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與天 鵝
曉塵 著
第一章
這是變革的時代,是農民工湧進城市的時代。
時代的潮流每時每刻都衝擊著人們的靈魂。一條驚人的語錄——“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像威力無比的咒語,每時每刻都激動著人們,激勵著人們交盡腦汁去改變自己的命運。無論你是誰,你的精神、你的欲望、你的思想、你的日子總是在迅速的變化著,區別在於你采取的手段:正派的、誠實的、歪門的、邪道的、卑鄙的、可恥的、殘暴的、狡猾的、或別的什麽。於是你的變化結果也不同:突變、漸變、變好、變壞,暴發、破產或者其他什麽。
姬慧和姬歌的家鄉在四川南部偏僻的山區。
一提到四川山區,人們自然會聯想起詩仙李白膾炙人口的詩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改革的春風沿著崎嶇的蜀道吹進了山區,吹醒了千年沉睡的山村,吹化了人們心田的冰雪;山裏人的心開始活動了,日子的琴弦開始改變悲哀的曲調,奏出歡快的旋律。
然而,貧困的陰風還在刮著,饑寒的惡魔還在糾纏著人們。
當時,那裏不通鐵路,也沒有公路,人們繼續腳踏前輩的腳掌在堅硬的岩石上踩出的羊腸小道,頭頂前輩仰望哀歎過的狹窄天空,像前輩那樣艱難地活著。
人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要改變生活現狀,渴望到外麵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別處的天地,闖一闖陌生的生活。
人們要放飛千年禁錮的心魂,背起行李卷,告別親人,離開家鄉,到深圳去,到北京去,到上海去,到視野廣闊的地方去;去尋找機會,去實現朦朧的夢想。
啊,外麵的世界多麽精彩!走出去的人都這樣感歎。
他們給家人報告喜訊,給親人寄回現金。然而,他們把在外麵經受的苦難和忍受的屈辱深深埋藏在心底,獨自吞飲漂泊的人生苦水。
像羽毛豐滿翅膀長硬的鳥兒,飛出溫暖安全的巢窩,要去尋找自己的新天地,姬慧和姬歌受到外出打工人們帶回喜訊的感染,告別父母,到北京去闖蕩。
那天早晨7點整,姬慧和姬歌登上從成都開往北京的列車。那是她們第一次坐火車。車箱裏柔軟的座位、整齊的行李架、明亮的車窗、旋轉不停的風扇……每一樣東西對她們來說,都是陌生的,新奇的。她們好奇而膽怯地望著麵前的一切,站在車廂過道上發愣,不知道如何找自己的座位。
“你們的座位是幾號 ?不坐下,幹麽站著?”一個青年男子說,嗓音悅耳,語氣溫柔,略帶著幾分責備。他手裏提著一個棕色的皮箱,從她們身邊擠過。
此人名叫刁帥,北京演藝學院表演係畢業,天分雖然不錯,但努力不夠,在演藝圈裏找不到立足之地。不久前,他和幾個命運相似的朋友在北京注冊了一個麗人影視公司,自己任經理。他人長得很帥氣,身材魁梧,儀表堂堂,鼻梁筆直,天庭飽滿,濃眉下閃爍著兩隻明亮的大眼睛,目光裏透著幾分易玩世不恭。他嗓音圓潤悅耳,屬偏低的男中音;說話時語氣溫柔,目光專注,舉止大方,幾乎具備了吸引女人,博得女人傾慕的一切本領。
像刁帥這類男人往往衣冠楚楚,彬彬有禮,善於辭令,在一定的時間內,把不可告人的目的深深地掩藏起來,不到時機不露聲色,讓你對他的品德百分之百的放心,完全喪失警惕性。然而,當他認為有機可乘的時候,就像一隻童話裏的蜘蛛精,會不失時機地張開已織成的網,讓你不知不覺地墜入網中,成了他的犧牲品。
麵對像刁帥這類男人,不要說涉世不深又輕浮的姑娘,就連那些賢淑穩重自以為是的少婦也很容易失身。
“就在這個車廂——7號車箱。”姬慧膽怯地說。
“具體座位號是多少?”刁帥一邊往行李架上放箱子一邊說。
“17號,18號。”姬慧看了看手裏的車票,低聲說。
“讓我看看你們的車票。”刁帥剛坐下又站起來,目光在姬歌高聳的胸脯上掃射了一下。
姬慧手裏緊緊攥著兩張車票,好像怕被他搶走似的,謹慎地望了望他,猶豫了片刻,才把車票遞給他。
“對,沒錯。”刁帥用銳利的目光迅速地掃了一下車票,然後看了看車窗旁標著的座位號,用右手指了指他對麵的兩個空座位,幽默地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把車票還給了姬慧,同時意味深長地瞟了姬歌一眼,接著慢慢地坐下。
“謝謝。”姬慧和姬歌感激地說。
“不客氣。”刁帥謙虛地說。
姬慧和姬歌坐下後,抱著行李包發愣,一時不知道把它放在哪兒。
“我來幫你們把東西放在行李架上。” 刁帥熱情地說,沒等她們表示同意,就站起來從她們手裏拿過行李包,放在了她們頭頂上方的行李架上。
這是一個紅白藍三色方格的尼龍旅行袋,裏麵裝著一條舊棉被,一條舊線毯和幾件單衣服。
她們一人肩上斜挎著一個退了色的紅色書包。姬慧的書包裏裝著身份證、毛巾、肥皂、牙刷以及旅途中用的東西,此外還有55元錢,是她們全部的盤纏。姬歌的書包裏裝著路上吃的幹糧,是離開家前天晚上,媽媽給她們烙的苞米麵和白麵二合麵大餅;
她們是一對戀生姊妹,姬慧是姐姐,姬歌是妹妹,當時年僅16歲,初中沒畢業因家境貧寒輟了學。她們身上還穿著退了色的中學生校服,藍底兒紅條紋,顯得清純活潑。
一提到戀生姊妹,你也許憑經驗,就會想象到,她們的長相,甚至連性格似乎一模一樣,讓你一時難以區分。姬慧和姬歌例外。她們除了鵝蛋形臉龐、高鼻梁長得有點像,其他處一點也不像。姬慧長得小巧玲瓏,體格單薄,一雙清澈的眼睛,充滿了誠實和渴望,看上去像個還未發育成的小學生。姬歌身體發育已成熟,高挑個頭,豐滿優雅,曲線分明;一雙豔麗的大眼睛,閃爍著好奇的光芒,透著幾分膽怯;渾身透出生氣勃勃的青春氣息,讓男人見了心煩意亂,想入非非。她們的性格和氣質也不同,姬慧舉止沉穩,喜歡思考,頗有主見,而姬歌卻比較活潑,喜歡幻想,獨立性差。
汽笛發出了兩聲嘶鳴,列車徐徐啟動。
“你們倆離開家,爸媽不放心。你們遇事要多商量。歌歌,你要多聽你姐姐的話。”她們離家時,父母的反複叮囑在姊妹倆的耳際響起,她們仿佛看見了媽媽用粗糙的手撩起綴滿補丁的藍色圍裙,擦著從渾濁的眼裏湧出的淚水;病怏怏的爸爸紅著眼圈默默地站在一旁,長滿老繭的手微微顫抖著。
姬慧微微地垂著頭,眼裏噙滿了淚水,深深陷入了沉思。她有點後悔不該離開父母,像浮萍似的開始在茫茫人海裏漂泊。
姬歌看見姐姐流淚,理解她此時此刻的心情,心裏同樣感到很不好受,於是伸出左手緊緊握住她的左手,表示安慰,同時默默地望著車窗外:高大的樓房、穿梭的車輛、綠色的樹木、鮮豔的花朵……在麵前飛速閃過。她想象著北京的情景,北京一定比重慶更美,高樓大廈更多,馬路更寬闊,樹木更翠綠,花朵更鮮美。啊,那金碧輝煌的故宮,雄偉的天安門城樓……以前隻在課本的插圖上見過,現在很快就要變成了現實,就要親眼見到了。她的心魂長出了翅膀,已飛到了想象中的北京……
姬歌沉醉在浪漫的幻想中。她的心情漸漸激動起來,兩頰飛起了紅暈,顯得嫵媚動人。
列車在飛速前進,翻過一座座層林疊翠的山嶺,越過一片片碧綠醉心的田野。她們的家鄉被甩在後麵,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刁帥身子微微向前傾著,臂肘支在茶幾上,抱起雙手,手指上那枚當今暴發戶喜歡佩戴的那種又寬又厚的金戒指閃閃發光。他向對麵坐著的姬歌瞟了一眼,搭訕道:“你們在哪兒下車?”
“北京。”姬歌出神地凝視著車窗外向後退去的景物,隨便應答道。
“打工還是做生意?”
姬歌好像沒有聽似的,沒有吱聲,繼續望著車窗外。
其實,憑經驗,刁帥一看那行李包,就知道她們是外出的打工妹。不少農民工都使用這種廉價而結實的旅行包。他之所以明知故問,隻是為了向她們搭訕。他沒有得到應答,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的神情,但很快就恢複了常態。沉默了好長時間,他從褲兜裏掏出一盒“大前門”和一隻小巧玲瓏的紅色打火機,抽出一支紙煙,叼在嘴角,大拇指輕輕一按打火機,啪的一聲脆響,冒出一簇橙黃色的火苗。他偏起頭欣賞了片刻,把微微搖曳的火苗對準紙煙,猛吸了一口,隨即兩股煙霧從他的鼻孔緩緩爬出,宛如兩條青色的草蛇在他麵前依依不舍地繞了片刻,掉轉頭向窗外竄去。他一邊吸煙一邊偷偷地用眼角掃視姬歌。她那豐滿的胸脯,鮮花般的臉蛋兒使他血液流動加快,臉紅到了耳根,雙臂微微地顫抖。他很不容易才平靜下來,心裏開始琢磨怎麽和麵前這個鮮桃般的姑娘交談。
車廂裏所有電扇都忙碌地旋轉著,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響,拚命地製造涼風,不停地把充斥著酸臭的汗液味、嗆人的紙煙味和其他不可名狀的怪味的熱氣從敞開著的車窗排出。
刁帥把紅色純棉T恤衫脫下,掛在車窗旁的衣鉤上,上身隻穿一件白色背心,裸露著肌肉突起的臂膀。
他自言自語地說:“真熱呀!”過了一會兒,他掃視了一眼姬慧和姬歌,問道:“你們覺得熱嗎?要不要把車窗開大一些?”
