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星期五,晚 9 點半。外語係辦公室。
室內亮著燈,靜悄悄的,門虛掩著,一束燈光從門縫鑽出來,投射在對麵的牆上,看上去好像掛著一把閃閃發光的寶劍。
夏穎正在伏案工作。
徐靜來到門口,抬起右手輕輕地敲了敲門。
“請進。”夏穎應答,聲音悅耳而溫和,聽起來很親切。
徐靜輕輕地推開門,見夏穎聚精會神地伏案寫著什麽,靦腆地微笑著說:“打擾你了。”
“請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完。” 夏穎停筆抬頭,和藹地點點頭,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聲音充滿了愉悅。說完,又接著寫了起來。
徐靜知道夏穎有個一般人沒有的習慣,隻要他在寫作或做別的工作,不喜歡被打斷,因此她沒有坐,抱歉地說:“要不我再找時間來吧?”
夏穎見徐靜仍站著,放下筆,指了指身邊的一把木頭椅子,客氣地說:“ Take a seat, please. ”
“ Thank you. ”
前不久,徐靜在網上看到夏穎的一篇短文,內容敘述一位教授兼作家在北京民辦大學找工作的經曆。她很喜歡這篇文章的風格,對主人公尚英的性格,特別他的遭遇很感興趣。尚英的獨生女兒四五歲時被保姆拐走;妻子在悲傷中很快離開人世。這個人間悲劇和徐靜的悲慘命運發生了共鳴。她覺得那個被拐去的小女孩好像自己。在我們這個禮儀之邦有多少兒童和婦女被拐賣!她最恨人犯子,因為他們是一幫割斷血肉關係製造人間悲劇的惡魔,給無數家庭造成了無限的痛苦,留下不可治愈的傷痛。
徐靜坐下來開門見山地說:“我很喜歡你近來在新浪博客上發表的《鋸腿》,題目新鮮,語言幽默,看了的人都喜歡。”
“嚄,你看到了?”夏穎興奮起來了。
“我抄錄下來了,有不少同學看了。我幾乎能從頭至尾背下來。 ”徐靜自豪地說。
“嚄,你背會了!?”夏穎毫不懷疑徐靜的記憶力,但感到有點吃驚。
“我試著背背看。”徐靜大大落落地說。
夏穎臉上洋溢著慈祥的笑容,親切地望著徐靜,眼裏透出了自豪而讚許的光芒。
徐靜像個小學生似的開始背誦:
“ 上星期五晚上,我和一位同事一起乘 938 公交車回家。他問我,你認識一個叫尚英的教授兼作家嗎?我說,認識呀!怎麽?你也認識他嗎?他點點頭說,我昨天見到了他。他的話揭開了我塵封的記憶。”
徐靜停了片刻,想了想繼續背誦:
“二十多年前,我就認識尚英,他中等個頭,寬闊的前額下,一雙細長的眼睛,思考問題時總是眯縫著。
我們都是北京的一所名校的博士研究生,我們同歲同年級同宿舍,但專業不同,我的專業是現代漢語,而他的專業是歐美文學。
尚英來至浙江紹興魯迅的故鄉,小橋流水,風景誘人,文人輩出,名震華夏。你別說,尚英的性格文筆真有點像魯迅,他的語言深刻,文字辛辣,喜歡評說是非。如果在 1957 年的活,他一定會戴上一頂右派帽子。
拿到學位後,我們分道揚鑣,我在北京的一家報社做文字編輯工作,尚英回到故鄉的一所大學任教。從此我們再沒有見麵,但常常在報刊上看到他的文章。有一次我參觀中國文學曆史館,得知他是教授,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這一發現使我很驚喜。我為他的成就自豪,同時心裏很不是滋味。我這個現代漢語博士,又是報社的副總編,連加入北京作家協會的條件都不夠,實在慚愧,而他是歐美
我急切想知道尚英的情況,於是我問同事,你在哪兒見到他的? 他進京了嗎?他說,尚英上周在北京的一所民辦大學找到了一份 part-time 講課工作。他這分工作找得很不容易呀,經過迂回曲折,簡直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了!我說,你把經過講講好嗎?他說,尚英身體健康,思維敏捷,教授兼作家,有近 30 年的外語學院院長的領導經驗和教學經驗,作了十多年博導,在北京民辦大學找一份臨時講課工作,按理說是不犯難,可是他偏偏到處碰上武大郎,那些武大郎把他折騰得不亦樂乎。我說,這沒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下了公交車,我們步行一起走了一段路,邊走邊談論尚英。同事說,命運對尚英很不公平,他的……他的獨生女兒在四五歲時被……被保姆拐走,至……至今……今杳無音信。失去女兒沒幾年,妻子由於……過分悲痛而患癌症離開……離開了人世。……”
徐靜講到這,渾身開始顫抖,眼淚像泉水似的湧了出來,喉嚨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停下來用手背擦眼淚。
夏穎情緒很激動,眼圈濕潤了。 為了不讓徐靜看見,他站起來踱到窗前,透過玻璃凝望著藍色夜空。孤寂的殘月在無路的夜空慢慢滑行,蒼白的臉上帶著憂傷的表情,若有所思地俯視著這個充滿悲歡離合的人間。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徐靜的聲音再次響起:“他一直沒有再婚,夢想有一天找到自己的骨肉。他北京有個侄女,去年退休,來了北京。他這樣的人不找點事做,悶不死才怪呢!他是教書的離不開學生。他在網上看到一所民辦大學二級外語學院招聘副院長,他琢磨自己的條件滿夠,於是用電子信發去一份簡曆,結果像肉包子打狗。他又給另一所招聘英語教師的民辦大學投寄了一份簡曆,對方同樣沒有反映。過了一段時間,經朋友介紹,到一所民辦大學應聘二級學院院長,當時該二級學院院長因移居國外辭了職,副院長麵試了他……我打斷他的話,說,他這一次運氣肯定不佳,可能又碰上武大郎了,是嗎?同事說,你猜對了!尚英說,那位副院長,先用中國式的英語問了他幾個問題,然後看了他遞上的簡曆。尚英說,那位副院長在看他的簡曆時,臉色漸漸變紅,轉瞬間又變白,接著雙手顫抖,最後竟然搖起了頭。我說,這位副院長一定患有羊癇風,犯病了吧? 結果呢?同事說,他不是犯羊癇風病,他是有病,他和武大郎有同樣的病,先天不足的侏儒病。他最後用一雙變綠了的眼珠子瞪著尚英,聲音顫抖著說,你回去吧,等我把你的情況向領導匯報,定了再通知你。 這句話是婉言拒聘。類似的小品尚英參演了三四場,他從中悟出了一個道理 —— 你要想住店,就得鋸腿,讓你的個子低於武大郎至少
