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騎虎者》第二部 二四 師 妹(上)

(2013-06-28 14:53:05) 下一個
    第三天,天熊也沒見到小蓮,她沒調班組,開始病假了。從地段醫院開的,單子交勞資科。那時候社會上賺錢難,隻有靠工資,弄個全民單位不容易,所以沒有裝病的。有病不休、帶病上班倒是很多。肯病假的人反而受人尊敬:“做人了!”

    十天後,天熊和人去吃中飯,交畢病假單的小蓮正在路口和廠裏人說笑,很輕鬆的,看見他,她突然的陰下臉,淒淒慘慘的。天熊不好停步,她也不能撇開別人叫住他。沒說上話,缺少一個解釋。  

    班組學習時,大班長透露些事:老黃已經訓斥過一些人了,非常及時!廠裏的下流工人不懷好意接近女學生。約人看電影啊、手把手教自行車啊、在爐台暗處抱人家啊、教下流知識啊,花樣很多。但多數是沒結婚的年青工人,照理不犯法,可惜都是老黃看不慣的人,所以不準談戀愛,嚴禁毒害女生!艾班長很得意,本班沒事,有事也避免了。隱隱的話裏小蓮是個別例子,怕毒害男青年。她是作風不正的,已被人帶壞。其他三個班都有事,據說一個四十歲的有家小的十三太保的大班長、以及蛤蟆,私下受到警告!有些事情是周先生告訴他的,周看似木頭,消息比老陳多,老陳才是生活在自己的得意思想中,不想聽的,他會聽不見。

    鹹雞做人的功力顯現了,他雖無對象,喜歡鑽女學徒中胡調,可是並不真下手!都是清一色的讀完初三又歇家兩年的十八歲女孩子,他大出一圈多了!有自知之明。

    甲班還有兩個男初中生是沒心機的大孩子,和天熊友好,尊他為阿哥的。女孩子除曉芬、青娥外,都是相貌一般或不大好的老實女孩子。交接班時,能見到別的班組有漂亮活躍人物。

    小蓮不出現,來跟她換班的女工就一直頂下去了,她也願意。天熊和她同上同下,不說話,相安無事。老陳和曉芬調他倆休息。曉芬是第二批入團的,歪歪來爐台,有時找這新部下說話,嘰嘰咕咕,有點神秘,好像安排她去做臥底似的。老陳和周先生看不慣,說歪歪賊頭狗腦。周對天熊說歪歪不是幫會的,他是廠裏少有的安徽人,原來踏三輪車,是上海的駱駝祥子。大躍進取消後安排進廠的,開卡車學不會,連張報紙都讀不下來,還團支書!周道:“出身好啥稀奇,我也好的,阿拉爺叔四明山遊擊隊呢!做幹部就是拍馬屁,啥人要做!”天熊同意道:“對,不過孔明、劉伯承都是幹部。”

    這天才上班,頭發順貼、嗓音細細的曉芬背個包,給天熊兩包糖果。天熊說聲謝謝。女子走開幾步,又回來道:“你也不問問為什麽——”

    “吃糖麽管它是什麽。”

    “小蓮師傅的結婚糖。” 天熊愣住,說不出話。曉芬忽然漲紅臉,艱難道:“是她叫我第一個發給你,叫我帶話,她請你去新房間白相。”

   “嗯。”臉色陰沉了。

    “地址我有,我也可以——”

    “嗯。”

    女子隻好走開。她到處發糖,人家都拉住她,打聽情形。保密得太好了!沒人料得到。

    落班時候,周先生過來,說剛才歪歪來爐台,他聽到一段對話:艾班長被蒙在鼓裏,很沒麵子,責問歪歪道:“你不是批判她的麽,怎麽去吃她的酒?” 

