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沒有張貼告示,班組長們知道了廠革會的決定:蛤蟆的常委被免職,由歪歪頂替。(歪歪的團支書交給喜蛋。)於瞎子的副主任由卞福頂替。兩人下去勞動,蛤蟆去料間,瞎子踏黃魚車。
造反隊總共隻有一個隊長、一個副隊長,都抹去了!本來已是幌子。拉練時的外廠人說中了:綠葉廠就是破洋傘裏戳外!
轉眼又是拉練的季節了,本來說是要成製度,年年要拉的,結果是沒有了!(阿鄉等少數男人背著步槍去參加過基幹民兵的拉練。順風、天熊他們都不是基幹,沒資格的。社會上人分三六九等,第二武裝也是一樣的)吃得消走路的人,拉練回來一秤,多是重了幾斤的,所以有人還盼望這機會呢,比如國容、天熊。
社會上有新風氣,允許遊山玩水了,最興頭是戀愛中的青年和退休的老頭老太。本來中國還沒有發明旅遊,文革前有過旅行社——那是官辦的,接待汽車階級的。現在有這股歪風,要怪遊手好閑來中國白相的洋人,使老百姓中了毒。尼克鬆不去長城,多數國人不知道哪裏有長城;尼克鬆不去杭州,廟宇可以改成永久性幹校,西湖也能填土造田了。文革是要全國五七化,人人成樣板人的,大功尚未告成,被竄進來的洋鬼子敗壞了!
旅遊是分等級的,國家級名勝地,老百姓去玩沒處落腳——旅社隻向洋人和首長開放。全廠人包括老黃、汪廠長,沒人有機會去過自己的首都,恐怕一輩子也別想去。領導階級雖有貴為首長的,像胡洪根口口聲聲的洪文同誌,畢竟極少數。真正適合工人階級的旅遊,是市區的公園、郊區的動物園,或七八十歲老娘住的窮鄉僻壤。而年輕人未免異化,有點不滿足了。
正好上海西南麵新發現一處熔岩洞,在千年的荒山老林裏,風景優美。一時聲名大噪,大廠有用卡車運工人去玩的。回來後說法不一,有說太妙了,山像花果山,洞像妖怪的洞,洞裏的水連著一片湖,湖碧青像竹葉青酒。有說上當的,說像上海的防空洞,上麵種樹和花草掩蓋,洞裏積水養蚊子,冷得人發抖,最可怕是差點翻車,前頭出事的車還朝天仰著!究竟如何,得自己去看過——革命的報紙是不登這些內容的。綠葉廠的上級公司團委也在五一節包車了,團員青年可以報名去,收費的。歪歪告訴國容時,她想一想,節日正好連休息日,有二三天空閑。於是報兩個名額,先斬後奏,通知天熊一定要去,因為風景太好了。天熊搖頭不信:“你有啥根據?”
“你隻當去公園旅遊麽。”
“哈,我是最不要去公園的,沒東西看。”
“你隻當是拉練麽。”
天熊無話了。國容好言道:“這不是公園裏的假山、人造湖,這是真山真水,野草野花。你不是講有名風景地去不得,是人看人、活受罪?這洞是新發現的,曉得的人少,新鮮!”
笑道:“新鮮?你認定家花不及野花香?其實誰家種的花不比野花大而香?家雞也比野雞——”
紅臉道:“神經病!別瞎講,為啥討厭白相?”
歎道:“自家也不知道,大概未老先衰?或是曾經滄海?大串聯我是到過四分之三中國的,所有名勝古跡,我拾垃圾一樣不放過!現在空閑時回回味,分分類,也就那麽回事。”
“那你還有喜歡的事嗎?”
“有啊,我想看我看不到的書,弄個一大堆,有味道。”
“我跟你合不來的。你是書蟲子,有啥意思!”掏出一張紙讓審閱和提出補充。天熊看單子是:“梨 瓜子 話梅 牛肉幹 豬油鬆糕 煎蛋衣 水壺 手電 電池 蚊煙香 棉花 紗布 相機 膠卷 感冒片 維他命丙 炭片 筍幹 板栗 棉背心”不懂道:“帶筍幹去?”
“那是當地土產,要買它十斤的,你替我背嗬,栗子也是。”
“我不是遊客,是背客了······還去做針線活,那裏產絲棉我知道,你現買現做?”
