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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 三、上 墳

(2012-07-20 15:12:23) 下一個
三、上 墳 天熊這才想到太公該有墳墓的。一問,豐叔點頭,說還有他高祖的墳,都在龍隱崗。天熊說要去看看,豐叔叫兒子梁豹領他去。 次日一早,十歲的小瘦男孩,帶他走田埂小道西去。豐叔是早婚而多子女的,大女二女已出嫁,梁芝是三女,下麵還有一個妹子一個伢,上海人的享清福觀念對他沒有影響。 兩人四手空空,沒有鄉下還流行的黃紙、棒香、跪拜的草結,行走在無盡的田野。一頭無人看管的大黃牛伏在田裏。幾隻黑烏鴉在飛。路過竹林,小溪中全是卵石。小河塘裏野鴨自由劃行,田雞不時鳴叫,文革是革不到它們頭上的,依舊悠然,一派鄉間的幽靜。 終於到達一塊高出地麵一、二米的小山崗。墳包有上百個,簡陋的麻麵石碑很少,而且朝向不一,像亂葬墳。為什麽叫龍隱崗,字怎麽寫,豹伢不知道。這塊地什麽性質,他也不知道。有鳥飛過,他馬上聚神看了,說是灰喜鵲,斑鳩,紅頭是長危山雀,後悔沒帶彈弓來。 曾祖父東木先生和高祖父兆龍先生的墳包在山崗中央較高處,有墳無碑,在一株樹皮蒼老的巨大的楓楊古樹下,綠油油的葉間垂下一串串的“小餛飩果子”,所以鄉下叫元寶樹。天熊已知是土改後和四清中的兩次平墳還田運動裏遷來的(小輩已經盡心,一般是深埋了事,不遷的)。小平說從棺木裏取出的屍骨都裝進陶土壇子,沒有弄錯。曾祖和高祖是有原配和續弦的,還有早夭的孩子,所以壇子很多。碑不敢留,都丟棄了。天熊看著褐色的土饅頭,問明南北方向,看周圍無生人,鞠躬三下。孩子又指點旁邊的幾個爺爺的墳、十來個堂房叔伯和早夭的孩子的墳,都沒有碑,木牌也沒有。天熊怕磕錯頭,一律不拜,看一下了事。 天熊沒有太多感慨。解放十八年了,因為是老家是地主,祖父和父親一次都沒敢回來過。忘幹淨才好,不留痕跡才好!哪兒黃土不埋人?再說,人死靈魂滅,留不留骨,其實一樣······墳上風水會影響後代命運,是太平世道的奢侈玩意,於今沒人有此閑心了······他想起自己的爺爺奶奶了,相繼在文革前夕病逝於上海,當時還慶幸殯儀館沒關,有個葬禮,睡到了棺材!可是後來呢,當家裏聽到傳言,天熊趕到蘇州去看,公墓早砸爛、平掉一年了。城裏抄家,鄉下就掘墳,都是為財物。天熊隻找到個舊眼鏡殼子,記得是陪葬之一,把旁邊的白骨揀一些,出錢讓農民裝壇子深埋了,地麵做了標記。其實骨頭是否揀對,他也沒把握。 回來路上,他觀察這小弟弟,赤膊赤腳,曬成古銅色,隻有短褲頭。 這年紀在上海要上三、四年級了,他還沒上學!將來做文盲嗎?他注意到孩子愛看有畫的小人書,他在上海有一箱子,小時候買的,於是問豹伢要不要,可以送給他。長了雀斑的孩子臉笑得開花似的!心裏更是憐惜。有時孩子很成熟,像頂有主見似的,比如評價長庚:“人有點刁,他老仫人好。不過人不刁,也當不了幹部。”像是大人的話。天熊道:“他對你怎麽樣?” “有次為自留地拾牛糞,和姐姐一起,拾到公路邊。本來已經難為情,被他撞見,一頓臭罵,心裏氣得······” 天熊默然。 