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天,姬慧為遭車禍的人輸了那麽多血,本應該及時吃些營養的東西滋補滋補身子,可是因為擔心姬歌的安全,一天沒吃沒喝,因此她的臉看上去很憔悴,好像大病初愈。一連好幾天,她感到全身無力,精神恍惚。
她暫時在玫瑰娛樂廳和喬鈺住在一起,雖然老板娘心裏很不痛快,幾次想把她攆走,但由於她還夢想讓姬歌回去,隻好裝出寬容的姿態。
喬鈺把姬歌辭職的詳細經過告訴了姬慧,末了說道:“不少員工都知道了。”
“大夥怎麽看?”姬慧不動神色地問道。
“有的不做聲,怕老板娘知道,引起麻煩。有的對老板娘很氣憤,在背地裏大罵她不是人。大家都很敬佩姬歌,說她是個真正的中國人,拒絕金錢的誘惑,很有骨氣。”
姬慧聽了,沒有表示自己的看法,眼裏露出了嚴肅、自豪、愉悅、驚訝的複雜神色,慘白的嘴角掠過一絲微笑。她為姬歌驕傲,同時也為她那天晚上在路上的遭遇感到心有餘悸。
第二天,姬慧去醫院看望了刁帥,說了不少感激的話。因為在刁帥麵前談話不方便,姊妹倆沒有互相傾訴心聲。
她們在醫院大門口分手時,姬慧說:“喬鈺把你辭職的原因告訴我了。”
姬歌淡然一笑,說道:“那個地方肮髒,所以我立即離開了。你先和喬鈺住幾天,好好休息休息,再出去找工作。”
姬慧隻休息了兩天就出去尋找工作,一連好幾天早出晚歸,東奔西走,幾乎跑遍了整個東城區,但毫無結果。但她一點也不氣餒,因為她在北京生活工作了近3年,像一株從大山裏移植到北京的樹苗,汲取著北京大地的精氣和陽光雨露在成長,也為北京遮蔽烈日增添了綠蔭,成了北京的一部分,因此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合適的事兒做。她知道需要人的地方很多,隻是個時間問題,因此信心很足。她甚至為在找工作的同時,能順便逛逛大街而感到高興。
那個年代,北京一個晚上誕生成百上千家公司,找工作比現在容易的多,隻要你年輕力壯,或者有一技之長,或者有較高的學曆,很容易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因此,打工的人從全國各地潮水般地湧進北京。
在街上,你可以到處看見招聘小廣告。這類街頭小廣告是中國開放改革以來常見的一種廣告形式,是中國人在特定曆史條件下的創造,而在媒體廣告還未誕生或剛起步時,對發展商品經濟和人事改革起到了積極的宣傳和推動作用。因此,它盡管影響市容,直到今天還未杜絕,特別是小城鎮,地上、牆上、樹幹上、路燈柱上以及電線杆上到處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小廣告。上個世紀90年代,北京東城區街上像現在的四五環外,到處可以看見這類街頭廣告,廣告紙有白的,有紅的,有綠的,有黃的,,花花綠綠,一張挨一張,一層接一層,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五彩斑斕的光芒;有的沒有貼牢或被撕破,風一吹,飄飄忽忽,好像伸出手臂招引路人。當時,這類廣告很受外省進京打工人們的青睞,對於他們來說,無疑是尋找工作的指南。
姬慧在街上走走停停,仔細地查看招聘小廣告,尋找適合自己的工作。她發現招聘保姆的小廣告不少,但她不感興趣,因為近3年的保姆工作那種寄人籬下、看人眼色行事的經曆傷透了她的心。她決定除了萬般無奈,再也不當保姆了;也有一些發廊、足療之類的小廣告,她更不感興趣,因為她聽說,這類地方既黑暗又肮髒,是掃黃的主要目標;還有一些招聘會計、秘書、推銷員等的小廣告,要求有大中專文品,她當然很羨慕,隻是羨慕而已,不敢奢望,隻希望找個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頭天晚上,落了一陣喜雨,這是立夏以來第一場雨,大大緩解了幹旱,大地像口渴的人喝足了水,痛飲了甘露,仿佛喜滋滋地微笑。早晨,空氣格外清新,呼吸起來有說不出的痛快;天空像用清水洗過似的,出奇的尉藍,潔白的雲彩從容不迫地漂動著;東天邊有一些白雲鑲著金紅色邊飾,形狀像美麗的觀賞魚,在透明的天藍色魚缸裏靜靜地遊動;花草樹木生氣盎然,一株賽一株精神,在陽光的映照下,泛著金綠色的光芒;清風攜帶著花草的芳香,四處漫遊,令人為之心醉;蟬鳴泠泠,彼起此落,嫋嫋不絕,好像無數支樂隊在比賽。
姬慧從玫瑰娛樂廳出來,沿著人行道慢慢地向前走,一麵觀賞路邊的花草。她的心緒好極了,仿佛置身於天堂。她決定到西城區碰碰運氣,路過京鴻酒家時,發現門旁立著一塊小黑板,上麵寫著:本店急需一名女服務員,年齡18——25歲,包吃包住,薪水麵議。
她感到一陣興奮,覺得自己符合條件,決定進去看看。她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穩定了一下情緒,借著著門玻璃照了照自己,發現自己的模樣像個中學,身上的校服和以前一樣整潔合身,隻是變成了灰白色。進京快3年了姊妹倆很少買新衣裳,省下的錢幾乎都寄回了家。妹妹上班穿工作服,下班通常穿那身校服。姐姐那身校服和她更親熱,一年四季不下身。此刻,她看到自己的模樣清純得像一朵玉蘭花,感到一陣驚喜,自信從心底頓時升起。她用手理了理頭發,揪了揪上衣的下擺,調整了一下心緒,便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個男服務員正在收拾餐桌,見姬慧進來,麵帶殷勤的微笑,立即向她迎上來,抱歉地說道:“剛開門兒,你還得等等才有飯。”
這個男服務員約摸20歲出頭,中等個頭,相貌有棱有角,濃眉大眼,給你一種誠實憨厚的感覺。
姬慧覺得這個年輕人有點麵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一時想不起來,隱隱約約感到有幾分親切感。她大大方方地說道:“我不是來吃飯的,是來找工作的。”
“很好,我們這兒正需要一個女服務員。你坐下等一會兒,老板還沒有來呢。”
姬慧沒有說客氣話,在就近的一張餐桌旁坐下,望著他一絲不苟地擦抹餐桌。他神態專注,動作麻利,手裏那塊白色抹布不住地翻動,像隻跳動著的小白兔,把姬慧看得眼花繚亂。
“我叫李毅,木字下一個子字,毅力的毅。”他自我介紹道,一邊抹桌子,“在店裏打雜,端盤掃地擦桌椅,擇菜洗碗倒垃圾,啥都幹。”
姬慧覺得李毅說話挺幽默,像背順口溜似的,很逗人,差點笑出聲來。她忍住笑,大膽地問道:“你來這兒多長時間了?
“才快1年了。”
“你家在哪兒?”
“陝西。”李毅爽快地答道。
姬慧突然覺得,這樣像審問似的盤問人家,很不禮貌,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窘態。
於是,她說道:“我是四川的,來北京快3年了。”
“這麽說,你是老北京了!我想,你一定把北京轉遊遍了,到處留下了你的足跡。”李毅眼睛一亮,幽默地說道。
姬慧笑著說:“你猜錯了,除了天安門廣場和動物園,我哪兒也沒去過。”
“太遺憾了!要是我的話,利用休息時間跑遍京城,早把北京的名勝古跡看他個夠。”
“我不是不想看,我一直沒有休息時間。”姬慧的語氣裏透出了幾分遺憾。
“沒休時間?你一直在做啥工作?”李毅不解地問道。
“當保姆。”
“看孩子,做飯洗衣,打掃房間,勞累得很,難得有休息日。”李毅的語氣透出了憐憫。
李毅性格開朗,很健談,他告訴姬慧,去年初中畢業,父親也在北京打工,是搞建築的,他也幹過幾個月建築。
“你為啥不繼續搞建築?”
“一言難盡。我父親把我送回家,讓我讀高中,考上大學。我不想念書了,覺得自己不是念書的料子。”
“那麽說,你父親還不知道你跑出來,是嗎?”
“是的,我暫不告訴他。他要是知道,罵不死我才怪呢。”
他們正熱烈地交談,趙柏滿臉沮喪走了進來。
李毅低聲說:“趙老板來了。”
姬慧趕緊站起來,緊張得臉都漲紅了。
李毅立即停下手裏的活計,丟下姬慧向趙柏迎上去,說道:“老板,這個女孩是來應聘工作的。”
趙柏徑直走到姬慧麵前,停下來,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然後冷冷地問道:“你以前在飯館幹過嗎?”
“沒有。”姬慧簡單地說,她被老板看得有些發慌,嗓音微微顫抖。
“你幹過啥工作?”
“當過保姆。”
趙柏心想:“當過保姆的女孩做服務工作不成問題。她看上去很踏實,長相不錯,身體也挺健康。”他臉上的冷漠神情立即換上了免強的笑容。
他慢騰騰地從褲兜裏掏出紙煙和打夥機,點著煙吸了一口,隨即噴出了煙霧,然後用不容置喙的口氣說道:“每月300元,包吃住。試用一周。”
“行。”姬慧立即同意道。
“那你就今天來上班吧。”
沒等姬慧做出反映,趙柏轉向李毅,吩咐道:“你帶帶她。”說完,他踏上了通往二樓的樓梯。
姬慧很幸運,就這樣三言兩語地把工作說定了。她感到很寬慰,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仿佛完成了一件艱巨的任務。
李毅的嘴角掛著誠懇的微笑,望著姬慧說道:“你的運氣真好!我在北京轉遊了10來天才在這兒找到了一份工作”
姬慧不知怎麽回應他的話,隻是微笑著。由於興奮,她臉的臉上飛起了紅暈,眼裏閃爍著愉快的光芒,宛如一朵剛剛綻開的芍藥花。
李毅望著姬慧嬌美的臉龐,心髒加快了跳動,身上好像有微量電流通過,突然顫抖了一下,麵孔隨即漲得通紅。人在青春期麵對喜愛的異性,常常有這種體驗。李毅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這種體驗。因此,他感到有些羞澀,手裏很不自然地擺弄著抹布。
過了一會兒,他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姬慧。”
“什麽?”