他心滿意足地上了任,開始和院長合作得很和諧。可是好景不長,沒過半年,他就漏了餡。他的一位同事,退休副教授在那所民辦大學講課,無意中出賣了他。他的真實簡曆一傳出,他的個子一個晚上就長高了,不是
我和同事分手時,心情都很沉重,很同情尚英,為那些
……
望著徐靜飽滿的天庭,細長的眼睛,夏穎不禁陷入了沉思,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失蹤的女兒 ——
夏穎年近 40 才結婚,妻子劉菲是學物理的,和他在北京同一所大學任教,結婚第二年生了個女孩,奶名叫菲菲。自然菲菲的到來給這一對潛心於學問的夫婦帶來了無限的歡樂與幸福。菲菲當然是他們的掌上明珠,她長得非常可愛,鵝蛋形臉,飽滿天庭,細長眼睛,微微翹起的小鼻子,樣子像媽媽,也像爸爸。
樣按了一下門鈴,等待菲菲或保姆小妹來開門。可是等了老半天,也沒有人應門。
夏穎又按了一下門鈴,等了一會兒,裏麵還沒有動靜。他們想,也許保母領著菲菲到商店去了,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情況。
劉菲見沒人應門,便拿出鑰匙開了門,隻見室內冷冷清清,客廳地毯上淩亂地放著菲菲的玩具 —— 小熊、小狗、積木、布娃娃、小汽車等。小花貓咪咪從廚房竄出,跳到沙發上,瞪著驚恐的眼睛望著他們,“咪咪”叫著,樣子可憐,聲音悲涼,令人心慌。
劉菲一邊整理屋子一邊說:“她們到哪去了?應該回來了!”
夏穎說:“我出去看看。”說著開門走了出去。
夏穎到附近商店、菜市上到處找,遇見熟人就問,可是不見保姆和菲菲的蹤影。他心裏開始發慌,趕緊跑回家來看孩子是否回來。
劉菲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鍾,快 2 點了,下午還有課呢。可是孩子還沒有回來,也不見出去找孩子的人, 她的腦袋轟的一聲,突然出現了不祥的預感,仿佛全身的血液開始凝固,兩腿發軟,渾身顫抖。正在這時,夏穎推開門進來,氣喘籲籲,麵色煞白。劉菲見夏穎神態慌恐,一人回來,霎時覺得天旋地轉,一下癱在了沙發上。夏穎見孩子沒回來,覺得情況不妙了,雙腿打顫。他安慰了一陣子劉菲,馬上去派出所報了案。……
牆上的那個石英鍾“嗒嗒的”忙碌地走著,一分鍾 一小時,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十年……可是菲菲再沒有回來。
菲菲失蹤後,夏穎和劉菲生活在痛苦的深淵。不久劉菲患了精神病,不能自理,到處奔跑,六親不認,見了小女孩就說:這是我的菲菲! 1992 年劉菲死於乳腺癌,臨終前他像正常人一樣,突然對夏穎說:“你一定要找到我們的菲菲!”
夏穎用肯定的語氣向她保證:“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我們的菲菲!”
劉菲蒼白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慘淡的微笑,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
“我想知道你這篇文章是散文還是小說?”徐靜背完最後一句問道。
“嚄,……”夏穎深深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中,根本沒聽完徐靜在背誦他的文章,也沒有聽明白她的問話。徐靜的問話像一雙溫柔的手把他從痛苦的回憶中拉回了現實。
徐靜望著夏穎,發現一絲痛苦的陰雲從他臉上迅速掠過,感到異常驚訝,同時心頭湧起一陣無名的憐憫。
“我想知道你這篇文章是什麽體裁?”
“你看呢?”夏穎啟發道,神態恢複了正常。
徐靜偏著頭想了想,謙虛地說:“我想也許是散文吧。”
“怎麽認定?”
“我覺得文章充滿了真情實感。”
“是嗎?”
“我是這樣想的。”
夏穎對徐靜的看法不置可否,隻是和藹地笑了笑,轉移了話題,關切問道:“班上情況怎麽樣?”
“還可以。不少同學都考慮轉學。”
“你呢?”
“看看再說。”
夏穎爽朗地笑了笑,愛憐地望著徐靜,說:“慎重無疑是上策,我讚成。不要放鬆學習,無論轉到哪兒,都要看自己。”
徐靜點點頭,表示讚同,接著說:“順便我想知道北京哪些民辦大學辦得比
較好?”
“很難說。和同學們講一講,學校一旦辦不下去,上麵自然會對學生有安排。”
“好的。下周五晚上我們班要組織一次故事會,請你參加。”
“好吧。我一定去。”
其實徐靜找夏穎的真正目的不是想知道夏穎那篇文章的體裁,更不是要在教授麵前顯露一下自己非凡的記憶力,而是想知道夏穎在文章中提到的菲菲失蹤是虛構還是事實。自從在網上看到夏穎的這篇文章,她一直在琢磨,那個菲菲為什麽和記憶中自己兒時的乳名一樣?是偶然巧合?還是……?不可能!?可能!?不可能!?可能!?……像一簇火苗在她腦海閃爍,忽隱忽現,若即若離,激動著她,折磨著她。
第二十二章
傍晚的天空像水洗過似的,藍得叫人心醉;一群信鴿飛成兩排,歡快地扇動著肢翅膀,在校園上空不倦地盤旋,一圈又一圈,不時變幻著隊形,把藍天剪成各種美麗的圖案。夕陽漸漸沉入西山後,留下滿天霞光,給樹木和高樓鍍了一層玫瑰紅。
徐靜從外語係辦公室出來,心情愉快,興致勃勃,她好像一隻羽毛還未豐滿的小鳥,被飛入藍天的渴望激動著,鼓舞著。她翹首望了望盤旋著的鴿群,又極目眺望西邊披著晚霞鋸齒般的山峰,心裏大聲說:“神奇的天宇,輝煌的生命,構成永恒的和諧!”