姬慧和姬歌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刁帥站起來,費了很大的力氣把車窗開到最大。他呼哧呼哧喘著氣,臉漲得通紅,坐下老半天才平靜下來。
新鮮空氣攜帶著禾苗的清香,從敞開的車窗歡暢地湧入車廂。
姬歌頓感呼吸暢快,渾身愜意,臉上露出了燦爛的微笑,像一朵綻放的芍藥花。她抬頭望了刁帥一眼,目光裏充滿了感激。
“涼快多了。”刁帥自語道,臉上洋溢著欣慰的微笑。
列車沿著沉沉鐵軌,以叱吒風雲的氣勢,穿山越嶺,向北方奔馳,汽笛不時發出嘶鳴,在山穀中激起驚天動地的回響。
第二天上午,列車駛進陝西境內。車窗外閃過一片片綠油油的玉米和黃橙橙的油菜花,在陽光的映照下閃爍著醉心的光芒;微風漫過田野,綠波起伏,金浪蕩漾,望去仿佛綠色的大海中翻滾著金色的波浪,十分壯觀。
“真美呀!姐,快看。” 姬歌望著車窗外,驚歎道,一邊伸手拉了拉姬慧的胳膊。
姬慧從昨天上車以來,一直若有所思地坐著。她沉思著。思緒展開了翅膀,一會兒回到父母身邊,一會兒飛到模糊不清的北京。北京對她來說是個親切而陌生的天地。她和妹妹,也和每個中國的孩子一樣,從懂事起,一直向往著北京。向往隻歸願望,親切隻是理性感受。可是你在那裏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工作不會自動來找你,別人不會為你免費提供吃住。你沒有錢,就會餓肚子,就會流落街頭。這個簡單的理兒,三歲的小兒也懂得。姬慧當然明白。她是個心事很重的人,講究實效,不像姬歌那樣無憂無慮,那樣天真浪漫,那樣對一切陌生的事物充滿了好奇和幻想。這次她帶著妹妹離開父母,出門闖蕩,深感責任重大。她在苦苦地思索:如何才能找到工作?能找到什麽工作?什麽樣的命運在等待她們……
姬歌的大聲驚叫打斷了姬慧的思路。她不動聲色地掉轉頭向車窗外望了望。此時此刻她沒有興致欣賞風景,很快地收回目光,又陷入沉思。
這時,汽笛發出一聲悠長的嘶鳴,列車漸漸放慢速度,鐵軌發出轟隆隆的巨大聲響,瞬間跨過了一座大橋,接著又全速前進。
列車在一個寬闊的山穀中奔馳,延綿不斷的山丘在車窗外飛速閃過;那些山丘一點也不像她們家鄉層林疊翠的山嶺,光禿禿的,幾乎沒有綠色,望去像一條土黃色的巨蟒在寂寞地蠕動,荒涼得讓你心悸。
間或在山丘上出現幾棵楊樹或榆樹,樹幹彎曲,枝葉稀疏,樹冠奇特,仿佛行走著的猿猴,又像直立著的狗熊,樣子十分滑稽可笑。
列車穿過一片墨綠的玉米地,地頭有一夥赤臂裸膀的農民,他們停下手裏的活計,像一群野人似的不停地跳躍著,向列車揮舞著手中的工具,嘴裏仿佛嚷嚷著什麽,突然不約而同地彎下腰去,撿起石頭土塊,猛烈地向列車扔來,打在車身上,發出一陣劈裏啪啦的響聲。隨即車廂裏發出一陣女人的尖叫聲和男人的謾罵聲。
突然,一塊拳頭大的土塊飛進姬歌靠近的窗口,向她的臉飛來!
刁帥眼疾手快,伸出左手把土塊當了回去。可是他的手指卻被擦破了皮,鮮血頓時流了出來,順著手背往下淌。
姬慧和姬歌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多虧你了。不然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姬慧感激地說。
接著,她和姬歌調換了座位。
刁帥望著發呆的姬歌,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關切地問:“嚇著了嗎?”
姬歌呆坐在那兒,紅著臉,不知說什麽好,隻是用感激和敬佩的目光望了望刁帥。
刁帥像變戲法兒似的從衣兜裏摸出兩片創口貼,很快地包紮了一下手指。
過了一會兒,他從皮箱取出一個長方形銀白色金屬盒子,從中抽出兩張名片,白底黑字,十分醒目。
他遞給姬慧和姬歌每人一張,說:“這是我的名片。”
姬慧和姬歌從未聽說過名片這個名詞兒,也沒有見過名片這種東西,更不知道這種東西有什麽用途,仿佛看到了毒蛇,臉上露出了驚疑的神色。她們警覺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搖搖頭說:“謝謝你,我們不要。”
刁帥見她們有些緊張,不肯接受,感到好笑,幾乎笑出聲來,心想:“兩個可憐的妞,一對無知的鄉巴佬。”他指著名片自豪地解釋道:“這是我的名片。最上麵一行字:‘北京麗人影視公司’是我的單位,中間是我的名字,我叫刁帥,名字後麵是我的職務。最下麵有我的地址、手機和座機號碼。你們拿著,將來需要我幫助的話,請與我聯係。我盡力而為。”
姊妹倆聽了刁帥的解釋,終於明白了名片的用途,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接過來,看了半天,放在各自的兜子裏。
列車的汽笛嘶鳴了兩聲,車速慢了下來,車窗外高大的樓群慢慢地向後移動。列車員大聲宣布:“西安站到了。請下車的旅客準備下車。”
“我要下車了。過些日子回北京。記住,需要我幫助的話,與我聯係。”刁帥誠懇地說,渾厚悅耳的嗓音,讓人聽了非常愉悅。他收拾好東西,深情地望了一眼姬歌,提起皮箱向列車門走去。
然而,刁帥那圓潤的嗓音和英俊的容貌,特別是眼疾手快把飛到窗口的土塊擋了回去,使姬歌免受意外災禍的行為,給姬氏姊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章
列車奔波了一晝夜,第二天上午,披著朝霞,在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上奔馳,一路不時地發出悠長的嘶鳴,仿佛炫耀自己的威力,又像讚美這無邊無際神奇的綠色海洋。
華北平原這片養育了世代黃炎子孫的古老土地,蕩漾著開放改革的春風,像神話裏返老還童的老人,煥發了青春,又像一個身心長期受到壓抑和束縛的智者獲得了解放,一下子把智慧和創造力迸發出來,創造出驚世駭俗的奇跡,向世人顯示自己的魅力和價值。
萬裏碧空,白雲朵朵,蔚藍映襯著潔白,令你心曠神怡; 金色的陽光灑向無邊的田野,綠色的禾苗折射出金綠色的光芒,讓你陶醉。
列車飛奔著,從遠處望去像一艘墨綠色的快艇在碧波蕩漾的大海裏航行,乘風破浪前進。
從車窗向外眺望,萬頃稻穀泛著金綠色的光芒,金綠色的波濤隨風夢幻般地起伏著,十分壯觀。金綠色的地平線上方,懸掛著蔚藍的天幕,天幕上點綴著各種形狀潔白的雲朵,宛如一幅巨大的藍色壁毯上,繡著神秘瑰奇的圖案,令你驚歎不已。時而出現一片高大的樓群,仿佛碧海裏緩緩航行的巨輪,時而出現一片綠樹掩映著的村莊,吹煙嫋繞,氣象和諧,一派太平景象。
旅客爭著趴在窗口向外眺望,興致盎然,讚歎不絕。
姬慧和姬歌生長在山裏,山裏的田野狹隘,一眼就能從一邊望到另一邊;山裏的天空也狹窄,好像兩山之間搭著一條灰藍色的被子;山裏的太陽跑得很快,從東山頭上露出臉來,轉眼間就藏到了西山背後,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兒,故意躲避著人們。
姬慧和姬歌望著這無垠的田野和廣袤的天空,仿佛置身於童話之中,覺得恍恍惚惚,又像在夢境之中,飄飄忽忽,不知身置何處。
“窗外的田野多美呀!”姬歌夢囈般地讚歎道。
“這是什麽地方?我們在哪兒?”姬慧自語道。
“這是華北平原。”坐在她對麵的一位旅客說。
她們應聲轉過臉來,隻見對麵坐著一位約摸50出頭的老人,發鬢斑白,滿臉滄桑,濃黑的劍眉下,閃爍著兩隻深邃的眼睛。
她們記起,上初中時在地理課本上學過華北平原這個名詞,萬萬沒有想到,這會兒乘著火車在華北平原上奔馳,感到非常驚奇,覺得好像在做夢。
昨晚,列車從西安開出不久,這位老人就坐在她們對麵,因為她們迷迷糊糊睡著,沒有注意到他。
“姑娘,聽口音,你們是四川人。” 老人接著說。
“是的。”她們覺得老人很親切,隨口答道。
“家是哪個縣的?”
“興隆縣的。”
“我對那一帶比較熟悉。”
“你去過?”
