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回到宿舍,蝴蝶感到身心非常疲倦,拉開被子就睡覺。她剛剛躺下,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她以為敲門的是邢嚴福,用被子蒙住頭,不理睬。咚咚的敲門聲不停地響著。蝴蝶沒好氣的大聲說:“誰?別敲啦!我要休息。”
“是我,胡姐。”
蝴蝶聽出說話的是柳媛媛。
她起來拉開門,看見柳媛媛站在門口,臉色蠟黃,滿眼淚水。
“你咋啦?”蝴蝶看見柳媛媛的神色感到很吃驚,將她讓進屋裏,關切地問,“你生病了嗎?”
柳媛媛倒在沙發上,用雙手蒙住臉,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別哭!別哭!冷靜些!”蝴蝶像母親哄勸哭泣的孩子似的,柔聲說,一邊用手撫摸著柳媛媛的肩頭,“有啥事慢慢說。誰又欺負你啦?你別哭!有我呢。”
柳媛媛哭得更厲害了。
蝴蝶感到納悶,一時找不更恰當的詞兒來勸慰她,於是把她抱在懷裏,默默地聽她哭泣。
這時,房門突然被推開了,隻見邢嚴福懷裏抱著個西瓜,出現在門口,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樣子好像一條乏狗。
蝴蝶鬆開柳媛媛,忽地站起來,氣呼呼地瞪著他說:“我們有事,別進來。”她說著,用力嘩的一聲把門關上。
邢嚴福嚇了一大跳,本能地往後一撤,手一鬆,砰的一聲巨響,西瓜掉在地上爆炸了,西瓜瓤飛了一地,濺到了他鞋上和褲腿上,有一小塊恰好粘在他禿頭頂上,看上去像長出一個肉瘤子,十分可笑。
他挺沒趣,踢了踢腳,甩掉粘在鞋上和褲腿上的西瓜瓤,嘴裏含糊地罵了一句,怏怏不樂地走開了。
蝴蝶在柳媛媛身邊重新坐下,從茶幾上拿起一抱麵巾紙,從中抽出幾張,遞給她,說:“好啦好!慢慢說。”
“我,我病啦!”柳媛媛哽咽著說,一邊用麵巾紙擦眼淚。
“我早就建議你去找婦科大夫看看。”蝴蝶想起,前些日子,柳媛媛和她說,下身疼痛,月經紊亂。不想吃飯,有時惡心,嘔吐,身上無力。當時勸她找婦科大夫看看,不要小病發展成大病,“你去醫院看過了嗎?”
“今兒上午去的。”柳媛媛說著又嗚嗚的哭開了。
蝴蝶心想,看來柳媛媛的病不輕,不然她不會這樣。她用麵巾紙替柳媛媛擦了擦眼淚,接著提起暖水瓶倒了一杯水,遞給她,用平靜的語氣說:“喝口水,慢慢說。”
柳媛媛抿了一口水,將水杯放在茶幾上,哽咽著說:“醫生懷疑,我子宮裏長了瘤子。”
“別哭!哭有啥用?哭就能消除了病嗎?病治療才能消除。醫生隻是懷疑,還沒有確診。也許不是什麽瘤子。即使是,也沒啥了不起的,既來之,則安之。現代醫學這麽發達,你怕啥。勇敢地麵對事實。天塌不下來。”蝴蝶微笑著,用鼓舞的語氣說。
聽了蝴蝶的一席話,柳媛媛受到了鼓舞,勇氣從心中慢慢升起,停止了哭泣,臉色也變得好看多了。她用修長的手指抹著眼淚說:“醫生讓我住院檢查。”
“那你就聽醫生的。住院吧,別耽誤。”
“可是,我,我……”柳媛媛吞吞吐吐地說。
蝴蝶立即意識到柳媛媛需要錢:“錢不夠,是嗎?”
“前線日子,媽媽住院做手術,我把一萬多元存款都取出來寄給她了。”
“記得你和我說過,你父親死後,你媽媽改嫁了。你是奶奶養大的。”
“是的。近幾年,她又和我聯係上了,常和我要錢。”
“人哪,真是的!你小的時候,你媽不管你,你長大了,掙錢了,她倒來找你了。”
“你說得對。我以前怨她,恨她。可是,我漸漸地懂得,這不能全部怪她。”
“怪誰?”
“怪窮。人窮顧不過來。她活得也很艱難,又生了四個孩子 。我繼父前年出了車禍,失去了勞動力。我不幫他們,他們就活不下去。”
“你真懂事兒,心地真善良。”蝴蝶被柳媛媛感動了。
“我隻覺得,我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肉,沒有她就沒有我。我不能不管她,我對她有責任。我很年輕,還能掙錢。可是到了用錢的時候,眼下就沒錢了。 ” “你別愁錢的事,有我呢。你今天下午就去住院。”蝴蝶說著,從手提包裏摸出鑰匙,打開床頭櫃的按鎖,取出一遝子百元票子,遞給柳媛媛,說:“這是一萬元,你拿著用。不夠的話,過幾天,我給你送去。”
柳媛媛用顫抖著的雙手接過錢,頓時熱淚盈滿了眼眶。她用手指抹了抹淚水,說:“胡姐,給我筆和紙,我給你打借條。”
“寫那幹啥?不用寫。”蝴蝶用信任的目光望著柳媛媛說。
“真不好意思,麻煩你了。等我有了就還你。”
“你別客氣!你我都是受同樣命運傷害的淪落人,我們不互相關心,誰關心我們?”
柳媛媛聽了蝴蝶意味深長的話,激動不已,叫了一聲“姐姐”,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蝴蝶。
送走柳媛媛,蝴蝶重新躺下,很快進入夢鄉。
她又夢見來到幽魂穀。仿佛柳媛媛和她在一起,走著走著,柳媛媛突然不見了。她邊跑,邊呼喚,:“媛媛!媛媛!柳媛媛!你在哪兒。”她叫了半天,也不見柳媛媛回應,回應她的隻有她呼喚的回聲。她停下來,環視四周,不見柳媛媛的影子,感到非常沮喪,決定從原路返回。她飄飄忽忽地走著,突然麵前出現了一條小河流,翻滾著黑色波浪,像一條望不到首尾的黑色巨蟒,蜿蜒爬去,讓人生畏。河麵不寬,隻要一邁腿,便可過去。她試了幾次不敢邁腿。她正尋思著如何過河,那個銀發飄逸的老人站在她麵前,用右手捋著胡須,笑嗬嗬地說:“你迷路了!”
