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姬慧和姬歌離開父母快半個月了。這段時間,她們經曆許了多,見識了不少, 受到過屈辱,流過眼淚,品賞到了人生的一些苦滋黴味兒。這僅僅是個開端,而且又是幾乎每個外出打工的人都可能嚐到的滋味兒,也算不了什麽。她們的日子過得還算比較順利,因此她們覺得時間過得挺快。
這些苦滋黴味滲入她們的心靈深處,就像細沙裏的金礦微粒沉澱在清澈的水底,最後淘出的是閃閃發光的金子。
明天就是
昨天,媽媽給民子買了一件鮮紅的小背心,一條天藍色的小短褲,還有一雙黃色的小涼鞋。爸爸給他買了一支烏黑發亮的玩具手槍。這可把民子樂壞了,他穿著新衣服,手裏握著手槍,唱著,喊著,跳著,簡直像隻快樂的麻雀。
姬慧和姬歌正在廚房做晚飯。
廚房很狹窄,大約隻有五六平方米,沒有排風扇,惟一的一扇窗戶僅管開著,做飯的煙霧和熱氣不能很快排出,因此室內非常悶熱,姊妹倆熱得汗流滿麵,不住地停下手裏的活兒,撩起圍裙擦汗。
民子從自己的臥室出來,跑進廚房,仰起頭眨巴著眼睛問道:“兩個姐姐,你們倆哪天過生日?”
“
“那麽你呢,姬慧姐姐?”
“我的生日也是
“什麽叫陰曆?”
“這——我也說不好。我們家鄉都按陰曆算日期。”姬歌解釋道。
民子眨了眨眼,不解地搖搖頭。
“反正和陽曆不一樣。”姬歌認真地說。
“我不懂你說的話。”民子說。
偏起頭思索了片刻,他又問道:“那麽說你們倆是同一天生的,是嗎?”
“當然啦。你怎麽知道?”姬歌說。
“是你們剛才說的呀。”
“我們也沒說是同一天生的呀?”
“你們倆都是
“你真是個人精呀!”
“你們是一個媽媽生的,還是兩個媽媽生的?”
“一個媽媽呀。所以我們是姊妹。”
“那我媽媽為什麽在明天隻生了我一個人呢?”
明子的問題把姊妹倆逗笑了,她們笑得前俯後仰。
“你們為什麽笑?明天不是
“你不是明天才生,你的生日是明天。”姬歌解釋道。
“哦,我懂啦。那麽我媽媽為什麽在
這個問題可把她們倆難住;她們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如何回答才能滿足他沒完沒了的好奇心。
“你們說呀!”民子認真地追問道。
“我們真不知道。”姬歌認真地說。
“我想你們知道,因為你們兩個人有同一個媽媽,又是同一天生的。看來你們不想告訴我,那就算了。”說完,他自己又玩去了。
民子天真的神態把姊妹倆逗得笑出了眼淚。
姊妹倆很自然想起了自己在家過生日。
姬歌說:“姐,我們的生日也快到。這是陰曆幾月?”
“我記得是7月。”
“我去看看日曆。”姬歌放下手裏的活計,撩起圍裙擦了擦手,走出了廚房。
這是個約摸75平米的公寓,一廳三室。兩間臥室在陽麵,劉梅和老公住一間,民子單獨住一間;姬慧和姬歌住在北屋。起居室呈長方形,東西長,南北窄,像一個走廊。南牆上兩個臥室門之間,掛著一套彩色美人大掛曆,8月份這一頁上的美女肖像,半蹲姿勢,坦胸露背,搔首弄姿,風情萬種,烏黑的長發像黑色的瀑布,垂至膝下;紅唇微啟,露出了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嫵媚的大眼睛斜視著,仿佛向你送秋波。這類彩色美人掛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曾在神州大地上風靡一時,幾乎爬上了城鎮家家戶戶的牆壁,肆無忌憚地代替了長期敬掛在牆上的那些人頭像。
在曆史變革時期,需要一種新的文化,來衝擊舊的腐朽的東西,好像用清水衝洗洪水淹沒過的池塘一樣,雖然有時做得有些過火,但矯枉過正也是必要的。長期以來,中國關起大門過日子,對老祖宗留下的優秀文化不屑一顧,肆意踐踏,所奉行的西方社會科學在國人心目中又紮不下根,一直像浮萍似的在漂遊,因此偌大個中國幾乎成了廣袤的文化沙漠,人們的精神生活像黃土高原上的山坡地那樣貧瘠。當中國打開大門過日時,西方的各種空氣趁機湧了進來,人們一時對此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這類美人大掛曆,就是這種特定的曆史條件下的產物,無疑是對那種禁錮國人頭腦的思想的挑釁。今天,我們回過頭去審視那段裸體或半裸體美人掛曆爬上牆壁的曆史,不禁啞然失笑,就像一個成年人回憶起孩提時玩娶媳婦過家家那樣幼稚可笑。
姬慧和姬歌在縣城上初中時,也見過這類美人大掛曆,她們非常喜歡。喜歡隻是喜歡而已。一套掛曆二三十元,有幾個農家能買得起?因此這類美人大掛曆從來沒有上過她們家的牆壁,也沒有走進她們那貧窮的山村。