她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已經是 6 點一刻
時間過得多快啊!她
她對
她在校園獨自散了一會兒步,回味著
“夏教授,怎樣看待人生價值?”徐靜自己也不知為什麽提出這個似乎永遠沒有固定答案的問題。問題一出口,就有點後悔,覺得自己很幼稚。
夏 教授認真地說:“這個問題提得好。我年輕的時候和你一樣,總是被這個問題困擾著。經曆了大半生的人世滄桑,我漸漸感悟到,精神的東西有時比物質的東西更有意義。人總是要有點精神,才能活得有滋味有意義。這樣的人生不論成績大小,財富多少,職位高低,都是有價值的人生。”
“要有點什麽精神?”徐靜天真地問。
“這個問題不可能用一兩句話說清楚。古今的智者哲人寫下許多不朽的文字,有不少人身體力行,卓有成效。我們要認真去讀書,向別人學習,在實踐中感受。比如,學習要堅持不懈,生活要謹慎簡樸,為人交友要誠實豁達,做學問要百折不撓,精於求精,等等。”夏穎望著徐靜的眼睛,觀察她的反應。
徐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拿到本科畢業證,下一步有什麽打算?”
“我還沒想好呢。想征求你的意見。”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要準備考一考雅思”
“我……”
“從來沒敢想是嗎?沒有經濟條件是嗎?”
徐靜點點頭表示承認。
“以前沒想過,現在想也不晚。至於經費問題也許車到山前必有路。至少準備考試可以督促自己學習。”
徐靜突然感到眼睛豁然亮了起來,仿佛自己一直在黑暗中摸索著走路,
去。
……
徐靜看見有幾個學生進了二食堂,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晚飯。
周末,在食堂就餐的學生不多,買飯不用排隊,省時間。徐靜像通常那樣,買了一碗小米粥,一個饅頭,一份鹹菜。她端著飯菜,找了個位子坐下來。
前麵隔著一張飯桌旁,麵對麵坐著兩個學生,一邊用餐,一邊調謔。徐靜定神一看,原來是馬俊和一個女生。
這個女生名叫焦嬌,是法律係 2 年級 3 班剛轉來的學生。徐靜從來沒有見過她。
焦嬌中等個頭,體格壯實,膀寬腰圓;身著連衣裙,藍底兒白花兒;丹鳳眼,高鼻梁,厚嘴唇;淺褐色披肩發垂在背後,像暴雨衝著黃土從山坡流下;說話仿佛故意壓低嗓門,搔首弄姿,看起來有點做作。她懷裏抱著一隻黑色巴兒狗,那狗伸著紅紅的舌頭,可憐巴巴地望著主人。
馬俊用筷子夾起一塊紅燒肉,在狗嘴邊悠來悠去,頗有興致地逗弄它。那狗幾次張開嘴巴,要搶那塊肉,可是每次都撲空,於是大發雷霆,瞪著兩隻灰藍色的眼睛,憤怒地朝著馬俊狂吠。
焦嬌輕輕地拍著狗的腦袋,柔聲說:“寶寶聽話,我們不不生氣。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她夾起一塊肉送到了狗嘴裏。那狗一邊嚼著嘴裏的肉一邊嗚咽著,好像撒嬌,又像咒罵馬俊。馬俊見那巴兒狗向他嗚咽,非常得意,張著嘴巴,露出獠牙,放肆地 “哈哈哈 —— 哈哈哈 —— ……” 大笑起來,嘴裏嚼碎的飯菜噴了焦嬌一身。
焦嬌立即抱著巴兒狗站起,傲慢地怒視著馬俊,沒好氣地斥責道:“你看你?吃飯也不老實,噴了人家一身屎尿!”
馬俊趕緊從褲兜裏摸出一團皺巴巴的餐巾紙,站起來手忙腳亂地要為焦嬌擦衣服上的贓物,一麵抱歉地說:
“ Sorry. 實在是 sorry 的很。”
焦嬌向後退了兩步,生氣地躲開他,用威脅地語氣說: “你以為隻說說 Sorry 就行了嗎?”
“那你說要我怎麽辦?”
“賠!”
“咋賠?你說。”
“我們坐下來說。”
他們倆重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馬俊殷勤地夾起一塊肉,送到了焦嬌嘴邊,焦嬌反感地把頭扭向一邊,氣哼哼地說:“少來這一套!”
馬俊又把肉送到了巴兒狗的嘴邊。那狗哼哼著,也沒有理睬他。馬俊一臉尷尬,把那塊肉送到了自己嘴裏慢慢地嚼著,腮幫蠕動著,活像老牛倒嚼。
焦嬌定睛看著馬俊若有所思地嚼著肉,噗哧一聲笑了。
“你笑啥?”馬俊感到莫名其妙,以為自己又表現出讓焦嬌鄙視的什麽來了,心突突地跳了起來。
“你別緊張。我剛才和你鬧著玩呢?”
“俺緊張個啥?你太小看人了。你以為俺馬俊是隻鐵公雞,是嗎?”馬俊氣粗起來了。
“我可沒那麽想呀!”
“這是 1 千 5 百元。怎麽樣?夠了吧?”馬俊從上衣兜裏摸出一遝人民幣,啪的一聲摔在焦嬌的麵前,臉上洋溢著大款兒的神氣,偏起腦袋,得意怏怏地瞅著焦嬌。
馬俊和焦嬌認識隻有 24 小時。昨天下午,馬俊在校園裏溜達,看見焦嬌抱著巴兒狗在籃球場轉悠,腦海裏突然出現了前不久被劉宇的電話鈴聲攪了的那個美夢,覺得麵前抱著巴兒狗的美女就是夢裏的那個懷抱巴兒狗的美女。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夢裏,一陣驚喜襲上心頭,一股熱血湧向腦門,腮幫上的肌肉微微顫抖著,走上前去搭訕。二人互相作了介紹,談得很投機,然後馬俊請焦嬌到癡情飯館吃了飯。這一對男女就這麽一見鍾情,立即成了戀人。這兩個人各懷鬼胎,馬俊為了情欲,焦嬌為了金錢。
焦嬌本來是說著玩的,同時想試探一下馬俊的的肚量,沒有想到馬俊動了真格的。這正中她的下懷。她心中暗喜:“這家夥不小氣。看來釣住一條肥魚!”