“姬慧。”
“這名字聽起來很耳熟!”李毅仿佛自語道,他的神態立即陷入了深思,眨巴著眼,在茫茫的記憶裏搜索,尋找。他覺得,這個名字像一隻剛剛從麵前掠過的鳥兒,影子還在腦際飄忽,但怎麽也和實際建不起聯係。
如果你和她前世有緣的話,一見麵就仿佛似曾相識,甚至連名字好像也熟悉。
“你這就告訴我都做些啥活兒,怎麽做。”姬慧像和老朋友說話,語氣一點也不客氣。這讓她自己也感到驚訝。於是,她馬上補充道:“如果你忙的話,等過會兒再說。”
李毅心想:“這個姑娘樣子很樸實,說話直截了當,一定很能幹。”
他擺弄著手裏的抹布,說道:“很簡單,端盤子,做衛生。我們一般不管樓上,隻負責樓下,還有4個女孩,她們在後麵宿舍休息。”
他彎下腰認真地擦著桌子腿兒,接著說:“我們的工作時間是:早上7點半點到晚上10點。輪休時間老板統一安排。”
“今後請你多說著點我,我初來乍到,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熟悉工作和環境。”
“這沒問題,你放心。我們都是為老板幹活的人,大家互相關照是應該的。那幾個女孩也很好。”
“你知道不知道,讓我住在哪兒?”
“隻有一個女宿舍,所有的女員工都住在一起。屋子很大,有的是床位。上午你先把東西搬來。”
“那好,我現在就拿去東西。”
“遠不遠?我幫你去拿。”李毅直起腰來,把手裏的抹布輕輕地抖了抖。
“在玫瑰娛樂廳。東西不多,我自己能行。”
“離這兒沒有幾步路。這會兒我沒事兒幹了。”
“那就謝謝你了。”
姬慧心裏樂不可支,幾天來到處找工的疲勞、煩惱和不安一掃而光,暗暗地為自己的好運高興。
李毅提著行李包,姬慧肩頭挎著那個褪了色的紅色書包,手裏提著一個裝滿雜物的白色塑料袋,倆人一前一後從玫瑰娛樂廳走出。
姬慧發現,李毅的腳稍有點兒跛,走路有些搖擺,樣子有些像鴨子行走。沒走幾步,李毅放慢腳步,和姬慧並肩走在一起。他們穿過人行道,默默地向前走著,一時無話,誰也不看誰,看去好像毫不相幹的兩個路人,臉上都露出了幾分尷尬的神態。還是姬慧先開口說話,打破了沉默,她問道:“我們趙老板怎麽樣?”
“你指的什麽?”李毅反問道。
“他對員工如何?”
“他對人態度倒和氣,可是很扣,總借口拖欠員工一兩月工資。”
“我看他很冷漠。”
“以往不是這樣。自從他兒子出了事故,他的精神很不好,整天陰著臉子。這可以諒解。”
“他兒子怎麽啦?”
“十多天前出車禍了,就在那兒。”李毅說著,回過頭去用手指了指他們剛才經過的十字路口。
人世間的事兒巧合的時候實在不少,有時巧合得令人不可思議,人們隻能相信,是命運的安排,陰差陽錯的結果。姬慧萬萬沒有想到,趙老板正是她及時送到醫院並給輸血的那個遭遇車禍的男孩的父親。因此,她感到很驚訝,急切想知道,那個男孩的情況,於是關切地問道:“他的兒子現在怎麽樣?”
“幸好,當時有一個打工妹把他及時送到醫院……”
“我問你,他現在身體恢複的怎麽樣?”姬慧打斷他的話問道。
“大概還在住院。”李毅漫不經意地說。
“你看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姬慧話一出口,覺得自己說話的語氣和方式不合適,於是立即糾正道:“我的意思,想知道他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噢,聽說他的腦子震蕩了。”
“什麽?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說不上來。聽說腦子可能會溜下後遺症。叫做腦震——”
“腦震蕩!”
“是的,就這個名兒。”
姬慧心裏為那個遭車禍的男孩擔憂。
李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覺得連“腦震蕩”都說不上來,在女孩麵前挺丟了麵子,臉騰地紅到了耳根。如果不是肩上的行李遮著他的臉,姬慧可能會發現他滿臉窘態。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李毅說道:“不過,這也是報應,趙老板心眼不好。”
“你不是說他對人和氣嗎?”
“是的,他對員工很少耍脾氣,可是做生意心挺黑。”
“怎麽這樣說呢?”
“比如,他總是用低價買爛魚臭肉,加工後賣給食客。使用地溝油燒菜、炸東西。食客剩下的菜,他不讓倒掉,回回鍋,加加工,再買給食客。心黑得很。”李毅憤憤地說。
姬慧聽了感到很吃驚,半信半疑地問道:“真是像你說的這樣麽?”
“我哄你做啥?我聽廚子甄師傅說的,他也是陝西人。”李毅說話的語氣聽起來有幾分委屈,意思是說:我沒有說謊的習慣,你不相信就算了。
李毅的話震撼了姬慧的心靈,她突然覺的,仿佛陽光燦爛的世界一下子暗下來了。
過了老半天,姬慧說:“即使趙老板這樣心黑,與他的兒子有什麽相幹?” 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反駁李毅。
“你說得對,老子的罪孽是與兒子無關。”李毅承認道。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應當說,他兒子遭車禍是報應。這樣說是很不公正的,甚至有點幸災樂禍。”
“畢竟,是他的兒子。上蒼讓他兒子遭車禍,來懲罰他。”李毅辯駁道。
“我看上蒼這樣不加區別的懲罰是錯誤的。那個男孩是無辜的。我們應當同情他才對。”姬慧顯得憤憤不平,說話的聲調有些激動。
李毅沒有做聲,心裏像燒開的水翻騰著,反複琢磨姬慧的話。
過了一會兒,姬慧接著說:“我覺得,對遭受不幸的人應當同情,應當盡力去幫助。在家時,父母經常這麽說。”
“我從來沒有像你這樣想過。”李毅覺得姬慧的看法很對,打心眼裏佩服她。
停了片刻,他接著說:“你說的是個理兒。”
這兩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剛剛走在一起,就發生了一場關於天理和良心的辯論,最後以李毅的認識升華結束。
第十七章
誰都不可能時時隨心,事事滿意。人人都會有煩惱的時候,都會遇到不順心的事兒,甚至倒黴的事兒。就拿趙柏來說吧,他買賣興隆,人丁興旺,春風得意。銀行的存款數字不斷增長,從4位數增加到5位數,又加增到6位數,去年年底進到7位數。
昨晚,他拿出計算器,細細地算了一遍,到明年年底存款能進入8位數字。他望著麵前長得像樹苗似的、水靈靈的四個孩子,得意得渾身顫抖,熱淚盈眶。人們在成功之際,常常會流眼淚,這種眼淚是成功的喜悅,也是對艱辛的訴說。人活著艱難呀,實在不容易!趙柏更艱辛,更不容易!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過去:他出身在一個小市民家庭,父親在飯館裏當了一輩子堂倌,一天下班後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家,猝死在半路,沒有給他留下什麽遺產。父親死後,他接了班,自然也當了堂倌。緊接著,中國發生了震撼世界、曆史上罕見的三年自然災害,成千上萬的餓死鬼四處飄蕩。他母親和一個弟弟也隨著一批又一批的餓死鬼到了另一世界。70年代未,他因為行竊,被判了兩年徒刑,期滿釋放後,正趕上“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的大好時機。那時,他正為生計日夜發愁,敏感地看到了這一縷曙光,趕緊伸出手去抓,像溺水的人看見了麵前一根稻草,緊緊抓住不放。他作為一個坐過牢的人總是受世俗的白眼,受別人的歧視。於是他幹脆離開了那個讓他下過人間地獄的、四處向他投來鄙視目光的地方,背起行李卷,來到了北京。真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還沒有過三十年,僅僅用了十幾年的光陰,他就發了起來,躋身於中國第一代暴發戶。客觀地說,這一代暴發戶,蹲過大牢的人占的比例相當大,這是當時的國情使然。中國長期批判資本主義,看經商為瘟疫,視商人為禍根。城鎮的人幾乎都端著政府發給的鐵飯碗。農民被政府發給的農村戶口禁錮在集體勞作的土地上。開放改革初期,人們幾乎都瞪著眼睛觀望,心有餘悸,要麽怕丟掉鐵飯碗,要麽怕打成反革命,要麽看不到前景。然而,那些城鎮的勞改釋放的人,絕大多數沒有或被剝奪了鐵飯碗,他們為了生計,顧不得猶豫,扔掉顧慮,大膽去搞買賣,去做生意,天南海北地闖蕩。他們有個信念:要麽發財,要麽再蹲幾年大牢。這樣一想,他們就大膽起來,鑽了個空子,抓住了機遇,在大變革中先邁出了第一步,成了第一批生意人,發了財,成了第一批暴發戶。他們得到了政策的保護,受到了拜金主義者的仰慕,於是就飄飄然了!
趙柏和其他的暴發戶一樣,得意忘形,飄然欲仙,好像微微醉酒,臉上總是泛著油光。
他笑嘻嘻地對四個孩子說:“你們要好好學習,都給我考大學,然後出國留學。我能供得起你們。”
他對老婆說:“你如有能力的話,再給我生四個孩子,到時我也有錢能讓他們到國外留學。”
他老婆名叫鄭春英,已四十出頭,文過的柳葉細眉下轉動著兩隻無神的大眼睛,眼角堆滿了核桃皮兒似的皺紋。她正在床上鋪藍底兒白條紋兒床單,停下手裏的活兒,反駁道:“你把我看成生孩子的機器了吧?”
“我隻是說著玩玩。我的錢完全能辦到我要做的事。”他嘻嘻地笑著說。
“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還想娶個二房再生四個孩子不成?”
“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是那種人嗎?”
“你們男人一有錢就變壞。隻是法律不準你們娶小老婆。那些有錢有勢的人有幾個不養二奶的?你一定又想那個狐狸精了。”鄭春英的醋勁又發作了,用一隻手背抹掉嘴角湧出的白沫。
“你看你,又要發神經呀!”
“上天有眼,你要是還和她暗地裏勾搭,會有報應的。”
“別瞎想。”他心血來潮,一把將老婆抱起來,放在床上,剝去衣服,美美地親熱了一回,持續長達一個半小時,給生活增添了美妙的色彩。
他悟出一個道理:錢是個神通廣大的東西,當今有了這個東西,就有了一切——美女、別墅、名車、權柄、名譽等等,因此就能享受人間天堂的生活;有了這個東西,犯了罪可以逍遙於法外,殺了人可以用錢抵命。
趙公元帥的信徒們就認識這錢個東西,夢寐以求的也是錢這個東西。為了弄到這個似乎萬能的東西,社會碴子們傷心病狂地從事搶劫、盜竊、欺騙、貪汙、綁架、勒索、賭博、賣淫、拐賣婦女兒童、出賣靈魂等等違背人性、喪天害理、悖逆天道的犯罪活動。一個獨生子搞傳銷,為了賺大錢, 殺死了他的親生父母;一個女人為了錢,連續生數胎,全部賣掉;一個小學教師賭博輸紅了眼,綁架自己的學生,勒索不成,殺害幼小的生命;一個全國赫赫有名的公司董事長,為了滿足病態的樂趣,獲得更多的金錢,賭博一輸就是七八個億;一個政府官員貪汙數百萬、數千萬、甚至數億元;……
如果說佛陀的信徒們是慈悲為懷的智者,那麽趙公元帥的信徒們是喪天害理的瘋子!這群瘋子把小小的地球村攪得烏煙瘴氣!