    “老黃叫我去的。”  

    “別瞎講。”

    “我騙你大班長做什麽,老黃也受邀請的,他不去了,叫我打個招呼。人家公司頭頭也來了。我呢,不是小蓮,是孫惠春邀請我的······”

    這天,曉芬最受歡迎,人人問她。交班後,下個班組也圍住她。這次隻有甲班是人人有糖,其他班組和廠裏頭頭,一概沒有。這反而抬高她身價!從前,因為小蓮漂亮,隻有她是女學生,廠裏出風頭的。如今,因為男人有腳路,她回銅匠間是沒疑問了。至於那個花心被批鬥男人,確是有歪才,會弄機床、會打橋牌。人不好看,可是女人個個說他好,說小蓮不好。周也不敢鄙視他:“人家是大學生,爺是碗店小開。”

    婚假過了,仍不見小蓮來廠,曉芬卻和那女工換了,不再調人休息,和天熊同上同下了,老陳說是他辦的。後來知道,其實是女子的意思,師妹想跟師兄在一起。

    曉芬不用老是看鍾,一小時換三個人休息了。女人難弄,早或遲一二分鍾都會引起不快,尤其顧青娥那樣的瘋婆子。她坐下來,安之若素了。天熊手勢也靈快,兩人合作,廢品很少。艾班長表揚了。鹹雞很不高興,看樣子要奪走他的第一名。他是極力阻擾曉芬回去的。

    進廠好久了,曉芬還是那樣勤懇巴結、謙遜自卑,天熊覺得詫異,甚至看不起。女孩人緣比他好,幹活時別人會來閑談,曉芬一麵剪截、打氣、夾出,一麵說笑,兩不耽誤。有次人走後,師兄認真道:“你改名字啦?”

    “沒有啊。”
 
    “他們叫你——”

    “哦”,不好意思道:“他們替我起綽號。”  

    “說下去。”

    害羞道:“叫小鯽魚,後來叫兩個字了。” 

    恍然大悟:“小鯽,小吉,哈哈······你向老陳匯報過嗎?”

    “做啥?”  

    “是你師傅唉。”

    笑道:“我師傅是小蓮,跟你們不搭界。”

    “好好。”

    早班末一天,老陳怒氣衝衝召集天熊和小芬訓話,硬要兩人明天或後天來自己家參觀和吃飯。學徒上師傅家拜見,本是廠裏老傳統。老陳誠心邀了幾回,都不成功,無怪要冒火。老陳是想展示他的富裕和獨特,表明平時所言,全是真話。老陳看二人衣著簡素,家景不會好。比如天熊,老是中山裝的布衣布褲,老式的圓口布鞋——其實這也是一種派頭,老陳看不懂,廠裏好像沒人懂。以至偶爾一回上班,天熊穿皮鞋和皮夾克,廠裏人吃驚。喜歡穿著的周先生追問幾次,是誰的衣服和鞋。曉芬是明顯的寒酸,沒什麽好衣服的。老頭在家老誇徒弟,女兒關心起來,有時主動問。老陳遺憾沒有兒子,大女兒脾氣躁,談幾個都沒成,跟天熊說起過,徒弟表示同情。不知可有緣份?貼鄰住著的一個親侄兒,對叔叔滿口讚歎的女學徒興趣頗高。

    師妹沉默著,天熊沒辦法,答應明天去。於是她也點頭了。老陳興高采烈。背後天熊替她婉惜:“你可以不去的,你不是說師傅姓吳麽?”小鯽魚臉陰下來,天熊不懂。

    次晨在老陳家的站頭會合。天熊以為是先到,有人叫他,回頭看是曉芬——心裏開始叫她小吉。見她者,小吉利也!穿一件沒見過的黃衣衫,顏色總覺得不對頭,不像是女孩的衣料,像是什麽利用的。她手裏拎著一盒點心和一籃水果,看來破費不少。看天熊的包道:“你送什麽?”

    開包道:“我是家裏現成的,沒吃完的。”

    笑他道:“隻送一瓶?”

