神上鬆快了,說話也嘹亮些。這天廠裏群眾值夜男人是蛤蟆和瞎子,女人是阿芳和另一女工。好酒的瞎子拉睡在廠裏的老汪、順風去喝酒。順風不起勁,因為都是吝嗇鬼,叫一些垃圾菜,到頭來主要他付!後來麻叔也答應去,蛤蟆又叫上睡廠裏的門板,這就有政治氣味了。於是一起在高興記匯合。阿芳也妖妖調調來了,順風還沒帶她去大鶴家,但已告訴她大鶴家大概地址,她很滿意,和順風有了共同語言。
果然叫些讓人臉紅的菜,放芽豆、醬頭肉,酒是最便宜的山芋做的土燒。順風、麻叔、門板三人搖頭,順風商議道:“再添些好一點的菜吧,我們來買。”於是掏錢出來現買了。他們湧去那角落的老位置,把一個單客人氣得移走了。瞎子和蛤蟆見添了新籌子,眼睛笑得眯縫,麻叔不客氣道:“你們新升了官,該你們請客的。”兩人道:“沒帶錢麽。”麻叔道:“沒帶錢拉我們來?”老汪道:“算了,大家是兄弟麽。”他也是錢上很小氣的。席上門板和阿芳不喝酒,麻叔喝一點就醉。
酒過一巡,有人道:“啊呀,今天我們七兄弟麽。”蛤蟆道:“天熊沒來。”瞎子道:“他跟大鶴搭班值夜的,叫他特地來是不肯。”門板冷笑:“他就是值班,就肯來了?”蛤蟆點頭。順風不語。老汪道:“他是書公子。”麻叔道:“這個人好,有立場的,收買不了的。”蛤蟆道:“我們收買得了?”麻叔道:“這個難講。”老汪製止道:“都別講了,來,幹杯。”又色迷迷對阿芳道:“我們今天是六兄一妹,也可以拜一拜的。”大家熱烈稱是。蛤蟆道:“古有十三妹,是個俠客,女中豪傑,比男人還來事。”麻叔道:“對,工調時你那一手,嚇得蝙蝠像孫子,我最佩服。”全體同意,為這要幹一杯,阿芳被捧得難為情。麻叔突然不見,一會端來半碗紅液,笑道:“我們買了炒雞塊,我想當然有雞血,人家給我了。每人杯子來一點,這是重要的。”
阿芳麵前是白開水,跟她關係較好的麻叔道:“別怕,也倒上一點,你碰碰嘴唇,我替你一口幹了。”阿芳欣然同意。老汪講醉話道:“阿芳呢是喜歡大鶴,其實喜歡我們叔同也不錯的。”紅臉的麻叔熱烈同意。順風笑道:“叔同人老幹淨的。”阿芳瞪眼道:“光幹淨就可以了?”眾人好笑。老汪道:“他工資也高啊。”阿芳鄙夷道:“這點子小錢——”麻叔折服道:“什麽眼界!到底大舞廳出來的人家······”蛤蟆對門板道:“桌上有個女人,氣氛就兩樣了。”
門板想自己事,咬牙道:“齊瑞芝死得冤,這筆賬要記在——”瞎子拍桌子道:“寫大字報!”
眾人一怔,說不出話。瞎子道:“酒也喝了,算拜過了,啥人是老大?”老汪道:“你比我小,你是十二月裏麽。”瞎子道:“哦喲,挑挑你。做頭要給我們好處的。”老汪醉熏熏道:“我恢複廠長了,你頂小古,蛤蟆頂卞福,沒什麽商量的。”兩人道:“我們不是黨員。”老汪道:“馬上發展麽,火線入黨。你們有什麽差了?老黃連國民黨也在發展!”眾人想起艾小兔。又對順風道:“歪歪的位置是你的”,對女人道:“你頂皮蛋。”阿芳道:“我不要。”老汪道:“你要什麽?”阿芳道:“我要嫁給大鶴。”大家搖頭:“入魔了。”
順風對門板道:“你是實權派了,以後阿芳可以到你那裏去。”門板是別人拚命,他得好處,心裏是明白的,他正經道:“好說。沒問題。有個事我弄不懂,五十條是什麽?”
蛤蟆道:“我來告訴你——”
順風拉開拉鏈上裝,掏出一本小冊子遞過去。瞎子、蛤蟆驚訝道:“你們手裏有?”門板悶頭看,看完臉蹩得通紅,比喝酒的還紅,大聲朗讀道:“造反有理,打倒黃慶五!”順風接著喊,還道:“一起來。”於是門板領喊開號,全體複喊,瞎子和麻叔還高舉手臂,像誓師大會,引得別桌都嚇一跳。
酒是亂性的,喝到後來,順風把天熊的再三關照忘記了,把煙吊的事說了,但沒說出阿芳。阿芳渾若不覺。
老汪不樂道:“你連我也保密!”
麻叔假裝道:“我也不曉得。”
門板和蛤蟆嚴肅了,各人打自己的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