焦嬌理直氣壯地拿起錢裝在了手提包裏,喜滋滋地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俺很高興。”馬俊欠起身子,伸長脖子在焦嬌的臉頰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你別高興得太早了,我的寶寶最喜歡吃紅燒肉,每天至少得半斤。你能供得起嗎?”說完,她用挑釁的目光望著馬俊。
“別說半斤,就是 8 斤,俺姓馬的也能負擔得起。”馬俊夾起一塊肉送到了狗嘴裏,又夾了一塊送到焦嬌嘴裏。那狗和主人同時慢慢地嚼著肉,目不轉睛地望著馬俊,眼裏射出狡猾而貪婪的光芒,仿佛要立即撲上去咬碎他,吞進肚子裏。
“男人就好說大話!”焦嬌一邊嚼肉一邊揶揄道。
“你不相信俺?”馬俊語氣透出幾分委屈。
“哼!”焦嬌鼻子一扭,輕侮地瞪著馬俊,警覺地觀察他的反應。
“俺發誓,忽悠你,不如這隻小狗。”馬俊虔誠說,神態像個指天發誓的邪教徒。
“男人沒一個誠實的,為了達到追逐女性的目的,變著法兒說好話。”
“俺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誰知道你是哪種人?”焦嬌撇了撇嘴,不屑地說。
那狗又朝馬俊汪汪的狂吠起來。
焦嬌溫柔地拍著狗,安慰著說:“不要理他,我的寶寶。他不如你,不如你漂亮,不如你誠實。”
那狗安靜下來,撒嬌似的哼哼著,閉起眼睛依在主人的懷裏。
馬俊突然興奮地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你笑什麽?放肆!”焦嬌對馬俊的反應感到莫名其妙。
馬俊繼續大笑。
……
徐靜見這一對無聊的男女玩狗鬥嘴調情,感到十分厭惡。她端起飯碗來到一張遠離他們的飯桌旁坐下,剛吃了幾口,一抬頭看見一對戀人端著飯碗在她附近的一張桌旁坐下。那女的一下子坐到男的懷裏,嬌滴滴地說:“你喂人家。”
“可把你美的!”那男的像蚊子叮人似的,在女的臉上亂吻了幾下,拿起筷
子夾了菜送到自己嘴裏,飛快地嚼了幾下,然後對著她的嘴喂了一口。那女的嚼幾下,要喂他,可是他不接,於是撲哧一下把飯噴到他臉上,得意得“咯咯”的笑起來了……
眼前的情景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徐靜像暈了船,胃直往上翻,感到一陣惡心,趕緊站起來,把剩下的粥和菜
倒在門旁泔水桶裏,拿著饅頭走出了食堂。
徐靜走出食堂,看見學生們三三兩兩地向教學樓走去。她正要回宿舍去,晚自習的預備鈴聲響了。她改變了主意,徑直向教室走去,沒走幾步。肖茗敏和李緩緩從後麵趕上來,肖茗敏悄悄地接近徐靜,突然“嗨 —— ”地大喊了一聲。
徐靜被這突然喊聲嚇了一大跳,趕忙回過頭來,見肖茗敏和李媛媛“咯咯”的衝著他笑,裝著生氣的樣子說:
“嚇死我了!”說著她舉起手佯裝要打她們。
肖茗敏和李媛媛一邊躲閃一邊說:
“告訴你一個消息。”
“什麽消息?”徐靜放下了手。
“於曼回來了。”
“剛回來?”
“ 4 點多。”
“我回去看看她。”
“她這會兒睡著了。”
“她沒事吧?”
“她好像很疲勞。還有,她說,要退學。有個老鄉要幫她找份工作。”李媛媛說。
“我想她壓根沒回家。中文係的一個老鄉說,她前兩天在昌平街上看見了她。”肖茗敏接著說。
“真的嗎?”徐靜警覺起來。
“是的,他們還打了招呼。”
徐靜和於曼很要好,經常在一起談心。她認為於曼誠實爽快,心地純淨得像水晶石,遇到事都要征求她的意見。上周於曼說母親生病,請 10 天假。想不到她沒有離開北京。為什麽這樣呢?於曼雖然家庭困難,但求學的願望很強烈,從來沒有退學的想法。她多次說,至少要拿到大專文憑。而且她的大專課程隻剩下三門沒有通過,努努力, 10 月份都能通過。為什麽要退學呢?真令人費解!
下了第一個晚自習,徐靜回到宿舍。
自習期間不給電燈,於曼迷迷糊糊,靜靜地躺著,聽見有人輕輕推開門進來,慢慢地坐起來問:“下自習了?”
“還有一節呢。你累了吧,繼續睡吧。”
“我睡醒了。”
徐靜從枕邊摸到手電筒,立即打開,一束電光頓時劃破了屋裏的黑暗。她借著光亮在上床上找到了半截蠟燭和打火機,點燃了蠟燭。
徐靜將點燃的蠟燭小心翼翼地放在條桌子上;燭光緩緩地搖曳,慷慨地灑滿了屋子;屋裏的桌凳、床鋪、粉牆……宛如在童話裏,朦朦朧朧,如夢似幻。
“你吃飯了嗎?”徐靜關切地問道。
於曼睡得迷迷瞪瞪,忘了饑餓,聽到徐靜問吃飯沒有,肚子馬上開始“咕咕”
的叫了起來。她用手背揉了揉眼,打了個哈欠,說:
“有點餓。”
“食堂早關門了。我有一個饅頭給你吃吧。”徐靜說著從書包裏掏出一個用餐
巾紙包的饅頭,遞給了於曼。然後提起暖水瓶給她到了一杯水。
“ Thank you! ”於曼感激地說。
“ Don’t mention it.. ”徐靜坐在自己床邊,望著於曼就著水慢慢地嚼饅頭。
“ How are your folks? ”過了片刻徐靜問道。
“……”於曼仿佛沒有聽見徐靜的話,隻顧嚼饅頭。
徐靜知道於曼不善於編造謊言,一時不好回答她的問話,就轉了個話題,說:“蘇平出院了。”
“再給我倒些水好嗎?”於曼所問非所答。
徐靜見於曼故意回避她的問話,感到驚疑,也就不好再往下問了。
第二十三章
以往星期五晚上,學生們通常自行搞些有益的活動,比如演唱會、舞會、演講會、英語朗誦會等。外語係最活躍,幾乎每周五晚上都有活動。本學期學校招生不景氣,像茫茫大海裏的一艘迷失方向的客輪,在風浪中顛簸,隨時會沉沒;客輪上的旅客人人恐慌,個個自衛。誰還有心思搞活動尋娛樂!