姬歌站在美人大掛曆前,久久凝視著那個美人肖像,以女人特有的觀察視角,細心地觀賞,心裏油然升起一股強烈的羨慕之情,隱約夾雜著幾分莫名其妙的嫉妒。她心裏酸溜溜地想:“臭美個啥?不要臉。”轉念一想,覺得自己很可笑,感到臉上有些發熱。這種感覺隻是一瞬間。她伸出雙手去摸摸自己的羊角辮,感覺到頭發剛剛觸到肩頭。她決心要留披肩發,幻想著自己的秀發垂至腰間,像掛曆上美人的長發那樣飄逸……
“姬歌,還沒看完嗎?快來呀。”姬慧催促道。
姬歌被姬慧的呼喚嚇了一跳,激靈了一下, 從幻想中回到了現實,趕忙應道:“這就完。”
過了片刻,姬歌驚叫道:“太巧了,真巧!”
她像個小孩似的連蹦帶跳地進了廚房。
“你說什麽?”姬慧問道。
“明天是
姬慧豎起右手食指放到微微翹起的嘴唇上,表示讓姬歌說話低聲點,以免民子聽見。她們知道,這孩子精靈得很,常常把她們兩的話告訴給他媽媽。因此,平時她們倆說話很注意,以免引起麻煩。其實民子已聽得清清楚楚。他從自己的臥室跑進廚房,好奇地問道:“你們的生日也是明天嗎?”
姊妹倆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搪塞道:“不是。我們不是告訴了你嗎?是
“你們說謊,你們騙我。剛才我聽見姬歌姐姐說,明天也是
“我說錯了。對不起。”姬歌佯裝抱歉地說。
民子用疑惑的目光瞅了她們一會兒,突然問道:“你們過生日,你們的爸爸媽媽也給你們買新衣服嗎?”
姊妹倆搖搖頭。
“買玩具嗎?”
姊妹倆的回答還是搖頭。
民子清澈的眸子裏露出了失望和憐憫的神色。
他好奇的問題和神態在姊妹倆心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她們倆同時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過3歲生日的情景。
1976年開春以來,老天爺仿佛忘卻了姬氏姊妹的家鄉,一滴雨也不給下。人們頭頂上那片像舊藍被子似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好像有權有勢的人瞅黎民百姓的目光,冷漠而傲慢;有時飄來幾片舊棉絮般的灰白色雲彩,好像幾縷煙霧,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太陽像個大火球似的,無情地烘烤著山坡田地,地裏的禾苗纖細枯黃,仿佛隨時會燃燒起來。
人們的臉上堆滿了愁雲,望著奄奄一息的禾苗哀歎。
村後,從山上流下一條小溪,環繞半個村莊,向東流去。往常,溪水淙淙,清澈見底,溪畔蕩漾著孩子們的歡笑聲和女人們有節奏的嗵嗵的槌衣聲。然而,如今天不下雨,溪水像垂死的老人動脈中的血液,幾乎要幹涸。河床上露出各種顏色奇形怪狀的礁石:白色的、青色的、灰色的、黃色的、褐色的,咋看起來像雞、像鴨、像狗、似牛、似馬,似羊。村民們在河床上築起了壩,截住了水流,用水桶和臉盆兒把水運到地裏,拯救幹渴的禾苗。
爸爸往自留地挑水,媽媽把水一瓢一瓢地澆在玉米的根部。姬慧和姬歌拿著鐵勺幫媽媽澆玉米。
玉米苗沒精打采地耷拉著枯黃的葉子,像生病的兔子耷拉著耳朵,又像渴極了的老牛,一見水就貪婪地喝掉。
“今天陰曆幾號?”媽媽把一瓢水澆在玉米根部,直起腰來,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我想想。”爸爸肩上挑著扁擔,兩手握著掛鉤,“哦,今天
“明天是孩子們的生日,你忘了嗎?”媽媽說話的語氣裏透出了喜悅。
“啊呀,你看我,差點兒忘了。我叫幹旱弄糊塗了。”爸爸說著,臉上露出了遺憾的神色。
他看了看兩個可愛的孩子,她們每人小手裏拿著一個鐵勺,正從桶裏舀水。赤裸的小腳丫沾滿了泥巴,看上去像四個沾滿汙泥的大泥鰍在蠕動;圓圓的小臉蛋被烈日曬得紅紅的,像熟透了的紅蘋果。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把目光移開,仰首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道:“唉,這年頭,還過什麽生日?家裏一點白麵也沒有。雞差不多都死光了,剩下的那兩隻沒有喂的,也不下蛋。連碗雞蛋麵也不能給孩子吃。倒不如忘記了好。” 淚珠在他眼眶裏滾動,語氣充滿了哀怨、抱歉、酸楚、絕望和無奈。
“不,爸爸媽媽,我要過生日。我要吃雞蛋麵條。”姬歌突然哇哇地大聲哭起了來。
“爸爸媽媽,我也要過生日,不吃雞蛋麵條也要過。”姬慧用小手給姬歌擦眼淚,安慰道,“不要哭了。以後會有雞蛋麵條吃的。”
“不,我過生日就要吃。”姬歌任性地說。
兩個孩子的乞求讓父母感到一陣心酸。姬歌傷心的啼哭和姬慧像大人似的安慰妹妹,讓他們心裏更加難受。
爸爸媽媽的心都碎了!