蝴蝶說:“我不知道咋走到這兒了。來時沒有看見這條河。”
“你四處飄蕩,呼喚柳媛媛,忘記了來路。”
“也許是。”
“不是也許,就是。”
“您看見她了。”
“看見了。”
“請告訴我她在哪兒?”
“你永遠找不到她了。”
“她到哪兒去了?”
“她凋謝了。”
“啊?”
蝴蝶從睡夢中驚醒,心咚咚的劇烈地跳著,仿佛要衝破胸骨的束縛,獲得自由。她回想著夢境,琢磨著夢中老人的話,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湧上心頭:柳媛媛的病看來很嚴重。
她從床上爬起來,看了看手表,是下午三點半。她立即去找柳媛媛,可是同屋的翠翠說,柳媛媛剛剛離開宿舍,去了醫院。
蝴蝶飛快地跑出娛樂廳,看見柳媛媛正要上租車,大聲喊:“媛媛,等等!”
柳媛媛轉身發現是蝴蝶向她跑來,說:“胡姐,有事兒嗎?”
“我和你一起去。上車!”她們先後上了出租車。
蝴蝶幫柳媛媛在婦幼醫院辦理了住院手續,伸出手愛憐地撫摸著柳媛媛瀑布似的披肩發,反複叮囑:“安心治療,好好休養。等你做手術的時候,我來給你陪護。”
柳媛媛像個孩子,含著熱淚說:“我聽你的 。”
第三天下午,蝴蝶來到經理室,喬芬鈺正在打電話。她放下電話,驚慌失色地說:“不好了!不好了!”
“啥事兒?”蝴蝶急切地問。
“婦幼醫院來的電話,說,柳媛媛得了子,子宮,癌,已經,已經到了晚,晚期。”喬芬鈺眼裏露出恐懼的神色,結結巴巴地說,“說她還得,得了艾,哎滋病!”
“啊?”蝴蝶驚叫了一聲,她想起了昨天中午的夢,自言自語地說,“應了我的夢了!”
喬芬鈺對蝴蝶的自語感到莫明其妙,但隻是一閃念,因此也沒有追問,隻是說:“蝴蝶,你看咋辦?”
蝴蝶沉吟了一會兒,平靜地說:“你很忙,抽不開身子去醫院。我去吧。”
喬芬鈺說:“也好。這幾天你就辛苦一下,多陪陪她。”
“估計要做手術。你說手術費咋辦?”
“她不會沒錢吧?”
“據我所知,她在不久前把存款都寄給她母親了。”
“這咋辦?”
“和上麵說一說,能不能給她補助些。”
“我看不好辦,我估計,上麵不會答應的。給她補助,開了頭。別人病了也要補助,咋辦?”
“她畢竟是特殊情況。不可能人人得癌症和艾滋病吧?”
“反正婦科病少不了。以前發現過幾個姑娘得了性病,也有過兩個人得了艾滋病,一分錢也沒補助他們。”
“不給她們補助是不對的。我們娛樂廳每月收入好幾百萬,都是這些姑娘用身體和靈魂掙來的,不,是用生命掙來的!老板的心太黑了!把病了的踢出去,不管死活。”
“你說的是這個理兒,可是有啥辦法呢?”
蝴蝶沉吟了半天,說:“我想辦法。”
他的話音剛落,邱占祥推開門走進經理室。
蝴蝶站起來迎上去,說:“我正有事兒要和你談談。”
“好好好!”邱占祥說,望著喬芬鈺哧哧地笑。
喬芬鈺會心地微笑著說:“那你們進裏屋談吧。”說著,她熟練地挪開那文件櫃,打開門,將邱占祥和蝴蝶讓了進去,隨手關上了門。
一進裏屋,邱占祥迫不及待地伸出雙臂,去擁抱蝴蝶。蝴蝶向旁邊一閃,他撲了個空,差點摔倒。
蝴蝶說:“看把你急得,像頭公豬。”
“我想死你了!”邱占祥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著黑紅色的嘴唇,貪婪的目光從眼鏡後麵射出,在蝴蝶高聳的胸脯上掃射。
“你聽我說,有個姑娘病的很厲害,要動手術,需要錢。”蝴蝶開門見山地說。
“誰病了?”邱占祥一邊脫外套,一邊問。
“柳媛媛,你認識嗎?”
“有點印象。啥病?”
“子宮癌,到了晚期。還查出有艾滋病。”
“需要多少錢?”
“估計得至少得十萬元。”蝴蝶知道,即使柳媛媛手術成功,她也活不了多久,但隻要她活著,就需要錢,因此想和邱占祥多要些錢。
“噢。”邱占祥冷漠地說,“她自己得病,自己掏錢治療。”他說著,伸出手臂又要去抱蝴蝶。
“放你媽的狗屁!別碰我!”蝴蝶掙脫他的糾纏,氣呼呼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蝴蝶將自己的幾千元現金和存款折帶上,到醫院為柳媛媛陪護。
在柳媛媛進手術室前,蝴蝶在手術單上簽名時,主任醫師汪大夫問:“你是她的啥人?”
蝴蝶說:“我是她姐姐。”
汪大夫用疑惑地眼神望著蝴蝶說:“咋不一個姓。”
“我們是同母異父。”蝴蝶一本正經地說,“求求大夫,救救我妹妹的命。”說著,蝴蝶撲通一聲,跪在了汪大夫麵前。
汪大夫趕緊扶起她,說:“我們要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為她做手術,爭取手術做成功。”
柳媛媛進在手術室前,蝴蝶吻了吻她的臉頰,微笑著說:“別緊張,勇敢地上手術台,相信大夫。你的手術一定會成功!”
蝴蝶在手術室外,坐立不安,焦急地等待著消息。她不停地看著手表:秒針飛速前進,分鍾緩緩跳動著,時針仿佛賴在哪兒不動彈。每一分鍾對於她來說仿佛是一天那麽長,就這樣挨過三小時,手術室的門慢慢開啟。汪大夫臉上浮現著悲哀的神情,緩緩走到蝴蝶跟前失望地搖了搖頭,悲痛地說:“她走了!”