這是瘋狂的拜金時代!
照此下去,說不定諾亞時代在某一個晚上就要重演!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第二天一大早,上蒼和趙柏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把災禍降到了他頭上——他兒子出了車禍。雖然保住了性命,,但留下了腦震蕩後遺症,整天頭疼腦暈,反映遲鈍,呆若木雞。這給他的超級幸福生活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霾,在他興隆的事業上,投下了一層陰森森的陰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雙無情的手,突然把他從陽光燦爛的大道上推入陰暗潮濕的深溝裏。他哀歎自己的命運不濟,從靈魂深處感到苦惱,整天臉色陰沉,精神沮喪,動不動就發脾氣,訓斥員工,拿別人出氣。大家都知道他的心情不好,理解他發脾氣是為了發現心中的鬱悶,因此隻好忍受著。
一天下午,服務員小林正在聚精會神地洗碗,趙柏耷拉著臉子走過去檢查,她一抬頭,發現老板像個幽靈,黑虎著臉子站在麵前,精神一緊張,手哆嗦了一下,一個潔白的七寸盤子掉到地上,當啷一聲打得粉碎,白花花的碎片像雪花似的飛了一地。
“你怎麽搞得?怎麽故意損毀東西?”趙柏怒不可遏,咆哮道。
“我不是故意的。”小林膽怯地說。
“要麽就是瞎眼了!不然怎麽把個好端端的盤子打碎了?”
小林感到很委屈,默默地流起了眼淚。
姬慧正端著一摞空盤子走進廚房,把盤子放進水槽裏,通情達理地說道:“老板,你不能這樣說話。誰也不會故意損毀東西。”
趙柏回頭一看,見說話的是一個陌生的女服務員,怔了怔,吼道:“放肆!”
姬慧抬起頭望著他,平靜地說:“我是說公道話。你心情不好我們理解,但不應當拿員工出氣。”
“你,你……”趙柏氣得說不成完整的句子,臉色變得很難看,一陣白,一陣紅,眼裏頓時冒出了怒火,嘴唇直哆嗦,一時找不到回擊的話,隻是說:“你,你太那個……”
他趙柏是誰? 老板。如果說眾生的命運老天爺的手裏,老板就掌握著他的全部員工的命運。他是唯一正確的,一句話頂一萬句,誰敢對他說個不字?他常想,我趙柏受人管治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現在輪我管治別人了。人管人是莫大的樂趣,是很刺激的事兒!這是人上人呀!硬做雞頭,不做馬尾,這是人的秉性,不少國人很迷信這個東西,做夢也想弄個一官半職來幹幹,因為當官不僅能滿足管人的欲望,肆意耍威,也能撈到好處,得到利益。因此自古以來,買賣官職的勾當一直在明處暗裏瘋狂地進行。當然,趙柏不是什麽政府官員,隻是個飯店的老板而已。然而,從管人的意義上看,老板也就等於官兒,甚至比官兒的權力還大,而且這種頭銜是從正道來的,通過自己奮鬥得到的,因此是堂而皇之的,用起來是理直氣壯的,絕不像那些用臭錢,或詭計,或別的什麽下流手段撈到的政府官兒那樣卑鄙。他像任何老板一樣,有百分之二百的權力,決定錄用或開除自己的任何員工,也可以占有美女員工,奪取她的貞操,把她當作二奶或三奶為自己享用。當今,這種霸占或企圖占有美女員工的風流老板像養雞場裏的公雞,隨處可見,比比兼是。姬慧也不太像話了,據然膽大妄為,當眾頂撞起老板來了,讓他下不了台,這還了得!他趙柏當老板以來,第一次遇到了員工的不敬,怎能忍受?他要發作,然後從兜裏掏出幾張票子甩在她麵前,傲慢地說:“你馬上給我離開,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趙柏正要耍淫威,一個服務員走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說道:“趙老板,請出來一下,有人找。”
趙柏惡狠狠地瞪了姬慧一眼,轉身離去。
他從廚房走出來,見來訪的是兩個交警,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不禁打了個冷噤。那種在人間地獄經受的恐懼、屈辱和苦難頓時襲上心頭。凡是蹲過監獄的人,見到警察,不論是民警還是交警,都有這感覺,這是一種條件反射。
“你們是……”趙柏的嗓音有些顫抖,眼裏透出了驚恐的神色。
看到他有點喪魂失魄的樣子,兩個交警感到莫名其妙,以為他有嚴重的神經質。他們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語氣平和地說道:“趙老板,我們是交警,要找一個人了解些情況。”
“好的。請到辦公室,請到辦公室談。”趙柏立即換上了另一副麵孔,臉上出現了諂媚的笑容,伸出了右手,作了一個請的動作,樣子有點滑稽可笑。
兩名交警跟著趙柏上了二樓,進了辦公室。
“請二位警官坐。”趙柏笑容可掬地說道。
接著,他走到門口,把腦袋伸出門外,大聲喊道,“快來幾個菜,來一瓶竹葉青。”
“你別張羅了,我們還有公事兒要辦,不能喝酒。”
“那是,那是。”
趙柏立即又大聲喊:“喂,不要弄酒菜了,快沏壺龍井來茶。”
接著,他從衣兜掏出一盒兒紙煙,從中抽出兩支,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
兩位交警擺了擺手,表示不吸煙,說道:“我們想找一位員工談談。”
“那好,好好。找誰?”
“你有個名叫姬慧的員工嗎?”
趙柏皺起眉頭想了片刻,搖搖頭,說道:“哦,這個名字不熟呀。”
兒子出了事故以來,他痛苦不堪,焦頭爛額,日子過得糊裏糊塗,幾乎連吃飯睡覺也記不住,哪能記住一個不久前來的小小的服務員呢?
“我們了解到,這個女孩是半個月以前應聘來的。” 交警說道。
交警這麽一提示,趙柏恍然大悟,用右手拍了一下額頭,說道:“噢,你看我,忙得什麽都忘了。是有一個女服務員,前些日子應聘來的,叫什麽我沒記住。我問一問。你們稍候,我去了解一下。”
趙柏推開門,一隻腳剛邁出門檻,就瞥見了一個女員工,大聲喊道:“你過來一下。”
“有事兒嗎,老板?”那個員工立即走上前問道,神態有些緊張。
“我問你,我們有個叫姬慧的服務員嗎?”
“有呀。怎麽?你找她嗎?”
“你叫她來一下。”
“好的。”
過了不一會兒,姬慧出現在老板辦公室門口。
“我們終於找到了你。”一位交警興奮說道。
“又見到你很高興。”另一位交警熱情地說。
姬慧立即想起,她在東風醫院門口見過這位交警,但沒有吱聲,隻是禮貌地微微點了一下頭,莞爾一笑。
無疑,老板見了大吃一驚,原來她就是姬慧,是剛才那個跟他頂嘴、讓他下不了台的那個服務員。這會兒看見她,他氣不打一處來,但克製住沒有發作,臉色變得鐵青,說道:“你們談吧。”說完,他站起來就要離開。
“你也留下,我們談的事兒與你兒子的事故有關。”
“啊?”
“她就是把你兒子及時送到醫院,為他輸血的那個女孩。”
“啊!你就是……”趙柏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張著嘴巴,屁股剛離開椅子,又撲通一聲機械地倒了在椅子上,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猛推了一下。他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姬慧,像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財神爺,一時覺得好像丟了腦袋,失去了思考能力,以為在做夢,於是伸出一隻手使勁捏了一下鼻子,才知道還醒著;又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於是問道:“是嗎?是她嗎?”話一出口,他覺得自己好像在說夢話。
“是的。”兩位交警說,“我們經過一番周折才找到了她。”
接著,交警把找姬慧的過程,簡略地說了一遍:
那天,在東風醫院門口,遇見交警,姬慧心裏惦記著放在玫瑰娛樂廳門口的行李,隻告訴了他肇事汽車的車號,她妹妹在玫瑰娛樂廳工作,別的什麽也沒說。她是那次車禍的唯一目擊者,有關事故的一些細枝末節,對於交警處理事故攸關重要,因此他們必須向她了解。他們去了玫瑰娛樂廳,向老板娘了解員工中誰有個姐姐在京工作。
老板娘為難地說:“這不好弄清楚。”
“請你配合我們一下,我們必須找到她。”交警懇切地說道。
“那隻好一個一個分別問問。”老板娘不耐煩地說。
於是,他們花了兩個多小時,問了幾乎每個女員工,但沒有結果。
“你今天有沒有請假的女員工?”交警問道。
老板娘偏著腦袋想了想,說:“噢,有兩個休班的,她們出去玩去了。你們明天再來吧。”
第二天一早,交警又來玫瑰娛樂廳了解,他們從喬鈺口裏知道,姬歌前不久離開了玫瑰娛樂廳,她的姐姐叫姬慧在京工作,最近應聘到京鴻酒家當服務員。
趙柏萬萬沒有想到,剛才讓他怒火中燒的這個新來的服務員竟然是他兒子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交警及時來訪,他當即就炒了她的魷魚,犯了以怨報德的錯誤。
他像一個患了老年呆癡的老人,張著嘴巴,目不轉地呆呆地望著姬慧,他不明白,這個相貌平平的小個子打工妹做了這麽了不起得好事兒,救了人,為什麽連姓名都沒有留下就走了呢? 她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呢?
在被趙公元帥的信徒們到處種植罌粟花的小小寰球,天使栽培的百合花盛開著,純潔燦爛,賞心悅目,放出醉人的清香,滋養著人類的靈魂。
姬慧是無數朵百合花中的一朵,剛剛綻開,清純幽香!
一個政府官員為了黎民百姓擺脫貧窮和疾病的困擾,生活清平,嘔心瀝血,以身殉職;一個普通市民跳進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救活了落水兒童,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強烈的地震中,一個小學生用兩隻細嫩的小手刨開磚石土塊,從倒塌的教室裏救出了同學;一個科學家為了培植出良種水稻,讓人類擺脫饑餓的惡魔,吃糠咽菜,奮鬥終身;……這是人類的精華!
人類所以偉大,是因為有自己的精華!