“是的。我年輕的時候在四川當兵,到興隆那一帶執行過任務。那是1970年的夏季,距今快20年了。那兒的農民太苦,不少人過著衣不遮體食不裹腹的日子。”老人說著臉上露出了憂慮的神情,停下來默默地望著車窗外,陷入了沉思,仿佛在回憶痛苦的過去,臉上掠過悲哀的神色。頓時,他塵封的記憶被揭開,往事在腦際縈回:
1970年7月,他所在的連隊去興隆縣執行抗旱支農任務。那裏一連三個月沒有見到一滴雨,山地裏的莊稼一片枯黃,奄奄一息。大人麵黃饑瘦,仰望天空哀歎。兒童瘦骨伶仃,光著身子在土裏爬滾。
那時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人的臉色和心情都灰蒙蒙的。
山村裏斷牆垣壁,仿佛是史前遺址。家家的糧倉是空的,戶戶的鍋裏是稀的。然而,“社員都是向陽花” 的頌歌在廣播裏反反複複地唱著。
有一天,他觸景生情,喟歎道:“世界仿佛到了末日。”因為他說了這句“反動”話,受到了批判,背著處分複原回家務農。……
過了老半天,老人關切地問道:“現在那兒怎麽樣?人們還挨餓嗎?”
“比以前好多了,但還有許多人生活很艱難,不少人吃不飽飯,不少孩子還上不了學。”姬慧歎了口氣,臉上現出了憂慮的神色。一些衣服襤褸麵黃肌瘦的大人和失學的孩子出現在眼前,其中也有她們姊妹倆和父母。
“我想會好起來的。”老人說話的語氣充滿了信心。
“人們都這麽說,因為人人都盼望過上好日子。”姬慧說。
老人點頭表示讚成。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你們倆這是到哪兒去?”
“北京。你呢?”
“我們同一個目的地,你們去……”
“打工。”沒等老人說完,姬歌爽快地說。
“打工?”老人疑惑地反問道。
“是。我們父親有病出不來。”
“那麽你們倆是姊妹,是嗎?”
“是的”
“北京有熟人嗎?”
“沒有。”
老人雙臂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打量起麵前這兩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心中掂量著她們的能力,估計著她們的未來,臉上露出了讚賞、懷疑和擔憂的複雜神情。
“你家在北京?”姬歌問道。
“我家在陝西。我也去北京打工。我是搞建築的,在北京修路架橋建高樓。我這雙高貴的手就會玩磚瓦耍水泥弄鋼筋。”老人幽默地說,語氣裏透出幾分自嘲。說著,他把一雙手伸給她們看。這是一雙老繭重疊的大手,粗壯的手指看上去像鐵叉一樣堅硬有力。老人的這雙大手使她們想起自己父親的那雙大手,感到格外親切。她們突然悟到:千千萬萬工人和農民都有這樣的大手,他們用自己的大手種田地建房屋,建設美好的家園,養育後代。
“北京工作好找嗎?”姬歌問道,撲閃著兩隻好奇的眼睛。
“外出謀生不容易啊!”老人說話的語氣很重,表情突然嚴肅起來,好像警示她們。他的眼裏透出了哀怨的神色,折射出他內心深處隱藏著某種難以言表的委屈。
她們注意到了老人的表情變化,預感到找工作會不容易。她們也知道,離開家到外麵謀生會遇到不少困難。她們聽說,有的人外出打工遇到了事故,成了殘廢,甚至也有人丟掉了性命。有的女孩在外麵由於種種原因變壞,墮落成風塵女子。這種現象雖然不普遍,但這種可能的確存在,這也是父母對她們擔心的原因。聽說隻歸聽說,她們沒有在外麵打過工,也自然沒有吃過打工的各種苦頭,因此對父母的擔心理解得非常浮淺。常言道,初生牛犢不怕虎。像姬慧和姬歌這個年齡的花季少女,對這個人世還沒有成見,或者成見甚少。她們深信,天空是蔚藍的,生活是美好的,但不知道天空中還會有烏雲翻滾,生活中還會有淒風苦雨,就像你隻看到風平浪靜時大海的溫柔,不知道它在波濤洶湧時的凶險一樣。她們對自己的前途總是充滿了信心,對未來的生活抱著無限美好的幻想,就像羽毛還未豐滿的鳥兒對藍天向往那樣,根本不會想到,天空中還有危害它生命的天敵——凶惡的鷂子。
老人說的“外出謀生不容易”這句話,在家時,父母也不隻一次對她們說過,當時她們並沒有認真琢磨,甚至認為父母的叮囑過於嘮叨。
此時此刻,在她們的腦海裏,老人的話和父母的叮囑發生了共鳴,像雲層中放電形成雷鳴電閃一樣,爆發出驚心動魄的響聲:“外出謀生不容易!”
老人是走過來的人,說話有說服力。
她們感到一陣心悸。
老人發現他的話使麵前這兩個姑娘明麗的臉上立即蒙上了一層陰雲,覺得不該說這句話,應當對她們說幾句鼓舞的話。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我在北京打了8年工了。當初很困難,流浪了半個多月才找到活幹。現在好多了,不少地方要人。你們倆能幹啥工作?我的意思是指技術工作,比如會計,廚師等?”
姊妹倆都搖搖頭,表示不會幹這類工作。
“那也不要犯愁,有兩隻手就能謀生。”老人說,“有些工作不需要多少文化就能幹,幹得多了就會熟練。我從部隊複員回到家鄉,一直種田。剛來北京隻會搬磚和泥,後來學會了砌磚蓋房。你們倆很年輕,精力充沛,可以學會許多不懂的東西。”
姊妹倆臉上漸漸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過了一會兒,老人接著說:“北京像一張年深日久皺巴巴的優質宣紙,等著我們用雙手來把她的皺紋撫平,然後畫出美麗的畫卷。北京正在興建,像一個巨大的舞台,上演各種節目,需要各種演員。我們每個去北京打工的人,都是演員,都能扮演適合自己才能的角色。沒有我們,北京的戲就演不好。因此,你們不要發愁,能做的工作很多,比如,飯店端盤子,商店售貨物,還有當保姆看孩子等等。”
老人說話幽默,富有詩意,說得姊妹倆心裏喜滋滋的,眼裏出現了興奮的光彩。
老人的話像吹開萬朵春花的春風,她們感到渾身清爽,臉上綻開了鮮花般的笑容,像雨後的天空烏雲散去,露出了燦爛的太陽。
她們覺得老人的指點很具體,好像一個路標,為她們指明了到達目的地的方向。她們隱隱約約看到了自己的未來的角色。
車窗外閃過的高樓越來越多,先是一棟接著一棟,接著是一群接著一群,最後連成一片。幾個大吊高高矗立在樓群中,平伸著巨大的鐵臂,像巨人似的氣魄雄偉,威嚴凜凜,刺破蒼天,傲視地麵。
列車鳴了兩聲汽笛,開始減速。
接著,列車開始播音:“各位旅客,本次列車的終點站,北京站快到了。前麵是北京豐台站。北京是我們偉大祖國的首都,是中國的政治、文化、經濟的中心。開放改革的春風使古老的北京煥發了青春……”
廣播員清脆悅耳的嗓音像一股清冽的山泉從青石板上淙淙流過,清醇甘美,沁人心脾。列車上的旅客仿佛從酣睡中被喚醒,頓時開始活躍起來,長途旅行的疲倦立刻消失殆盡,車廂裏呈現出輕鬆而歡樂的氣氛。
老人收拾好東西,從旅行包取出一個藍皮筆記本,從中撕下一頁,用圓珠筆寫了幾行字,遞給姬慧,說:“我在豐台下車。我叫李建京,在北京豐台幹活,你們有困難找我。這是聯係我的電話。這電話是我們工地辦公室的。他們都知道我的名字。”
列車徐徐進站,穩穩當當停了下來。
李建京強調說:“出來謀生不易。女孩子離開家困難更多。北京與別處一樣,絕不是隻有觀音菩薩的天堂,也有魔鬼,裝扮成觀音菩薩的各式各樣的魔鬼。你們要多幾個心眼兒。”說完他提起旅行包向車門走去。
姊妹倆非常感激,不知說些什麽好,她們恭恭敬敬地站起來目送老人下車,然後趴在車窗上望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
列車又徐徐開動了。
姊妹倆坐回了原位,呆呆地望著對麵空蕩蕩的座位,一種難以名狀的失落感襲上心頭,好像突然失去了生活中的支柱,隨即感到一陣可怕的惆悵。這種情緒頃刻占據了她們整個心靈,以至於她們對車廂內熱烈愉快的氣氛和車窗外林立的高樓失去了興趣。她們開始感到十分孤獨、不安和恐懼,仿佛馬上到達的地方不是她們一直想往的北京,而是到處是陷阱和魔鬼的天涯荒島;不是她們要去打工謀生的地方,而是一個流放她們做苦役的異國他鄉。
她們耳畔反複響著:“……北京與別處一樣,絕不是隻有觀音菩薩的天堂,也有魔鬼,各式各樣裝扮成觀音菩薩的魔鬼。你們要多幾個心眼兒。”
姬歌的臉色突然變的煞白,目光裏透出恐懼的神色,仿佛看到了鬼怪。她把頭靠在姬慧的肩頭上,雙臂緊緊抱住她的腰部,像個受驚的孩子喃喃地說:“姐,我們下車怎麽辦?我心裏感到很慌。”
平時,姬歌總是沒心沒肺,樂哈哈的,好像對一切都滿不在乎,可是一遇到困難就沒了主意,慌張起來,不知道怎麽辦好。每當這時候,她總是來找姐姐,要她出主意,要她幫助。通常姬歌感到很自信,以比姐姐長得漂亮而自豪,但有時也感到有些自卑,覺得在許多方麵不如姐姐,特別是遇事不如姐姐冷靜,待人處事不如姐姐心眼多。因此,她平時雖然不太聽姐姐的話,但遇事卻離不開她。