凡是懂教育的辦學人,都十分重視建設校園文化。給校園文化如何下定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理解,校文化對學生的身心健康的意義。學校豐富多彩的活動無疑是屬於校園文化的外延。如果學校沒有必要的活動,就像一泓清澈見底的池塘堵塞了水源和出口,很快就會變得汙泥狼藉,蚊蟲亂飛,臭氣衝天。於是乎,一些厭學的學生泡網吧,壘長城,下飯館,談戀愛,玩狗貓,無拘無束,肆無忌憚地享受無聊的人生歡樂,奢侈地消耗生命。
今晚英三( 2 )班的故事會是本學期第一次業餘活動,海報一上牆就像一股溫馨的春風頓然吹遍了全校,掀起了學生的興致;校園像桃花盛開的四月,一張張憂慮的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
在回宿舍的路上,孫同觸景生情,詩興大發,吟道:
春風邀集桃花比美會
桃花紛紛登台來參賽
一個勝於一個俊俏
一個勝於一個柔美
……
“時間 快到了。再晚就沒座位了。”楊鵬看了看手表,“已 6 點 40 了。”
此刻蘇平正躺在床上一邊翻雜誌,一邊想自己的心思,被楊鵬的話打斷了思路。他慢慢坐起來,丟開雜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得去校醫室。”說完又重新躺下拿起另一本雜誌。
楊鵬見蘇平不願意走,再沒有強求他,正要出門,孫同推門進來,氣喘籲籲地說:“故事會改在第一階梯教室了。人很多,有不少外係的學生。”
“我想就不會少。 Come on! ”楊鵬催促道。
孫同走到蘇平床前,彎下腰嘴附在他耳旁,神秘地低聲說:“於曼回來了。”
“你看見了?”蘇平平靜地問道。
“我剛才在教學樓旁看見她了。”孫同的語氣非常肯定。
蘇平再沒說什麽,繼續翻看雜誌。
“啥事兒?神秘兮兮的。”楊鵬一邊穿外套一邊問道。
“沒啥神秘的。於曼回來了。”
“我當是發現了新大陸!” 楊鵬笑著說,“要你傳遞信息?我想蘇哥早收到信息了,怪不得不想去參加故事會。原來要和於曼……祝你們快樂!”楊鵬吃吃地笑著,拉著孫同離開了宿舍。
楊鵬和孫同剛走出男生公寓,看見馬俊“圍脖式”地摟著焦嬌,目不旁視,
神態傲慢,悠然自得,從他們旁邊飄了過去。
焦嬌懷抱一隻白色巴兒狗,嬌滴滴地說:“人家做安利,急需錢。”
“多少?”
“先要 3 萬。”
“小數也。我卡上還有 2 萬多,明天給你。剩下的過幾天給你,過後我給老爸打電話。”
“順便讓他多匯點,也許 3 萬不夠。等我賺了錢,還你。”
“你這話就見外了。我們倆誰是誰呀?” 馬俊說著低頭吻了一下焦嬌的脖頸兒。
楊鵬和孫同沒有注意他們的談話,隻聽見焦嬌說……要 3 萬……
“那個女的是誰?”楊鵬壓低聲音問道。
“我不認識。可能就是那天我們從雅間窗戶看到的那個。肯定不是個正經東西。”孫同鄙視地說。
“很可能。”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還要認識她嗎?你聽她嬌滴滴的聲音,你看她那人狗一體放蕩的樣子?這類人自以為時髦,其實令人嘔吐。”
“嗑瓜子有時就嗑出臭蟲,什麽仁兒(人兒)也有呀。”
“我看那個女的八成兒是想騙馬俊的錢花。你沒聽見她說‘要
“噢,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嘛。與你我無關。 Come on! 否則我們遲到了!”
楊鵬和孫同來到第一階梯教室。門外聚集了很多人,窗台上也扒滿了人,不吵也不鬧,都在靜靜地傾聽。無疑故事會已開始了。
楊鵬在前麵開道,孫同緊跟著,很不容易擠到門口,看見裏麵坐滿了人,後麵有不少人站著,係主任夏穎和班主任王小雨坐在前排。
正在台上講故事的是一個男生,相貌平平,紅色襯衫,藍色牛仔褲,腳蹬一雙白色運動鞋,看上去很瀟灑。
“她叫什麽名字?”孫同問道。
“ His name is 歐陽修成。”楊鵬說。
“好儒雅的名字啊!他的嗓音很好聽,男低音,很渾厚。”旁邊的一個男生大聲說。
“請別說話!注意聽。”一個女生禮貌地說。
歐陽修成講道:“我要講的第二個故事,是網上奇戀……”
楊鵬和孫同一聽就知道錯過了第一個故事,感到有點遺憾。
歐陽修成的話突然被聽眾喊叫打斷:
“嗷 —— 嗷 —— ”
“好 —— 好 —— ”
“刺 —— 激 —— ”
……
會場立刻動蕩起來,口哨聲,尖叫聲,鼓掌聲……沸騰了好長時間才平靜下來。
歐陽修成接著講:“電腦這個奇跡出現在人間,接著誕生了英特網,給人類
帶來了許許多多奇妙的東西;網上聊天超越時空,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增
進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很自然就會發生了網上戀這種 Romantic. 這樣一來,月下老人拉婚線兒一統天下的壟斷格局被英特青年人打破了;月下老人下崗了,失業了。英特青年人拉婚線兒,可不比月下老年人。月下老人精通易經,老練持重,經驗豐富,能掐會算,善於認別真男假女或假男真女,促成的伉儷幸福美滿。而英特青年人不懂陰陽八卦,毛躁浮華,經驗匱乏,,公母不認,男女不辨,拉出的婚線,偏離陰陽,老少難測,男女不分。卻說……”
“好 —— 幽 —— 默 —— ”
“嗷 —— 嗷 —— ”
“噓 —— 噓 —— ”
……
會場又爆發出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
等聽眾靜下來,歐陽修成接著講道:“且說有一個青年,諸位注意,這個青年是男性,是我的同鄉,其父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公司的老板, money 大大的有。
某年某月某日晚上,此君在網吧瀟灑,漫遊於天下網站,沉醉於虛擬世界,領略各國風情,與各色人物談笑。突然發現一個代號叫白狐的女子,這個白狐真有點狐狸精的魅力,像一塊大磁鐵,一下把我的同鄉吸引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他搜腸刮肚尋找詞句向她獻殷勤,一直聊到第二天早上 8 點。他們一夜無所不談,衝動起的情欲像網吧的煙霧,愈來愈濃。我的這位癡心的同鄉把五髒六腑向對方倒了個底朝天。於是他們就結成了網戀人。以後的日子,此君每天晚上從現實世界跑出來,一頭紮進虛擬世界,去約會戀人。不到一周他們在現實世界中的某個酒吧相約。那女子除了腰肢粗些,臀部扁些,模樣長得倒有幾分姿色,
話說喜日已到,爆竹震天,親朋滿座,好不熱鬧。
咳!他高興地太早了。……”
歐陽修成突然停了下來,一臉大智若愚地神情,一本正經地環視著聽眾。
“發生什麽事?”
