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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 十四、茅頭

(2012-08-31 09:47:35) 下一個
十四、茅 頭 次日一早,天熊就去學校了。在老市區邊緣,要轉兩部車才到。老遠看見華光大學附屬中學的招牌,又掛出了,去年淹大水,丟在地麵當踏板的。學校裏都是矮房子,一排排的,據說是日本人1918年造的,為保衛日資紗廠的海軍陸戰隊兵營。1945年,十五萬官兵收容在這一帶和浦東,自己的兵營成自己的集中營,日本人的一場豪賭落幕。部分平房還是板屋、鐵皮頂,像是豬舍,可見當兵的是艱苦的,現在一半作教室,一半作學生宿舍,學生也是艱苦的。 校內隻有一幢三層樓,從前的軍官樓,舜年稱為板門店的(兩派談判地點)。青、紅磚相間的清水外牆,外麵是鋼窗,裏麵是拉的板窗。正麵大三角形的樓房高處兩個圓洞窗,像蹲著的怪獸。大門是它的嘴,左右的上馬石是它的爪子。一、二樓有正氣的八個房間,三樓是不正氣的一長條。頂上是光禿禿的日本人的鐵旗杆,1958年拆去鐵梯煉廢鋼後,沒人敢爬上去,升中國旗改在操場上了。低層大禮堂下有很大的防空地道,是它的特點。朝南是院子,水門汀台階和綠地分界那條弧線,和種的樹,有日本風味。各房間的木門有方框窗,嵌鐵絲的波紋玻璃。房間牆上往往有鋼管,不知什麽用的。這樓過去是教師辦公的,校長室、教導處全在這裏。後來是幾個造反派總部,校革會。現在隻有三個牌子,工宣隊、畢工組、專案組。一條巨幅紅布標語從樓頂拖到地麵: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一陣風過,飄飄蕩蕩。 天熊先去看幾處坐過的教室、睡過的寢室。和麵生麵熟的人點頭。來校的人漸漸多了。都是眼前分配的這屆同學,一堆堆的議論,有的是發呆的可憐相。天熊拐個牆角,一個女學生正拖住工宣隊央告:“真的阿拉屋裏窮透了,不瞞你講連草紙也買不起!所以我是符合政策裏特困這一條的,應該進工廠—“天熊駭然。後來 終於看到自己班級的人了,是幾個女同學,糾纏一名年輕工宣隊,像討好又像調笑。那小青工平時也許油嘴慣的,今天緊張不安,泄密是嚴重違紀的。 天熊感受到空氣中的詭密,上板門店了。已知道茅頭在二樓,尋上去,扶梯半腰兩個人把守,不讓上。他說急事找茅千乘,跟分配不搭界的。通報上去,茅頭下樓了,他是黃黑麵皮,五官平凡的大臉,常故作警覺,而歡笑時開眉開眼,一口大白牙。見是天熊,分外親切,拉他到安靜角落,不待問便笑道:“你不必擔心吧。“頓時喜形於色,反問:“你呢?”茅頭笑吟吟不答,認為這是多餘的。 見他要走,天熊不自然道:“秦舜年呢?”茅頭遲疑了,又做出“你管好自己得了”的表情。天熊不看他的皺眉,老著臉道:“你總不見得不相信我的嘴巴吧?”茅頭想一想,下了決心,勉強道:“可能是外農,原先不是的。“再不肯多說了。天熊點頭,謝了他出來。 走出板門店,看見舜年在遠處一棵樹下望著自己。做個手勢,一先一後進了附近廁所。看周圍無人,把茅頭原話複述。舜年似毫無反應的鎮定道:“是奇怪,剛才馬爾勇替我去問了,畢工組和大別山的頭,都說我是上工。“ “茅頭不會瞎講。一定是井崗山搗了鬼。” “是,可是沒證據,我又沒法去摸底。” 