“慌什麽?我們會有辦法的。”姬慧像往常那樣回答妹妹,語氣裏充滿了信心,聽起來好像對下一步如何辦胸有成竹。其實她心中一點數也沒有,突然感到一陣難以控製的心慌亂,心跳隨即加快,像敲鼓似的在胸膛裏咚咚的直響。她覺得好像在做夢,領著妹妹走進了茫茫的冰海,腳下的冰層在嘎嚓嘎嚓的作響,隨時可能陷下去,掉進冰窟裏。然而,她這種感覺隻是一瞬間,很快地鎮靜下來,突然記起不知道在什麽書上讀過的一句話:隻有那些有勇氣麵對現實的人才有美好的前途。她在心裏警告自己,不能慌亂,不能膽怯,要冷靜,要有勇氣。她想鼓勵妹妹,但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鼓舞的話。她想了一會兒,裝出興奮的樣子,說:“我們先去看看天安門,照張相片,給爸媽寄回去,讓他們高興高興。”
看看天安門是每個國人的夙願。
天安門在每個國人的心目中是無比神聖的,甚至超於基督教徒對耶路撒冷的虔誠。外地人不論什麽原因來到北京,必須要去看看神聖的天安門,在寬闊的天安門廣場上走走,在金碧輝煌雄偉的天門前照相留影。人人都會這樣做,而且把這種留影看成一種終身的自豪。
一個生活在邊遠國土上的百歲老人,生前沒機會看到天安門,在彌留之際說出了終身的心願,讓兒孫帶著他的骨灰盒到天安前走走,照一張相片。
一聽姐姐說先去天安門照相,姬歌的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仿佛在沙漠裏旅行口渴難忍的旅客突然看見泉水一樣,情緒頓時興奮起來。
8月初的北京正值酷熱時節,北京車站站台上盡管有巨大的遮陽棚阻擋著驕陽的暴曬,但熱流夾帶著各種怪異的氣味兒,肆無忌憚的湧動著。
寬大的地下通道入口,像一張巨大的怪物嘴巴,不斷地吞咽著旅客。
姬氏姊妹下了火車,被人流擁著,夾著,帶著,從悶熱的站台上走進了通道入口,麵前出現了另一番景象:通道寬闊,涼爽宜人,清潔明亮,光線柔和,如同童話裏的地下宮殿。
不少旅客故意放慢了腳步,享受涼爽,邊走邊看,讚歎不已。
一個中年男子肩上扛著一個黑色大皮箱,左盼右顧,四下張望,心腳下一滑,跌了個屁股蹲兒。緊跟在他後麵的一個年輕女子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絆了個倒栽蔥,手裏的提兜掉在了地上。
姬慧一手提著行李包,一手緊緊抓住姬歌的手臂,在一旁走著,發現那女子倒下,趕緊鬆開姬歌的手,丟下行李包,上去扶起她,然後幫她撿起了提兜。
“沒摔著吧?”姬慧關切地問道。
“不要緊的。謝謝。”年輕女子紅著臉說。她感到非常尷尬,心裏十分惱火,怒氣衝衝地站起來,想對絆倒她的那個人發一頓脾氣,然而那人已在人流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姊妹倆和年輕女子默默地並肩走著,不一會兒就來到出站口。她們拿出車票在查票員麵前晃了晃,走出出站口,來到了站前廣場。
站前廣場人潮湧動,人聲鼎沸,熱流滾滾。
姊妹倆隨著年輕女子穿過擁擠的人群,好不容易來到一個人少的地方。
“擠死人了!”年輕女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抱怨道。她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姬慧和姬歌,瞅了一眼她們的行李包,就轉身離去。可是,她沒走幾步又折回來,來到她們跟前。
姊妹倆站在那兒,望著她發愣。
這是一個俊美的少婦,看上去最多25歲,容貌姣好秀媚,鵝蛋形臉龐,撲閃爍著一雙細長的眼睛,單眼皮,長睫毛,一頭烏黑發亮的披肩發像黑色瀑布,垂至腰間,顯得十分清純。她身穿一條連衣裙,藍底兒白花,非常合身,充分襯托出她的胸部,身腰,臀部的輪廓,現出優美柔和而活潑的曲線
“嘿,我忘了對你們說再見了。對不起。”年輕女子抱歉地說。她打量了她們一番,接著問道:“你們倆是從外地來的吧?”
“是的。”姬慧爽快地答道。
“是做生意還是打工?”
“我們想找些活幹。”
“你們想幹什麽?”
“什麽都行,隻要能賺些錢就行。”
“你們什麽文化程度?”
“初中畢業還差半年。”
“願意不願意當保姆,也就是看孩子?”
“願意,願意。”
“你們會做飯嗎?”
“家常便飯還行。”
“那好。我有個兒子,快3歲了,正想找個保姆。”
“那太好了!謝謝姐姐。”
姊妹倆心裏一陣高興,臉頰飛起了緋紅,眼裏閃著興奮的光彩,微笑著對望了一眼,好像是說:“我們的運氣真不錯!”
“不過,今天不能說定。這事我得和家人商量一下。你們在哪兒落腳?我在哪兒能找到你們呢?”
姊妹倆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姬歌實事求是地說:“我們不知道。”
姬慧立即意識到妹妹的話說得不妥,紅著臉解釋道:“我們的意思是,在北京沒有親戚朋友,不能確定……”
年輕女子很清楚,現在每天有無數外地的農民湧進北京打工。他們白天到處遊串尋找工作,夜晚露宿在街頭、路旁和車站,直到找到活幹為止。她笑了笑打斷姬慧的話,說:“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吧,後天上午10點至12點之間,你們在出站口等我。如果我不來的話,你們就別等了。”
“好的。”
“告訴我你們名字叫什麽?從哪兒來的?以便到時我呼你們。”
“我們是四川的。我叫姬慧,她是我的妹妹,叫姬歌。”姬慧介紹道。
年輕女子從手提兜裏拿出一張硬紙片和鋼筆,記了下來,又認真地核實了一遍,接著謹慎地說:“我能看看你們的身份證嗎?”
“好的。”姬慧從書包取出兩個身份證,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給她。
年輕女子翻過來調過去,反複看了她們的身份證,然後還給了她們。末了,她用信任的目光,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姊妹倆,說:“好吧,再見。記住後天上午10點至12點,出站口。”說完,她便轉身離去。
姊妹倆同時長長地了籲了就口氣,望著年輕女子的身影消失在擁擠著的人群中。
她們久久呆立在那兒,耳際縈繞著:“記住後天上午10點至12點,出站口。”
第三章
姬慧和姬歌的運氣真不錯,腳掌剛剛踏上北京的地皮兒,就有人主動地提出給她們工作。
她們非常興奮,臉漲得通紅,忘記了旅途的疲勞,覺得周圍一切都向她們微笑。
她們用敬畏、驚異的目光望著北京車站大樓。
北京車站大樓是20世紀50年代北京的十大建築物之一,雄偉壯麗,優雅飄逸,是中國古代建築風格、現代建築風格和西方建築風格的和諧結合。那巨大的方形拱頂,看不見立柱支撐,驚心動魄地懸在空中;樓頂上兩座巨大的塔鍾,排列對稱,姿態優美,報時音樂悠揚,響徹北京上空,讓你聽了精神振奮。
當時,北京車站四周不像現在這樣,高樓林立,氣勢雄偉,像一群熱血沸騰的年輕人一樣朝氣勃勃。那時,一走出出站口,映入你眼簾的是,青磚平房或紅磚小樓,恰似大小不等的火柴盒排列在那兒,毫無生氣,像一群年邁的老人聚集一起,透著暮氣沉沉的氣氛。因此,北京車站大樓自然成了青春煥發的偉丈夫,鶴立雞群了。
北京車站大樓就建築藝術而言,如今雖然年過半百,但風采仍舊,青春煥發,內涵深博,周圍那些刺破青天的大樓望塵莫及,正如一位智慧老人的淵博學問,輕薄的年輕人是無與倫比的。
北京車站站前寬闊的廣場上聚滿了人,擠得水泄不通,像個巨大的沙丁魚罐頭;頭頂上是茫茫的灰藍色天空,一片雲彩也看不見;炙熱的驕陽像個大火球,似乎一動不動地懸掛在當空,好像要永遠賴在那兒不肯走開;清風熱得仿佛躲藏起來,整個廣場像個碩大的蒸籠,悶熱難忍;人們呼吸困難,大汗淋漓,昏昏欲睡,怨聲載道;不論什麽地方,隻要有一片陰涼都擠滿了人,有的半蹲著,有的盤腿坐著,有的卷曲著身子側躺著,有的伸著兩腿仰臥著,有的兩腿支成拱形,依牆半躺半坐著,橫七豎八,姿勢不雅,不堪入目。許多人身旁放著一次性化肥袋兒或塑料袋兒打包的行李,有的身旁還有鋸子、刨子、锛子、錘子等工具。一看就知道這是外省湧進京城打工的農民。
姬慧和姬歌好不容易擠過人群,走進了候車大廳。
她們一進候車大廳,仿佛被魔法定住了似的,身子半天沒有動彈,恍惚好像走進了童話中的宮殿。
候車大廳天藍色的頂棚,讓你產生無限的遐想,仿佛神秘的穹隆中有一群天使在展翅飛翔;頂棚上綴著數不清的熒光華燈,星星點點,閃閃爍爍,宛如晴朗夜空璀璨的星鬥;大廳中央左右兩邊各裝一排巨大的扶手電梯,每排分上下兩部,形狀相同,排列對稱;電梯上總是站滿人,構成四條永不消失的人流,從二樓流到一樓,又從一樓流到二樓,晝夜不停。平滑的青灰色大理石地板,盡管時刻有無數隻腳在踩踏,但光潔如玉,像一麵巨大的鏡子,人走在上麵,身影清晰可見。