那些趙公元帥的信徒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人類的這些精華,因為他們死死抱住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種人生哲學,牢牢抓住金錢萬能這個信條不放,像嗡嗡亂叫的蒼蠅圍著狗屎不肯離開一樣。
從發跡以來,趙柏和所有的暴發戶一樣,總感覺自己優秀,為自己的能力、機遇和財運,沾沾自喜,趾高氣揚。
實際上,他們在物質上僅僅是暫時富有,因為那點點金錢很容易被他們揮霍殆盡;他們在精神上永遠赤貧,因為精神財富不屬於他們。精神財富永遠光芒四射,取之不盡用之不完,越沉澱越豐富。真正的富有是精神和物質的統一。一個興旺發達的民族或國家,必須精神文明和物質發達,兩者缺一不可。在一定的條件下,精神的東西比物質的東西更重要。中國的盛唐時期就是個很好的例子。現在名門富家標簽兒幾乎滿天亂飛,常常聽到某某是名門富家子弟。富家絕不等於名門,就如有幾千萬或幾個億絕不等於高尚,更不等於高雅。那些隻開了吃喝玩樂竅而腦袋笨的像木頭疙瘩的紈絝子子弟,即使送到國外去留學,到頭來也是垃圾,正如他們家裏那個精致的紅木書櫥裏放著劣質的大部頭精裝書一樣。
有些書商很懂一些暴發戶的心理,專為他們製作了一些封麵精致、內容錯誤百出的大部頭書,為他們裝潢門麵。他們像一個打腫臉裝胖子的蠢人,買回那些裝幀精美的大部頭書,陳列在高大的紅木書櫥裏,永遠不去翻閱。
那些裝禎精美充滿垃圾的大部頭書是暴發戶的真實寫照!
趙柏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有點渺小,有些陰暗,有些蒼白,與麵前這個打工妹比較起來,好像缺點什麽光亮的東西。他瞪大的小眼睛迸出的光芒似乎在瞬間反複地變幻著,透出了驚訝、疑惑、敬佩、鄙賤、自責和尷尬的神色。
“原來你,你就是……”趙柏由於激動和尷尬臉漲得通紅,不知道說什麽好,一時語塞。
接著,他站起走到姬慧跟前,伸出手出要和她握手,動作很機械,看上去有些神經質。
姬慧沒有理解他伸手的目的,向後退了一步。
趙柏把自己剛才坐過的椅子拉到姬慧麵前,結結巴巴地說:“請,請坐,請坐。”說著,他去倒茶,由於激動雙手顫抖,碰倒了一個玻璃杯,要不是旁邊的交警眼疾手快扶起,一定掉到地上打得粉碎。
他雙手捧著一杯茶,恭恭敬敬遞給了姬慧
“謝謝。”姬慧大大方方地坐下,接過茶杯,又放大在了桌子上。
“關於那次車禍,我們還有些細節想向你了解一下。” 交警開門見山地說,“車牌號你記得準確嗎?”
“我敢肯定,是京1251。”慧認真地說,語氣斬鋼截鐵。
“那輛車是什麽顏色?”
“白色的。”
“是什麽樣子?”
“樣子像隻老鼠,聽人們說,叫麵包車。”
“事故發生的時間你能記起來嗎?”
姬慧用手把耷拉在額頭上的一縷頭發向後攏了攏,眨巴著眼睛想了片刻,說:“6點10分左右。”
“差不多,我兒子6點離開家,到事故發生地點也就是10分鍾左右。”趙柏插話道,他從心底了佩服姬慧的精明。
“時間就是生命。多虧你,及時把趙老板的兒子送到醫院,挽救了他的生命。感謝你為我們處理這起事故提供的詳細情況。”兩位交警說完,不約而同地起立,把右手舉至帽沿,向姬慧敬了個軍禮。
姬慧頓時慌了神兒,趕忙站起來,臉上飛起了紅暈,像一朵出水的芙蓉,婷婷玉立,清秀純潔。
趙柏突然覺得,她仿佛越來越高大,像一株參天的蒼鬆,而自己在她的麵前就像一棵枯黃的小草。
第十八章
趙柏從知道是姬慧把他兒子送到醫院並為他輸血的那一刻起,就把姬慧當成他兒子的救命恩人。
那天,他送走兩位交警,立即把姬慧請到自己的辦公室,很禮貌地請她坐下,激動得臉漲得通紅,小眼睛放射著賊亮的光芒,搓著兩隻手,熱情地說道:“啊呀,我真沒想到,原來我兒子的救命恩人就是你!這幾天我一直在尋找,沒想到就在我的店裏。我們真有緣分呀!”說到這裏,他突然打住,臉上露出了窘態,抬起右手拍了拍腦門,接著又撓了撓後腦勺,尷尬地說:“請你原諒我剛才的說的那些話,我近來的心緒很不好。早知道你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就好!我真糊塗!”他的語氣透出了自責和懊悔。
趙柏和一切權錢膨脹的人一樣,自以為是,驕傲得像隻公雞,即使明知自己做了錯事,說了錯話,也從不認錯,因為放不下臭架子。這次是他發家以來第一次放下架子,責備自己,向別人道歉。
他打開一聽露露,顫抖著雙手送到姬慧麵前。
姬慧接過露露放在桌上,臉上露出幾分緊張而靦腆的神色,語氣卻平靜地說:“謝謝老板。我擔當不起他的救命恩人。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不少人都會像我那樣做,甚至比我做得更好。人命關天呀,救人要緊。他能活下來,是醫生搶救的結果,也是你們全家的造化。”
趙柏聽了姬慧的話,心想:“這個女孩子不一般,很懂事兒。”他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好,看起來內心很激動,嘴唇哆嗦著,滿臉通紅,沉吟了老半天,說道:“那是,那是。你太謙虛了,你說的也是個理兒。我想,要是我兒子沒有及時送到醫院,那後果不堪設想。醫生能救活他,你起到了關鍵作用。你有什麽要求,別客氣,盡管提出。”說完,他兩隻小眼眯成一條線兒,熱切地望著姬慧,等待她回答。
姬慧從趙柏說活的神態和語氣,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想報答她對他兒子的善行。有些人為別人做事兒,表麵上給你的印象也是行善,但內心卻企望得到物質或精神回報。可是她卻壓根兒也沒有想過,自己救人應當得到什麽報賞,於是她謙卑地說:“我沒有什麽要求。我得感謝你給我這份工作。”
“哪裏,哪裏!你太客氣了。”說著,趙柏打開辦公桌抽屜,取出一迭嶄新的百元人民幣,站起來雙手捧著送到姬慧麵前,說道:“這是2千元,你拿著補補身子。”
姬慧絲毫沒有想到,老板會用錢來感謝她,一時不知道怎麽辦好,猝然一個聲音從心底飛出,在耳際響起:記住,我們不能要人家的東西,靠自己的勞動生活。這是母親的聲音。從她懂事兒起,母親不止一次這樣說。於是她站起來,平靜地說道:“這錢我不能要。我抽了那些血,早就補上了。再說,我的血是無價之寶,是為了拯救生命獻出的,不能用金錢來補賞。”
趙柏對姬慧的話半懂不懂,以為她嫌少,尷尬地說:“那是,那是。你先拿著,我今後虧待不了你。”
姬慧一聽,立即意識到,老板誤解了她的話,於是解釋道:“謝謝,我不能要你的錢,我給你兒子輸血,是我心甘情願的,是我應該做的。”
趙柏這才明白了姬慧不接受錢的原因,他突然感到視線模糊,麵前頓時出現了一幅朦朦朧朧的情景:這個相貌平平的打工妹仿佛從另一個星球突然飛到他麵前,渾身閃爍著耀眼的金光,是那麽完美,那麽聖潔,又是那麽陌生。他好像在做夢,眼裏露出了茫然而驚奇的神色,覺得手裏捧的不是他視為命根子的金錢,而是突然幻化成一團用過的衛生紙。他不理解自己大腦裏瞬間產生的這種奇怪的感覺,更不理解這個打工妹妹。他恍恍惚惚地看見自己變成了不足半米高的侏儒,麵前的這個打工妹是那麽高大,仰視也看不見他的臉龐。他紅著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顯出一副可憐而呆傻的窘態。可巧,他的手機響了,把他從幻覺中拉回了現實。
過了幾天,發薪的日子到了。那天早上剛上班,飯館還沒開門,員工們就就拿到了自己的工資。這是姬慧在這個飯館拿到的第一個月工資,她拿到工資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打開一看,失聲驚叫道:“啊!這麽多呀!”隨即心狂跳起來。
“多還不好?世界上沒有嫌錢多得人。”坐在一旁正在抽煙的配菜員老馬師傅說道。
老馬師傅是店裏的老員工,名字馬殿元,50出頭,中等個頭,性格開朗,一張油光發亮的圓臉盤上總是掛著笑容。他喜歡評說是非,愛和年輕人開玩笑,在店裏的口碑不錯。
“那要看這錢的來路。”李毅接著說。
“隻要是錢,不管它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從地下鑽出來的,還是大風刮來的,都是好東西。我都要,而且多多益善。”老馬師傅笑著說道。
“你說的未必完全對。錢這東西得用勞動來換取。你說的方式不可能得到錢,即使得到了,都會燒人的手,燙熱人的腳,要不得。”李毅認真地說。
“俗話說,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財不富。你以為當今的那些有錢的官兒們和暴發戶們的錢都是憑勞動賺來的嗎?你小子太幼稚了。”老馬師傅的語氣裏透出憤慨。
李毅理解老馬師傅的話,也知道當今社會有些人不擇手段撈錢。但他不知怎麽說好,一時語塞,沉吟了半天,說道:“反正我就認一個理兒,不屬於我的錢, 我不要;是我應得的,我非要不可。”
“你說的不錯。實際上,像你我這樣的賣苦力、憑兩隻粗大的手吃飯的人,財神爺對咱們很冷淡,絕不會把外財送給咱們。”老馬師傅幽默地說道,回過頭伸出挾著半截紙煙的手,指了指店裏供奉的財神爺塑像。
餐館供奉財神爺,幾乎成立了當今中國大陸的風俗。通常,在餐館的很顯眼的地方,靠牆擺著一張供桌,供桌上放著一尊身著金色蟒袍、頭戴金色鳳冠、手捧金元寶的財神塑像,塑像前供著水果糕點;正中央放著金色的香爐,香火不斷,青煙繚繞,洋溢著一種神秘的氣氛。老板們對財神很虔誠,他們相信,財神爺能給自己帶來財富。趙柏對財神爺更是頂禮膜拜,此時,他正在用打火機點燃了一炷香,恭恭敬敬地為財神塑像作了三個揖,把繚繞著青煙的香插在香爐裏。
“啥財神爺?我就不信。”李毅壓低嗓門說,以免老板聽見。
姬慧覺得,李毅說得很對,心想:“這是個難得的誠實人。如今誠實人越來越來少。”
她數了數,一共3千元。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錢,心想:“也許老板給員工發了獎金。父親看病,正需要錢呢。”
老馬師傅離去後,姬慧走到李毅跟前,低聲問道:“嗨,你領到多少獎金?”
