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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六四 老板

(2014-11-16 15:48:18) 下一個

話分兩頭,就在這時候——別說是天熊,連老黃高效的情報網也沒發現——老汪正率領他的部下反攻。

老汪情急下找了公司經理,控訴後自以為已生效,有了靠山了。洪元出麵彈壓後的一麵倒形勢起了變化。其實洪元也是滑頭,他找從前認識的造反戰友於瞎子和管蛤蟆談話,大談當工宣隊的胡蘿卜記性、辦事如何不行,他沒法瞧得起——和他同經曆的新工宣隊胡洪根受到市裏重用,他心裏不受用。隻字不提大字報,所以瞎子和蛤蟆沒受到壓力。倒是和一些小青年如阿鳳、銅湯談話,他吹胡子瞪眼,裝腔作勢,一味嚇人。卞福、小古陪同,開口閉口吳書記,人家還以為是黨委書記。

老汪、瞎子、順風、麻叔、門板、阿芳一幹人出現在馬路上,一色的自行車,像電影裏的漢奸行動隊。經過在外廠上班的順風麻叔的分頭偵察,摸清這幾天歇病假不來廠的溫老板住小老婆家。大老婆住從前英租界的石庫門房子,小老婆住法租界的歐式裏弄,因為孩子養得多,全都結婚在家,所以抄家後房子沒縮小——這是溫一品的得意之處。

六部直行車騎出不久,隱約有尾巴跟蹤,回頭又不見。順風有辦法,他路熟,一處打彎後都躲進小弄堂,於是看見一個賊頭狗腦的人騎了車東張西望,是孟漢。他是來盯阿芳梢的!大家好氣又好笑。孟漢也看見他們了,隻好下車來相見。順風想一下,跟老汪通過氣,跟他明說了。孟漢大喜:“我最喜歡這種事,算我一個!”

於是七輛車前行。可是多了孟漢,就要生事:他討好的跟在阿芳一側,使馬路變狹了,馬上跟別的車擦了一下,對方吃虧了,破口大罵。孟漢哪裏吃這一套,停車大罵。嘴裏都把對方的娘帶著。

全都停下對陣了,互相掂份量。是三個彪形小夥,一色的運動衫,寸頭,玄色大綢褲,像是練拳的,兩個叼著香煙,是惹事的主。

這邊雖是七人,老汪顯得是草包老大,遇事沒主意了。黑眼鏡裏眯細眼的老於露出一個金牙,像傻乎乎的地痞。董門板話少,臉上是慣常的憂慮。麻叔雖強壯,馬路上打野架是沒有的,猶豫著。孟漢很衝動,上前逼住,看上去要一打三。

對方很冷靜,道:“你有種,我們不欺負你,一對一,給你個教訓。這裏不好,警察瞄著,過馬路有個空場地,我們一起走。”

“走就走。”

老汪、老於忙勸阻,說有要事,還道歉。對方不依,孟漢也不依。

伶俐、精神的小胖子順風挺身出列,冷靜果斷,眾人皆高他獨矮,有小平同誌的風采道:“打架我們不怕,你知道我們什麽身份?我們去辦什麽事情?今天時間賠不起,我考慮一下,是不是這樣,你們出個人,跟他拗一下手勁算了事,怎麽樣?”

對方互相看,說不出話。順風路邊撿一塊搓板,架在紅漆消防龍頭上:“來呀,看什麽看!”

兩邊覺得這主意不錯,選一個人和孟漢拗上了,幾個人穩定住平台。一片“加油”聲中,孟漢得手了,哈哈仰天大笑:“再上一個!”

“算了,算了,快走吧。”

“不行,我不過癮。”

對麵大怒:“來就來,誰怕你!”

順風光火了,嚷道:“搞什麽!小孟你留下來比武,我們走!”

孟漢瞅一眼神色鄙夷的阿芳,隻得抱一下拳。跟著推車走了。很遠了,對方還原地看著他們。

眾人稱讚順風有急智,順風得意。

這六人的隊伍這樣形成是有原因的:有私心的蛤蟆經過思想鬥爭,借口有事沒參加。門板因為包福住已上班,他打回原形,依然沒權,還因為他和順風新受刺激:有一個今年的大學名額——新大學生吃香,大家漸漸明白——秘密地給玲玲了。皮蛋覺得廠裏呆不下去,再三請求,於是老黃改讓她去,她的支部委員由玲玲頂。皮蛋人走後,這幾天廠裏才傳開,他和順風氣壞了——天熊還不知道這事。

一路上汪廠長介紹溫一品從前接客的花頭:“我們按電鈴,女傭出來,先張大鐵門的玻璃眼,看清不是強盜土匪,開一小窗口,問明是廠裏人,廠是什麽廠,廠址哪裏,有什麽要事。然後去通報,如果他不想見的人,比方工人,就說人不在家。我是正廠長,當然請進去,走過小花園,在客廳坐定,老溫還過一會才下樓。這時分兩種待遇:一般是吃茶幾上的蹩腳煙、蹩腳茶,他喜歡哭窮的!他看得起的人,就帶了好煙好茶下來。”