    “他又不是結婚。”知道小吉不識貨:這酒是很貴的。

    尋到那條巷子了,和胡能胡財家一樣的。彎曲狹窄,羊腸小路伸展在東倒西歪屋,夾道有吹幹的馬桶,頭上有滴水的衣褲。不當心會撞上伸出的矮屋簷,大睜眼又有不道德的嫌疑:撲麵而來半個赤裸身,或一方白腿!沒想像他家會好,可是太過分了,天熊搖頭道:“我們陳公館在這裏!”曉芬嘻嘻的笑。天熊輕薄道:“舊社會啊。”曉芬收起笑容,天熊心裏一梗。 

    聽到師傅的嚷嚷了,人站道中,路標一樣豎著,大揮手。徒弟注意那公館外形,因為有個塔似的東西,確比周圍的二層要高,如鶴立雞群。外牆凹進凸出,小窗戶像眼睛似的,腦後豎小辨子:是細眼囪。整體怪樣又自我得意,像老陳本人,又帶五台山特色。  

    老陳聽徒弟說過,住宅第一是安靜,急切道:“安靜吧,能聽見馬路上聲音嗎?”天熊明明聽見,說確實安靜。低頭走進門,已在房中央了。心想小蓮家之簡陋,比這兒又是兩個世界!房間小得擺一張方桌,已不能活動了。天花板如扣在頭上。老陳收下禮物,更是高興。拉出一個木梯,擱頂上一個方洞,叫兩人輪流上去觀賞:“下麵會客人、吃飯,樓上是我們老夫妻睡覺地方。”

    徒弟爬上去看,是地鋪,隻能跪著。果然有老陳西裝領帶的結婚照,上彩色的。曉芬看過後,恭維師母長得好,天熊介紹道:“溫老板也見過這照的,說陳太太的賣相,鎮得住宅子。”

    老陳笑得眼睛不見。 突然一筷子東西送進徒弟嘴裏,怪味衝鼻。曉芬道:“我不要,是黴豆腐吧?”老陳看徒弟:“手藝怎麽樣?”又指牆角一大瓶醬油道:“認得這是啥麽事?”天熊看出有草根:“是藥酒?”老陳道:“識貨朋友!都是好東西,杜仲啊、黨參啊、當歸啊。”要開蓋去舀出,徒弟堅決謝絕,“你自家補身體。”老陳不以為然:“男子漢大丈夫怕藥酒,我沒見過。曉芬你來一口。”

    女子笑彎了腰。 徒弟想起道:“陳師傅,你的花園、別墅呢?”老陳說對,領頭走出房間後門,一小片空地,天井似的,碎青磚鋪地。別墅是五角形的水泥寶塔,像加層的實心亭子。開了塔門,見是勉強擠著大櫥和五鬥櫥。老陳又去搬活動梯子,說二樓準備給大女兒做新房臥室,三樓睡小毛頭。兩人堅決不肯上。徒弟笑道:“哦,陳師傅你要招女婿啊?”老陳不答,曉芬嘻嘻笑。

    塔旁有口青磚舊井,沒有石井圈的,往裏看黑蒼蒼。老陳說他來時就有的,是個活井,家裏用水,主要靠這個。曉芬道:“夏天你浸西瓜?”

   “那沒得說了!”  

    徒弟道:“泡茶更好。” “那不行。上海工廠多,地下水不幹淨,井水燒開,吊子底厚厚一層。吃的水,我是寧可外麵自來水站去零買的。”

   “水可以零買?”徒弟又長見識,“你的花呢?”老陳指圍牆下一小塊泥土,蔥、薑、蒜、辣椒長得熱鬧。說原來是有月季花的,看膩了,又不能吃,還是當自留地實惠,兩人哄笑。

    女子道:“你的金魚池呢?”老陳指點陰溝般一道水槽,兩人蹲下細看,幾條黑色泥鰍似的。曉芬詫異道:“這是金魚?”老陳道:“金魚太難服侍,死了幾回了。我這是菜場買的貓魚,你們看,遊得多快!”徒弟笑得發抖,女生笑出眼淚。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