豐叔去公社衛生站連續打下上海來的針藥後,病情穩定、消失了。是一種複雜的胰腺炎,他在上海已覺不適,回鄉後發作、查出的,已沒了勞保。雖然他是最倒黴的,可是依舊活躍多話,笑著說一些死話、怪話,嘲人、自嘲,壓不誇他似的。喜歡說笑而不看形勢,像是梁家的家風,至今來上海家裏的堂叔們,不下七、八個,都是這樣。而主人像也是的。天熊從小聽慣,最愛兩個解放軍軍官。他們來上海結婚或旅行結婚,帶他出去玩,送他不少獎章和肩章(他十歲時,有個軍官要帶他回鄉過年,父親同意了,母親不同意作罷),他們文化高,見多識廣,豐叔沒文化。 父輩堂兄弟有二十幾人,留鄉務農四分之一,在海外四分之一,一半在上海和內地,沒有在省城的,很奇怪。祖父在時,大家來拜見“大伯伯”,他是這一輩的一家之長!如今身為長房獨子的父親,也是這地位······到第三代輪到是天熊? 所以天熊知道點鄉下的事。而他姐姐天晶不要知道、最不喜歡、躲之遠遠的,怕沾上土氣,她和兩個姑姑親密。姑姑也不喜歡鄉下,看不起鄉下,“說話像打雷,耳朵也震聾”,一個住北京,一個住廣州。從前爺爺晚年冬天在南方,夏天在北方,春秋在上海。 說到土氣和喜歡說笑,可能源於鄉下是一種開放社會,一戶有事,家家知道。沒文化,但都是性子開朗的,不悶在肚裏。天熊去過村裏的兩個茶館,那裏就是宣講和宣泄的地方。現在不許公開賭,下棋和紙牌是可以的,依舊可以變相的賭。農閑時人們泡壺茶,在貼著領袖語錄下的八仙桌消磨一天,參與或旁觀廝殺。有些牢騷話是十足反動的,但他們出身是貧農,家裏隻有鋤頭鐵搭板凳,你拿他怎麽辦? 在外的堂叔們的根,都在這裏,於是他們的家人,雖不認識天熊,考慮到他父親的地位,認真策劃請天熊吃飯了。天熊是一概謝絕,但他上門看望老人。 最小一位堂叔梁岱,是爺爺繼母生的小兒子的續弦生的小兒子,隻比自己大一歲。相貌堂堂,小時寄在城裏長大,有見識,上過中學。他勞力好,田裏活樣樣拿手,工分最高。可是這樣人物,連提親的都沒有,因為成分不好!他本沒見過天熊,這次談得高興,堅決地邀他喝酒。小娘娘替他們燒菜,兩人喝很多酒,碗裏餘下的白酒,梁岱劃一根洋火點著,火焰竄起來,兩人哈哈大笑。 他的消息很多,比方說:“城裏的公安局長都抓起來了,已查出是特務,情況確實是複雜啊·····” 天熊不答,根本不信。 小爺爺即六爺爺的房子高大寬敞,是舊屋推倒重蓋的,其中有他兩個兒子的資助(上海的車間主任和福建的炮兵連長)。他邀天熊“每天來午睡,夜宿也可以!” 小爺爺不參加吃,在屋裏糊一頂紙的高帽子,規定要四類分子自己做的,去梁莊公社批鬥時要用。他拿出筆硯,磨好墨,請天熊替他寫:反動地主、偽鄉長······天熊不肯,後來沒法,塌了一下,梁岱在旁皺眉,比爺老成。老人高興,硬誇字好:“我們書香門弟······”然後又用紅墨水在自己名字上打叉,哈哈的笑,像老江湖。當年的鄉長,據說是新四軍和村民推他做的,做了好事的。文革前他日子還可以,兒子有出息,村裏沒有難為他,他有病而不下田。每月有零化錢寄來,他吃糖果紙煙,生活比較舒服。他來上海家裏不止一次,但天熊沒什麽印象。 天熊這次回鄉確實不是時候——喝酒閑談中,梁岱也這樣以為——文革初是鬥走資派,現在是全國造反派內鬥,鬥得一塌胡塗,領袖也製止不了,於是說都是個別壞頭頭和四類分子在搗亂,加重批鬥。