天熊沉吟道:“要麽我去試試。” 於是分手,向校園深處尋去。武鬥高潮時,位據中央的板門店外麵雙方用課桌椅沙袋攔成三八線的,現在是林立的各派組織紅旗也不見了,對罵的高音喇叭啞了,二年來沒這樣寂靜過。有床褥被子煤爐飯鍋、當臥室的教室幾乎沒有,戰士們撤離了。井崗山在先,取名大別山是落入它的套:前者是朱毛的根據地,後者是劉鄧的屯兵處,怎能占上風呢?校內還有過些小組織,南昌起義、雲水怒、霸主鞭、叢中笑、試比高等,都比大別山的名字好。天熊走著,突然在一間門口停步,兩個同班的井崗山人物在說話。人稱牛魔王的牛延祿眼尖,咧開大嘴笑道:“老梁!好久不見,沒有去外地玩嗎?來聽消息的?你的是好消息!” 天熊裝傻道:“你是指—” “去向呀。” “真的?我自己—” “我的情報是最準的!” 渾名魯瘋子的魯聚奎眼睛笑成一條線,找出一個玻璃瓶來嚷道:“梁兄啊,請嚐一口,這是鄙人家鄉的名酒,兄弟我對你的一點敬意,是好漢都得喝!“魯瘋子一向瘋瘋顛顛,同學是看慣的。他成分特別好,功課特別不好,除數學還可以。當年報華光附中是玩玩的,沒想到會中。受鄰居影響,他對外國電影外國音樂狂熱愛好。進入高三後,他也意識到沒法考大學,很是壓抑。來了文革,他被解放了,於是整天沒頭沒腦取樂。 牛魔王人健壯,暴眼睛,長臉,其實像馬,不像牛。功課平平,成分也不見得好,所以他上麵的哥姐沒有進大學的。才進校熱烈的想跟天熊做好朋友,自稱爺是高級會計師,有任職的大公司股票的,反正什麽合適吹什麽。他永遠精神抖敚?惹軻埳啵?び謖?∪恕⒖刂迫恕B撤枳泳褪撬麙嚷蘩闖宸嫻摹K?幟芊?巢蝗先耍?敝諶嗣媯?圓諾乖說暮烊碩裼鏤耆瑁?故舅??說睦淇帷⒁懍Α8噝聳狽匣耙宦崧岬模?馨閹廊慫禱睢K??虢嶠凰茨輳??茨晡?巳臚磐斷蛩?乃賴新磯?攏??運?詈拚舛?恕4憂鞍嗬鐧畝粵ⅲ?衷諶?5畝粵ⅲ??鷸匾?饔謾F涫鄧?諦母甙粒?患溉慫?頻悶稹A禾煨蓯撬?嫘那頻悶鴝?環?刂頻娜耍??碌潰骸襖狹海?頤峭炅耍?急溉ツ諉曬牛 癨r “真的?是否太遠些。” 憤然道:“哼,憑我本事,混在上海還是有辦法的,算了,曆史被篡改了,權力被剝奪了,我們遠走高飛。你曉得伐,昨天市裏鬥嚴家傑了。“ 天熊知道此人,華光大學造反最早的,後來竄到市革會的。附中和大學本部離得遠,其實沒什麽關係,但牛魔王結交上他了,佩服道:“批鬥大會幾千人,軍宣隊和工總司來主持,他照樣不低頭,撳下去又昂起來,我看得清清楚楚。對春橋不滿怎麽啦?就算反字頭啦?當兵的,工人,懂個屁!“ “真是狗捉老蟲!”魯瘋子好容易插進一句。天熊道:“不,這是有背景的。”牛魔王道:“你明白人!大學生分配時把他留下,就準備搞他了。揪炮打時你沒去過華光吧,上千個當兵的一層層包圍,學生老師都搜身,寢室都抄家,抓土匪一樣。老梁,我們私下裏講講,這樣下去怎麽收場?“ “就用暴力吧,不是已經收場了麽。”轉對魯瘋子道:“你呢,沒問題吧?” “啊,鄙人也是有福,所謂癡人多福。” 牛魔王惱怒道:“工宣隊會相信孫大年!我們不是白白裏造反?辛辛苦苦一場空!操那起來,太肮賽了!“天熊乘機道:“大別山呢,也不會比你們好吧?”牛魔王扯淡道:“啥人曉得,我是沒心去關心別人了。” 魯瘋子卻道:“比我們好些,不過別高興得早,老子們腹有良謀呢。”牛魔王飛快地瞪他一眼,他閉嘴了。 走道裏一片聲喊“老牛”,牛魔王當即走了。