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 (6)嚎叫
(2012-05-18 07:2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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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省錢,阿康和同鄉們一向借住市區的邊緣,弄一間舊房當統鋪睡,早晨和上班族一樣趕車,來這兒賣草花。女人來後不便,於是在招待所借了個樓梯間。招待所就是旅館,好比待業就是失業,說得不赤裸裸而已。它就在市場東頭的一條小巷深處。
掛著煙草研究所牌子的獨幢老洋房冷冷清清的,它的大花園裏早年蓋了三層的附屬工廠,現在廠關門了,改作旅館收錢。二、三樓隔成一個個小間租給市場老板。底層全做狗房,養著上百條,有的是名種。(在市場上賣狗是非法的,寵物店主帶客戶來這兒偷偷成交)
有錢的花木老板在樓上住,窗門大開,他們有自己的苗圃,打個手機可以叫來一卡車的盆花,人和花都需透風透氣。 阿康夫妻是通三樓的水泥樓梯下的斜頂小屋,從前堆雜物的。現在擱一張木鋪板,床下塞滿草花,空氣混濁有味。在西頭叫賣了一天,入夜了,夫妻倆用扁擔挑回剩花,堆在屋子角落。阿妹煮一鍋厚粥,小菜是鄉下帶來的鹹菜、籮卜幹。有時加一個鹹鴨蛋,敲開了一人一半。晚飯後是沒有娛樂的,他們還要幹活:擺出剛在市場買進的鏤空刻花的紫砂盆,從麻袋裏拿出草蘭苗、野鐵樹頭分在盆裏,填進山泥,再點綴青衣苔。有花苞的蘭花葉是一株一元錢買進的,要賣前臨時插入草蘭叢中,一盆標價上百元的名貴蘭花完成了!當然是沒長出根的,拿回家不久就萎謝。
他們佩服自己的聰明,而上海人都是傻冒,錢好騙,一草一葉當寶物!這些草花,還有野月季、野杜鵑,鄉下漫山都是,挖不完的。有蠻力的還可以掘老樹精的死根,打磨成藝術根雕,總之,成本等於零。隻有火車錢、租房子、攤位費是要掏腰包的---做不出就是虧,做出後就是淨賺了。
阿康家裏窮,當初阿妹是猶豫的。結婚的債未還清,娘又一場大病,至今在病床上歪著,欠下的錢,幾兄弟怕十年也還不了!靜思未來,活下去都沒勇氣,所以小孩沒敢生。阿康是毛裏毛燥的,小學沒畢業,不會有出息,對阿妹的潑辣風騷,隻好眼開眼閉、聽之任之。但在烏鴉爪下逃出百來元稅錢,心裏是竊喜的。
為了收稅,上麵規定要摸清零收攤的底細。攤主們也在摸收稅人的脾氣。阿妹乘機訴苦,要小衛同情鄉下苦命人,小衛歎道:“誰知道我的苦呢·····從前當兵時候,黃糙米的飯,又硬又黴,真是咽不下去······那把長槍從早背到夜,你知道有多重,上床是渾身骨頭痠痛!一輩子沒吃過這樣的苦我的部隊就在你們浙江,沿海小島上駐防,我是偵察兵,要不是急於回上海,做排長了。”他們這才知道,烏鴉還是解放軍,複員分配在工廠保衛科,走到哪裏都有人怕的,包括上海人······所以,烏鴉的不畏強暴、凶狠過人,可以理解了。同鄉的複員軍人認為烏鴉的自述不像是假的,至於為何這 般下流、無法無天,自從千島湖燒船、副委員長遇害後,全國的人漸漸明白:犯罪分子而動槍的,多半是解放軍·····因為現在複員不分配工作了,哪來的回哪裏,開了眼界的人還能安死於黃土高坡嗎?······眼下市場裏雇的小工,就有外地複員的,長得高個英俊,可是低三下四,沒半點軍人氣息。
阿妹問到他家事,烏鴉才有溫柔表情,滿意道:“我女兒人漂亮,細長條子,腰身一級,將來尋大戶不成問題!我老婆脾氣好,看見我服服帖帖,吃飯前替我老酒倒好,葷菜沒有三隻,我要光火的”,壓低聲音湊上耳朵:“夜裏弄那個事,如不足四十分鍾,我要發脾氣罵她的----”說說就下流了。
至於那個眼鏡,以前似是幹部,犯錯誤下來的(烏鴉隻透露一句,這一句還是上麵當他親信而透露給他的)。同事也議論,認為多半是經濟問題,恐怕不是貪汙,隻是挪用公款。攤主們為他惋惜,因為對他印象最好。
阿康腦海裏抹不去白日裏烏鴉的表演,刺激太大了,忍不住道:“這畜牲!下趟,不好讓他動手。”
阿妹不語。
“人家都看著,回鄉下傳開來---”
女人不耐煩道:“你交稅麽,交了他還敢?”
“要麽,少交一點?”
“少交?他這下作坯肯的?”想起烏鴉淫邪的要求。
男人著急了:“阿妹啊,他跟你說什麽了?”
女人不吭氣,突然暴燥起來,把手中蘭花朝地上一摜,抬頭瞪起眼珠子,張大要吃人的嘴----,男人知道要開罵了,直罵到他像幹癟蝦米!連忙起身逃走,來到走道上。安了鐵管把手的陽台欄杆隻有一米高,阿康扶著鐵欄,朝花園裏發呆。夜色深重,那株比主樓高的廣玉蘭老樹,枝幹張牙舞爪,月光下一叢叢的大白花風中拂動,陰森森像家鄉戲裏的無常鬼······突然,他衝破悶窒的野狼般嚎叫了:“烏鴉你個畜牲,我要剝你皮、吃你血!我不打煞你、摔煞你,我不是人養的!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刀一刀再一刀,洞洞三千六百刀----”
底層的狗群受驚嚇了,先、後而一齊急吠,汪汪的咆哮聲似狂浪卷來,像有千軍萬馬來偷襲。狗主人不知出什麽事,驚慌的衝到花園裏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