姊妹倆望著麵前的一切,感到有些昏暈,切身體味到劉姥姥走進“大觀園”的那種驚愕和不安的感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姬歌說:“姐,我餓了,也想喝水。”
姬慧的神魂被姬歌的話招了回來,她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被大廳的氣魄深深吸引了,靈魂受到了震撼,飛出了軀體,在大廳四處飄遊。
她們問了不少人,才找到飲水處,打了兩缸子開水;好不容易找到一塊空地兒,坐下來開始用餐。
她們吃的還是媽媽烙的玉米麵和白麵二合麵大餅。姬慧打開兜子數了數還有5塊大餅,心裏盤算了一下,省著點吃,還夠吃兩天,也許能吃到那個年輕女子出現。如果這樣,那就太好了。
姬慧從中拿出一塊大餅,掰成兩半,遞給妹妹一大半,自己留了一小半。 她就是這樣,在吃穿上總是讓著妹妹,而幹活時自己揀重的髒的做。平時如有好吃的東西,那怕是一個蘋果,一塊糖,姬慧總是把一多半給了妹妹,自己留一小半。這樣久而久之,養成了一種習慣,姬歌也覺得很自然。
“不知道爸爸媽媽這會兒在做什麽呢?” 姬歌觸景生情,看到了大餅,想起了父母。她把大餅放在嘴邊,停下來問道。她抬起頭看了看姐姐,然後把目光移開,若有所思地望著麵前,好像這樣做,目光就能穿透大廳的牆壁,越過萬水千山,看到爸爸媽媽。
“——不知道。”姬慧把正送到嘴邊的餅子拿開,不假思索地說,語氣裏透出幾分淒婉。她思索了片刻,接著說:“我想爸媽也在想著我們。他們的唯一希望就是,我們在外麵能盡快找到工作,安安全全的生活。”
姬歌收回沉思的目光,點了點頭。
姊妹倆麵對麵默默地坐著,慢慢地嚼著幹硬的餅子,體味著媽媽留在大餅上的體溫、指痕和愛心。
她們的心魂飛到了家鄉:三間舊房背依溪水,麵朝山坡;牆皮不少處脫落,露出了土胚,花花搭搭,像春天正在換毛的駱駝皮毛;屋頂上有不少破裂的磚瓦,裂縫裏一簇一簇長著狗尾草,隨風寂寞地搖曳;石頭砌成的院牆,石塊大小不等,犬牙交錯,牆麵凸凹不平,倒也非常結實;院門朝南開著,門板烏黑破舊。
她們輕輕地推開院門,那條名叫大花的狗向她們跑來,後腿直立起來,把前腿搭到她們身上,搖著毛茸茸的尾巴,發出歡快的嗚嗚叫聲,向她們表示歡迎。
堂屋也是廚房,牆壁汙漬斑斑,正麵靠牆擺放著一溜粗細不一高低不等的黑色瓷缸;左邊靠近門口是鍋台,牆上掛著一排烏黑破舊的炊具:平鍋、漏勺、鏟子、筷桶等應有盡有。右邊靠牆擺著一張舊飯桌兒,桌麵烏黑,桌腿鬆動,輕輕一動就不住地搖晃。這時,媽媽戴著綴滿補丁的藍色圍裙,不停地在鍋台旁忙碌;鍋裏冒出一團團白氣,屋裏飄著飯菜的清香。
爸爸坐在桌旁,麵容憔悴,滿臉愁雲……
“二位姐姐,我們幾個從昨天中午到現在一口東西也沒吃……”
姊妹倆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大跳。
她們定了定神兒,抬起頭看去,隻見麵前站著三個半大男孩。他們看上去約摸十三四歲,個頭一個比個矮小,每個人都光著腳板,身上穿著肮髒的短褲和背心,蓬頭垢麵,滿臉倦容,一看就知道是流浪兒童。
姊妹倆交換了一下眼神,問道:“你們是幹什麽的?”
個頭最高的孩子約摸
她們倆沒有回答他的問活,接著又問道:“你們是哪兒的?”
“甘肅的。”三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回答。
“出來多長時間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蹲下身,扳著手指算了一會兒,說:“哪個日子記不清了。6月底出來的。在北京呆了1個多月了。”
“呆著幹什麽?”
“到處找工作,一直沒有找到。”
“那你們打算怎麽辦?”
“再找不到活幹,就得回家。可是怎麽回呢?一分錢也沒有。”
“你們上過學嗎?”
“我上了3年”個子最高的孩子說。
“我上過1年。”個頭較低的孩子說。他圓圓的臉盤上,長著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寬前額,看上去活像一件陶瓷工藝品
“我也上過1年。”個頭最低的孩子趕緊說。他身高最多
三個孩子臉上的神態和眸子裏的光芒,給你的印象不是天真活潑充滿幻想的少年,而是飽經風霜,走到窮途末路的流浪漢。他們蹲在那兒,愁眉苦臉,無奈地歎息著,用雙手抱著頭,仿佛要把頭從肩膀上拔下來,讓自己永遠感覺不到饑餓的痛苦。
這個多災多難古老的國家正處在變革的初期,還有無數農民缺吃少穿,在饑寒交迫中掙紮活著;成千上萬的兒童被窮困剝奪了上學的權利,過早地混跡於紅塵,背負著沉重的生活負擔在成長,宛如堅硬巨大的土塊下的幼苗。貧困奪走了他們童年的歡樂,他們童年的美夢被可怕的噩夢代替,他們天真爛漫的童年生活變成了苦役。
姊妹倆隻顧和他們說話,似乎忘了他們的懇求。
三個孩子眼巴巴地盯著她們手裏的大餅,不住地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著幹裂的嘴唇,咽著口水。
“二位姐姐,能不能給口吃的?我們……餓得……不行了啦……”最矮的孩子吞吞吐吐地懇求道。
她們這才想起自己手裏的大餅。
麵前的三個衣衫襤褸饑餓的孩子,使她們想起在家鄉到處可以看到的窮孩子,她們很自然地對他們產生了同情和憐憫。姬慧毫不猶豫地從兜裏拿出三張大餅,分給他們每人一張。
三個孩子向她們深深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一邊急忙往嘴裏送大餅,一邊轉身離去。
然而,他們的可憐形象和狼狽樣子,使姬慧和姬歌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如果那個年輕女子不出現,她們也許和這幾個男孩一樣,就得到處流浪。想到這裏,她們對自己的前景十分擔憂,臉上露出了沮喪的神色,感到腸胃脹得滿滿的,一點食欲沒有了。
姊妹倆手裏拿著大餅,默默地麵對麵坐著; 姬歌的目光裏透出了恐懼的神色。
“姐,你說那個女的能來找我們嗎?”
“我想能。”
“如果她不來呢?”
“不要擔心,她會來的。先吃點東西。現在什麽也別想。”姬慧說話的語氣很平靜,但心慌意亂。她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嘴裏慢騰騰地嚼著幹硬的大餅,覺得一點滋味兒也沒有。
姬歌掰了一小塊餅放在嘴裏,心不在焉地咀嚼著。
晚上12點多,姊妹倆在候車大廳內牆根兒找了個空地兒,打開行李,鋪在地上,枕著各自的書包,躺下休息。
姬歌很快進入了夢鄉。
姬慧卻在想著心思:“萬一那個年輕女子不來,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如果她來,她也隻能要一個人,那麽剩下的一人怎辦?暫住在那兒?……”一係列怎麽辦把她攪得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不知什麽時候,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仿佛是一個春天的下午,藍藍的天空,飄著幾朵白雲;地上到處是爛漫的鮮花,紅的,粉的,黃的,白的,紫的,藍的,開得嫋娜多姿,姹紫嫣紅。她牽著姬歌的手,一會兒在山坡上漫步,一會兒在花叢中奔跑。突然麵前出現了一道懸崖,姬歌掙脫開她的手,繼續往前跑去,隨即跌倒,從懸崖滾了下去……
姬慧大聲呼喊:“救人呀!救人哪!……”
她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趕忙坐起來,看見姬歌靜靜地睡在她身邊,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姬歌也在做夢,因為她的眼皮兒在不住地動彈;她一定在做一個美夢,因為她嘴角掛著微笑,
過了一會兒,姬慧輕輕地推了推姬歌,低能聲問道:“你去不去衛生間?”
姬歌用手背揉了揉睡意朦朧的眼睛,說:“我不去。”
“你看著東西。”姬慧把書包遞給妹妹,又強調了一句,“好好看著。”
“好的,”姬歌接過書包,放在麵前。
姬慧剛離開,睡魔立即又把姬歌拉回了夢鄉。
離她們不遠的牆角處,一個男子一直在偷偷地瞅著她們。這人看上去足有40歲,白色短褲,淺灰色短袖T恤衫,一張猴臉上眨巴著兩隻豆豆眼,顯得十分狡黠。他目送姬慧走進衛生間,突然站起來,四下張望了一下,躡手躡腳地來繞到姬歌跟前,彎下腰抓起書包,貓著腰就要溜走。
旁邊一位農民模樣的旅客大聲喝令道:“放下!”