就像從前,生產上不去就說是四類分子使壞。 從前和爺爺走得近的四爺爺,兩人是同父同母,天熊知道四娘娘還活著,沒讓人領,自己摸去了。那低矮黑暗的屋子,幾乎看不清人。四娘娘是終日不下床的,麵容浮腫,眼睛混濁。已經知道“老大的孫子”回來了,拉緊他手端詳。吩咐人馬上去打水鋪蛋、煎糯米團。看著天熊,眼淚都下來了。她是女輩裏文化最高的,省城師笵畢業。人不小氣,見過大市麵。侍奉公公,管過大家庭的。長子是47年派去台灣造鐵路的,次子是解放軍裏造飛機的,小兒子現在住一起,種田,她懊惱當初的決定了,“一個兒子國民黨,一個兒子共產黨,要留一個看家了”,現在看來是不智的。她問天熊父母的事,問“老大”過世的事,問得很細,腦子還管用。天熊說起老宅前的大槐樹,引出一段他吃驚的話。四娘娘道:“那顆樹和你爸有著關係呢。” “什麽關係?” “你爸是叫梁廷?” “是。” “原來是三個字。” “哪三個字?” “梁廷槐。樹燒壞了,看來要死。太公寫信去上海,讓改名的。” “我爸知道嗎?” “當然知道。你現在是什麽名字?” “梁天熊。” “那是字。你的譜名是梁潛,字天熊。都是太公早定下的名字,你和你姐是解放前生的,譜上有,是我添上的。你是長子長孫。日本人燒了村莊後,譜也燒了,後來送省城重印,抄寫謄清,是我經手的。” “我爸知道嗎?” “你爺爺是清楚的。” “潛是啥含義?” “歉卑些,指望你長壽平安。” “你幫我想想,我姐姐叫天晶,她譜名是什麽?” 想一想道:“我記得是梁隱。” “隱,天晶,對了。現在譜還有嗎?” “土改時燒了,文革初聽說村裏還有貧農家有,說也燒了,不一定。梁莊人多了,總有保存的,我們這一支,總譜上也有。” 天熊聞所未聞,十分感慨。 鹹的線粉雞蛋和“油糍粑”量多了,天熊隻吃下一半。第二天,她的四十歲的小兒子梁勵硬拉來天熊去吃了飯,菜多。他說:“長庚人有點刁,對我沒什麽照顧。他有良心?”天熊了解到,日本人燒光後重建的平房中,四爺爺房子最好,有書房和藏書室。以後和太公一起搬進新樓。土改時全部沒收,分配了平房第三進裏的一間,所以低矮且朝向不好。但家裏硬木的雙櫥、書櫥、寫字桌、供桌留下了,因為有政策,家有解放軍的,家俱不沒收。天熊問“東西在哪兒?” 堂叔引他到黑暗的牆邊看,才發現是,手摸了一下。其中有老紅木的。 如今人口繁衍,院裏的房各自擴出,門窗亂開,到處是大雜院了。 天熊問何不像小爺爺家,重造一下。梁勵歎氣,說條件好的大哥沒法通信,二哥是黨員,工資不算大,孩子多。再說他娘不讚成,要“安逸”“少動為妙”。四娘娘當然是地主婆,但村裏不鬥她。 五爺爺和五娘娘也在,都七十幾了。傳說前者和祖父最像,天熊去近距離觀察,居然和自己差不多高,而身板比自己厚多了,“像雙料”,真是魁悟。麵相是老了,祖父如果也活下去,可能就是這相貌。話少,很尊嚴,是不是因為窮、一生沒業績、子女不孝順?老兩口居然住很小的茅草棚,像鄉間路邊的廁所。 老人赤膊,提著竹水煙筒,和天熊同坐一張條凳,在茅棚前的露天。 五娘娘瘦骨伶伶,敏捷多話,一頭飄灑的白發,披一件無袖的白短衫,對天熊道:“你是老大的孫子,我講瞎話天地不容,幾十年了,我每天燒香拜菩薩,求觀音保佑你們在外的家人,我唸經文的!”