“一分也沒有。還是我那4百元工資,一分不多一個分不少。”李毅怔了怔,接著不解地問道,“怎麽?你的工資不對嗎?”
“我隨便問問。”姬慧問李毅領到多少獎金,是想證實一下,是否這個月人人都拿到了獎金。
她立即意識到了老板的意圖,
於是,她到財務室,問出納:“我的工資是3百元,怎麽給我這麽多錢呢?”
出納愛搭不理地說:“我按老板的指示辦。你去問他。”
姬慧去辦公室找趙柏,趙柏正在打電話,做了個讓她坐下的手勢。姬慧沒有坐。趙柏打完電話問道:“你有事兒嗎?”
姬慧說:“我的工資是3百元,怎麽多出了2千7百呢?”
“這是給你的獎金。”趙柏解釋道。
“每個員工有這麽多獎金嗎?”
“這你就別問了。”
“我覺得無功受祿,心裏不安。我理解你的心情和想法,可是不能接受你的的錢,上次我把想法對你說了。”
“誰說你無功受祿?”趙柏的眉心立刻皺成一個川字,虎起了臉子問道。
“我自己認為。”
“你救了我的兒子,我應該……”
“上次我說了,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兒。”姬慧打斷老板的話不以為然地說。
於是她把自己的3百元拿出,將多出的錢放在老板麵前,轉身離去。
趙柏茫然地望著麵前的錢,心裏說:“自古以來,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年頭,誰不是為錢而奔波?為了錢幹啥事兒的沒有?這個打工妹真怪!”
在趙柏看來,人人都是為金錢活著。這亂哄哄的人世上,人們像螞蟻似的忙忙碌碌地活著,你爭我奪,你哄我騙,你欺我壓,歸根結底都是為了弄到金錢,過得富裕,活得體麵。為了弄到錢,不少人不擇手段,可以出賣肉體和靈魂。
有許許多多的人,借了別人的錢,轉過臉去就耍賴,不認賬,拒絕還,背信棄義。因此,人們越來越精,警惕性越來越高,時刻提防受騙,對他人失去了信任,輕易不借給別人錢。
然而,姬慧這個打工妹卻與眾不同,給錢不要,這讓趙柏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他弄不明白,什麽時候了,中國竟然還有給錢不要的人!
“嘿,你看怪不怪?還有給錢不要的人呢!”一天趙柏在酒桌上和幾個朋友說道。
“你說什麽?”他的那幾個朋友正津津有味地嚼肉品酒,聽到他的話,突然停下來,怔怔地瞪起眼睛瞅著他,幾乎齊聲問道。
趙柏抿了口酒,咂了咂嘴巴,說;“有一個人給錢不要。”
“你在說夢話吧!” 一個朋友笑著說,嘴裏慢騰騰地嚼著一塊醬牛肉,語氣裏透出幾分譏諷。此人名叫孟三仁,外號叫孟三盜,在京開眼鏡店發了財;曾因盜墓被判刑,是趙柏蹲監牢時的牢友;40多歲,一張大紅臉,窄腦門下閃著一雙狡黠的老鼠眼兒;說活時不住地抽動著鼻子,看上去好像總是患傷風感冒似的,
趙柏夾了一筷子菜,送至嘴邊,張了張嘴巴,但沒有吃,認真地說:“不是夢話。是真的。”
“我們交往了好幾年了,你趙老板的話,我沒有懷疑過半句。可是這事兒,我不信。” 另一朋友斷然地說,接著拿起筷子夾了塊魚,送進嘴裏飛快地嚼著。此人名叫李文革,50出頭,是河南人;瘦長臉,小眼睛,說話時總眨巴著眼睛,好像個大馬猴;70年代因打砸搶勞教了三年;在京開服裝店,發了大財。
“諸位,我說的是我親眼看到的事兒,是千真萬確的事兒。誰哄你們不是人,是個王八蛋。”趙柏指天發誓道, 端起酒杯,仿佛賭氣似的一仰脖子咕嚕一聲把酒灌進了肚裏,接著一連打了兩個飽嗝,“她是我的一個新員工,後來發現她是救我兒子命的那個姑娘。”
接著他把姬慧如何把他的兒子及時送到醫院,如何輸血,如何不留姓名離開,又如何拒絕他給她錢等等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他的幾個朋友聽得忘了吃喝,聽得目瞪口呆,都說:“她要嘛嫌錢少,要嘛是個大傻瓜。”
人的階層不同,看待問題的角度也不同。趙柏這幾個生意場上的酒肉朋友都是暴發戶,看待天下的一切事兒都以自己為軸心,從金錢的角度出發,他們的這種偏見自然會推導出這樣的結論。
“恐怕你們這次都估計錯了。我的感覺,她不是嫌錢少,更不是傻瓜。她精得很,幹活也很利落。我算服了她。”趙柏說話的語氣充滿了敬佩。
“她長相怎麽樣呀?”說話的人約摸40出頭,名叫郭才,廣東人,U型臉,厚嘴唇,兩隻小眼睛放著淫欲的光芒;七十年末因強奸婦女蹲了四年監獄;在京開首飾店,是在座的幾個人中最富有的商人。
“你這小子又想打人家的主意?”孟三仁揶揄道。
“你想到哪兒去了喲?誰像你那樣騷?同時包養好幾個二奶。我的意思是,如果長得還可以的話,趙老板可以……”郭才嘻嘻地笑了幾聲,聲音好像夜貓子叫。
“我替你說,可以考慮作為情人!”孟三仁打斷郭才的話,嘻嘻地笑著說。
“你看你?別強奸我的想法好不好喲?我的意思是,趙老板可以考慮把她作為兒媳。”郭才臉露出了狡黠的神態。
郭才的想法正和趙柏的老婆鄭春英的想法合拍。
趙柏聽了自然想起了前幾天和老婆的一次談話:
趙柏和鄭春英議論自己的員工時,特別提到了姬慧。趙春英說:“這個女孩子看來不錯,你想過沒有?”
“想什麽?”他激靈了一下問道。他以為鄭春英又有了別的什麽想法,又要沒完沒了地叨叨,警告他不要在女員工身上打主意。
鄭春英和絕大多數暴發戶的老婆一樣,醋勁兒十足,時時刻刻監視自己的老公,擔心他和別的女人粘上。這完全可以理解。如今有句流行的話:男人有錢變壞,女人變壞有錢。這個說法雖然不甚科學,但也反映了一種社會現象——世風日下,道德淪喪。一些有錢或有勢的男人尋花問柳,養情人包二奶,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把一個文明古國折騰年得烏煙瘴氣。比如北方某個城市,有一個暴發戶,這裏不提名字,隻說外號,人稱公雞。此人60出頭,光腦袋短脖頸;自稱革命後代;早年當過科長;開放改革初期,離開仕途,下海經商,發了洋財;家有結發老妻,生兩男一女;在北京、上海、天津、南京等全國到處包養二奶, 讓每個二奶都為他生兒育女。據說,他播下的種子,收獲了一大群,連他自己都數不清,令別的暴發戶瞠乎其後。
“看把你緊張的?”鄭春英笑道。
“你別總是疑神疑鬼的好不好?”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也沒懷疑你什麽。你緊張什麽?這說明你心裏有鬼?”
“你呀!真他媽的混蛋?我有啥鬼?你,你……”趙柏氣得臉色發白,嘴唇直哆嗦。
“你誤解了我的意思,” 鄭春英陪著笑臉說,“我的意思是,為咱們的進寶物色個對象?”
趙柏一聽老婆不是懷疑他,慢慢地消了氣,不以為然地說道:“他還得念書,上大學。現在為他考慮個人的事兒過早。”
“我看他念不成書,本來腦子都不夠用,這次遭車禍又留下個頭疼的毛病。他長時間了沒上學,即使身體好些去上學,也跟不上。”
“那你說怎麽辦?”
“我看不如讓他跟著你學做生意。”
“我想讓他上大學,為我們趙家爭口氣。”
“不一定非上大學才能為我們爭氣。把生意做好照樣光宗耀祖。你不是也沒有喝過幾滴墨水嗎?生意做得不比別人差。”
“那是,那是。”
“我看姬慧這姑娘不錯,又能幹又樸實懂事兒。”
“你的意思她可以做進寶的媳婦?”
“你看呢?”