蝴蝶發瘋似的哭叫著,跑進了手術室。
第三十七章
2001年夏季一天的早晨八點許,一列特別快車,鳴了兩聲汽笛,從北京站開出,呼嘯著向南飛奔。
陰沉沉的天空,突然下起了蒙蒙細雨,密集的雨點,打在車窗玻璃上,發出單調的聲響。
蝴蝶靠車窗坐著,臂肘撐在茶幾上,兩手捧著臉頰,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雨簾中急速向後退去的模糊景物。她陷入了沉思,默默地回顧在北京的漂泊日子。光陰似箭,一晃就是十三年!十三年經曆的風風雨雨,仿佛像車窗外模糊的景物,一閃而過,娛樂廳的一切的一切,在記憶的壓縮機裏壓縮成一個詞兒:荒唐!然而,這是刻骨銘心的荒唐!
她的眼前閃過邢嚴福、邱占祥、朱純才等一夥腐敗官員的醜惡嘴臉,耳際隱約響著,娛樂廳包間裏醉生夢死的喊叫聲和放蕩的說笑聲。
她想起了那隻為了救她而死去的可愛的小狗,仿佛看見了它躺在地上,嘴裏流著鮮血!
她想起了到處瘋跑的水上漂,仿佛聽見她在狂笑著說:你們看我這奶子多大,多結實!有一百多個色狼親過我的奶子,他們都會受到法律的懲罰,死後下十九層地獄……
她想起了感染上愛滋病、子宮瘤到了晚期的柳媛媛,進了手術室永遠沒有出來!
她想起了前幾天午夜裏的夢境:她手裏拿著兩份材料,獨自在幽魂穀飄蕩,不知道將材料交給誰。正在為難之際,那位銀發飄逸的老人來到她麵前。
“大伯,這是我寫好的兩份告發貪贓枉法嫖客色狼的材料。”蝴蝶將手裏的材料遞給了老人。
老人接過材料,認真地翻閱了一會兒,還給了她,說:“很好!我告訴過你,一份在人間天堂後麵的那條街的西盡頭十字路口燒掉,另一份送給反貪局。”
“我記著呢。隻是不知道在啥時候做。”
“明天晚上太陽一下山,你就去燒材料。”
“噢,記住了。那麽啥時候將材料交給反貪局?”
“現在時機還不成熟,你耐心等待,倒時我告訴你。”
“我聽您的。”
“你對現在的生活厭倦了沒有?”
“厭倦透了。人間天堂是人間最肮髒的角落,最黑暗的地方。我的血液都變成了黑色。”
“你已經用自己良心的泉水洗去了你心泉的贓物,所以你的血液又變成了紅色。 你應該離開那個肮髒的地方,過自己真實樸素的日子,不過你還會經曆苦難,因為人間處處有苦難。紅顏命薄,是因為人間色狼太多。你要小心!”老人說完,飄然而去。
蝴蝶夢燒掉了材料,決定離開北京,回自己的家鄉。
想到這裏,她在心裏大聲說:“我不再望那海市蜃樓了,我要回頭了,要過真實樸素的日子。”
她將目光從車窗外收回,微微閉起眼睛,在心裏開始構想自己的美好未來,時而想,要麽開辦一所業餘歌舞學校;時而想,要麽找個學校當老師。她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覺得和孩子們一在,自己也會變成了天真爛漫的孩子。她仿佛看見鮮花般的孩子們圍繞著她翩翩起舞,聽見天使般純淨的童音在校園縈繞……
“請問,你在哪裏下車?”一個悅耳的聲音突然在蝴蝶耳畔響起,打斷了她的幻想。
蝴蝶不情願地從夢想中回到現實,慢慢睜開眼睛,發現對麵坐著一個年輕人,無疑,說話的就是他,她想。
她不經意地朝他瞥了一眼。他看上去約莫三十出頭,身材魁梧,足有一米八五左右。鼻梁挺直,天庭飽滿,濃眉下閃著一雙虎生生的大眼睛,透出了超人的智慧和善良。
她沒有吱聲,接著又閉上眼睛,開始幻想,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集中精力去想象,對麵那個年輕人那雙虎生生的大眼睛,不時在她的腦際閃現,她的眼睛睜開閉上,閉上又睜開,反複了許多次,瞥視對麵坐的年輕人,他隱約覺得,這個人有幾分麵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在夢裏?還是在生活的哪個角落?她想不起來。她注意到,他的右眉稍有顆像黑豆似的黑痣,於是她腦海裏突然閃出,她讀初中一年級時,班上有個喜歡唱歌的男生,眉梢有塊黑痣。那個男生不知為啥休學了。他叫啥名字,她想不起來。是不是他?不可能,哪會這麽巧?況且那是少年時的記憶,現在快到中年了,誰知道他變化成啥模樣了。她發現他臉上出現了窘態,很不自然地望著窗外,心裏有點過意不去,覺得不應當不理睬他。旅行坐在一起的人,問長問短,說東道西,這是人之常情,何必故作清高,冷落人家?她想到這兒,搭訕著說:“外麵的雨越來越大。”
“該好好下場喜雨了。地裏的莊稼正需要雨水。我們家鄉旱得很厲害,祈禱老天,這場喜雨普降天下。”他臉上的窘態頓然消失,微笑著用真誠的語氣說,眼裏露出了期盼和愉悅的光彩。
蝴蝶被他的話語和神情感動了,她感到這是個心地善良而有責任心的男人。在物欲橫流的當今,有責任心的男人太少了。
“聽口音你是湖北人。”蝴蝶試探著說。
“你說對了,我是湖北人。”他誠懇地說。
“湖北哪兒的?”
“興山縣的。”
“呀,我們是老鄉!我也興山縣的。”蝴蝶興奮起來了。
“是嗎?”年輕人閃爍著大眼睛,熱情地望著蝴蝶。
“是的。”蝴蝶爽快地說,“我叫胡靜。”
“我的名字叫劉傑”
“我覺得你有些麵熟。你初中在哪個中學上的?”
“二中。你呢?”