小偷聞聲拔腿就跑,不料被地上躺著的旅客絆倒,摔了個狗吃屎,手裏的書包甩出老遠。一個蓬頭垢麵的半大男孩從地上爬起來,迅速撲過去撿起了書包。
這時姬慧正從衛生間回來,看見了這一幕,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一時不知怎麽辦,怔怔地站著。
小偷爬起來倉皇逃跑,瞬間消失在人群中。
那男孩看見姬慧,迎上去將書包遞了給她。
姬慧立即認出,這個男孩是向她們要大餅的三個孩子中最高的那個,感激地說:“謝謝你。”
那男孩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搔了搔頭皮,又坐回了原處。
原來,那男孩和他的兩個夥伴吃完她們給的大餅,肚子好受多了,找了個空地兒,偎依在一起,背靠牆根開始打起了盹。那個農民模樣的旅客向小偷大聲喝令,把他們從睡夢中驚醒。當小偷從他們身邊跑過時,高個子男孩突然伸出一隻腿絆倒了他。
姬慧回到了休息的地方,看見姬歌安穩地熟睡著,鮮紅的嘴唇微微地張著,嘴角仍然掛著天真的微笑。
她沒有喚醒妹妹,事後也沒有責備過她。她把書包的拉鎖拉好,將背帶纏在胳膊上,然後枕著它重新躺下繼續休息。
人們的性情不同,為人處事的態度和方式也不同。遇到不順心的事兒或倒黴的事兒,有的人大驚小怪,怨天尤人。有的人則沉著冷靜,忍辱負重。姬慧屬於後一類。她天性謹慎又有責任心,無論做什麽,都在事前仔細考慮一番,萬一出了問題,自己承擔,從不推卸責任;對別人的缺點過失,她很能包容,從不苛刻責備。。
姊妹倆呆在北京車站,心急如焚地等待著那個年輕女子出現。她們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好像時間老人故意和她們作對似的。
她們好不容易盼到了第三天。
車站大樓頂上的報時鍾奏出優美的音樂,敲完了第9下,姊妹倆就來到了出站口附近等著,整整提前了一個小時。
可是天不作美。雲層越積越厚,天空突然出現了一道閃電,像一條金色巨蛇,劃破了雲層,隨即炸開一個響雷,驚心動魄,接著大雨傾盆。霎時間,站前廣場上變成了一片汪洋。
旅客頓時亂作一團,呼爹罵娘,抱頭四下逃竄,尋找避雨的地方。
不少人被淋成了落湯雞。
姬慧和姬歌好不容易擠到廊簷下,雖然免遭大雨澆淋之苦,但被擠破了行李包。
她們望著麵前灰色厚重的雨簾,心情非常沮喪,急得幾乎要哭出聲來。
大雨不停地下,直到報時鍾敲了12下,才漸漸停下來。
雨還沒有完全停,姊妹倆就到出站口附近等著,直到報時鍾敲了13下,也沒看見那位年輕女子的影子。
她們完全失望了,隱隱約約有一種受騙的感覺。
她們沒精打采地走進候車大廳,找了一塊空地兒,沮喪地坐了下來,對周圍的一切失去了興趣。
姬歌拿出剩下的最後一塊大餅,放到鼻尖上聞了聞,說:“姐,餅子餿了。”
“餿了,就別吃了。壞了肚子就麻煩了。” 姬慧淡淡地說。
“我餓了。”
這時,姬慧才想起,從早上到現在,一口東西也沒吃。於是她說:“我也有些餓。過一會兒,我們去買點吃的。”
姬慧的話音剛落,車站廣播突然響起:“四川來的姬慧姬歌,請你們馬上到出站口,有人找。”
姐妹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覺得廣播裏呼叫的“姬慧姬歌”是那麽不真實,仿佛在做夢。
“是叫我們嗎?”姊妹倆同時驚愕地說。
當第三次廣播時,她們才確信,的確呼叫她們的名字。她們心中的希望火焰立即燃起來,趕緊站起來向外跑,幾乎忘了拿自己的行李包。
是的,是那個年輕女子。她上身是天藍色低領半袖衫,胸前的兩條飄帶上係著蝴蝶結;下身是月白色七分褲;腳蹬紅色皮涼鞋,金黃色的鞋扣閃閃發光。她看上去青春靚麗,朝氣蓬勃,像一朵綻開的牡丹花。她身旁站著一個約摸40歲的男人,中等個頭,有些發福。一個月前,他還是一名副科長,不久前被提升為正科長,正處在平步青雲之際。他舉止斯文,沉默寡言;一本正經的麵孔上,寫著那些自以為是的芝麻官員們特有的那種矜持和冷漠的表情。
“雨下得真大,不然的話,我們早到了。我們一直呆在地鐵站裏。”年輕女子解釋道,語氣裏透出幾分遺憾和抱歉。
接著,她介紹道:“我叫劉梅。這是我的先生。”她說完,恐怕她倆不懂,馬上補充道:“就是我的老公。他姓孟,名叫祿興。”
姊妹倆禮貌地點點頭。
孟祿興先是嘴裏含含糊糊地打著哈哈。姊妹倆隻看見他的兩片嘴唇在微微動彈,沒聽見說什麽,同時發現他目光冷冷地打量著她們,火熱的心一下涼了大半截,心想:“他可能對我們不滿意。”她們突然覺得全身發冷,四肢微顫,好像有人把一桶冷水澆到了她們頭上,又像在大白天突然看見了妖怪。然而,她們的這種感覺隻是一瞬間。接著,她們看見了他嘴角慢慢露出一絲笑容,心中的疑慮隨即消失。
過了片刻,孟祿興的小眼睛裏突然放出了光彩,在她們身上盤旋,最後把雙臂抱在胸前,偏起腦袋凝視著姬歌,仿佛行家欣賞一件價值連城的稀奇珍寶。
姬歌感到不好意思,臉騰地一下變得通紅,趕忙低下了頭。
劉梅和孟祿興交換了一下眼神。用商量的語氣說:“我們隻要一個人。考慮到你們從外地來的,又是姊妹,我們的意見是,你們倆先住在我們家,如果你們幹得好,我們留用一人,設法幫你們再找一份工作。在這期間,我們隻管吃住。工薪嘛,到時候再說。你們看這樣行不行?”
姊妹倆像中學生回答老師的問題,齊聲說道:“同意姐姐的意見,謝謝你們。”她們心裏樂不可支,為暫時有了安生之地而暗自高興。
第四章
此前,劉梅為兒子雇用過三次保姆。第一次是河南人,40多歲,老實厚道,護理孩子盡心竭力,善於料理家務,可是有個睡覺打呼嚕的毛病。一到晚上,她頭一接觸枕頭,便立即鼾聲大作,響如悶雷,震得劉梅和老公心煩意亂,無法入睡。因此,不到一周他們就辭掉了她。第二次也是河南人,50歲出頭,護理孩子內行,做家務也勤快,可是手不太穩,有好幾次把劉梅掉在床上或地上的一些零錢,悄悄地撿起來,裝進自己的衣兜裏。劉梅發現了她的毛病,很快解雇了她。第三次是江蘇人,名叫馮小妹,剛滿18歲,具有蘇杭美女的那種麗質,清秀文雅,甜美溫柔,心靈手巧。她教孩子認字,唱歌,跳舞。孩子很開心。無疑,她是個合格的保姆。可是不久,劉梅發現老公一看到小保姆,就眼珠子不轉,麵部僵硬,手指顫抖,仿佛靈魂逃出了軀殼,變成了一具僵屍。 她憑女人特有的直覺,知道老公開始在小保姆身上打主意。於是,她當機立斷,炒了保姆的魷魚,徹底斷了老公的淫念。
辭退第三個保姆時,兩口子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孟祿興心裏明白,老婆解雇這個讓他心醉神迷的小保姆,是衝著他來的,向他示威,給他難堪,斷他淫念。他第一次感到,劉梅這個女人的嫉妒心的強烈和心術的厲害。起先,他語氣平靜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分辯道:“她教孩子寫字畫畫唱歌。孩子很喜歡她。我們沒理由辭退她。”
劉梅笑著說:“辭退本身就是理由。”
“她幹的好好的,你解雇她,是對她的傷害。”
“辭掉她是愛護她。說的具體一些,那就是她長得美了些。我們家不能用美女保姆。”
“強盜邏輯!”
“就算是強盜邏輯吧,權且用它來扼製色狼。
“你這是什麽意思?”
“這還用我挑明嗎?”
劉梅的話像一根粗暴無情的手指,一下戳穿了孟祿興那層掩蓋著淫念的薄薄的包裝紙。
孟祿興老羞成怒,氣得渾身發抖,血液好像一下子都流回了心髒,臉色由紫紅色變成了青白色,破口大罵:“你,你是個王八蛋。”說完,他轉身推開門衝到屋外,隨手狠狠地把門關上。門扇撞擊門框發出驚人的聲響,震得四周的塵埃拚命飛舞,好像突然發生了7級地震。
劉梅反而樂得哈哈大笑,她非常得意,暗自為自己的果斷而慶幸。
在劉梅看來,事不過三,過了三,就是四。這四與死是同音字,是個不吉利的數字。因此,她辭掉了小保姆,快半年了再沒有請保姆。最初,他們想把孩子放在幼兒園,可是從家到最近的幼兒園騎自行車也得走半個多小時,早送晚接很不方便。因此,隻好把孟祿興的媽媽從河南接來看孩子。可是,這位沒有多少文化的奶奶和許許多多的中國老人一樣,對自己的寶貝小孫子一味地溺愛嬌慣,要啥給啥,怎麽淘氣,都讚不絕口。有一次,孩子揪住小貓的尾巴,提起悠來蕩去,小貓喵喵的慘叫。劉梅伸出手在兒子屁股上打了幾下,告訴他,要愛護小貓。可是這位奶奶就忍受不了,動了肝火,嚷嚷道:“一隻小貓,揪一下尾巴,又怎麽啦?它比人還金貴嗎?”