她很能幹,娘家也是地主。解放前夕一人到台灣,看派那裏辦郵政的長子,西南聯大畢業的。 她幾個大女都嫁的鄉下財主,現在都倒黴。小女在鄉下定糧定戶口的前夜逃上海,住“大伯伯家”,幫忙做家務,從天熊家前往香港的。後來做成小老板,文革前幾次來天熊家,禮很重,包括困難時期的食品和天熊上初中的跑鞋。 五爺爺的兒子四、五十歲了,住旁邊的整齊的大房子,隻有茶水和瓜子招待天熊,但招待他的話份量不輕——尊他是有大見識的人:“爺娘最偏心老大,可是他呢,最沒良心!他老仫是西門外牛車頭人,家裏每年收得一筆錢,別處轉來。我們這裏,一分錢沒有!爺娘瞎了眼。小妹聽說他台灣地址,寄信去,理都不理,看不起她是工人,其實已經老板了······這個人十惡不赦,不得好死。” 天熊汗毛豎起。 他回去後和豐叔說起,五娘娘上香保佑的話。三爺爺的兒子豐叔道:“這老人家沒句真話的!開口就是蒙人。”又說她還有個小兒子在吃官司,省城唸大學時參加三青團,後來是蔣經國的青年軍,在上海打老虎······天熊想,那麽她求保佑是真的,為自家的幾個孩子。 中國和亞洲的別國比方日本不同,不是長子繼承的,是平分。所以再大的產業,一分家就打散不成樣子。天熊的祖父輩六人,隻有後三個留家的。 豐叔隨父跑過些地方,又在上海長住過,所以老是比照,老是感慨,他有病不下田,差不多是專職的對生活發感慨的哲學家了。他喜歡總結人生經驗,但關鍵處自己總是走錯!有些貪小利,有些意氣用事,錢看得重,意識落後,又很固執。 不怪四清工作隊,他是有些反動言論的!家家要供寶書寶像,他家也在牆上有那麽個佛龕。規定農民也要早晚鞠躬的。他指指那個,對天熊道:“老子這世人生就壞在他手裏”,憤憤地:“人家不要看他的書,偏要人看”,小聲地:“沒好下場”。 天熊不吭聲。 他又說困難時期,幾個軍人回來探親,這裏榆樹皮都吃光了,餓死了人,村裏人對領袖不敬,說“要用鐮刀砍”。軍人回部隊透露了,就為這半句話,都受處分,有的開除了。部隊來追查,說的人是貧農,不了了之。 他那時餓壞了,逃來上海,尋老廠,沒人理他。“廷哥哥”帶他去政協食堂,憑票吃不要錢的大米飯,“我一下狠了十八碗!” 天熊沒聽父親說過。 他喜歡講勝利後的上海,他在複興島跟美國工人學工業技術,美國人如何大方、隨便,帶他上酒吧,勾搭中國女人。從前為這“放毒”,在廠裏沒少吃苦頭。 還有在廠時,如何硬氣,不服壓製。對大家不滿意的頭頭,隻有他敢出麵諷刺。比如要求人家艱苦樸素的廠長,一天上班,居然燙成大包頭,隻有他嘻笑嘲之:“哦喲,油光光麽!樸素了麽!”廠長在一片哄笑中離去,躲辦公室悶了半天,想出一句話,出來反擊:“我要去北京開會,見領袖了,頭發怎麽可以隨便!” 這次天熊搭到便車,親自來鄉下送藥,是梁豐決沒想到的——本來上海也亂,日子肯定不好過——肯不肯給買藥還兩說!心裏感激,而沒什麽可回報的······他和“丫頭家”不約而同的想到,再去幫傭!少一個人口糧,還可進點錢! 於是試探天熊,委婉提出,對方一愣,沒有表態。 天熊仔細考慮,覺得沒什麽壞處:鄉下的赤貧、缺糧,他是目睹了;從前梁芝那份工資,很有限的;父親工資雖已少發,但存款未凍結;家務確實煩人,有時落在他頭上······於是在父女倆第三回要求時,爽快答應了。