“往下講啊!”
“說不定女的不幹了!”
……
歐陽修成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接著講道:“這對男女婚禮過後一周還沒有圓房。什麽叫圓房,用不著我說,大家都懂。為什麽?你們想想!你們猜猜看?”
歐陽修成打住,等待回答。
“兩個至少有一個有病。”一個女生大聲說。
“我想他們感情不合。”另一個男生站來說。
歐陽修成笑著說:“你們都沒猜對,那個新娘子原來是個男的,第七天夜裏開車逃走了!當然他逃不脫公安的天羅地網。”
一陣哄笑聲, 又掀起了熱烈的鼓掌聲
歐陽修成說了兩遍謝謝,走下了講台。
此刻馬俊“腰帶式‘摟著焦嬌;焦嬌抱著巴兒狗也站在外麵聽。歐陽修成的
最後半句話仿佛爆炸一顆炸彈,把焦嬌嚇得臉色煞白,魂飛出殼,全身冰涼。她聲音顫抖著說:“我們快走吧,誰信他胡說八道!”她拉起馬俊的手趕快惶然離去。
“你的手為啥這麽冰涼? 冷了吧?”馬俊關心地問,立即把自己的外套脫下,披在焦嬌身上。
“謝謝!”焦嬌有氣無力地說。
會場又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隻見一個女生走上講台, 黑亮的短發梳成馬尾辮,身著白色連衣裙,看起來清純得像一朵玉蘭花。
“她是誰?這麽美!”楊鵬後麵的一個大胖子男生直著眼睛說。
“她就是她,還問什麽? ”大胖子臂彎上挽著的那個女生沒好氣地說。這是一對戀人,女的醋勁不小。
“她叫聞雯,英三( 2 )班的學習班長。”楊鵬說。
聞雯走到麥克風前,先用英語向大家問候: Good evening, everyone! 接著講道:“我講的題目是,‘苗苗的記憶’。”
會場一片寂靜。
“這年頭,有一個遊靈在人間徘徊,它以排山倒海之勢,搖天動地之力,勾引著人們。不少人追逐它,戀愛它,迷信它,拜倒在它腳下,昏昏糊糊,失去了人性,變了形態,成了豺狼,化為惡魔。這個遊靈是什麽?我不說大家也知道。剛才歐陽修成的故事就是個例證。
“好啦,讓我們書歸正傳。我們來說正題。苗苗是我的鄰居,是我的小學同學,初中同學,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們可能同歲,但不一定同月同日生。小時候聽大人說,苗苗不是她媽媽生的,是花錢買的。我們成天在一起玩耍,逮蝴蝶,抓螞蟻,跳皮筋,捉迷藏……我們玩得很快樂,很開心。這是我最美好的童年記憶。可是苗苗不像我們那樣開心,她好像總有心事,常常突然停下來,一個人躲到一邊默默地流眼淚。我問她為什麽哭,她隻是搖頭。我覺得她好像個大人,有自己的事要想,有難言的痛苦。記得上小學時,有一次她很神秘地對我說,‘我想告訴你我的心事,你要永遠為我保密。’她伸出小拇指說‘拉鉤。’我和她拉了鉤,認真地說:‘拉鉤一百年為你保密。’
“苗苗說,她原來名字叫菲菲。她記得他們家的房子很大很大,周圍的房子都像天那麽高。爸爸媽媽都上班。她有很多很多玩具 —— 洋娃娃,小汽車、小狗、小熊、什麽都有;還有個小花貓叫咪咪;有一個漂亮的保姆看護她。有一天,爸爸媽媽不在家,保姆把她帶上汽車,然後又帶上火車,然後……然後……她從此再沒有見到爸爸媽媽……”
聞雯哽咽著,停了下來。
……
會場一片寂靜,時間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凍結了,聽眾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彼此的呼吸聲。
夏穎感到一陣驚愕,仿佛聞雯講的故事中的菲菲就是他的親生女兒,揪心般的痛苦襲上心頭,整個心身都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出事的那天,他和妻子劉菲下午都有課。離開家時,他們像往常那樣,
輕輕地吻了吻女兒荷花般柔嫩的臉蛋兒,說:“ Bye-bye, 菲菲。”
菲菲說:“ Bye-bye 爸爸, Bye-bye 媽媽。”
此刻女兒那甜甜的童稚的聲音又在他心靈深處響起……
……劉菲在西去的那天早上精神很好,眼睛很亮,像一個健康人,拉著夏穎的手神秘地說:“我昨夜夢見了我們的菲菲,她長得很高,很漂亮,上大三了,今年該考研了。” 她眼裏頓時注滿了淚水。過了好長時間,她用祈求的目光望著夏穎,嚅動著蒼白的嘴唇:“你一定要找到我們的菲菲!”