“你阿木林,深山老林的洞裏冷,人家還帶棉襖呢。”
故意大驚小怪:“忘了一件要緊的。”國容忙拿出筆,問是什麽。天熊道:“雲片糕呀。”國容道:“誰吃那個,鬆糕是我媽媽拿手點心,答應為我做的,你好好嚐一嚐,難得的機會。”天熊問廠裏還有誰去,國容含混道好多人呢,反正到時候一走了事,說完匆匆走了。看形勢生米已成熟飯,天熊內心也想出上海換換空氣,樂意和國容一起,隻是怕同廠別人,嘴多生事。
次日在爐台,替他開模的莊菩薩道:“這次伏龍洞你去嗎?”天熊揮舞鋼槍,當沒聽見。莊文故意地大聲再問,天熊皺眉道:“做啥哇啦哇啦?”國容和他說話,她該耳裏刮到的。
“去就去,不去就不去。”
“我其實不大想去。”
笑道:“我好笑煞了,人家說這是新婚旅行,都是一對對的,寶菊和小老虎、青娥和小田、阿鳳和她外頭男友······有幾對別人在猜,秘密要大暴露了!”看天熊嚇得一怔,臉色大變,又道:“小鯽魚分配回來了,她禮拜幾上班?”
“啊——”天熊嘴合不攏了。
“你裝什麽傻?哈哈,這下好看了,你到底對大貓好,還是對小鯽魚好。”
天熊變得心事重重,一天沒有說話。落班後出浴室,迎麵過來玲玲,問艾班長走了沒有,天熊道:“好像在池子裏,我替你去叫?”玲玲看周圍無人,輕聲笑道:“我聽喜蛋講,你去伏龍洞?”天熊失神,歎一口氣。玲玲道:“曉芬已經回廠,報到過了,你再訂張票,和她一起去。”
“我長遠沒見她人了,沒她任何消息。”
“為啥不去她家看看?不是去過的嗎?”
“沒去過。”
“哦”,心想曉芬沒說假話!機密道:“人家想著你。培訓班裏看中她的人多,先生也幫她介紹,她都回頭了。你還要想想?添票來得及的。”看天熊一聲不吭,隻好走開。
天熊一夜沒睡好,次日交接班,在爐台上等遲來的國容,國容趕來笑道:“我去領票的,放我這裏吧,後天早上五時半,我們一起上車。”
不敢看她道:“我不去了,五一節家裏有事,跑不開。”
“這怎麽可以?都準備好了!”
“反正想去的人多了。”
“不行,你非得去。”
終於道:“廠裏講這是新婚旅行。”
心慌道:“讓人家去講好了,我是去看風景的!”上位置幹活,不理他了。天熊丐幫一樣可憐,站在旁邊,不敢退下。國容怒道:“我火氣是大的,我幫人家忙,什麽家裏有事、人不舒服,我性命也不顧的,跑斷腿!現在我求人了,旅遊陪一陪,理由百出!今晚不是你值班嗎?你歡喜蹓的,你去我家跟我姆媽講清爽!”
天熊灰溜溜下爐台。感受到她的老脾氣:心虛時總要惱怒,拿娘來嚇人!回家的老陳山門口見他道:“還不回家?夜裏來睡覺就是。”兩人一起走了。
在家晚飯後,才來廠,和老陳去民兵值班室睡一夜,明天直接上早班。心裏已定了,去就去吧,盡量靠著男遊客,不讓閑人有傳言的把柄。廠門口老陳的喉嚨,和玲玲在說話。總值班的玲玲笑道:“小梁,你們師徒倆太看不起人,我做總值班,你們都溜走了!老陳也才到,早你幾分鍾。你們像話嗎?”天熊抱歉的笑,在空條凳上坐下道:“不敢,我以為是歪歪。”
“是他。臨時有事換的。你去醫務室跑一趟,把陳師傅的藥拿來。”天熊答應,起身就去。心想又是宋亞娣值班,聊天時為老陳開藥的。果然醫務室的燈亮著,天熊一頭喊“宋師傅”,一頭推門進去,一股女子浴後的香皂味,宋醫生沒著白大褂,背朝他彎腰埋頭在藥品櫥裏。天熊笑道:“老陳的藥還沒拿好?”宋不應,天熊覺得奇怪,突然恐怖了,女人直起身,側轉臉,變成了曉芬!女子臉通紅,不看他,濕頭發已經梳齊,赤腳著塑料紅拖鞋,他看熟的親切形像,聞慣的氣味,他如被擊一悶棍,打昏了腦門。