劉梅擔心,這樣會把孩子寵壞。因此,婆媳之間一時把關係搞得很緊張。老人一氣之下回了河南。劉梅隻好再請保姆。
請個稱心如的保姆絕不是件容易的事。當時,人才市場剛剛起步。不少雇主在車站或街上尋人雇用,因此,請到的保姆手續很不健全,免不了出問題。經常發生保姆拐走孩子的事件;到處流傳著男雇主和小保姆之間的緋聞。
吸取前三次的經驗和教訓,劉梅這次請保姆非常慎重。在遇到姬慧和姬歌之前,曾有人為她介紹了10多個保姆,她看了都不滿意,不是嫌老,就是嫌美,再不就是嫌長相難看或文化水平太低。
不少人相信緣分,他們認為,人與人的遇合是命中注定的緣分。劉梅和姬氏姊妹萍水相逢,真是天造地設的緣分。憑直覺,她斷定姬慧是個誠實善良、有同情心、有眼色的姑娘。她嘴上說,經過一段時間的試用,從姊妹倆中選用一個,可是心中一開始就有了譜,即使護理孩子姬慧比姬歌差,也要用姬慧。這不是她和姬歌沒緣分,看不上她,也不是姬歌人品不如姬慧,而是因為姬歌長得太美,簡直像個成熟的桃子。她知道她老公的德行,見了美女眼睛就發直,肌肉就顫抖,熱血就沸騰,想入非非。
劉梅對待老公的德行,也許有些過分,有些不公正,有些神經質。不過作為妻子,她時時提防著點丈夫,防止他有外心,防止他外遇,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如今,人們比任何時候都熱衷於外遇,特別是男人。
古今中外,沒有不愛美女的男人,正如沒有不愛美男子的女人一樣。除了同性戀外,異性相吸,男女傾慕,是人之常情。這興許因為當初上蒼造人時,一時疏忽在捏女人的泥裏摻進了吸鐵粉末,而在捏男人的泥中和進了鐵礦粉 末,或者相反。這樣質地的男女,不互相吸引才怪呢。這種理由雖然無從考證,但成千上萬的人,尤其是花心的男女對它堅信不疑,勝過宗教徒對其所信仰的宗教的虔誠。孟祿興也不例外,他雖然官做得還不太大,但畢竟是官場上的人,也可以說是圈兒裏的人,對自己同僚們的私生活,了如指掌,某某是某某的情人,某某有幾個情人,倒背如流。 有一次,孟祿興和同事在一起壘長城(打麻將),有個同事笑著說:“據可靠的信息,我們單位5個男士中有14個有情人。”他說完,就扳著手指開始查點,數了好幾遍都對不上數,總是缺少一個。後來,孟祿興突然發現了秘密,於是笑著說:“你把自己忘了!”於是大家恍然大悟,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因此,劉梅對老公的擔心和提防不是沒有道理的。
其實,害怕老公尋花問柳的妻子,何止劉梅一人呢?
這年頭,人世空氣中二氧化碳的含量太高,濃度太大,好像欣欣向榮的麥田剛剛用大糞水澆灌過,清新的空氣裏充斥著臭氣。不少有權有勢又有錢的老公們,表麵上一副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的麵孔,肚子裏卻盡是花腸子。他們打野雞的大野雞,找情人的找情人,包二奶的包二奶,忙得不亦樂乎,精疲力竭。為人之妻的女人們,如今在男性社會,無疑處於弱勢。盡管她們拚命掙紮,與老公們搏鬥,但結果多數往往失敗,綠帽子接二連三地飛到她們頭上,扣得越來牢越牢,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把她們壓得實在喘不過起來。然而,也有不少強悍的妻子,尤其是富婆,采取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戰略來報複老公:你養你的野雞我喂我的鴨子;你有你的情人我找我的外遇;你包你的二奶,我玩我的師哥。這樣做就好比天平兩頭的小盤兒,一個裏放重物,另一個裏添砝碼,才能扯平,結果誰也不欠誰,誰也不虧誰,各有所得,用綠帽子甩掉綠帽子,好比x--x=0一樣,皆大歡喜。
姬慧和姬歌遇見劉梅純屬偶然性,但隱藏著必然性,這就是她們姊妹倆的善良和同情心。我們設想一下,假如劉梅那天在北京車站地下通道被絆倒,她們姊妹倆像在旁邊走路的那些人一樣,不去扶她,繼續走自己的路,或者劉梅壓根兒就沒有被絆倒,她們姊妹倆就不可能認識她,她也不可能雇傭她們。命運可能是另一種安排,她們很可能得先吃流浪之苦,未來的結局也可能是另一類。因此,對她們說,認識劉梅,至少眼下看來,是一大幸運。姊妹倆很珍惜這種幸運,從到了劉梅家那一刻起,觀顏察色,小心翼翼,惟命是聽,事事請教劉梅,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以取得她的歡心,得到她的認可。
劉梅的小寶寶名叫民子,是個很可愛的孩子。他上身是白色T恤衫,胸前是兩個小男孩正在踢足球的圖案;下身是藍色短褲,腳蹬粉紅色塑料涼鞋;圓圓的臉盤,微微翹起的鼻子,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透著聰穎的氣質,像個小天使活潑可愛。
民子不認生,一見姬慧和姬歌就眨巴著眼睛問:“你們倆是誰呀?”
劉梅趕緊向兒子介紹道:“她叫姬慧,她叫姬歌。她們倆是給你請來的阿姨。你叫她倆姐姐。”
民子不解地問:“以前每回都是一個阿姨,這回為什麽兩個。”
劉梅笑著說:“你這個人精,兩個還不好?”
民子眼裏閃著疑惑,看看姬慧,又瞅瞅姬歌,然後去拉住她們的手,說:“馮阿姨會唱歌畫畫。你們會嗎?”
“會呀。”姬慧和姬歌說。
民子跑到自己的房間,拿出蠟筆和小畫本,說:“你們給我畫一個太陽好嗎?”
“好的。”姬慧說著,接過蠟筆畫了一個太陽。姬歌又在太陽旁邊加了幾朵雲彩,然後問道:“好看嗎?”
明子高興地拍著小手,叫道:“好看!和馮阿姨畫得一樣好看。”
過了一會兒,他說:“馮阿姨還會唱歌,唱得可好聽呢。你們教我唱歌好嗎?要好聽的歌。”
“好哇。”姬慧和姬歌說。
於是,她們倆唱了四川民歌《太陽出來喜洋洋》。
民子學得很快,他成天咿咿呀呀地唱:
太陽出來(羅兒)喜洋洋(歐)郎羅
挑起扁擔(嘟嘟扯光扯)上山崗(歐羅羅)
……
兩個小保姆像春天飛回來的兩隻小燕子,給這個家帶來了春光,帶來了生氣,帶來了喜慶和歡樂。
孩子很開心;劉梅和老公很滿意。
然而,鑒於以前的經驗,劉梅對兩個小保姆,還是很不放心,想辦法考驗她們的人品,然後再決定是否留用。
一天早上,劉梅在上班前,故意在臥室地上扔了3枚麵值5分的硬幣。下班回來發現,那3枚硬幣安然放在床頭櫃上,在窗玻璃透進的陽光映照下,閃閃爍爍。
然而,劉梅仍然不放心,心想:“這次也許是兩個小保姆故意做樣子給我們看。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她們是怎麽想的。”於是,她繼續考驗保姆的誠實。
又過了兩天,早上在離家上班時,她把麵值10元的一張票子和麵值2分的5枚硬幣扔在了廚房地上。中午她下班回來,正巧兩個小保姆和兒子都不在家。她走進在廚房,發現地上的錢不見了,趕忙到處察看,結果連錢的影子也沒看見。她開始分析,自言自語地大聲說:“這還像話?這還了得,……”
這時,孟祿興正好推們進來,對老婆的聲色感到莫名其妙,以為她在班上又遇到了不順心的事兒。
10年動亂,在各方麵留下的後遺症,徹底治愈得經過長期的努力。就拿人際關係來說吧,動亂中那種人與人之間的水火不容的派性,像幽靈似的在許許多多的單位、部門或公司遊蕩,把空氣攪得很緊張,人們的心情很不痛快,尤其是那些德才兼備的人們,常常被小人們的爭鬥弄得心灰意懶,精疲力竭,隻好無奈地離開,遠走高飛。
劉梅在報社工作,單位的氣氛不太和諧,常常下班回家,拿家人出氣。其實孟祿興也是這樣。所以他不以為然地說:“你又神經什麽?”
“你才神經呢?”劉梅狠狠地瞪了老公一眼,氣哼哼地說,然後撲通一聲麵朝天躺在了床上,好像一個立著的大麵袋子被人突然推倒似的。
“幹麽生這麽大的氣呢?單位的那些沒完沒了互相扯皮的事兒,不值得的動肝火,離得越遠越好。你應向聾啞人學學。”
“你瞎猜什麽?與單位那些事兒無關。保姆沒有一個可靠的,愁死人了。”劉梅忽地從床上坐起來,大聲說道。
“又怎麽啦?”
劉梅把兩次扔在地上錢的事兒和自己的猜測,一五一十地從頭至尾向老公敘說了一遍,然後大聲說:“我立即讓她們滾。”
“你這人疑神疑鬼,本來就不應當用這種鬼鬼祟祟的辦法考驗人家。你這樣做,不尊重人家的人格。”
“人家!人家!人格!人格!你又來這一套啦。我花錢雇保姆,不是雇小偷。”
“我也不是說,讓你雇小偷。我是說,你不要疑神疑鬼,更不能用這愚蠢的辦法考驗保姆。況且我們現在還不能斷定是人家把錢裝起來。”
“那你說,錢哪去啦?它們長出翅膀飛走了嗎?長出腿跑掉了嗎?不是她們裝起來,哪去啦?”