趙柏眨巴著眼睛,半天沒有吭聲。
鄭春英見丈夫不出聲,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笑了笑說:“你別發愁,這個事兒我去辦,管保成。”
“我看不那麽容易。這種事兒,不像做生意,我們說了算,想辦就能辦成。”趙柏擔心地說道。
“我們先問問進寶,看他啥想法。隻要他喜歡就行。”
“進寶喜歡人家,人家不喜歡他也不行。”
“我們的經濟條件這麽好,她一個打工妹巴不得呢。”
“你說的有道理,如果換成別的姑娘也許是這洋。”
“她也不是仙女,來我們家由打工妹變成老板,不願意才怪呢。”
“試試看吧。”趙柏的信心不太足。
第十九章
姬歌經刁帥推薦應聘到東城區惠惠娛樂廳唱歌。樂廳老板娘朱惠惠像得到了一顆珍珠寶貝,高興得什麽似的,拉著姬慧的手激動地說:“我們真是前世有緣呀,你來加入我這個小集體,會給我們帶來財運和名聲,當然你也有了較好的發展平台。”
朱惠惠藝校畢業,當過演員,算是內行。她人品不錯,誠實經營,對員工友好,寬和,從不拖欠他們的工資。常言道,和氣生財。因此她的娛樂廳名聲不錯。姬歌的到來,為她的娛樂廳錦上添花,生意更加紅火,幾乎晝夜爆滿客人,好像從天上掉下棵搖錢樹,金錢嘩嘩地流入她的口袋。
姬歌的名氣也越來越大, 近來被選拔參加了農民工業餘文藝隊,忙得不可開交,心情卻很愉快。人就是這樣,當你在擁擠著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你的生態位,看到你的人生價值時,再忙再累,心情也會爽快。
姬慧在東城區,姬歌在西城區,姊妹倆難得見麵。
七月的第一個星期日,姬慧和姬歌正巧趕上休息,約定在王府井書店門口會麵,然後逛逛商場。女人多半喜歡逛商場,即使不買東西,見了商場也想進去看看,一轉悠就是半天,忘了時間,忘了煩惱,甚至忘了饑渴。都市裏有不少女人和老公慪氣或心情鬱悶時,常常用逛商場,購商品來消愁解悶,打發時間。
前一天晚上,落了一陣毛毛雨。早晨,蔚藍的天空上,漂浮著絲絲縷縷的雲彩;空氣格外清新,呼吸起來非常舒暢;花草樹木像剛出浴的少女,清純鮮嫩,香氣襲人;縷縷朝霞從東邊地平線上冒出,仿佛突然綻開一叢叢紅玫瑰;瞬間噴出一束束金光,狀如扇形;須臾之間,一輪火紅的太陽從地平線上一躍而出,仿佛玫瑰叢中升起一個碩大的紅色氣球,冉冉漂起,壯麗輝煌。
姬慧和姬歌起了個大早,幾乎同時到了約定的地點,商店還沒有開門。
姬歌上身是一件乳白色長袖襯衫,下身是藍色牛仔褲,腳蹬一雙白色運動鞋;黑亮的披肩發像瀑布似的垂在腰間,顯得身材修長,渾身洋溢著令人陶醉的青春氣息。
姬慧上身是白色襯衫,下身是黑色便褲,腳上是一雙黑色布鞋;齊耳的短發,顯得幹淨利落。
她們見麵的第一句話是:“爸媽來信了嗎?”這句問話她們幾乎同時說出,語氣充滿關切和焦慮。彼此的回答是:“ 沒有。”她們一個多月沒有接到家信了,非常掛念。
姬歌說:“我近來好幾次夢見了爸爸媽媽,看見爸爸的精神很好,媽媽看上去很年輕,很漂亮,動作很快,幹活很麻利。人們說夢與現實相反。不知道他們的身體怎麽樣。”她說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別迷信,別擔心,他們的身體一定很好。”姬慧嘴裏這麽說,心裏比妹妹更著急。
姊妹倆互相安慰了一會兒,情緒好了起來,臉上露出了微笑。
她們像孩童似的對周遭的一切感到好奇。她們讚美翠綠的樹木,她們觀賞鮮美的花朵,她們感歎花瓣上清瑩的露珠……
商店門口的人越聚越多,等待著開門,有的看書讀報,有的就著礦泉水啃麵包,有的默默地站著,東瞅西望,有的高聲談論。有兩個人的談話引起了姬慧和姬歌的注意。
一看就知道,這兩個人是農民工。一個中等個頭,約摸50出頭,藍色襯衫,黑色褲子,土黃色膠鞋,身上汙泥斑斑,褲腿挽至膝蓋,裸露的小腿很壯實;頭發斑白稀疏,臉龐黝黑,兩道濃眉下閃著一雙和善的眼睛,透出幾分愁雲。另一個細高個兒,白上衣,藍褲子,約摸30出頭,臉色蒼白,透出幾分焦慮和病態。兩人的神態看上去都十分窘迫。
中等個兒的嘴裏慢慢地嚼著油條,一麵說道:“咱們建築隊的老板去年欠我們四個月的工錢,今年半年快過去了,隻發了兩個月的工錢。昨天我老婆來電話說,我父親生病住進了醫院,需要錢。我一點辦法也沒有。”說完,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一臉無奈,使勁嚼著嘴裏的油條,仿佛要交出個解決困難的辦法來。
細高個兒點起半截紙煙,使勁吸了一口,隨即吐出一團煙霧,憤憤地說: “他媽的,我們得給他點顏色看看,不然他不會按時給我們發工錢。”
“我們能把他怎麽樣?天下烏鴉一般黑,老板的心都是黑的,拖欠農民工工錢是全國的普遍現象。前幾天,我接到在上海打工的一個朋友的電話,他說那裏的老板也拖欠工錢,有的拖欠一年,甚至更長時間。”
“我們組織人上訪,告狗的。”
“你來了時間不長,還不了解情況。我們去年幾次上訪,一點作用也沒起。那些信訪辦公室的官員,聽聽你的反應,做做記錄,講幾句不疼不癢話,應付你一下,把你打發走,他們就完成了任務。”
“我們向全國總工會反應。”
“屁事兒不管。中國的工會隻是個形式,瞎子的眼鏡,是個裝飾,根本不可能為工人的利益著想。”
“我們罷工,集體上街遊行!”
“你想擾亂社會秩序嗎?你想當反革命嗎?你沒聽說安定壓倒一切嗎?壓倒一切意味著什麽?你懂嗎?拖欠我們幾個月血汗錢,對我們說是大事兒,可是對政府來說,又算什麽呢?”
“我們拚死拚活地幹活,老板不發工錢,就是安定?老板拖欠工資,我們找說理的地方,要血汗錢,就是擾亂安定?他媽的,什麽屁邏輯?誰在擾亂安定?是哪些黑心的老板勾結一些無恥的官員!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你說的在理兒。可是誰和你講理?”
“老子回家種地去,不給他媽的幹了!”細高個兒把煙蒂吐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幾下,仿佛那麽一踩,就下了決心似的。
“人家老板才不怕你走呢,你走了,還有別人來。你沒見火車站汽車站橋洞裏到處躺著從外省漂來打工的人嗎?去年有一次,我們集體找老板要工錢,我們說,你不給按時發工錢,我們不幹了。你聽他說什麽?他霸氣十足,氣勢洶洶地說,‘誰想走,馬上給我滾開。在中國,要找四條腿幹活的牛馬不多,找兩條腿幹活的人到處是。’老板巴不得你走呢,你一走他拖欠你的血汗錢,你永遠別想要。他狡猾得很,用拖欠你的工錢,拖住你的腿腳。你就像兩腿陷在沼澤地裏,越陷越深。去年年底,有個建築隊的農民架子工老婆出了車禍住進醫院,急需錢,老板拖欠了他一年工資,他一分也要不上。他一氣之下從還沒有封頂的六層樓跳下,腦袋摔得稀巴爛。”
旁邊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插話道:“原始資本積累時期,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最殘酷。中國的私人企業正處在這個階段。”
兩個農民工仿佛對這句深奧的話沒有留意,繼續自己的談話。
細高個兒氣得嘴角直冒白沫,說道:“他媽的,他不把我們當人看待。要是我的話,我把那個王八蛋老板宰了,再跳樓。”
“你連老板的影子也見不上。他即使出現,身邊也圍著保鏢。”
“照你這麽說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是嗎?”
“能有啥法兒?我們隻好忍著,等待上麵的紅頭文件為我們撐腰。”中等個兒無奈地說。
“政府有勞動法嗎?”
“不知道。即使有,有誰執行呢?誰來監督呢?中國人習慣於紅頭文件統治, 封建社會叫聖旨,還沒養成按法辦事的習慣呢。”
“恐怕那些老板有紅頭文件也不執行。”
“你說對了。不執行皇帝的聖旨,要掉腦袋。不執行紅頭文件,連根頭發也掉不了呀。”
“你們是哪個建築隊的?”一個胖墩墩的幹部模樣的中年人插話道。
談話的兩個農民工沒有搭理,神色有些驚慌,默默地走開了。
幹部模樣的人立即跟上去,微笑著說:“二位請留步,我是專抓農民工工資落實的。”
姬慧和姬歌立即認出,說話的人是孟祿興。
“你能解決問題嗎?”那兩個人轉過身問道,臉上的神色由驚慌換成驚疑。
開放改革以來,私人企業,特別私人建築企業拖欠農民工工錢成了普遍現象,並且越來越嚴重。有的公司一拖欠就是一兩年,或更長時間。農民工和老板的關係很緊張,矛盾越來越尖銳。為了討回血汗錢,農民工和老板展開了激烈的鬥爭,不斷地上訪告狀,罷工遊行。更令人痛心的事件是,有的農民工討不到血汗錢,跳樓自盡,以示抗議。無疑,這種變態的現實,奇怪的現象不能不引起全社會的密切關注和政府的重視。
近來孟祿興調到市政府有關部門,主抓落實農民工工資。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上任就深入農民工,了解情況,調查研究,寫匯報,抓落實,工作倒有些成效。
“政府對拖欠農民工工資十分重視,決心加大督促力度。隻要問題確實存在,我想,會很快能得到解決。”孟祿興說話的語氣聽起來堅定不移。
“那好,我們就和你談談。”兩個農民工開始向孟祿興反映情況,越說越氣憤,嗓門越來越高,像吵架,吸引了許多人圍觀。
“你們的老板是誰?”孟祿興問道。
“胡聰明。”
“胡聰明?”
“怎麽?你認識他嗎?”
“噢,噢。聽說過。”
孟祿興感到很驚訝,沒想到他的老同學竟然也拖欠農民工工錢。前幾天在在京老同學聚會上,他說,我抓拖欠農民工工資落實,請老同學支持我。當他問胡聰明是否也拖欠農民工工資,胡聰明向他再三保證,一份錢都不拖欠。看來深入群眾才能了解到真實情況。孟祿興對這個意外收獲感到十分得意,心裏開始謀劃如何進一步了解胡聰明拖欠工資的情況,怎麽找他談話,怎麽做到既堅持原則,盡快解決問題,又不傷害老同學的感情。
孟祿興和兩個民工說完話,轉過身來發現了姬慧和姬歌,熱情地招呼道:“是你們倆呀!想不到又見到了你們!怎麽樣?挺好吧?”
姬慧和姬歌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先向孟祿興問好,說了一些感謝的客套話,接著簡略地說了自己的近況,末了問道:“劉姐好嗎?民子怎樣?”
孟祿興回避了她倆的問題,嘴角掠過一絲苦笑,抱歉地說:“姬慧為我們服務得很好。我們有些做法傷害了你的人格,請原諒。”
沒等姬慧和姬歌對他的話做出反應,孟祿興說了聲再見,就離去了。
她們發現孟祿興的臉色有些難看,好像痛苦的樣子,但猜不透是什麽緣故。孟祿興好像故意回避提及劉梅和民子,這使她們感到很納悶。
姬慧恍然大悟,孟祿興和劉梅的關係可能出現了麻煩。她記起,他們夫妻在許多問題上意見不一致,動不動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兒爭吵得麵紅耳赤,家裏常常籠罩著鬱悶而壓抑的氣氛。
姬慧的感覺完全正確,但不知道他們關係緊張的深層原因。
原來姬慧離開劉梅家不久,刁帥和劉梅之間的戀情結束了。劉梅的心情不好,脾氣變得更壞了,越來越神經質,動不動就拿孟祿興出氣。孟祿興無法忍受,一氣之下搬出去住了;民子跟著媽媽。
有關統計數字表明,中國的離婚率幾乎以直錢不斷上升,20世紀90年代是80年代的將近4倍。特別是北京的離婚率上升的速度驚人,居全國首位,進入新世紀達到50%左右!夫妻分居或離婚無倫是什麽原因,都是件不愉快的事兒,彼此給對方造成苦惱不說,如有孩子,對他們傷害很大,在他們幼小的心靈裏造成了不可治愈的創傷。父母離異的未成年人心理不會健康,犯罪率比較高。
“孟大哥好像心裏不同快?”姬歌望著孟祿興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若有所思的說道。
“我也感覺到了。”姬慧說話的語氣透出幾分同情。
“我覺得他們是個幸福的三口之家。”
“各家有各家的難處。”
她們正說著,刁帥突然出現了,他並沒有看見孟祿興,也不知道她倆在談論什麽,指的是誰,接著姬慧的話茬說道:“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隻見刁帥穿著半袖乳白色T恤衫,藍色牛仔褲,黑色皮鞋;腋下夾著一個棕色真皮公文包;神采飛揚,渾身帥氣,立即吸引了許多女人欽佩的目光和男人嫉妒的眼神。
姬歌一看見刁帥,臉頰頓時飛起了兩片紅暈。姬慧立即覺察出姬歌的臉上的神色。
還沒有等姬慧和姬歌開口說話,刁帥接著熱情地說:“沒想到在這兒看到你們倆,見到你們實在高興。”說著,他轉向姬歌:“哎,有個消息你應當知道。”
“什麽消息?”姬歌急切地問道。
“8月中旬北京電台舉辦民歌唱法比賽,你們文藝隊李指導對我說,決定讓你參加。”
“我,我行嗎?”姬歌紅著臉說。
“我看行,要有信心。”刁帥鼓舞道,“從下周開始,我抽時間陪著你練,你看怎麽樣。”
姬歌對刁帥的建議不置可否,眼裏透出了感激的光彩。
姬慧說:“謝謝刁大哥的幫助。”
刁帥隻是憨笑,目光從姬慧臉上移到姬歌身上,充滿了熱切和愛戀。
姬慧敏銳地覺察出刁帥和姬歌之間正在萌發著一種不尋常的東西,這種東西好像深秋落在荒原上的一個火星,風一吹便會燃成熊熊大火。
過了片刻,刁帥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時間,說:“時間不早了,我要去北京飯店參加一個影視研討會議。再見。”他說完就匆匆離去了。
姬慧若有所思地望著刁帥瀟灑的身影淹沒在人群中,慢慢地收回目光,牽起姬歌的手,沉默了一回兒,開門見山地問道:“姬歌,你和刁大哥的關係怎麽樣?”