曉芬的聲音是顫抖的:“他的藥齊了。”推過兩種藥袋。天熊原是站著的,機械地拿過藥,似乎想走。女子抬頭看他了,想冷笑,卻是悲苦和憤恨交集:“聽說你要去旅遊?”天熊道:“沒,你,你別這樣”,女子已經流淚了!自遠而近的歡笑聲,是中班吃夜宵的隊伍,有人在說:“醫務室燈怎麽亮著?”“去看看。”天熊轉身消失,拿了藥不去廠門口,直上黑漆木樓的值班室了。
燈也不開,倒在床上。怨老天不公,自己這麽倒黴。與師妹從前的朝夕共處,柔情密意,一幕幕在眼前······她是柔順的,過於內向的,願意從他的感受去體會一切,去夢想未來,所以他是暢所欲言的,喜歡和她在一起······國容則是主動的,多情的,做人處事有自己一套,善於過安樂舒適的小窩生活,對自己父親是有大恩的!兩位都是上品女孩,承她們看得起,自己配不上她們······事情慢慢發展不是蠻好麽,突然的起風浪,他沒法應付了······輾轉一夜,才有主意,次晨弄個信封,瞅人不見,插在廠門房。下班前說有事,用加班單抵消二小時,提早溜了。
國容昨晚中班,瞥見玲玲幫曉芬收拾醫務室,就覺事情不妙——因為天熊是值夜的。次日中午提前來班組學習,看見門口有自己信,心一沉,拆了看,隻一行字:“伏龍洞我不去了,對不起。唉!”等會去上班,天熊已不在。國容決定不退票,太失麵子,接莊菩薩班時,問她五一節做啥。莊文:“我家裏坐坐啊。”
“為啥不出去玩玩?”
“哪裏去?沒地方去。”
“你喜歡文學的,不喜歡旅遊?”
“嗷,伏龍洞嗎?我想去的,沒有道伴!”
“跟我做道伴麽!”
驚疑道:“好啊,我沒登記,來不及了。”
“我多一張票,給你,我請客。”塞過票去。菩薩發呆道:“梁天熊他——”
“我們女生歸女生!明早五時半我等到你一起上車。”
大喜道:“那太好了,錢我會給你的,我有錢。”
“不必,別對人說!”
莊文歡天喜地走了。不久,醫務室來下車間巡迴醫療了,不是宋亞娣,是第一天正式上班的曉芬,著白大褂,背著個藥箱。一個個爐台過來,拖住她講話的不少。她本來人緣好,久不看見,以後又是拍馬的對像——開藥開病假單要她幫忙。國容遠遠聽見她們說笑,心裏不是滋味。正好歪歪和喜蛋來了,停在她身旁,好像是有話。她當沒看見。喜蛋遞過一張紙片,托她交給明天旅遊帶隊的上級團委書記。國容收了。歪歪不走開,湊上來道:“小蘇啊,外麵去你要多帶一雙眼睛。”
“啥意思?”
“廠裏這幾對人,我實在不放心。不要像拉練一樣,給外廠壞印象。這次有上級團委呢!必要時你講講她們!”
“我不管人家的。”
“你是老團員!”
“老團員怎麽了?”
歪歪氣了:“你自家也要注意。”
“我注意什麽?”
“要我講穿?你跟小梁,別太那個——”
大怒,嚷道:“歪書記,我啥辰光得罪你了?造我謠!”馬班長、一萍、叫哥哥她們圍上來了。
歪歪沒麵子了:“造啥謠?小梁不是跟你一起去麽!”
“啥人跟你講的?我跟你講的?”
喜蛋識相,不插嘴,往後退。歪歪狼狽道:“人家都這樣講。”
“人家講你殺人,你就承認啦?”
“你這什麽態度!大家聽聽,這樣沒好處的。”
“好處都被你們拿光了,我有什麽好處?有本事開除我,這種斷命廠、瘟廠,我早不想呆了!”