“我也在二中。”
“你哪一年考進二中的?”
“呃,我想想,八二年。”
“初一時,你是不是在一班?”
“是的。初二那年,我因病休了一年學。怎麽?你也是一班的?”
“真巧!我們是同班同學。”胡靜興奮得臉頰上飛起了紅雲,眼裏露出了愉悅的光彩。
他鄉遇故知,是人生的一大樂事。他們很快地熟悉起來了,海闊天空地談著,談老師同學,談鄉土人情,談個人的工作和愛好,一個話題還沒有結束,又開始了另一個話題。
胡靜說:“我記得你喜歡唱歌,一下課就和幾個男生一起唱起了流行曲。”
“你的記性真好!”劉傑用敬慕的眼神注視著胡靜,“那時,我對流行歌曲著了迷,想上藝校,夢想當一名歌手。我爸爸死活也不讓我考藝校,他說戲子沒人看得起。很顯然,這是老腦筋,舊看方法。我爸爸就著樣把我的理想扼殺了。他讓我學工科,當工程師。可是,我一看數理化就頭疼,隻好學英語。師範學院畢業後,一直在二中教書。我覺得教書樂在其中,活得很踏實。平時和孩子們在一起,覺得自己永遠年輕。利用兩個假期,休息、旅遊,寫作。”說到這裏,劉傑仿佛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似的,打開旅行包,取出一本書,遞給胡靜,“這是我剛出版的長篇小說,送你一本。”
“啊,《燦爛年華》!謝謝!”胡靜接過書,飛快地翻著書頁,“我真羨慕你。你寫這本書用了多長時間?”
“一年半。”李傑說話的語氣透出了幾分自豪。
“你真有才華和毅力。”胡靜讚歎道,“這書三百二十頁,你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除了備課上課批改作業,我幾乎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來寫作。”
“你妻子一定很賢惠也很能幹,把家務都包下來了,為你省出不少時間寫書。”
“你沒猜對。我還是單身貴族,一人飽了全家飽,一人睡下沒人吵,一人病了沒人問。”劉傑幽默地說。
胡靜聽得出,李傑幽默的話語中,透出了幾分自嘲和酸楚,不禁對他產生了同情,但不露聲色。
他們一路熱烈地交談,仿佛忘記了疲勞,一天一夜沒合一眼,談話的內容越來越深刻,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互相傾訴心聲。
“哎,”劉傑說,“我們學校正缺一名音樂老師,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和校長說說,管保學校會請來代課。不過,有些大材小用。”
“那太好了!我喜歡當老師。”胡靜眉飛色舞地說。她仿佛看到自己坐在風琴前,修長的手指在琴鍵飛快地跳動,彈湊出歡快的樂曲,天使般的孩子們和著琴聲齊聲合唱。
第二天早晨,胡靜覺得小腹隱隱作疼,開始她以為著了涼,用手捂了捂就會好的,可是越來越疼,難以忍受,躺在臥鋪上,不停地扭動著身子。
劉傑很快發現胡靜臉色煞白,滿臉躺著汗水,關切地問:“你咋啦?哪兒不舒服?”
“啊喲,我,我肚子疼!”胡靜呻吟著說。
“哪兒疼?”
“小腹。”
“左邊還是有邊?”
“右邊。”胡靜說著,“用手指了指部位。”
“我估計,是急性爛尾炎。”劉傑冷靜地說,“不要緊。車快到站了,我們下車,去醫院看看。”劉傑安慰她說,“我用針灸給你止疼。”
接著,他打開旅行包,取出一個黑色皮夾,從中拔出兩根明晃晃的銀針,對胡靜說:“你伸開腿,仰麵平躺著,將右手放在肚子上,我給你針灸。”
胡靜像聽話的孩子照著做。不知怎的,她一時仿佛忘記了疼痛。
劉傑將一根銀針紮進她右手虎口,然後撩起連衣裙,把另一根紮進肚臍右側小腹。 他表情沉靜,精神專注,不時用手輕輕地撚動銀針,儼然是個有經驗的中醫大夫。
過了十多分鍾,劉傑問:“你感覺咋樣?”
“好多了,能忍住了。”胡靜舒了一口氣說,她臉色漸漸緩了過來。
又過了十來分鍾,劉傑一邊用麵巾紙給胡靜擦臉上的汗水,一邊問:“現在感覺咋樣?”
“越來越好了,略微有點不舒服。”她臉上露出了微笑,“非常感謝你。”
劉傑憨厚地笑著說:“隻要能緩解疼痛就行。”
“你真行!還會針灸。”胡靜眼裏露出了敬慕的神色。
“我家幾代都是中醫,隻有我不是。我隻學會些針灸,是在小時候,爺爺逼著學的。想不到今天用到你身上了。”劉傑一邊起針,一邊謙虛地說,“如果是慢性爛尾炎,用針灸可以治愈。急性的,就不行了,隻能緩解疼痛。火車馬上到漢口了。下車後,我們去醫院看看,不要耽誤了。”
胡靜感動得熱淚盈眶。
蝴蝶住進了漢口鐵路醫院,醫生很快確診,她患了急性闌尾炎,當天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他住了七天院,劉傑日夜陪護在她身邊。
過去的十多年,胡靜一刻也沒有忘記陳曉,她每天盼望著接到他的電話,收到他的信件,可是她失望了,他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她遇見過許許多多優秀的男人,從未動過感情,心中隻有陳曉。然而,劉傑的出現,在胡靜的感情大海深處立即引起了強烈的震撼,猶如大洋底發生了九級地震,掀起萬丈波濤。
他們戀愛了!
胡靜手術後的第三天早晨,劉傑攙扶著她在醫院的小花園裏緩緩走動。那天的天空湛藍,晨光熹微,空氣裏飄溢著醉心的芳香,花瓣草葉上綴著珍珠般的露珠,光彩熠熠。胡靜貪婪地呼吸著清香的空氣, 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天真爛漫的童年,身邊的一切是那麽新鮮,那麽可愛,讓她心蕩神怡。
“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孩子,看見一切都很新鮮,很感興趣,仿佛初次看見。”胡靜深情地凝視著李傑的那雙虎生生的大眼, 眼裏閃爍著幸福的光彩。
“你的傷口愈合得很好,體力正在迅速恢複。”劉傑說。
“是的。真感謝你。”胡靜說著換了話題,“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啥問題,說吧!”劉傑眉梢挑了挑,眼裏露出了警覺的神色。
“如果我曾經是個風塵女子,你還會愛我嗎?”