瞎子補充道:“這赤佬是歡喜賊頭狗腦,夏天出外,戴副特務的太陽鏡,搖把折扇,進弄堂才拿掉。進廠門一本正經,眼朝別處看,不和人招呼的。”順風笑道:“就是現在老黃的腔調麽。”瞎子道:“他家裏我沒去過,從前人家拍馬屁去送禮,我這人笨,不會。”老汪道:“你送了禮,他也不見你。我因為是公家廠長,他私方經理隻好買賬。”

瞎子道:“他小老婆現在也五十了,粉塌老厚,好像還在妓院裏。”老汪道:“客觀講,身段是好,腰細臀大。”大家發笑。

到了目的地,都尋地方鎖車子,於是敲門,門一開湧進。像李逵手裏沒板斧不自然,孟漢隨手奪一條光禿的拖奮柄當水火棍。然後全部衝進屋,披睡衣的溫一品嚇得哆嗦。小老婆遞茶遞煙,隻有孟漢接受。順風道:“我們不來這一套,溫一品,今天是第二審,開堂。”

老溫冷靜了,說根本沒有的事。老汪傻眼,今天的行動是他一手組織。因為他已和經理談過,經理的智囊——公司的工程師對綠葉廠的生產是很不滿意的,但拿老黃沒辦法。經理對吳洪元跡近冒充公司黨委胡書記也很光火!於是索要五十條罪的小冊子和收資本家好處的證據,在上層討論。老汪激動,如拿到尚方寶劍。

其他人也懷疑了,阿芳本來不三不四,滬語所謂十三點兮兮,這下怎麽搞。阿芳急了,詛咒發誓,說要和老狐狸拚命。老汪、瞎子、麻叔沒了辦法。順風猜到真相,詐他道:“老溫,你當我們三歲小孩了。事體暴露了,老黃叫小古他們布置你病假,來個死無對證!你沒想到老黃身邊有我們的人,現在告到公司了,公司派老汪來核實的。你不承認,就有好果子吃了。”老溫臉色難看了,老汪大喜,拍桌子:“你敬酒不吃,要吃罰酒是伐?看煞我廠長不會重當是伐?當我汪元大好吃吃是伐——

順風阻止他的不倫不類。這時用得到孟漢了,他大吼一聲,上前反拗他胳膊,老溫痛得急叫,小老婆上前,被阿芳拉住。順風尖利道:“我看得很清爽,不會骨折的。這事有沒有?回答!”老溫挺住,額上流汗。孟漢用力一按,老溫說“我講”,大家聽著,他卻道:“我隻想死。”老汪冷笑道:“我認得你們夫妻多少年了!你們肯死啊?”

這時有個壯漢衝進屋,奔孟漢扭打。孟漢放手,和對方拚命。麻叔和瞎子都有點同情老溫,任由他逃。他倒不走了,怕打壞他小兒子,求孟漢住手。小老婆和那兒子不準他們走,要報派出所。

順風道:“這很好,事情鬧越大越好,你們去報,小孟,你放手,我們坐定了等。我鮑智方今天就不信了。”砰一下拍桌子,翻下一個瓷茶杯,打碎。

老溫冷靜,搖手說不要報。叫老婆把東西拿來。

“什麽東西?”

“單子,鍋子。”

老婆明白了,摸摸索索拿來一疊紙。

眾人奇怪,一看是水、電、煤氣交費單。老溫的意思是他的工資還不夠交這些單子。

老汪看後大怒道:“好家夥!房錢二十元!我一個正廠長、二十年的老黨員,房錢才二元多,一大家人住一小間舊工房,你困難,跟我調房好了!”

董老師道:“還有這煤氣單,十、廿元,我都沒見過!這裏還有誰家用煤氣的?都是燒煤餅!你還哭窮!”

老於點頭:“老黃還是煤餅呢!

老婆又拿來大飯鍋,裏麵是早上吃剩的米燒粥。老溫道:“全家吃的,已經這個地步了!”

孟漢去尋灶間,阿芳、麻叔跟去。孟漢對櫥門開開關關,老婆兒子被人攔住。小孟興奮的捧來尋出的皮蛋、鹹鴨蛋、肉鬆,嚷道:“這是什麽!皮蛋肉鬆過粥,神仙過的日腳,你嫌窮,我來陪你好了,阿芳你也住下,我們一起過這日子。”

孟漢分發皮蛋、鴨蛋,大家不接。他拿一個敲開就吃,還道:“茶葉蛋就更好。”

老溫控製不住,笑出來了。大家也笑。

順風突發奇想,請他兒子一邊去談話。那兒子後來點頭,竟被說通,來說服他爺。老溫沒法,在事先寫好的一份東西上簽名。老汪大為得意,安慰老板道:“你這個事情,其實我是同情的。七十歲的人還在做重活,身體吃不消!退下來,經濟吃不消!我會幫你反映,幫你爭取的。萬一辦不成,事後也能補救。你連這個都不懂,老溫,到底你從前沒讀書,沒眼光啊。”