爸爸撩起衣襟擦了擦淚水模糊的眼睛,擔起兩隻空桶,轉身走開,又去挑水了。
媽媽一把摟住兩個女兒,眼淚像泉水似的湧出,哽咽著說:“不要哭。媽媽的好孩子,媽媽明天就給你們吃生日雞蛋麵條。”
媽媽說話算數,生日那天真地給她們做了雞蛋麵——玉米麵和白麵混合麵條;每人的碗裏還臥了一個蛋黃,橙黃鮮靈,像顆大珍珠。
一個人的童年無論怎麽苦難,長大後回憶起來也是美好的。童年時吃過的黃連,長大後回憶起來,比蜂蜜還要甜。童年是人生最美好的階段,像童話般的美麗,一切不幸都顯得微不足道。
然而,姬歌似乎例外。此刻她過分地沉浸在那個生日前一天自己的傷心和父母的悲歎之中。她在削土豆,一手握著工具,一手拿著土豆,削削亭亭,沒精打采。她想起過3歲生日痛哭的情景,不由地和民子過3歲生來比較,顧影自憐,淒苦不堪,感到一陣心酸,臉上頓時蒙上了一層烏雲。
姬慧正在擀麵條, 她用白嫩的雙手把雪白柔軟的麵團壓扁,再用擀麵杖擀開,然後撒上一層幹麵粉,纏繞在擀麵杖上,兩手緊握,在麵板上飛快地滾動,發出咚咚的有節奏的聲響;操作熟練,動作優美,讓你眼花繚亂。她一邊擀麵條一邊回憶過3歲生日的情景,想起生日那天媽媽做的那碗雞蛋麵,再次體味當時的那種感受——那麽溫馨,那麽美好,那麽幸福,恍若回到了童年,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
姬歌停下手裏的活計,望著姬慧突然問道:“姐,你還記得的我們3歲生日前一天的情形嗎?” 她的語氣充滿了傷感。
姬歌的話打斷了姬慧的回憶。
“哦,我——正回想著那個生日呢。”姬慧激靈了下,應答道。
姬慧把麵粉撒在擀好的麵皮兒上,然後折跌起來,拿起菜刀飛快地切成纖細的麵條,最後一把一把地抓起來,抖掉幹麵粉,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麵板上,像精美的工藝品,賞心悅目。她在家沒有做過麵條。做麵條是劉梅教給她的,她很快地學會了和麵、擀麵、切麵每道工序。劉梅稱讚她心靈手巧。
過了一會兒,姬慧接著說:“那是我難忘的一個生日,一想起來,心裏有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不知道怎麽的,我一想起那個生日前一天我傷心的哭泣和爸媽的歎息和眼淚,心裏就很不好受。”姬歌傷感地說話。
“我們的父母很不容易!”姬慧若有所思地說。
“誰讓他們窮呢!”
“窮不是他們自己找來的,也不是他們的過錯。你想想,那時我們村裏有誰家富裕?從村東頭到村西頭,從村南頭到村北頭,一家比一家窮。有不少人出去討飯。”
“為什麽我們村的人都很窮呢?”
“這——很難說。”姬慧想了老半天,找不出原因,末了說,“大概因為山區就窮吧。”
“你說的也是。我們家鄉土地貧瘠,交通閉塞,祖祖輩輩受窮。我們好像投錯了胎,生到城市幹部家就好了。你看人家民子?”
年僅16歲的姊妹倆,哪能理解她們家窮的根本原因?