“我愛的是現在的你,因為我認識的也是先在的你。過去的你我不認識。”劉傑意味深長地說,“你的過去如何,是黑的還是白的,紅的還是紫的,這與我無關。況且,每一個人每天都是一次新生。你已經不是過去的胡靜了,你是現在我愛的胡靜。把你過去的一切不幸的遭遇都統統忘掉吧。某種意義上講,壞記性是一個人幸福的源泉。”
劉傑的一席話像春雷震撼了胡靜的心魂,她覺得他是個有靈魂的真正的男人,是個真正的大丈夫。她本來想把自己的過去全部告訴給他,省得婚後他知道受不了,甚至導致婚變,可是她改變了主意,因為他讓她明白了一個簡單的道理:不要用自己不光彩的過去煩惱愛你的人。
第三十八章
事情不像劉傑想象的那樣好辦,和學校頭頭說一說,胡靜就能如願地當上代課教師。他為這事兒事到處奔波,到處碰釘子,兩個月沒有結果,傷透腦了腦筋,感到十分沮喪。
一天, 他向一位同事傾訴自己的苦惱,同事同情地對他說:“按理說,你三
十大幾了,響應國家晚婚的號召,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媳婦兒,學校正缺一名音樂教師,你的媳婦兒懂音樂,學校領導應當照顧你,將這份工作痛痛快快地給給了她。可是事實上並不是這樣。你想為啥?”
劉傑沉吟了半天,搖著頭說:“我不明白。”
“像你這樣提著兩隻空手四處轉悠,找頭頭,遞申請,說好話,提要求,即使你跑斷兩條腿,磨破一張嘴,傷透一顆心,你也解決不了問題,辦不成事情。”
“那你說我該咋辦?我簡直無計可施了。”劉傑一副籌莫展的樣子,苦惱地說,“沒想到辦點事比牛上樹都難。”
“其實,你如果懂他們的潛規則的話,這事兒或許並不難辦。你呀,你!你真是個十足的書呆子,就知道教英語,寫小說。”同事恨鐵不成鋼地說,“我問你,你找各級頭頭談,他們都是咋和你說的?”
“他們都說,我們研究研究,再說。”
“這不是明明白白的嗎?”
“可是,我等他們研究了快兩個多月了,他們也沒有給我個準信兒。”
同事聽了劉傑的話仰頭哈哈大笑。
“你笑啥?”劉傑不解地問。
“我笑你愚蠢。”同事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你沒有弄懂“‘研究研究’的弦外之音。”
“我是沒弄懂,請告訴我?”
“研究研究的意思,是煙酒煙酒。你懂嗎?這個意思幾乎人人皆知。你咋糊塗呢?你是不是裝糊塗,不想送禮呢?”
“不是的,我真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原來如此。”劉傑恍然大悟,他終於弄懂了當時一句時髦的官話,於是從學校到縣教育局層層請客送禮,終於有了結果——胡靜得到了一份代課教師工作。
劉傑對胡靜說:“這個代課教師位置空缺了快一學期了,一直沒有人來填補。你很幸運,終於讓你填補了。”
“我會珍惜的,一定好好工作。”胡靜的眼裏閃著愉悅的光彩,她停了片刻眼裏露出了狐疑的神色,不解地問,“這一學期學生的音樂課咋辦?”
“怎辦?”劉傑笑了笑說,“很好辦。沒有老師就不上課。誰想學音樂自己想辦法或父母花錢請家教。”
“看來真缺我這個專業的人才。”胡靜說,語氣裏透出了自豪。
劉傑不以為然地說:“不是的。有四五個聲樂專業的大學畢業生來麵試過。而且他們都設法找門路請客送禮。禮也送了,客也請了,可是誰也沒有撈到這份工作。”
“那是為啥?”胡靜眼裏露出了疑惑的光芒。
“這還不明白嗎?頭頭手裏掌握著空置位,對自己有好處。”
“我不明明白,咋就對他們有好處?”
“這個空置位像塊美味的魚餌,經常會引來上鉤的魚。這樣時常有人請他們吃飯,給他們送禮。以往來麵試的不是男的,就是相貌平平的女的。這次他門要了你,除了我們請他們吃飯,給他們送禮,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你猜猜看?”
胡靜搖搖頭,說:“你把我問大悟似的:“哦,我明白了。看來你很有辦法。”
“不是的。” 劉傑笑了笑說,“色狼到處有!今後你要小心!”
“看來,命運對我改變了態度,開始對我關照起來了。”胡靜眼裏露出了幸福的光彩。她沒有理解劉傑的話。
整整一個暑假,胡靜和劉傑在一起爬山,一起散步,一起讀書,一起備課,過得無憂無慮,快活不已。過去的一切就像一場噩夢,在她的記憶中漸漸淡忘了。
她覺得生活中充滿了燦爛的陽光,仿佛回到了天真爛漫的童年,看見一切都是那麽順眼,那麽可愛,那麽親切,好像一隻翅膀快要長硬的小鳥兒,望著蔚藍的天空,展開了翅膀,向往著在神秘而廣袤的天空飛翔。”
新學年開學的第一天,在全校教師會上校長用輕佻的口氣說:“我來向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們新來的音樂老師,” 他走到胡靜跟前,眼裏燃燒著欲火,伸出兩隻顫抖著的手,抓住她一隻白嫩的手,搖晃了老半天,遲遲不肯鬆開, “我們學校又多了一位美女教師,她的名字叫胡靜。她可見過大世麵呀,在北京著名的音樂大學學習,又在北京闖蕩多年。我敢說,她歌聲甜美,人長得水靈,是傾國傾城的美女。她像一朵盛開的牡丹,從北京移植到我們學校,把我們學校裝扮得更加美麗。你們也許會問,她怎麽就來到了我們這個小小的學校?我告訴你們,是我們的大帥哥文學家劉傑從北京挖來的。你們想一想,北京那麽大的地方,帥哥一定到處可見,可是她卻愛上了我們的劉傑。可見,劉傑的魅力的威力了。這也是緣分,她不僅和劉傑有緣,也和我這個校長有緣,也和給老師有緣!我們歡迎她。”
他拉拉雜雜地說了半天,猥褻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胡靜高聳的胸脯,他介紹完胡靜,自己帶頭拍起了巴掌,可是響應的人很少,掌聲稀稀拉拉地響了幾下。
大家厭惡地皺褶著眉頭,交頭接耳。
這位校長名叫白誌寶,四十歲出頭,中等個頭,體態肥胖,U形臉,小眼睛,紅鼻子,留著板寸頭,樣子像個流氓。他說話隨意,油嘴滑舌,舉止輕狂,見了美女,腿腳邁不開步子,眼珠子變成了玻璃球。就其好色的本性而言,他和一切色鬼沒有任何差異,看見周眉正眼的年輕女人就想弄到手,嚐嚐滋味。他采用的手段和一切手握權柄的色鬼一樣卑鄙,一樣惡劣,挖空心思,利用權力和工作之便追逐獵物,達不到罪惡目的絕不罷休。
散會後,胡靜皺褶著眉頭對劉傑說:“我發現白校長輕浮油滑,對我不回好意。”
劉傑笑了笑說:“這是一隻無恥的色狼,他在師生中口碑不好,外號叫白公雞?”