“你指的是什麽?”
“我覺得刁大哥對你有意思。”
姬歌心裏很佩服姐姐的直覺能力,笑了笑,沒作答。
姬慧接著問道:“你感覺到了嗎?”
姬歌點點頭,承認道:“早感到了。”
“你的想法呢?”
“你要我怎麽說呢?”
“你認為他怎麽樣?”
“他很帥氣,也熱情。”
“這是明擺著的,用不著說。我的意思是,你覺得他對你真心嗎?”
姬歌沉吟了片刻,說道:“我隻感覺到他對我很熱心,但究竟他心裏怎麽想的,人心隔肚皮,很難了解,我說不準。”
“你愛他嗎?”
“他救了我,幫助我找工作,教我練習唱歌,我非常感謝。我也很喜歡他。但愛嘛,怎麽說呢?我真不知道怎麽感覺才叫愛。”姬歌實事求是地說。
姬歌說的是心裏話。喜歡和愛究竟是什麽感覺?二者有什麽區別?的確是個難題,是個爭論不休的問題,至今似乎還沒有一個權威能下個確切的定義,並科學地把它們區別開來。其實,姬慧也不明白喜歡一個人和愛一個人的感覺有什麽不同。她近來開始喜歡李毅,喜歡他待人熱情誠實,喜歡他幹活認真一絲不苟。這種感覺算不算愛,她也說不清楚。不過,她覺得喜歡一個人一定是愛他的開始。
“就算喜歡是愛吧,你覺得你和他合適嗎?”姬慧說。
“這怎麽說呢?我想和你談談,一直碰不到一起。我覺得他大學畢業,我連初中都沒有畢業;他是北京人,我是個山村人;他是個公司的經理,我是個打工妹。這怎麽說呢?”姬歌不知怎麽表達才恰當。
“你想說,你們不門當戶對,是嗎?”姬慧會意道。
姬歌點點頭,表示同意。
姬慧接著說:“因此,我看,這事兒你得認真考慮考慮,不能隻憑感情,要實際一點。婚姻問題是件終身大事兒。”
“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一直沒有向他表示什麽,他也沒有明確地向我提出什麽,隻是越來越明顯地暗示對我有意,我裝著什麽也沒有感覺到。”
“這就對了。”姬慧想妹妹長大了,心眼兒多了。
“你怎麽樣?身邊有喜歡你的人嗎?”姬歌問道。
“至今我還沒有發現有人盯著我。”姬慧說,“不過,我們店裏有一個年輕人,我覺得他不錯。”
“你喜歡他嗎?”
“和他在一起,我感覺很愉快。”
“他們是幹啥的?”
“他和我們一樣,是個打工仔。”姬慧說,“我倒不嫌他地位低出身微,隻要互敬互愛,就能過好日子。”
姬慧對自己未來的另半要求不像別人那樣,夢想著一個才貌雙全有錢有勢的完美的白馬王子,而想得很實際,也很現實。
姬歌很讚成姐姐的想法。
姊妹倆正說著,一個年輕人微笑著向她們打招呼。
第二十章
姬慧和姬歌正說著,一個約摸20出頭的年輕人走到她們麵前。這個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李毅。
李毅今天的衣著比平素整潔,上身是新的確良白襯衫,下身是半新黑褲子,腳上是黑色便鞋;兩道濃黑的劍眉下,閃爍著一雙明亮的眼睛,顯得智慧精明,機警果敢;頭發有些零亂,渾身透著樸實的土氣,一看就知道,是個農村漂進京城的打工仔。
李毅第一次見到姬慧,就對她有了好感。近來聽說老板的兒子遭車禍時,是姬慧及時把他送進醫院,並為他輸血,挽救了他的生命。老板知道後幾次給她賞金,可是她每次都婉言拒絕。店裏有些員工說她傻氣,不要白不要。老馬師傅有一次對姬慧說:“他給你錢,你客氣個啥?他的錢是我大家用汗水換來的,該拿的拿,不拿白不拿,錢不會咬你的手。你真有點傻。”,姬慧笑了笑走開了。李毅打心眼裏佩服她,覺得她是個心地純潔、品格高尚的女孩,因此很願意接近她,遇事兒和她談談,心裏覺得痛快;和她在一起,幹活不累,時間過得很快;心裏時刻有她,見不到她時,感到心裏空空蕩蕩的,好像丟了魂兒似的。他常常在心裏問自己:“這是怎麽會事兒?我對女的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莫非這就叫戀愛嗎?也許愛上一個人就是這種感覺。”於是他心情愉快,精神振奮,見啥都高興,對誰都友好,搶著拖地板擦桌椅,洗盤子倒垃圾。他還常常偷偷地替姬慧幹活,看見她在刷盤子,趕緊去幫著洗;看見他在拖地板,設法把拖布奪過來。有些人出於好奇,對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兒很敏感,瞪圓眼睛瞅著別人,窺探秘密,隻要發現蛛絲馬跡,就像服用了興奮劑,情緒昂然,興趣濃厚,添油加醋,到處議論。李毅接近姬慧,對她表露出的愛戀之情,店裏的一些員工漸漸地覺察到了,尤其是愛開玩笑的老馬師傅,背著姬慧經常和李毅開玩笑,有一次說道:“小李,姬慧這孩子很賢惠。你小子人兒不大,豔福可不小。等辦好事兒的時候,不要忘記窮哥們。”老馬師傅說這話時,可巧姬慧端著一摞盤子經過,她佯裝沒有聽見,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
當然,姬慧對李毅的熱情很敏感,但沒有把它當回事兒,也沒有從別處想,隻以為李毅這個小火子心地純潔善良,對人誠懇熱情。可是日子一長,她漸漸地感到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隱隱約約的依戀,對他有一種纏綿的感覺。她看見李毅有時覺得心突突地狂跳幾下,但極力控製自己的感情,依舊舉止莊重,神態坦然,因此別人一點也沒有發現她心中的秘密。
今天,碰巧李毅也休息,他很想和姬慧一起出來逛逛,可是沒有勇氣提出。這會兒,他在人群中發現了她,心開始狂跳起來,紅著臉上前打招呼。
姬慧見是李毅,驚喜地說道:“是你呀?怎麽突然出現了?”
李毅上臉的神態顯得有些不自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嘴唇嚅動了幾下,說道:“今天我輪休,到商店逛逛。”
此刻,姬慧情不自禁地記起,不久前大夥休息時的一次閑談:——
老馬師傅問大家:“你們說說,在輪休的時候,最喜歡做啥?”
“這很難說,蘿卜白菜,各有喜愛。各人有各人的興趣。”一個年輕男員工說。
接著,大家七嘴八舌地發表自己的看法,有的說睡覺,有的說看書,有的說逛公園,有的說逛商店……各有自己喜歡做的事兒。
一個30出頭的男員工問老馬師傅:“你最喜歡做啥?”
老師傅一本正經地說:“我最喜歡想我的婆娘。”
“什麽叫婆娘?”一個年輕女員工問道
“我是陝西人,我們家鄉,婆娘就是妻子,也叫老婆。”老馬師傅解釋道。
老馬師傅話掀起了一陣哄笑。
老馬師傅接著說道:“看來女的都喜歡逛商店。”
“不見的吧,我就不喜歡。有不少男的也喜歡。我們家那口子就喜歡。”一個40多歲的女員工說。
“那你一定喜歡想你的漢子了?”
“什麽叫漢子?”
“漢子就是丈夫,也叫老公。”
又是一陣哄笑。
老馬接著說道:“逛商店這事兒,大多數男人都不喜歡,所有男人又都喜歡。”
“你又在瞎謅。”
“信不信由你。”
“你這人陰陽怪氣的,沒一句正經話,一肚子鬼話。誰相信你的鬼話呢?”
“我說的完全是人話,因為符合事實。據本人長期觀察,得出的結論是:男人在追女人時都戴著假麵具,跟在女人屁股後麵在商店耐心地轉悠,裝出一付虔誠的樣子;等把女人弄到手後,就甩掉了假麵具,現了原形,露出了本來麵目,找借口不和婆娘一起去逛商店,即使去了,轉遊一會兒就煩了,找個清靜的地方呆著。”
“老馬師傅高明!說的是個理兒。我那口子就是這樣。”一個30多歲的女員工附和道,“男人就是這個德行,因此我勸你們還沒有找到男朋友的姑娘們,對追你們的男人要警惕一些,別讓他的假熱情迷惑住。”
“你看你,馬師傅。你的話沒起到好作用。”幾個年輕小夥子幾乎同時衝著老馬師傅嚷嚷。
李毅像往常那樣,沒有參與大家的說笑,默然地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們。
姬慧站在離老馬師傅不遠的地方,微笑著聽大家說笑。
老馬師傅轉向李毅,問道:“小李子,你喜歡逛商店嗎?”
“不喜歡。”李毅不假思索地說。
“等你開始追一個姑娘,你就喜歡了。”老馬師傅說,用眼角意味深長地瞟了一下姬慧。
老馬師傅這個動作除了姬慧和李毅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倆互相會意地望了一眼。姬慧仍然若無其事地微笑著;李毅的臉倏地紅了一下,瞬間恢複了常態,因此在場的人誰也有覺察到。
……
姬慧笑了笑,尖刻地說:“你不是說,你不喜歡逛商店,今天怎麽也出來啦?
