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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五五 告狀

(2014-09-10 13:52:01) 下一個


明天中午早早來廠,直奔車刻間。康冬狗嘴裏銜支牙簽,戴了老花鏡看報,頗像個人物。歪歪這套就提不起,他字認不全,不敢裝模作樣。看見天熊來,他不自在的笑道:“天熊,是你啊,你上班了?”說著和別人招呼,像是要避開他。天熊明白了。康老大不好意思道:“艾小兔這兩天就上班了”,輕微地搖頭歎氣,表示力量有限,遊說失敗了。天熊轉身出來,不甘心,又衝康老大道:“我對艾小兔一直尊重的!”

“我知道。”

“所以別人不高興了。”
“啥意思?林加官?”

“那天王小古的人和我們爭磚頭,水泥板是鹹雞指揮我們搬的。現在小古講我是做私生活,不是工傷,你評評這個理!”

康老大臉色難看了,咕噥著罵人。天熊道:“我想不通,隨便他們給我幾塊,加完了我上告,一級一級告上去,要討個說法:是不是工傷。”康老大含糊地點頭。

外麵女人叫:“康師傅人呢?”進來見天熊一愣,隻好說下去:“兩隻肉粽,是兩家人的,你嚐嚐哪一隻好?”是皮蛋和喜蛋兩人。康老大接過,隨手給一個天熊:“你嚐一個。”

天熊不接,對她們道:“工調組不是要做人工作麽?做做我的工作!”

喜蛋檔在前頭:“你又有什麽問題?”

“我工傷少加二塊,想不通。”

“你三塊?不會吧——”見皮蛋車過臉,喜蛋忙住口,顯然她也不知。皮蛋轉身要溜,喜蛋道:“我們一起走。”天熊升火道:“跑什麽?”喜蛋紅臉道:“怪伐,我又不是工調組的。”天熊凶道:“那你搭什麽腔!你是團支書不是?”兩個女子尷尬,皮蛋竭力鎮靜,考慮怎麽說。康老大解圍:“天熊,你怪她們也沒用。別急。”拉皮蛋去一邊小聲私語。一會過來道:“她有個想法我很讚同,你自己去找一下老黃。不是我推托,這裏麵有道理。”皮蛋冷靜而懇切道:“而且要好好說。”喜蛋插嘴:“小梁你老容易激動的,我發覺你有這毛病。”

天熊歎道:“我像走進了迷魂陣,遇見都是打太極拳的,怎麽不激動?都說有紀律,時候沒到不能講,時候到了,玩完!”皮蛋微點頭,表示同情,小聲嘀咕:“我老早就講”,意思她曾不讚成。

於是人散了。尋老黃討饒,他大不情願,而又無別的出路。出來撞見順風,忙道:“我倒黴了,隻加三塊。”順風驚喜道:“真的?老黃拿你開刀?走,我那裏去。”

不是被帶去倉庫,而是他寢室,鎖上門。沒有別人,順風道:“我大意了,沒想到你會出事,沒來找你,真對不起!”天熊道:“什麽話!你在忙什麽?”順風笑道:“綠葉廠在野黨的影子內閣在開會呢,我剛剛出來。”說最新動向,褚瘋子加三塊了,麻叔也有希望扳局。當然天熊不能這麽鬧。分析道:“皮蛋滑頭生意,把自己摘幹淨,能見老黃當然好,如果他根本不想見你呢?既然拿你開刀,準備好你反撲幾下的,你看,歪歪、康老大求情都沒用!”

天熊不提名的舉出方九皋的建議。順風興奮道:“這辦法好,我們是哀兵,求告無門。你有這膽子,我陪你去。不過走前尋一尋老黃或別人,要他們說出少加的理由,作為把柄去告。就是敗也要兩敗俱傷,往老黃臉上塗一塗黒!”順風如今枕邊有本成語詞典,喜歡看而能妥貼使用。

事不宜遲,天熊隻好一人去尋老黃。輕敲支部辦公室的門。皮蛋開了門,辦公室沒人,顯然在檔案庫。天熊和靄道:“尋老黃。”皮蛋點頭:“我去說。”旋開插著鑰匙的內房門,進去又關上。天熊耐心等待,好久,出來了卞福,道:“老黃忙,沒空。”天熊隻得道:“那我尋你吧。”

“尋我幹什麽?”