魯瘋子笑道:“他在拉人去內蒙,已經不少了,多數是外校的初中生。“天熊佩服道:“他是真的去?魄力是有的。去闖天下了。”原來他肯定自己市工沒希望,不屑去市郊農場,決定拉一支隊伍北上,但仍然是推出別人做頭,他躲在後麵。天熊出他洋相道:“聽說大熱天他去捉 過阿飛?“魯瘋子癡笑道:“有這事,上個月的事了,抓到十幾個男女,就關在幾個教室,一頭審一頭打,剝光衣服,真正一絲不掛,用鞭子抽,昏過去用冷水澆。牛魔王這小子你別看他裝正經,談起女人來眉飛色舞,肯定是個色鬼!哈哈。“笑了一陣,又歎道:“後來工宣隊曉得了,對我們不利。還有武鬥打傷一個人、澆汽油燒貓玩,都調查的,誰出的主意,誰動的手,幸虧不在十二月。“ 天熊看教室的黑板,有紅、白粉筆寫的謾罵馬爾勇、舜年的字句,還畫著刀子。天熊笑道:“秦舜年好像跟你同桌過?你們那時還可以?“舜年會敷衍人,還輔導他功課,兩人曾經不錯的。好像漫不經心道:“人家阿哥在外地,倒是上工。“ 魯瘋子冷笑道:“牛魔王略施小計,已經搞掉了。你別說出去。”天熊故意道:“他沒這力道。”魯瘋子傲然道:“你看麽!”不肯再多說了。 天熊回到校門口,舜年已在等候。把話一說,舜年冷靜道:“果然是這樣。有個情況,剛才聽見孫大年在這兒對人說,茅頭今天要回家休息了。“ 兩人迅速分開。當晚,兩人又聚攏,齊上茅頭家。那是舊市委組織部的機關宿舍,解放初仿蘇聯的簡式公寓。幾排一式的紅磚,鐵門,屋內也是水泥地。據茅頭講這兒的住戶都嚴肅正派,互不往來,沒有音樂書籍的文化氣息,也沒有小市民的庸俗氣息。他爺是單位裏最小的幹部科員,最幹淨沒問題的,因為解放時才由進步工人吸收入黨。調機關後照級別割去他一半工資,可是給了他這套房。他沒造反,現在卻是市裏最絕密的專案組。所以茅頭也是專案組,成專案世家了! 副黨支書孫大年在文革前已經令人害怕,是校內最被上麵信任的人。黨員校長有權有水平,不被信任。黨支書是知識分子,沒問題也沒權,現在也沒打倒。頭麵人物沒權,小角色有權,這在外國沒法理解,而中國的官場有這傳統。團支書茅頭也被校長喜歡,孫大年看過他檔案後,拉到自己門下。孫是貧農出身,當過兵。他看老教師是全不入眼,看愛護老教師的校長是路線問題,深得上麵讚賞。若不是現撈到個年輕女教師結成婚,他是隻有黨味沒有人味了。教師裏這麽多牛鬼蛇神,跟他暗中拋檔案有關。 茅頭可不像他這麽土,他文科好,還大量看書,潛意識要做政治家。受衝擊後成熟了,也會當麵一套背後一套了,幫人推人不露痕跡。畢竟人忠厚,居然沒對頭,至少沒撕破過臉皮。他內心對牛魔王是仇視的,對馬爾勇是防範的,鄙視他的工人成分有瑕疵。天熊無所求於他,二人長期同桌,有說有笑,他的威風遠過於班主任。 進了大院,舜年留在樓下樹蔭裏。天熊上樓敲門,果然茅頭在家,見是他,分外高興。茅頭穿老頭汗衫和短褲,獨住一個房間,幾無家具,天地牆是光禿的水門汀,像斯巴達人的洞夜裏是放鋪板睡地上的。他讓天熊骨牌凳上坐,展開一卷東南亞地圖,興趣盎然道:“今天報看了沒有?南越又是新情況,我給你分析一下—“天熊道:“我不要聽。” 茅頭為難道:“那說什麽呢?嗯,說我上個月的外調吧。是外調教幾何的韓先生,解放前財政部、中央銀行的專員。我這張證明非同小可,從市革會起七個大紅印!去南京的原中央檔案館,頂有意思。我翻了幾天卷宗,那個灰塵啊,老打噴嚏,好多是解放後一直封著,沒人動過。