李毅馬上意識到,姬慧說這話是為了揭他的底兒,於是紅著臉說:“我是不喜歡逛商店。”
“那你為啥今兒要逛商店?”姬慧追問道
“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逛逛書店。”李毅解釋道,“老板昨天晚上找我談,讓我跟老馬師傅學習配菜,我來新華書店想買本菜譜。”
“哦,怪不得呢。這太好了!學些技術到啥時候也有用。”姬慧高興地說。
“那是。有技術不愁沒飯吃。配菜這活兒和炒菜配合很密切,我有機會看看師傅怎麽炒菜,向他們學些手藝。”李毅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姬慧。
姬慧點頭稱讚,不禁想起了李毅和她的一次談話:——
李毅說:“給別人打工真沒勁。”
“沒勁也得幹。我們這些人本來就是出來打工的嘛,還想當老板?”姬慧不以為然地說。
“我真想當老板。”
“你快別白日做夢了。當老板得有本錢呀。我們每月幾百元工錢,隻能幫助家裏解決些眼前的困難。”
“你說的不錯,我們的工錢不多。但想當老板不一定是白日做夢。依我看,錢少也不一定不能做買賣,先做小本兒生意,積累些錢,慢慢做大。聽說咱們趙老板進京時,身上隻有2百元。”
“有幾個人能和趙老板比?”
“現在,有成千上萬的外地人在北京做生意,其中有很多人起初也是打工仔。”
姬慧心中也萌發過自己做生意、當老板的念頭,那隻是一閃念,像掩埋在幹土裏的一顆種子,隻做了一次發芽的美夢,就沉沉地睡去了。李毅的話像一陣甘霖,滋潤了幹土,那顆種子漫漫蘇醒,開始發芽。打那以後,姬慧心裏亮堂了不少,做生意的念頭漸漸地強烈起來。她覺得李毅是個有頭腦、有理想的年輕人。
“書店門開了,咱們一起進去看看。”李毅建議道。
“我和我妹妹還有別的事兒要辦。”姬慧隻顧和李毅談話,幾乎忘記了姬歌在身旁,仿佛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嚄,這是我妹妹。她叫姬歌。”
姬歌和李毅誰也沒有說話,隻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那我就先進去了。”李毅說完隨著人流向書店入口處走去。
光顧書店的人越來越多,是中國近來出現的一種令人高興的現象。中國是個文明古國,世世代代的華人創造了燦爛的文化,為人類文明做出了輝煌的貢獻。可是令人遺憾的是,中國同時是也是個文盲大國,有資料表明,中國在20世紀40年代,文盲占全國總人數的90% 左右。這種矛盾似乎令人費解。但稍懂一些中國曆史常識的人就能理解,不會感到奇怪。中國封建社會經曆了兩千多年,朝代不斷地更替,但愚民政策卻不變。這是個漫長而黑暗的曆史過程。秦始皇的焚書坑儒,以後的文字獄(明清推行到極度),20世紀50年代的“反右”和60、70年代的“臭老九”帽子,都是對讀書的人的迫害,對文明的摧殘。其惡果造成中國長期落後。20世紀60、70年代醜惡的“文革”像一次無情的超級地震,破壞了中國文化的基礎,造成了史無前例的文化沙漠。那時各地的書店,幾乎隻有一種叫做“思想”或“主義”的紅本本,顧客無幾,氣氛冷清。破壞容易,建設難。把文化綠洲變成文化沙漠很容易,而把文化沙漠變成文化綠洲就不那麽容易了。讀書求知的人越來越多,無疑是一種可喜的新氣象,預示著一個真正的文明的現代中國以嶄新的麵貌屹立於世界,但需要經過長期的努力才能實現。
姬慧和姬歌望著李毅的身影融入向書店入口處湧去的人流中,慢慢地收回目光。
她們商定先在街上走走,說說話,再光逛商店。
王府井大街從1915年定名以來,經曆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滄桑,始終是北京的一條時尚而繁華的商業。這條大街南北走向,南起東長安街,北至中國美術館;寬50多米,長1600多米;大街兩邊商店相連,店麵斑斕,霓虹閃爍,商品齊全,日用百貨、五金電器、服裝鞋帽、珠寶鑽石、金銀首飾等等,琳琅滿目,讓你目不暇接,流連忘返。
街上的人突然多了起來,仿佛從地下鑽出來似的,從四麵八方潮水般地進王府井大街。
物質橫流的當代,世界上的每一條商業大街上,從早到晚,人們像螞蟻似的在湧動,給你的印象是,人類似乎為一點點物質在奔波。
姊妹倆邊走邊觀看商店櫥窗裏五彩斑斕的陳列品,用了很長時間才走出擁擠的王府井大街,踏上寬闊筆直的東長安街,向天安門方向漫步。她們精神爽快,興致濃厚,為置身在美麗的京城感到自豪。
姬歌從姐姐和李毅談話的語氣和神態中,敏感地覺察到他們彼此心照,互相傾慕。這種感覺深深地印在姬歌的心底,在她的腦海生成了一幅朦朧而空靈的圖畫——一對心心相印的戀人。她像一個孩童,對這幅圖畫非常好奇,要掀掉蒙在上麵的薄紗,看個究竟,弄個明白。
於是,她問道:“姐,剛才那個人叫啥名字?”
姬慧這才想起剛才介紹時,忘了說他的名字,於是說道:“噢,我剛才忘了提他的名字。 他叫李毅。”
“他看上去有點靦腆。”
“其實他平時不這樣。”
“那為什麽見了我們羞羞答答的呢?”
“這麽……我也不知道。”姬慧臉頰上飛起了紅暈。
戀愛中的人看到、想到或提到心上人時,臉上的紅暈最能暴露她內心的秘密。姬歌自己也有深切地體會,因此看見姬慧臉上的紅暈,敏銳地感到她在戀愛,愛上了李毅。姬歌出於對姐姐的關心,想了解一下李毅的情況,於是問道:“姐,你覺得這個小夥子怎麽樣?”
“這怎說呢?”
“他的人品怎麽樣?”
“我覺得他心地善良,對人誠懇熱情。”
“你喜歡他嗎?”姬歌直奔主題。
“有一點。”
“怎麽有一點呢?這一點怎麽衡量?”
“感情又不是糧食或別的西,可以用秤來稱。”
“我的意思是,你對他喜歡的強烈不強烈,比如,心中是不是總有他,看見他是不是心跳,他在時,是不是把周圍的別人都忘掉等等感覺。”
“我還沒有到了這種癡迷的地步。你對刁大哥已愛到這個地步了嗎?”
“我對他還沒有太在乎。喜歡一個人如果到了這個地步,那就墜入了情網,不能自拔了。”
“是這樣。我隻是剛剛萌發了那種感情。”
“他對你怎麽樣?你覺得他喜歡你嗎?”
“也許吧。”
“不是也許,而是肯定。”
“你怎麽能下這樣的結論呢?”
“我說的不對嗎?他的臉紅暴露了他的內心秘密。”
姬慧佩服妹妹的感覺,點頭承認。
姬歌接著說:“剛才他對學手藝的看法,我很受啟發,他說得很對,掌握了技術,就不愁沒飯吃。我覺得他很有理想。”
“你的感覺不錯,他好像是不同一般的打工仔,他肯動腦子,有進取精神,喜歡看書。隻是文化低一些。不過他比我倆強,念完了初中。”
“他是哪兒的人?”
“是陝西的,父親也在京打工,是搞建築的。”
“我發覺他腿腳有些毛病,好像走路有點跛。”
“你真心細。我好長時間才發現。他曾經跟著他父親在建築工地上當小工,有一次正在運磚頭,腳手架突然倒塌,他和另外三個民工被砸在下麵,一個砸在太陽穴上,當即砸死,一個砸瞎了一隻眼睛,一個砸斷了一條胳膊,他的一隻腳砸壞了,失掉一個腳趾頭,因此走快了有些不太穩。出來打工不容易呀!什麽倒黴的事兒都可能遇上。北京的變化一天一個樣,高樓大廈一片一片冒出來,立交橋一座一座架起來,寬闊的柏油馬路一條一條出現……哪一樣不是我們民工的血汗築成的?可是在建設中砸死的,死就死了;砸傷的,終身殘廢了。老板認為砸死砸傷是你命裏注定的,該你自己倒黴。誰管你死活呢?老板不會給你多少補賞的。誰讓你出來打工呢?人家老板也沒到你家請你。就拿李毅來說吧,當時把他送到工地醫療室,草草包紮了一下,就送回了工棚。如果開始認真治療,他的腳趾頭是不會失掉的。”姬慧說話的語氣充滿了同情,臉上露出了憂慮的神色。
停了片刻,姬慧大聲說:“不過,我倒不在乎他跛腳。”她的語氣非常平靜。
“那麽說,你願意嫁給他了,是嗎?”
“我還沒有這麽想呢。看命吧。”
姬慧沉思了一會兒,接著說:“我覺得我們倆考慮個人問題,有些早。你看呢?”
姬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表示讚同姐姐的看法。
她們環顧四周,隻見人群中一對對情侶鉤肩搭背,挽手摟腰,情意綿綿,無憂無慮在漫步。這些情侶,看樣子大部分是大學生,也有身上透著土氣的打工仔。
有一對情侶手挽手,從姬慧和姬歌的身邊走過,立即引起了她倆的注意。
那男的細高個兒,身高足有
男的說:“我們在天安門前照張合影吧。”
女的說:“我不想照相。”
“我父母想看看你。”
“看我幹什麽,我與你父母有什麽關係?”
“這說明你不愛我。”
“我什麽時候說過愛你?”
“那,那……”
“那什麽?”
“那就趁早散夥。”
“散就散。”女的氣哼哼地掙脫男的手,轉過身去仰頭走開。
男的一臉沮喪,像電線幹兒似的呆呆地立在原地,望著女的背影。
姬慧和姬歌若無其事地從那男的身邊經過,默然向前走著,琢磨著剛才這對情侶的談話和舉動。
過了一會兒,姬歌評論道:“這兩個人很不成熟。拿情感開玩笑。”
“你說得對。其實,我們也沒成熟呀。”姬慧說。
“但我們沒拿感情開玩笑。”
“我們倆都麵臨著感情問題,怎麽處理真,得認真考慮。”
姬歌點頭讚同。
姬慧接著若有所思地說:“時間過得好快呀!我們進京快3年了。”
“可不,我覺得好像睡了一覺,什麽也沒幹。”
“我覺得,我們在北京還沒有站穩腳跟,因此談戀愛為時過早。等我們站穩腳跟再說吧。”
姬歌頷首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