“啥意思?”胡靜問。
“你沒發現我們學校的女教師教師多,幾乎都年輕美貌嗎?”
“哦,我明白了。”
“他利用手中的職權,占有美女教師。”
“他這麽胡來,難道沒人告發他?”
“誰能告倒他?他的後台很硬,也算是官二代,我們縣公安局局長牛德勝是他的親舅舅。”
一聽牛德勝這個名字,胡靜就想起了父親的不幸遭遇,厭惡地說:“哦,原來如此。我見過這個牛德勝,也是小眼睛,U形臉,樣子長得凶巴巴的。我父親的腿,就是他的兒子騎著摩托壓斷的。”
“當時咋處理的?”
“隻給出了一半醫藥費。”
“在他看來這已經夠仁慈的了。他這兒子外號叫西門慶,無惡不為,打死了人,才判了十年徒刑,實際勞改了一年,說表現好,在監外執行。天下是他們的,黑暗的很。”劉傑憤憤地說。
胡靜在京城闖蕩了多年,對如今官場的荒淫腐化深為了解,因此不覺奇怪,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白誌寶像隻饞貓,時刻用色迷迷的眼神盯著胡靜,千方百計尋找機會接觸她,有好幾次以談工作為借口,找她單獨談話,向她動手動腳。
一天晚上,學校響過熄燈鈴聲後,學生宿舍的燈隨即熄滅,充滿歡聲笑語的校園立即靜了下來。教師宿舍的窗玻璃繼續亮著燈光——教師們在嘔心瀝血地備課批改作業。白誌寶像隻野狗在教師宿舍前轉悠,他來到胡靜宿舍前,透過窗玻璃,看見胡靜一人在屋裏伏案寫著什麽,房門虛掩著,於是獸性發作,像個小偷似的,躡手躡腳地推開門潛入屋裏,伸出兩隻手從背後突然捂住她的眼睛。她以為是劉傑和她開玩笑,所以沒有反抗,隻是柔聲說:“別這樣,快放開我,你沒看見我正在備課嗎?”
白誌寶趁機低下腦袋,亂吻胡靜的頭發和脖頸。
正在此時,劉傑推開門進來。白誌寶像條偷食的野狗,夾起尾巴,立即逃離。
一天上午,學生正在上課。白誌寶將胡靜找到他辦公室談話,突然倒在地上,佯裝休克。胡靜信以為真,趕緊俯身去扶他。白誌寶慢慢睜開眼睛,趁她不妨,忽地坐起來,把她摁倒在地,一邊狂吻她臉頰,一邊伸手在她胸前亂摸。胡靜極力掙紮反抗,但被他沉重的身體死死壓著,不能動彈。正在這時候,劉傑突然推開門進來,揪住白誌寶的衣領,“啪!啪”扇了他兩個耳光,扶起胡靜便走。
劉傑時刻在保護胡靜,因此白誌寶幾次對胡靜下手,沒有得逞,惱羞成怒,懷恨在心,琢磨著報複劉傑。
胡靜喜歡教師工作,熱愛學生。很自然,學生們也很喜胡靜。幾個班的班長商量好,每天給她送一支鮮花,表達對她的敬愛,這種不尋常的待遇給了她極大的鼓舞,她覺得值得為學生嘔心瀝血,因此對白誌寶的騷擾並沒有太在意。可是劉傑受不了,但又惹不起,隻好忍受。
劉傑和胡靜商量好在2002 春節結婚,然後辭職到北京做生意。可是他們沒有想到,厄運突然降到了他們頭上。
一天,劉傑正在上課,兩個自稱公安的人衝進教室,二活沒說,架起他就走。
當天下午,白誌寶在教師會上講:“劉傑用小說《燦爛年華》攻擊我們社會主義教育製度,所以被拘留審查。”
全校教師都感到愕然 。
胡靜感到驚震,意識到,這是白誌寶對劉傑的報複,她立即辭去代課工作,到處奔波,呼籲為劉傑討還公道,得到了文化間人士的支持。劉傑被非法拘留半年多年,才獲得自由。
劉傑辭掉了工作,準備元宵節後去北京做生意。
2003春節那天,和煦的陽光照射著大地,遠處的山腰上,嵐煙縈繞,仙氣蒸騰。近處的山村,鞭炮聲彼起此伏,響成一片,喜氣洋洋。胡靜在喜慶中披上了婚紗,挽著劉傑的手臂,走進了婚姻殿堂。
陰曆正月十五是個大節日,家家戶戶街門外要掛起大紅燈籠,準備晚上亮起來,迎接踩高蹺耍龍燈。
劉傑在上午用竹子和鐵絲做成一個圓形等籠架子,糊上紅綠紙,變成了一個西瓜似的燈籠。胡靜問:“為啥做成圓形燈籠? ”
劉傑說解釋道:“這還不明白嗎?正月十五和八月十五一樣,是個喜慶的日子,是個親人團圓的日子。圓形燈籠象征著團圓。希望我們永遠團圓!”