“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我們的菲菲!”
……
眼淚模糊了夏穎的視線。他看不見台上講故事的人,也聽不見她下麵講的是什麽。
徐靜坐在第二排中間,她萬萬沒有想到,聞雯講的故事是她三年前發表在網上的那篇為尋找親生父母探路的文章,她感到非常震驚,眼淚像泉水從眼睛裏湧出,順著臉頰往下淌,但她極力控製自己的感情,沒有哭出聲音。。
肖茗敏和李媛媛坐在徐靜後麵,幾乎是同時嗚嗚地哭了起來,周圍的同學受了她們的感染,都流起了眼淚,有的也哭出了聲音,強烈地感染了整個會場,人們都動了感情,為故事裏的主人翁菲菲的命運流淚
聞雯把麥克風放在講桌上,噙著眼淚離開了講台。
……
第二十四章
楊鵬和孫同離開宿舍後,蘇平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一邊翻雜誌,一邊琢磨如何去找於曼,該和她說些什麽,怎麽才能了解她的深層思想。蘇平是個細心人,也善解人意,平時交往人,一言一語,一舉一動,很注意對方的感受。他待人接物恪守真誠和尊重。在他看來,人的心靈很脆弱,經不起絲毫粗言劣語的襲擊。你一不小心,那怕是一句不得體的話,就會給別人帶來不快,甚至傷別人的心。古人雲:己所不欲莫施予人。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就得理解別人,尊重別人,同情別人。
“子不孝父之過”,是國人世代皆知的格言名句,通俗而深刻地揭示了一條永恒不變的育人規律。
蘇平之所以有這種素質,實為從小受家庭教育使然。他的祖父和父母都是家道清貧,品格玉潔冰清的小學教師,非常崇尚孔孟學說,注重用國學精神教育後代。
蘇平想:“不論於曼發生了什麽事,也不能怪她,更不能恨她。如果她對我有什麽想法,從此和我斷絕了關係,我也不能責備她,自己也不應該苦惱。愛戀與失戀並存著,可以說是一對矛盾。上蒼釀造的愛戀蜂蜜和失戀苦酒,幾乎每個人都得品嚐,不同的是對失戀的苦酒,有的人僅僅品嚐滋味兒, 有的人卻過於貪杯,因此醉得一塌糊塗。但我不甘心就這樣稀裏糊塗的失戀,必須弄清原因。”
他自言自語地大聲說:“我不願意蒙在鼓裏獨飲失戀的苦酒。” 他這樣大聲喊,是要讓自己聽見,刻骨銘心地記住。可是不知為什麽,他仿佛沒有聽見自己喊的是什麽,對此他感到非常吃驚。
他丟下雜誌,從床上坐起來,輕輕活動了幾下打著石膏的胳膊,覺得似乎不那麽疼了,看來用不了幾天,就可以和石膏套永別了。想到這裏,他突然感到渾身一陣輕鬆,心裏的鬱悶好像殘雲遇到狂風似的,瞬間消遁殆盡。
他決定先上校醫室,然後找去於曼。
接近中秋的夜晚,涼爽宜人的微風信步漫遊,聆聽草叢中秋蟲淒婉的吟唱;深藍色的天上,璀璨的群星歡聚遊園,俯視欣賞人間豐碩的果實,讚美塵世凡人的文明。這種神秘而凡俗的況味兒令人心曠神怡,仿佛天地之間充溢著神聖的氣氛,連泥土和石頭也散發著醉心的異香。
熱烈的掌聲從第一階梯教室不斷飛出,帶著歡樂、讚美、支持、理解及同情的心聲在靜靜的夜空中回蕩。
蘇平來到校醫室門口,隻見門上掛著一個藍色大鎖頭,裏麵黑咕隆咚,寂靜無聲。
他心裏感到一陣無名的惆悵,仿佛發現了情人失約。他正要轉身離去,背後響起了校醫的甜潤的嗓音:“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校醫從衣兜掏出一串鑰匙,打開門,隨即拉開了燈,室內豁然亮了起來。
她 40 多歲,白淨的臉龐,細長的眼睛,頭發向後梳著,在腦後盤成一個纂,看上去十分幹練;性格直爽,話語急促,給你一種火辣辣的感覺。
“你沒去參加故事會?”校醫一邊穿白大褂,一邊問道。
“沒有。”蘇平在一條長凳子上坐下。
“太遺憾了!”
“開得成功嗎?”
“非常動人,特別是一個女同學講的故事 —— 苗苗的記憶。太感人了,許多聽眾都流下了眼淚。”
聽校醫這麽一說,蘇平感到有點遺憾,後悔沒去參加。
“於曼是你的女朋友嗎?”校醫突然問道。
蘇平仿佛沒有聽見她的問話,不動聲色地坐著,心想:“這校醫也太無聊了,幹麽打聽起別人的私事?”
見蘇平對她的話沒有反應,校醫平靜地說道:“今天下午於曼找過我。”
她停下來,直視蘇平的眼睛,仿佛要探測他心底的秘密。
蘇平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臉倏地紅到耳根。
過了片刻她正色道:“你應當愛護她,對她要負責。愛情是嚴肅的事,不能不考慮後果,圖一時的快活,給女方造成痛苦。如今的年輕人哪!真是的!”
校醫搖搖頭歎了氣,語氣充滿了責備。
校醫的話使蘇平感到雲山霧罩,莫名其妙,但他始終沒有接她的話茬,隻在心中琢磨著她的話語和神態,聯係起楊鵬告訴他於曼還馬俊的錢一事,朦朦朧朧地意識到於曼出了不尋常的事!
“你的胳膊怎麽樣?還覺得疼嗎?”校醫穿好白大褂,坐在了就診桌後。
“噢,我覺得疼的不那麽厲害了。”蘇平激靈了一下,如夢初醒。
“過來我看看。”
蘇平站起來走到校醫跟前,把套在脖子上的繃帶拿下來,然後將打石膏的胳
膊慢慢伸給她。
校醫站起來,伸手握住蘇平的胳膊,輕輕地上下左右晃了晃,問道:“疼嗎?”