“你是工調組長。”

“因為宣讀了效果不好,一律不讀了。對號入座,發新工資時自然知道了。”

“我少加了二塊。”

領導道:“你怎麽知道少加了?又沒宣布!”天熊一愣,是否自己弄錯了?可是對方愚蠢道:“小梁,是誰把這事透給你的?你好好告訴我,別怕。”

天熊領教過他這一套,直截道:“你現在宣布我是五塊,我馬上走。”矮小灰暗的蝙蝠仰天笑,狂妄道:“我聽你指揮?我就不宣布!”推裏門入內,砰地鎖上。

天熊被晾在外麵,衝衝大怒。順風猜對,也猜錯了,拿不到把柄!門裏麵老黃感想複雜。當初提出少加是小古,同意暫定為二元是老黃,不是什麽工傷不工傷,是小年夜頂撞自己!如果天熊逆來順受,就維持原判,讓大家看不滿領導的下場。如果他向自己哀懇求饒,痛改前非,艾小兔又出麵,就改回五元,收買了一份人心。皮蛋有點體會他心思,才向天熊建議的。可是今天事情亂,場景也不合適,先擱一擱了······

天熊路過醫務室,亞娣在,他說被褚瘋子咬傷地方抽筋,不能挑料了。亞娣幫他貼膏藥,開出病假單,並替他去交出。天熊轉去三家村。順風正等著,聽後神色嚴重道:“隻有上告,沒退路了。蝙蝠這麽猖狂?昏了頭了。我們先去看老汪,他在公司有熟人。”帶天熊進到防空洞。這裏本來荒蕪不堪,雜草一片,因為上級民兵指揮部要檢查,老汪、於瞎子等來幫忙清理、掃除,於是方便了發牢騷、開黑會。洞比較深,但不大,真要躲核彈空襲,隻能擠四分之一廠裏人。天熊第一次光臨、下潛,頓覺潮濕陰冷,牆裂縫線有水痕,角落有積水。走道末端的黑暗裏亮一盞燈,坐條凳的人起立歡迎天熊,原來是老汪、麻叔、於瞎子、蛤蟆和他的朋友門板。已經知道天熊吃虧了,輪流一個個和他握手,像追悼會上安慰家屬。都自稱難兄難弟,其實沒有少加,不能像從前當權時多加而已!臉鐵青浮腫的蛤蟆罵卞福、歪歪是吃現成飯,運動初他有多辛苦,受多少委屈:“就是老黃本人,怎麽解放的,怎麽三結合的,還不是老於你和我出的力?沒良心嗬,過河拆橋。”戴眼鏡的瞎子點頭:“上他大當。我不怕他,我曉得的事情,可以講幾天幾夜。老汪,那時老黃布置怎樣搞你,你曉得要吐血的,我說的是文革前!你在夢裏呢!”超脫的順風嘲笑道:“晚了,覺悟得太早了。”人扁扁的門板總是這樣開口的:“老黃的資反路線愈來愈嚴重了······”上綱上線,從理論上提供支持。

汪廠長草包似的嚷道:“今後你們不會怨我忽冷忽熱了。我鐵了心,要拗一下手勁。我上頭也有人,你們又支持我,我怕什麽?最要緊我們內部一條心,要有組織性紀律性,不能做叛徒——”麻叔道:“今天我們六個人,不,七個人,桃園結義。廠裏已有十三太保,我們來個七兄弟!”已經批臭、削職為民的瞎子、蛤蟆喊好,說要弄個儀式,最好喝點酒。