胡靜笑了,對劉傑的話沒有爭辯,心想:“這話雖然有些牽強附會,當表達了他的願望。”
午飯後,劉傑躺在床上休息,剛睡著,床頭的鬧鍾急促地響起,他坐起來,伸手止住了鈴聲,對妻子說:“兩點了,我得出去買元宵去。”
胡靜說:“急啥?過會兒,我們倆一起去買。”
“你在家休息吧,我順便去看一個大學同學。”
“好吧。那你注意安全,早回來!”
劉傑吻了一下妻子的臉頰,說了聲“Bye”,轉身拉開門走了。
床頭的鬧鍾又響了,這是六點的鈴聲。還不見劉傑回來,胡靜反複撥打他的手機,得到的回答先是:“你好,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後來一直是:“你要的電話無法接通。”她越等心越慌,坐立不安。心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丈夫出事了。
熱鬧非凡的高蹺龍燈表演結束了,劉傑沒有回來。那輪皎潔的滿月升到中天,胡靜沒有等回她的丈夫。那輪金色的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她也沒有等回她的丈夫。
劉傑失蹤了!
一個多月後,有人發現,縣城郊區的一個池塘水麵上,麵朝上漂浮著一具屍首。打撈上來,屍體腫脹得麵貌全非,無法辨認。胡靜從死者的衣物認出,是她的丈夫劉傑。當地法醫鑒定結論:劉傑投水自殺。
胡靜和劉傑的新婚生活僅僅十五天,就用悲痛的筆劃上了句號。當時,胡靜悲痛欲絕,立即昏厥過去,昏昏沉沉地睡了七天七夜。她的靈魂在幽魂穀四處穀遊蕩。瓦藍瓦藍的天空,低低垂著,仿佛隨時要倒塌下來,將她壓成肉泥。幽藍幽藍的草花忽而綻開 忽而凋謝。四周寂靜無聲,她心裏發怵。
那位白發飄逸的老人突然出現在胡靜前麵,右手捋著胡須,微笑著說:“你跟我來,我告訴你一件你一直困惑的事情。”
胡靜疑疑惑惑地跟著老人來到一道藍色的大門前,門緊閉著,老人伸出手指了指,門慢慢開啟。她跟著老人走了進去,覺得這個地方很熟悉,好像是縣城新華大街。街上非常寂靜,幾乎沒有行人。店鋪都已關門。昏暗的路燈下,灰色的水泥馬路泛著冷清的光芒。劉傑沿著人行道踽踽獨行,手裏提著一個裝滿東西的藍色購貨袋兒。路上突然出現了一輛黑色小轎車,行駛到劉傑前麵,嘎然停下,接著從車裏鑽出兩個男人,一個是矮胖子,胡靜立即認出,他是白誌寶,另一個是瘦高個子,胡靜不認識他。他們像惡狼似的抓住劉傑的胳膊,把他塞進車裏,然後他們鑽進車,倉惶逃走。
胡靜想大聲呼喊,卻喊不出聲音,她拚命地奔跑著追趕,可是那輛車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人說:“別追他們了。你永遠追不到他們。我們就看到這裏,你看清了誰是殺害你丈夫的凶手。這個案子在陽間是個無頭案,而在陰間的屏幕上一切暴露無疑。”
“我到哪兒為我丈夫伸冤?”
“也許你這輩子無處對他伸冤。但惡人總會受到報應的。隻是時間不到。”
“我咋辦?”胡靜急著問。
“你別急!你懷著劉傑的骨肉,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等他懂事的時候,將你剛才看見的情況告訴他,他會知道如何辦的。你對自己懷孕之事,要絕對保密,千萬別讓惡人知道。他懂得斬草除根。你在陰曆三月底之前,必須離開這裏。”
“我到哪去?”
“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我還有件事,想問問你。”
“啥事?”
“我那份材料啥時候交給反貪局?”
“2009年4月9日上午11點。”老人說,“時辰已到,我們走把。”
胡靜從昏迷中慢慢蘇醒過來。
2003年3月上旬的一天早晨,太陽剛剛爬上東上頂,把霞光抹在屋脊和樹梢上,胡靜登上開往北京的快車,離開了家鄉。
與此同時,一輛黑色小車停在胡靜家的街門外,白誌寶從車裏鑽來,發現門上掛著鎖頭,氣急敗壞地鑽進車去,調轉車頭,急速向火車站駛去。
白誌寶趕到火車站,帶領著兩個打手,像惡浪似的,氣勢洶洶地闖進候車室,沒有找到胡靜,於是闖到了站台上,眼睜睜地看著開往北京的客車徐徐駛開走。
尾 聲
親愛的讀者,感謝你讀我講的這個故事。其實,在這個人間並沒有天堂,因此人們才夢想天堂。我們的頭頂之上也沒有天堂,隻有大氣層,再上麵是真空。
然而,人們總是夢想那個誰也沒有去過的天堂。這是究竟是為什麽?依我看,因為人間太艱難,人們活得太累,太辛苦。人活著,要有夢想,有夢想總比沒有夢想好,有夢想就有希望,就有盼頭,就能安慰自己的心魂,不然的話,活著更彷徨,更痛苦。
在人間,色狼貪官蒼蠅蚊子蛆蟲攪合在一起,到處汙染,很難找到一片淨土。我在故事裏說到的那個人間天堂,是汙染之地的典型。故事的主人公蝴蝶和那些陪酒配睡的姑娘是屬於社會最底層的群體,是被命運傷害透了的群體。她們墮落,為了生活!她們掙紮,為了生活!他們的靈肉受到了汙染,然而為純潔而掙紮。
講到這兒,我應該擱筆了,可是轉念一想,讀者一定牽掛著胡靜未來的命運,所以繼續講下去。
大家最感興趣的也許是,胡靜揭露人間天堂的黑暗和那些腐敗官員的材料是否得到了反貪局的重視?黑暗的人間天堂是否被光明摧毀?那小撮腐敗貪官色狼是否得到應有的懲罰?胡靜和劉傑的孩子如何?陳曉見到了胡靜沒有?他們失掉的愛情能回來嗎?我應當將這些問題作為懸念留給大家,以便讓大家展開想象的翅膀,因為每一個問題需要無數個故事才能回答。為了幫助大家想象,我概括地講一講故事的結局。
2009年4月9日的早晨,北京的天空異常蔚藍,連一絲雲彩也沒有,像平靜的大海。住宅小區靜園裏,一簇簇迎春花綻開了,碎金般的花瓣上頂著晶瑩發亮的露珠,在晨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
春天來了!真正的春天來了!大自然中的生命在歡笑,在展示自己的魅力!