“你得先調查清楚,才能……”孟祿興看見兒子手裏攥著錢跑進來,就把後半句話吞到了肚子裏。
夫妻倆隻顧激烈地爭辯,沒有發現兩個保姆提著菜籃子和小寶寶推開門進來。無疑,他們爭辯的內容,兩個保姆聽明白了。
“媽媽,這是我們買菜剩下的錢。”兒子把錢放在媽媽手裏,“原來是兩個姐姐在廚房撿的。”
劉梅接過兒子遞上的錢,一看,是7元2角1分錢,其中有一張5元的,兩張一元的,一張2角的,還有一枚1分的硬幣。
她突然記起早晨離開家時,沒有給保姆留買菜錢。她頓時感到好像發高燒似的臉上火辣辣的,仿佛兒子遞給她的不是錢,而是一記狠狠的耳光,打得她昏頭暈腦,心魂飄蕩;又像是一麵神奇的鏡子,照出她的真實的麵貌,使她生平第一次看見自己渺小的靈魂。尷尬、羞愧、自責、後悔一起向她襲來。她的臉騰的一下紅到了脖頸,接著變白,又變黃;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小的汗珠。
孟祿興注意到了她臉上表情的變化,不屑地望了她一眼,一個嘴角抽動了幾下,臉上露出了譏笑的神色。
姊妹倆心裏很不是滋味,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奇恥大辱,仿佛被人誣告,蒙冤受屈,在光天化日之下,遊街示眾;她們感到好像空氣中突然缺了氧氣,呼吸困難,心裏憋悶,又像有人突然把一盆冷水潑到頭上,全身直打哆嗦。她們的忍受幾乎超過了極限,真想衝劉梅麵前,把事情說個一清二楚,然後挺起胸膛走出這個家門。然而,這種想法隻是在她們靈魂深處閃爍了一下,就像一塊火石被鐵錘輕輕地敲擊了一下,迸發出幾個火星,隨即便熄滅了,剩下的還是那塊沉默的無生命的石頭。此時此刻,她們比誰都明白,自己是保姆,是傭人,是伺候人的人,是寄人籬下的人。在這個家裏她們隻有看護孩子、打掃屋子、整理床鋪、洗衣做飯等幹活的任務,而和沒有別的權利一樣,沒有申辯誤解的權利。因此,無論什麽屈辱,什麽委屈,什麽不公正,她們為了生存,都得忍受,隻好裝聾子,做啞巴,當瞎子。這樣做人,倒會少些煩惱,自我解脫。在法律還很不健全的國度裏,一個保姆持這種態度是很必要的,就像一道靈驗的護身符。
保姆和其他各種雇工同時產生,具有悠遠的曆史,是人類生產力不斷發展,社會分工越來越細,人們占有財富多寡不均的必然結果。
《現代漢語詞典》給保姆下了個定義——“保姆是受雇為人照管兒童或為人從事家務勞動的婦女。”這個定義不太準確。實際上,現代社會保姆已成了一個職業,作保姆的不僅僅是女人,也有男人。它的業務外延也擴大了,不僅僅“為人照管兒童”,還看護老人和病人,或者伺候有權有錢的成年人。不論保姆是女是男,他們和雇主之間的關係總是雇傭關係。電視台曾經把保姆和雇主的關係作為一個熱門話題,進行了激烈地辯論,強調雇主應尊重保姆的人格,視保姆為家庭成員。這樣做似乎是必要的,組織者追求唯美主義,初衷無疑是美好的。
然而,實際上保姆和雇主之間的雇傭關係,永遠不回改變,永遠是一對矛盾;矛盾的雙方,保姆總是處於次要的地位,而且是柔弱的被動的服從的一方。如果你把天下的保姆召集起來,讓他們把遭受雇主的白眼寫成在紙上,恐怕能覆蓋住地球表麵;把他們委屈的眼淚搜集起來,也許能把地球淹沒。
天氣酷熱,外麵一絲風也沒有,窗外的那棵老槐樹,偌大的樹冠,在驕陽的蹂躪下,沒精打彩地耷拉著枝葉。
熱流從敞開著的一扇小窗戶拚命地湧進廚房,悶熱得像蒸籠。
姊妹倆忙著準備午飯。
姐姐一邊洗菜一邊流眼淚;妹妹一麵淘米一麵抽泣。淚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順著她們柔潤的臉頰往下淌,滴到了她們的手上,滾到了水裏。姐姐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妹妹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臉頰。她們默默地做各自的活計,想同樣的心事,忍受著同樣的委屈。
“姐,我想爸媽。”妹妹哽咽著說。
姐姐沒有應答,剛剛擦去的眼淚,又嘩嘩地從眼裏湧了出來,像雨點似的滴在手裏的菜上,瞬間溶入水裏。
每個孩子受了委屈,受了冷落,要找父母傾訴,從中得到安慰。我們知道,姬慧和姬歌這對同胞姊妹才16歲,還是未成年的孩子,還不是因為家窮,才過早地混入紅塵?她們和每個孩子一樣,受到了淩辱,感到委屈,自然會想起自己的父母。姬慧和妹妹的心情一樣,揪心撕肺地想念父母,想向他們傾訴心中的委屈。然而,這隻是一種願望,不會變成事實。眼下,父母在千裏之外,無論怎麽想念,也無濟於事。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她們姊妹倆相依為命,互相安慰。
姬慧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止住了眼淚,撩起白色圍裙,擦了擦臉,深呼吸了幾下,好像把憋在心中的一部分委屈和苦楚呼了出去,頓感心裏痛快多了,臉上露出了微笑,附在妹妹耳邊說:“身子正不怕影兒斜,我們清清白白的,還怕人家說三道四嗎?我們沒理由難受。今後我們要更加小心。我相信他們會正確對待我們。”
姬歌點了點頭。
這件事是在姬氏姊妹到了劉梅家第四天發生的。打那天起,劉梅對她們顯得熱情多了,大概是想彌補對她倆的錯怪。姊妹倆也覺察了劉梅態度的變化,並為此感到欣慰,同時更加小心,每次買菜都作詳細的記錄,等劉梅回來,立即向她報賬,把餘下的錢當麵交給她。
話又說回來,劉梅其實是個很不錯的人,她對人並不刁鑽刻薄,而是心熱腸子直, 口快言不拘,有啥說啥,隻是遇事不善於分析,有些主觀偏激。這也是那些心直口快的人的通病。
這天晚飯後,孟祿興像往常那樣,放下碗筷就到外麵享受夜生活去了;玩了一天的孩子吃著飯,小手握著羹匙就進了夢鄉
劉梅將孩子安頓在床上,打開了電視機。電視機裏正播送北京市一所中學的報道:時值一個春天的上午,校園裏花團錦簇,綠樹婆娑,陽光明媚。突然響起了振奮人心的下課鈴聲;身穿嶄新校服的學生從各個教室湧出,在校園了盡情說笑、嬉戲、唱歌、跳舞,像一群快樂的喜鵲。
姊妹倆坐在電視機前,呆呆凝視著頻幕,覺得電視裏的中學是天堂,那些學生個個是快樂的天使。他們多麽幸福!多麽令人羨慕啊!那是她們向往的生活,而且她們理應擁有這種幸福。然而,這種生活不屬於她們,這種幸福屬於那些天使,與她們無關,突然,她們覺得,自己被生活遺棄了,被歡樂背叛了,留下的隻有苦惱、委屈、疲勞和孤獨,一陣難以名狀的惆悵夾帶著自卑向她們襲來。她們仿佛走在茫茫的荒原上,麵前隻有淒風和苦雨。
劉梅望著姊妹倆陷入沉思的稚氣麵孔,心想:“她們還是孩子,她們的父母怎麽舍得讓她們到這舉目無親的大城市謀生?”
原因簡單的很,貧窮這個瘟神剝奪了無數兒童上學的權利,把他們過早地推進了人間。當時,中國有30%多適齡兒童,被拒在校門之外。
然而,生長在北京的劉梅,無法理解是窮困逼迫這兩個同胞姊妹離開親人外出謀生這個簡單的原因。於是,她不解地問:“你們為什麽不上學?父母舍得讓你們離開家嗎?”
話剛出口,她感到有些後悔,覺得問題提得很幼稚,於是立即糾正道:“我的意思是說,你們倆出來不容易呀!”
“我們父親有病,家裏生活很困難,我們倆隻好退學,出來掙些錢,幫幫家裏。”姬慧實事求是地說。
“你們倆很懂事兒,頗有責任心。”聽了姬慧的話,劉梅很有感觸。
“謝謝劉姐誇獎。沒辦法,是窮困逼迫的。”姊妹倆說。
劉梅想:“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停了片刻,劉梅接著說:“我是個直性子人,心裏有啥說啥,你們今後別見怪。”
“我們有哪些不對的地方,你就說我們好了。”姊妹倆誠摯地說。
“我和我老公的意見,姬慧留在我們家。我正在設法幫助姬歌找份工作。我們托了幾個朋友幫忙。”
“太感謝劉姐了。”
“你們不要急。估計下周差不多。哦,今天幾號了?”
“12號”姬歌說。
“14號是明子的生日。有幾個朋友要來。我們得準備一下。”劉梅說完,將給孩子過生日的打算說了一遍。末了,她說:“明子的幹爸要來,他長得很帥氣,也熱心,答應幫姬歌找個事兒。”
聽了劉梅的話,姊妹倆覺得希望和信心從心中慢慢升起,而惆悵、自卑、悲苦的情緒像吹煙被大風吹散似的,頓時消失殆盡,呈現出明媚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