離開後,一行人騎車直奔公司大樓。孟漢卻臉色不對了,支支吾吾,說想起有急事,一人先蹓了。他一向是多疑的。電梯上去,一夥人湧向經理辦公室,等在門外,老汪一人進去。走道裏洪元看到,吃驚不小,連忙拉瞎子去他那裏,瞎子謝絕。拉別人,都不理他。老汪已麵交了小冊子和剛得的簽名交代。經理滿意,說他有事望諒解,讓工程師召集他們馬上開座談會,要有詳細記錄。於是全體去會議室,關了門,開始放炮。洪元從自己掀開的門縫觀察。

座談會結束,工程師拿了記錄和激動的客人握別。留下的人何處去,順風顧慮會官官相護,不了了之,提出要乘熱打鐵,逼上麵做決定。老汪、門板稱讚他看得遠,這是很可能的。馬上去隔壁的宣傳部借來紙筆,門板執筆,字比順風漂亮,也因為不須偽裝得無人認識。

七輛自行車進了弄堂,沒去廠門,在山門就停下了,一起神抖抖上爐台看當班的天熊,那氣勢像搶劫得手的大哥們招呼望風的小兄弟。天熊卻不在。於是順風問正幹活的周先生,麻叔問三進山城。原來是崴了腳,去醫務室要傷筋膏藥了。周良餘說天熊寫大字報,被抱手抱腳搶去紙筆的事······鹹雞新被談話,上麵有意培養他當副生產組長,有朝一日接替艾大哥。康老大向他透露上麵的意圖、對他的期望。他覺得榮幸,意識到正是立功時候,他冷冷地大聲道:“喂,喂,手裏活不要停!”

老汪怒道:“別理他。”鹹雞嗓門更大道:“不要影響生產!”老汪認為他是衝自己來的,回擊道:“你啥意思?哇啦哇啦。”鹹雞素來瞧不起草包廠長,瞪眼道:“就這意思,哪能!”老汪氣得結巴:“小老卵,你,你——”鹹雞駭笑:“你準備吃人啊?你還當自家廠長?”

老汪氣得用手推部下,麻叔幫腔道:“嘴巴介凶做啥?”順風也上前盯著他。門板、瞎子也上來了。艾小兔不知如何是好。鹹雞有點膽祛,英雄道:“嘴巴老哪能,操那起來。”回轉身咕噥家鄉土語。有人挑撥,對瞎子麻叔說他在罵麻皮如何。麻叔沒了麵子,怒道:“你嘴巴凶我手凶。”推開人要揪鹹雞。艾小兔上來攔,別人唯恐打不起來。鹹雞見有大哥檔著,嘴巴不清不爽,麻叔奪過一把鋼槍,要當標槍真來,鹹雞連忙逃跑,麻叔在後麵追,大家喊好。沒人意識到,這是七兄弟在鬥十三太保,老黃想達到的目的之一。

順風和門板冷靜,去搬來了趴腳扶梯,尋來泡化堿液,上去在山門內側貼大字報了。艾小兔這一驚不小,拉了工會組長阿根,分頭去尋領導報告。

到處不見幹部,原來是縮在檔案庫深處緊張地開會。艾小兔被支書辦的門檔外麵,敲不到裏麵的門,急得叫啞喉嚨。阿根異想天開,尋來長竹竿,從支書辦的外窗伸進去,想搗那房門。檔案庫唯一的小窗是對著隔壁小廠宿舍院子的,毫無辦法。

裏麵終於覺察了,開了門。艾小兔氣喘噓噓沒說完,老黃道:“全體出動,奔過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貼出來!”於是幹部們衝向五台山。老黃也瘸步快速前進,想著該怎麽說,要拍著老汪的肩膀笑嗬嗬道:“老汪啊,交給我吧,我會好好解決的。”

已經晚了,山門處擠滿了人,有一半是過路人,進來看熱鬧,以為是黃色新聞呢,看得莫名其妙,失望而去。老黃抬頭看道:
“最高指示: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誌,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我們不是遊擊隊,但我們同情遊擊隊,知道他們的難處······公司來的胡書記,怎麽不戴眼鏡的?他在馬條浜的老宅,如何變豪宅的,用去綠葉廠多少人工和材料?他威脅要送人去公安局,怎麽還不行動?······胡書記大,還是憲法大?······第一次推薦上大學,丟民選於不顧,這次索性保密,人都飛走了,誰給你老黃的權力?······突擊去外廠勞動,人家根本沒向上麵要人,誰的陰謀?誰布置溫一品病假的?······”

老黃腳都發軟,發覺廠裏人都在看他反應,低著頭下山門,和一個急著上來的人對撞,兩人都撞悶。

抬頭看:老黃、天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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