“媽媽,媽媽,你快來看,看窗外那些黃澄澄的花兒,多好看呀!多美呀!” 小傑蹬著椅子,趴在窗台上,好奇的大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彩,拍著小手大聲喊叫。
“好的,寶貝。”胡靜應聲來到小傑身邊,向窗外望去,驚歎道!“啊,多美呀!”她伸手打開一扇窗戶,頓時新鮮空氣攜帶著淡淡的花香湧進屋裏。
她深呼吸,貪婪地呼吸著醉人心肺的空氣。
“媽媽,那是什麽花呀?”
“迎春花。”
“為麽別的花不和迎春花一起開?”
“因為還不到開的時候。”
“別的花什麽時候開?”
“快啦。到時候就開了,長大就開了。”
“花聽懂事人說話嗎?”
“能聽懂呀。花和人一樣,你誇它們,它們就高興,它們高興了,就開得更美麗了。”
“怪不得人們都喜歡花。我們老師經常誇我們像花朵。”
聽了兒子的天真的話,胡靜的兒畔頓時響起夢中那位老人的囑咐:“你懷著劉傑的骨肉,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等他懂事的時候,將你剛才看見的情況告訴他,”
“媽媽,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呀?”小傑眨巴著兩隻虎生生的大眼睛,疑惑地望著媽媽。
以往孩子問起,爸爸去哪兒了。胡靜總是說,你爸爸回老家了,過幾天就回來了。今天,她覺得該把真實情況告訴了他,於是語氣沉痛地說:“你爸爸不回來了。”
“為什麽不回來,我想他,我想見到他。”小傑追問道。
“你上一年了,開始懂事了。我告訴你,爸爸死了,在你出生前就死了。他被人殺害了。”
這個消息對於小傑來說太突然了,太殘酷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於是,胡靜將劉傑被陷害坐牢和夢中看到劉傑遇害的的情況,告訴了孩子,末了,說:“你記住,長大為你爸爸申冤!
“我記住了,媽媽。”小傑用手背抹去淚水,“我長大要當法官,為爸爸報仇。”
等孩子的情緒平靜下來,胡靜把他抱到飯桌旁的椅子上,說,“好孩子。今天我們要出去辦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快吃飯。等辦完事,媽媽領你到動物園玩,好嗎?”
“好啊!謝謝媽媽!”小傑興奮起來了。
上午11點鍾,胡靜身著乳白著外套,肩頭挎著粉色提包,右手牽著小傑,走進了反貪局接待室。
接待她的是兩位公務員,一位是男士,姓吳,中等個頭,體態微胖,四十五六歲,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另一位是女士,姓魏,高挑個,體態優雅,約莫三十歲出頭,嘴角浮現著自信的微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眼裏透著愉悅的光彩。
他們倆禮貌地接待了胡靜。
胡靜感到這兩個公務員很親切,值得信任。她從提包裏掏出用柔軟的紅綢包著的材料,雙手遞還給吳男士,激動地眼裏閃著淚花,但語氣平靜地說:“我好不容易盼到今天。”
吳男士接過材料,掀開包皮,飛快地翻閱,眼裏露出了驚愕的神色,然後將材料遞給魏女士。魏女士看完,眼裏露出了同樣的神色。
吳男士問:“你怎麽了解到這多東西?”
胡靜說:“我在人間天堂混了很多年,當過經理助理。”
吳男士說:“我們也發現這個娛樂廳是貪官消遣的黑窩,苦在掌握不了情況。你做了件大好事,人民大眾會感謝你。”
接著,他將一個天藍色文件夾打開,遞給胡靜,說:“請登記一下你的詳細的情況。”
他看了看胡靜登記的情況,說:“很好。你先回去,我們需要你的話,再與你聯係。”
2011初夏的一天,早晨還是晴空萬裏,陽光燦爛。到了傍午,烏雲一堆接一堆地從天邊冒出,迅速增長,很快布滿了天空。空氣隨著悶熱起來。突然一道閃電像巨大的金色蜈蚣從雲層鑽出,瞬間又鑽裏了雲層,接著當空炸開一個霹靂,頓時下起了瓢潑大雨。
胡靜去學校接孩子,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大雨,躲避進地鐵裏。她買了一份《晨報》,翻看,驚喜地看到了一條報道,大意是:娛樂廳人間天堂被查封,因為從事色情活動。邢嚴福、邱占祥、朱純才等一批腐敗官員落網。
當天下午一點半,胡靜手裏牽著兒子回到住宅小區,上了三樓,發現自家門上貼著封條。
胡靜在門外猶豫了片刻,拉起小傑的手,轉身便離去。
她走出單元門,發現附近有兩個陌生人,探頭探腦地向她張望。
“媽媽,我們不回家,到哪兒去呀?”小傑仰起臉,用疑惑的眼神望著媽媽。
“我們到飯館吃飯去。快走!”胡靜語氣平靜地說。
後來,反貪局決定獎勵胡靜,撥打她的手機,得到的回答總是:你要的電話無法撥通。
從此,我再沒有聽到胡靜的消息。關於她的情況,眾說紛紜。有的人說,她手裏牽著兒子,在京到處賣唱。有的說,她帶著兒子回到了老家。有的說她去五台山當了尼姑。有的說,她和兒子已不在人間了。
我希望她們母子倆好好地活著!人間雖然沒有天堂,但還是美好的。
陳曉呢,他聽了秦超講述關於胡靜的故事,懊悔欲絕,深感愧疚,精神受很大了的刺激,手裏拿著一束鮮花,每天瘋瘋癲癲地在京城到處轉悠,嘴裏不住地念叨:“靜,你在哪兒?我是陳曉,我回來了!靜,你在哪兒?……”
二零一二年五月十五日 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