一萍她們含混喝采,這種話她們都不敢講!歪歪氣得發昏,灰溜溜走了。馬班長也不敢貿然來勸,不知怎麽回事,國容平時很有禮貌,不跟人紅臉的。曉芬遠遠看著,乘人不注意,一人離開了。
歪歪衝到檔案庫,一五一十匯報,喜蛋隻是點頭。卞福大怒:“這還了得,沒王法了。”老黃卻一聲不吭。讓兩人細細再講一遍,埋頭沉思,揮揮手叫他們走了。他感覺自己是疏忽了。他對人形成一個估計,形成對策後,就一段時間不再改變。廠裏人多事多,顧不及。其實他很注意這女孩的,最近發現她對自己不熱情招呼,已有警覺。要認真對待了,不是普通家庭出身,幸虧是退休的幹部,級別不高······行業裏一個小廠有個小青工是幹部子弟,曠工、吊爾浪當,支部書記叫手下整他,他到辦公室拍桌子,拿出部隊裏的軍用匕首,指著支書臭罵。幹部誰沒個短處把柄?他一條條列舉,支書差一點要朝他跪下,他爺是部隊首長!
五一節後,天熊來上夜班,更衣時艾班長道:“小梁,人吃力伐?”天熊說不吃力。又問冷不冷,天熊說不冷。上爐台,才想到人家以為他旅遊歸來。
菩薩容光煥發,笑吟吟的,額頭上卻包著白布。人家問怎麽回事,她說:“不當心,不痛的,沒事。”洞裏歸來的顧青娥也很興奮,說個沒完,大家才知道莊文也去玩了,和國容結伴,天熊沒有去。
菩薩和天熊描寫旅遊景致,沿途趣事,說得精采,她的頭是黑暗裏碰在岩淋柱上,幸虧國容拉住近視眼的她,否則掉水裏了······天熊聽進去了,想起道:“就沒有掃興的事?倒黴的事?”她說有,車子顛得人頭昏肚子痛。回來前夜聚餐,臨時買了許多當地的魚做加菜,大家痛吃,結果好多人吃壞了,她和國容嫌髒,沒吃,所以沒事。
天熊道:“比拉練怎麽樣?”
“拉練是吃苦,這是去玩,怎麽比?國容說得沒錯,你這人不識好歹,不識抬舉,跟別人都兩樣的。真的,我們空下來就談你、分析你,談一件批判一件,把你批得像壞人一樣,體無完膚!我們開心啊!”
有氣無力道:“你們批吧。”
小聲道:“不過我們莊雅知道的事,我沒講,不是躁蹄子吧?”
“謝謝。”
“大貓有句話我聽不懂,她說‘我不出麵,梁天熊人也不在上海了,沒良心’!這什麽意思?”
打哈哈道:“不懂。”
“沒想到國容帶了很多吃的,我也帶了西式麵包、肉鬆、罐頭,兩人吃不了,我們送人了······這次費用她要請我客,我不要。”
天熊陌生人般朝她看著,不語。莊文道:“你在想什麽?說出來。”天熊道:“你最近肯定碰到大事了。”
“你猜是什麽事?”
“莊雅上調了?”
“比這大得多。哈哈,你想破頭也想不出!”秘密道:“我隻對大貓說了,對你是第二人:我伯伯關係接通了,伯母已經來過了。”
“恭喜恭喜。”
“伯母叫我申請出去,上海不要住了。莊雅在申請了,我呢,不願意出去,我對爺娘講:我就老死在上海了······現在看看家裏,是不像樣,隻有個舊五鬥櫥,床也爛了,我是要丟掉一些、添進一些了。”
天熊學她語氣道:“添東西?一切都是空的,沒有意思的,一個人是最好的——”
菩薩不好意思的笑。她又回到曾經一度的和她平素不相稱的溫柔裏了,有空就找天熊說話,吃夜宵也跟著他,尾巴似的。
天蒙蒙亮時,他們下班了。天熊想著來接早班的國容,沒見她人。乘機去浴室了。他跟老陳走出弄堂口時,和國容打個照麵,他忙停步,殷勤笑道:“你遲到了。”
“我沒遲到。”
老陳道:“你手表停了,已經接班了。”
國容奇怪的笑道:“我是早到。”老陳不滿道:“搞什麽,小梁,我們走。” 後麵菩薩趕來,大嚷:“大貓,我在爐台尋你,剛知道,你坐黃包車了?”國容笑而不言。
“昨天就上日班了?包裝間小組長?”
老陳道:“你們瞎說什麽!”
天熊渾身一震: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