我看了不少蔣介石的手諭,毛筆小楷,很恭正的。有些事情奇怪,像陳誠要進口一部小汽車,手續麻煩透了,大人物一個個簽字,共十幾個。還有翁文灝帶頭的行政院辭職書,都有本人大照片的,韓先生是他手下。這次住得也舒服,大飯店,我樓上是劉少奇專案組,出入都是小汽車,中央級別的。唉,我告訴你,外調苦日腳多,最怕去北方農村,遠離縣城的山溝溝,你兩條腿去拖吧!曬得頭昏眼花不敢歇腳,否則要睡野地。上次我還去了北京一個大監獄,我給你描寫一下——“  天熊忙道:“你日日睡板門店,不枯燥嗎?”  “還好,孫大年不大回家,工宣隊陸隊長也是,聽他們夜裏吹吹牛,辰光好打發。”  “我來是有事的,有件怪事。”  茅頭光著眼道:“你自己沒事就行了。”  天熊依然把遇見魯瘋子,所見所聞,說上一遍。茅頭笑道:“牛魔王這小子沒救,好在他也沒能上市工,夠狼狽的了。“ “可是連大別山的頭都不知道·····” “這有何難,講好保密,對外說假話麽。” “秦舜年可是緊跟過你的,你能的話,不拉他一把?” 茅頭沉吟道:“問題是老孫對他印象不好。” “兩個人不搭界的!哦,是因為蔣校長對他好?”校長很同情舜年,支持他在高三入團的。 “是的。” 天熊默然,又講牛延祿如何攻擊工宣隊和老孫。茅頭淡笑道:“他自然這樣想,不奇怪的。你這個人啊,保住自己就算了吧。告訴你,我心頭還煩惱呢,我二弟是初三,跟我同一屆分配,爺娘讓他留上海,叫我去外農,老孫不同意,今天我回來就是溝通這事的。“ “真的?他對你是一片心。那你的想法—” “我人大,當然應該我去外地,可是熟悉的人事關係是可惜了。” 天熊歎道:“你是硬檔。”又自語道:“姓秦的阿哥在外地,其實也是。” “他阿哥在外地哪裏?” “什麽省我聽了忘了,政審檔案上總有羅。”茅頭忍不住道:“你這次政審,後來我也吃了一驚,你爸爸還在—“天熊頓時變色,羞憤道:“我是不瞞你的,講他特務嫌疑,太可笑了!715廠專案組現在口氣也變了,他們怎麽說?“ “我有數。問題是不比造反初期,現在大規模清理階級隊伍了,一般人會怎麽想?” 天熊渾身冒汗,起身告辭。茅頭卻不動,慢慢道:“秦舜年的難點是,政策裏對可教育子女的額子,比例很小的,外麵不知道。井崗山通過小汪搞下他,就利用這點。“ 不平道:“為啥資產就是可教育子女?胡雨台呢?” 冷笑道:“資產與資產是不同的,同誌!胡雨台的爺做過副區長,政府重用的。秦舜年的爺,抽逃資金去香港,政府恨透的。再說他娘,兄弟姊妹十二個,十個在海外,這種檔案不能翻開的!“ 天熊駭然道:“那是沒辦法了,你心到了,你夠朋友。”茅頭神秘道:“你不會曉得他阿哥在哪裏的,幸虧井崗山也不知道。“ “什麽意思?” 茅頭拚命蹩住,臉脹通紅,最後蹩不住,三言兩語說了。原來他哥高考那年,又講成分了,當然沒取。一幫沒取的資產子弟,聚一起發牢騷。據說有想偷渡言論,作反革命性質處理了。他也在內,不是主角,送外地勞動教養了。 天熊差點跳起來:“我啥都不曉得!要曉得,我還會帶他來?” 發愣了:“你說什麽?” “他人在在樓下。” 吐氣道:“那我不能裝贛,叫上來,一起談吧。” 兩人下去找。那黑影在樹後的路燈下,頂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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