蘇平搖搖頭。
校醫接著又稍微用力晃了晃,然後用手輕輕地拍了拍,問道:“感覺怎麽樣?”
“有點疼。”
“還沒有完全長好。一般說,至少得一個半月才能把石膏拿掉。有多長時間了?”
“二十多天了。”
“你恢複得不錯。別急,好好養著。”
“我還要繼續吃藥打針嗎?”
“不能停。要不要開藥?”
“我還有,不要了。謝謝!”
蘇平謝過校醫走出了校醫室,在校園獨自漫步,心裏盤算著如何去找於曼。
月亮像個大寫英文字母 D ,在魚鱗般的灰白色雲層中緩緩滑行;月華朦朧,夜風習習,草木搖曳,花香濃鬱;幾隻秋蟲在草叢裏彈奏,斷斷續續,聲音淒婉,突然停了下來,仿佛樂器斷了弦,四周隨即陷入一片寂靜;一隻不知名的鳥兒撲棱著翅膀,鳴叫了兩聲,打破了寂靜;接著幾隻秋蟲像受到鼓舞似的又開始彈奏。
在這童話般的夜晚,你獨自漫步在天地之間,全身心融入萬物之中,得失名
譽皆忘,榮辱苦惱齊扔,自然會感受到生命和萬物融為一體的和諧。
然而,蘇平似乎沒有覺察到自己置身於童話般的夜晚,也沒有將身心融入萬
物的感受。他的腦子裏翻騰著剛才校醫的話 —— “……愛護她,對她要負責……”這是多麽敏感的話啊!
蘇平不解地搖搖頭,低聲自語道:“我沒有做過對她不負責的事呀,更沒有傷害過她。校醫是什麽意思?怎麽能這麽說呢?一定是她聽到了什麽。”
20 世紀年 70 代,中國緊閉著的大門打開了,吹進了新鮮空氣,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吹進了一些洋人厭煩了的臭氣,或多或少汙染了空氣。一些人在呼吸新鮮空氣的同時,吸入了一些臭氣,還有一些人專門找臭氣呼吸,因此患了一種叫做“性自由”的疾病。一些熱戀中的青年人彼此不負責,特別是男孩圖一時痛快,給他的戀人帶來極大的痛苦,造成無法治愈的創傷。據“新潮報”調查的結果表明,戀愛中的女大學生到畢業時,有將近 70% 失掉了貞節,但終成眷屬的卻寥廖無幾。
蘇平屬於另類,在他看來真正地愛一個人,就要對她負責,像愛護自己的眼睛那樣去愛她,愛護她的身體,珍重她的人格;如果你不是真正地愛她,隻保持一般同學關係,不要去玩弄她的感情。否則是花花公子不道德的行為。
蘇平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想自己的心事。一對對鉤肩搭背摟脖抱腰的男女卿卿我我地從他身邊走過。
蘇平猛一抬頭,發現一個女生獨自向“勸學亭”方向走去,他借著月光立刻認出是於曼。於是他三步並作兩步跟了上去。
於曼沒有發現蘇平,來到“勸學亭”,坐在石凳子上,靜靜地仰望夜空。
一顆流星不知從太空什麽地方鑽出來,劃破了夜空,放出了璀璨的光輝,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緊接著有人大聲吟誦:
為了在太空遨遊
不願作永恒的星星
甘願作一顆稍縱即逝的
流星
在生命的旅途中
放出的光芒
比群星更璀璨
雖然僅僅一瞬間
劃破神秘的夜空
不留痕跡 然而為孩子們
留下了美麗的夢
美麗的消亡
將思念的甜蜜
留給戀人
把回憶的美好
留給老人
蘇平聽得出這是孫同的聲音。
就寢前,孫同常常在戶外獨自漫步吟詩。
於曼望著月亮在灰白色雲層中移動,往事縈繞在腦際,像那顆流星似的在心
頭迅速掠過。
那個她生命中最可怕最黑暗的晚上已經過去 10 多天了,可是仿佛發生在昨
天,今天,幾分鍾前,一切曆曆在目。
人的記憶有時很奇怪,也很殘酷,你越想念的人,它越和你作對,無情地擾亂你的心靈視線,讓你想不清看不見。
從離開蘇平的那天,於曼每時每刻都在想著他,可是好像幾十年沒有見到過他,他的聲音和容貌在她的記憶中越來越模糊,甚至記不起他那寬厚結實的肩膀。為此她感到絕望的痛苦。
她恨那個老色鬼,也恨自己,譴責自己輕信、麻木和軟弱無能。她覺得沒臉麵對蘇平,曾想過一死了之,又覺得對不起含辛茹苦的父母。近幾天,她非常害怕,本來應該上周來例假,可是晚了近一周,還不見來!今天看校醫,校醫盤問了她好長時間,好像懷疑她有了身孕,建議她去醫院婦科檢查。要是真有了,怎麽辦呀?她仿佛走到了懸崖絕壁上,前麵就是萬丈深淵……
她陷入了絕境。
蘇平走到於曼麵前。
於曼沒想到是蘇平,一時覺得很尷尬,不知說什麽好。
這兩個日夜互相想念的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在朦朧的月光中互相對視著,一時陷入了僵局。
“一個人坐在這裏賞月呢?”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蘇平終於開口說話,聲音
非常輕揉,連他自己也沒有聽見。
“……”於曼沒有應答,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尖。
沉默的氣氛越來越濃,兩人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突然附近什麽地方的一隻秋蟲“呿呿”悲叫了幾聲,打破了沉默。
“我們走走好嗎?”蘇平輕聲建議道。
於曼猶豫半晌,慢慢站了起來。
蘇平上前拉於曼的手,想不到於曼像被火燙了似的,迅速躲開,接著雙手捧起臉,嗚咽著向宿舍跑去。
於曼的反應像一雙無情的強有力的大手,殘酷地把蘇平推到了冰窖,他從頭頂一直涼至腳心。他像凍成冰棍似的,僵直地立在那兒,半天沒有動!
仿佛過了半個世紀,蘇平才被草叢中秋蟲的鳴叫聲驚醒。
他敏銳地意識到:於曼心中忍受著難言的痛苦;她一定經曆了異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