還先斬後奏,讓梁芝一同回上海。他自信在家裏是有地位的。 全家高興,準備行裝。家裏和別人一樣,養著幾隻雞的,至今一隻沒殺,是想送一、二隻給天熊帶回上海。於是讓豹伢去村裏茶館發布消息,客人上午幾時離鄉,梁芝同去上海,要看病。 沒料那三角臉的治保主任,當即派人來找梁芝,要她捎帶兩隻活雞去上海。梁芝正要答應,天熊一口回絕,說他自己什麽也不帶,要去省城玩呢!不信走時可以查看(他聽說跟蹤的事了)。 他這才了解三角臉的身世:他也是困難時期從上海下放回鄉的!他是貧農出身,參軍後複員在上海工廠。正好同車間工人才結婚就死了,很倒黴的,有人介紹他頂替,他拾便宜貨,馬上結婚,一切現成的。廠裏看不慣,趕他回鄉。那女人答應跟他回來——到了仙人村,後悔已沒用,上海戶口沒有了。女人娘家有錢,女人巴結爺娘,要送活雞。 走那天一早,他過橋去幾個長輩處告別,順帶去長庚家。長庚很緊張,一把拉他進屋,遲疑一會,說出機密話,說他現在離開也好,上海他爸的工廠派人來調查了,支書被叫到公社和來人見了麵。說他爸一直在審查,要升級了,問他和家鄉四類分子有何聯係。支書沒說天熊回鄉的事,也沒告訴管治保的,隻告訴他。天熊嚇出一身冷汗。 以後他體會出,是支書有意讓長庚透露的,······畢竟爸請過他飯,他自己又被鬥過(他被批得過不了關,後來中央硬令要三結合,才安定的),看問題就兩樣了。 他回到家,明顯上了心事,對誰也沒講。 出發前,他見豹伢袋了兩隻活雞要走,問什麽意思。原來豐叔讓他先去半路等候,仍要他們帶回上海。天熊光火了,說絕對不帶,要麽梁芝別去了!豐叔二口震驚,才明白人和人是不一樣的。這兩天家中已有矛盾,昨夜的餞別飯隻殺了鵝,梁芝氣得哭了,“長庚家還殺雞殺鴨呢!”豐叔道:“雞給他帶走呀!他嘴巴說說,哪有不愛活雞的?”豐嬸道:“細鬼丫頭笨得!不開竅。” 梁芝隻好跟天熊都空手走上橋。幾個年輕堂叔和兄弟,來這裏和他告別,帶了些糕餅、瓶酒和熟雞蛋,讓他路上吃。天熊謝絕,梁芝替他收下一些。周圍有些不相幹的人,看熱鬧,也許有民兵,有見證最好。 兩人過橋即朝東,走拖拉機路離鄉了。背後十來雙眼睛相送。 梁芝連換洗衣服也不帶,倒令天熊詫異,他不知道豐叔家看法是一致的:破衣裳拿不出,自有天晶不要的衣服會給她,像從前那樣。 兩人是去縣城,有十裏地,天熊來時一個人走過的。在清代就有俗語“長泰出西門,大路十裏仙人村”,全部青石板鋪成,可以走馬車的。現在反而是爛泥路了,大雨後連腳踏車、拖拉機也過不了,成了窮鄉僻壤。好像上海,解放初無數私人電話,現在一個沒有,時代像倒退了。 沿途風景是不錯,傍著小河,走一段就有不同式樣的古石橋,橋頭有參天的老樹和歇腳的茶亭,很耐看,古意深深。 梁芝指著農田裏,說公家田種什麽,自留地種什麽,黃瓜、番茄不敢種,有人偷,西瓜是家家種的。 天熊道:“你們自留地離家太遠,屋前屋後就好了。” “也不好,雞要進去糟塌。” 不遠處有個圓丘,像墳包似的。梁芝說是某某的祖墳,他們家出幾個中央大員,在北方是大區的頭,祖墳也是地主。據說是公社不讓平,這是光榮。是全縣人的驕傲。某某已結進革委會,沒事了。 天熊突然想起:“我去龍隱崗,梁豹沒說三爺爺的墳。”因為沒見孩子作拜。 “是的。” “墳呢?” “平了。” “啥人平的?去告,他又沒問題!” “我們自己。”於是說明,家裏木門的框爛了,沒錢買木料,想到爺爺的棺材木頭。挖開來,汪著水,一條大青蛇,幾個人上去,打死了······奶奶的棺木酥爛了,拾不起。爺爺的板好多了,尤其是方子,做了門框,還打了床,“就是你睡的。” 天熊毛骨聳然,怒道:“啥人的主意?豐叔沒有反對?” 天真道:“沒有。鄉下都這樣,幸虧那方子——” 天熊舉手讓她住口。心想三爺爺在外奔波一生,修造鐵路,做過小官吏的。 沈默好久。又想起,同意梁芝來是否合適,她和天晶同年,大自己三歲,在鄉下是大齡了!他聽說有人介紹過對象的,因為沒興趣而沒追問。於是問了梁芝——照理要叫芝姐的,他直呼其名慣了。 梁芝羞紅臉:“你耳朵尖!我沒去看人。我是一世不想這事了。” “看看何妨。” “介紹不出好人的。” “為啥?”天熊是上海人眼光,女子長得清秀,舉止文雅,就是上品。她天生不像是農家的。其實梁岱已講過,鄉下看重的是錢、有否勞力、家裏的勢力。爺是黨員幹部不用下田的,搶手得很······ “你不曉得,鄉下才勢利眼,算盤撥得精呢!我是連件象樣襯衫也沒有,冬天的棉襖罩衫,我沒穿過新的。” 梁芝又說作田的苦,冬天挖河泥,豐嬸滑倒骨折,家人抬到衛生站,沒錢抓藥,全家急得哭。隊裏生產上不去,就說是四類分子搗亂。房份裏的堂叔伯,除了梁岱,也疏遠、不理睬他們,靠攏幹部!比方梁勵就是冷淡的。豐叔懊惱回鄉,應該死賴在上海的!四清時曾經要跳河,別人拉住的。所以誰都有翻身的希望,獨她家沒有。 天熊勸慰她,說不一定。 她說最好的日腳是在天熊家的日子。現在常在想:不知大伯伯、伯娘是否見老,天晶怎麽樣了。 縣城到了。到上海是沒有直達載客車的,要繞別處轉。天熊想好要去遊湖,轉火車回。他們路過太公、四爺爺在城裏住過的房子,路過被日本人燒殘隻剩石人石牌坊的文廟,路過燒得僅存一間半的清朝狀元楠木廳,來到船碼頭。買票就上船了。 此地叫駁輪的機帆船,隻坐滿一半位子,十幾人,啟動就突突的響,冒白煙。駛出不久,進入不見邊際的灰蒙蒙的大湖。蘆葦叢生,異常荒蕪,驚起水鳥,頭邊掠過。旅客有的瞌睡,有的打牌,操著他陌生的鄉音。這就是古詩裏描寫過的湖!詩人李白常來玩、寫狂草的張旭在這兒做官的地方····天熊斜靠有欄杆的長椅,欣賞這荒涼。覺出興致,打開一瓶封缸酒,沒有杯子,湊嘴就喝。吞一口,一陣陳香!天熊嗬嗬大笑······梁芝剝去醬油雞蛋的殼,遞給他。 天熊笑道:“我來的車,你再想不到!”原來是熟人認識的食品公司的卡車,長泰的活豬運上海,回去是空車。他原坐駕駛室,嫌擠和煙味重,一人去後麵了。車廂蒙著結實的網,罩活豬的,如今是衝洗過的空車。他堅持倚躺在網上,拉住網繩——比沙發還彈性好。一路看天看山看水······幸虧是陰天,好涼快!半天就到了。 這船要傍黑才到有鐵路的城市,當夜上慢車,天亮可到上海。 又悶一口酒,感慨道:“一個人長到廿歲,才回鄉下,坐的豬車,睡的豬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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