天熊懊悔來此,人往後縮。門板害怕道:“這隻是形式,重要的是本質。”唯一的黨員老汪也有顧慮:“就敘個年齡大小吧,不用拜了。”他知道於瞎子小自己一歲,老大是穩當了。麻叔不同意,說不結拜沒味道。順風看天熊眼色,笑道:“這事以後再說,落個話柄反而不好。老汪,我找你有事。”拉他一邊,問公司裏有何熟人。老汪支支吾吾,看來剛才是吹牛。勉強提了一個人名,問有何用。天熊和順風出洞,直搖頭。天熊道:“也不知工調期限,晚了就麻煩。我現在就去?”順風義氣道:“也好,我跟你一起去。”看表,上級公司離下班隻有兩、三小時了。兩人一前一後出廠。

到了掛公司牌子的從前洋行大樓,十幾層高,精致又雄偉。這本是洋人造的洋商房產,解放後人走樓空。聰明透頂的上海財稅人發明新稅種,通知洋主人來交。不出二三年,算盤幾上幾下,就產不抵稅、收歸國有了。天熊仰視高樓道:“我還第一次來。”不是團員的順風熱心公司的團青活動,來過幾回的,他機智的說不可出示工作證,以防留下告狀腳印。於是瞅人多時混入門崗。怕見廠裏人,不敢乘老式電梯,一層層走上去。隻見每一層密布寫字台,有的寫字撥算盤,有的站立閑聊,像銀行裏情景。到了管綠葉廠的那一層,打聽老汪的熟人。說沒這個人,天熊心慌道:“怎麽辦?”順風道:“尋黨委,從上到下,虛張一下聲勢。”

門牌一個個看過去,推進虛掩的黨委辦公室。空蕩蕩隻有個女秘書模樣的在悠然看閑書。上前詢問,說正副書記去開會了。天熊問會開完還回來嗎,又說不是開會,是下廠解決工調問題的,“你們什麽事?”順風道:“我們也是反映工調的事。”女人說黨委不管這種小事,找勞資科去。天熊不服:“書記下去不是為了工調嗎?”

“人家幾千人的黨委廠,吵得要停工了,出人性命了。”

順風道:“我們支部小廠也危險,有人在磨刀了。”

“那快向支書匯報呀!”

“我們就是來告支書的。”

女人警惕了:“哦,你們什麽廠?支書是誰?黃慶五?我好像見過的,是不是做酒杯的,我家裏有幾個呢。他是腳有點那個,鼻子有點紅?這個人好,對人從來沒火氣的,是先進廠吧。”

天熊苦笑:“這人凶,對上對下是兩副麵孔。”

“你們沒有加到?”

“少加二塊。”

“有得加就算了!大概你們人緣不大好?”

兩人語塞。天熊坐下來,準備死等。女人道:“你們是學生吧,能不能寫?把你們要告的事,自己姓名廠名寫下來好了。”

這話沒錯,可是兩人互看一眼,退出屋子。尋牌子找到勞資科,科長是戴老花鏡的黑胖子,麵前是算盤,像個掌櫃的。天熊說反映工調問題,廠方借機打擊報複嚴重。科長道:“人還活著嗎?”聽說沒死,回絕道:“這種事我不管的。為什麽?我們下麵多少廠!工調這種事沒一爿廠會太平的,額子百分之四十,伸頭頸百分之一百!都來尋我,我三頭六臂嗎?你不用講,我不聽的。”天熊陰下臉,無奈的嚇他道:“你這樣不對,什麽態度,我們因為廠裏解決不了,找了上麵,上麵叫我們來找你的。是誰不能說,他沒關照。”

黑胖子拿下眼鏡,打量兩位,問是什麽廠,要告誰。驚訝道:“別的廠來人罵頭頭是有的,綠葉廠還是第一回!那你們說打擊報複,有什麽證據呢?”

“我們看不到工調文件,請問工傷是不是有明確規定?”

“有的。你們勞資科是誰?王小古?對,我想起來了,這個人好,老實,做事情公正,他做了好多年了,你們問他好了!“

客人啞了。科長道:“兩位貴姓啊?我給王小古打個電話。”

“我們考慮一下。”兩人退出了。

沒處可去了。道理都在人家那邊,而且,口氣都像老黃同黨。仍是一層層走下樓梯,看到有些大字報貼在走道,也是抗議加工資不公的。回到底層,天熊看見排隊等電梯人中有阿鄉,忙避開出去,好像沒被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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