她們生在一個瘋狂而變態的年代。那個年代,別說你生在山區,就是你生平原或城市也同樣擺不脫窮魔的糾纏。
那是個窮困的年代,物質匱乏的年代。人們憑票證過日子——糧票、油票、肉票、蛋票、煙票、酒票、布票、棉花票、手表票,自行車票等等,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票,應有盡有。正如當時黎民百姓說的那樣,幾乎做什麽都要票,就是生孩子不要票。
“出生不能選擇。要是能選擇,我下輩子還要選擇我們的父母,盡管他們生活在窮山村。”
“為什麽?”
“因為我們的父母善良、正直、誠實、勤勞,我們應當為他們自豪。還因為他們養育了我們,疼愛我們,我們應當無條件地愛他們,敬他們,報答他們。常言道,人不親土親。我們山村僅管窮,但我熱愛它,想念它,因為它是我的出生地,我是喝它的山泉裏流出的水、吃它的地裏長出的糧食、呼吸它的空氣長大的。北京再好,對我們來說終歸是異地他鄉。”
姬慧的話樸實無華,道理深刻,充滿了對父母的摯愛和感激和對家鄉的熱愛和思念,把姬歌引進了新的精神境界。姬歌停下手裏的活計,怔怔地望著姬慧,仿佛初次見到她似的。她先是感到驚疑,進而感到慚愧,覺得臉頰微微發燒,心裏責備自己想問題膚淺。過了一會兒,她像自言自語,又像問姬慧:“我為什麽不能像姐姐那樣想問題呢?”她的語氣裏充滿了自責。
“你總是不愛動腦子去想問題。”姬慧說。
“我覺得也動腦子,就是不會往深處想。”
“遇事要多想一想。”
“怎麽去想?”
“這個嘛?我——” 這個問題可把姬慧難住了,她一時不知道怎麽解釋,像個中學生回答老師的問題,偏起頭想了一會兒,接著說:“就拿剛才談論過生日說吧,我們要體諒父母的心。我們過3歲生日時吃的那碗雞蛋麵來的很不容易。你還記得父母是怎麽弄到的白麵和雞蛋的嗎?”
姬歌搖了搖頭。
“你就是不裝事兒。媽媽後來說了不隻一次。你想一想。”
過了一會兒,姬歌恍然大悟道:“哦,哦。我想起來了。”
姊妹倆各幹各的活,一麵默默地回憶媽媽告訴她們過3歲生日時那碗雞蛋麵的故事。
戶外的知了“熱——熱——熱”拚命地叫著。
那時,千千萬萬農村孩子因為家窮不過生日。很少孩子過生日能吃上荷包雞蛋麵條。
農民的日子太苦了,一年到頭頭頂藍天,腳踏黃土,累死累活地幹活兒,可是窮得叮當響,很難見到錢,有的地方竟然還欠公社的錢。他們惟一能弄到些錢的方式是養幾隻老母雞。一個雞蛋最多隻值5分錢,但是對農家來說,貴如瑰寶,因為他們的油鹽醬醋,火柴用具,衣物被褥等幾乎全靠雞蛋。因此農民們開玩笑說:“養雞是開雞屁股銀行!”說法不雅,但表達得意義準確。這類“銀行”,不少農民也開不起,因為雞要吃東西,才能下蛋。人還沒有吃的,怎麽能養雞呢!?
第六章
三歲生日前一天晚上,姬氏姊妹帶著對童話般美好的生日的向往,進入夢鄉後,她們的父母為了弄到幾兩白麵和兩個雞蛋,躺在木板床上,輾轉反側,煞費苦心。
“唉——”父親長歎了口氣。他一點睡意也沒有,瞪著眼睛凝視著黑乎乎的天花板,白天姬歌要吃生日麵傷心的哭聲,在他耳際縈繞。
過了老半天,他自語道:“怎辦呀?”聽起來仿佛是夢囈,語氣裏透出了無奈。
戶外的野貓突然淒慘地嚎叫了兩聲,像受驚的嬰兒啼哭,劃破了寂靜的夜空,叫人膽戰心驚,毛骨悚然。
接著,世界又陷入一片死靜——萬籟俱靜,仿佛邈遠的開天辟地前夕的宇宙。
母親也沒有睡意,隻是閉起眼睛在苦苦的思索著同一件事兒。她知道丈夫歎氣的原因。
常言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即使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作父母的人隻要想到孩子,心中就會生發出希望,就會得到安慰,就會看到曙光。這對被命運欺淩的夫婦心裏隻裝著自己的孩子,為孩子活著,隻要是為孩子,情願吃盡人間之苦,忍受人間之辱。
在晚飯前,他們幾乎走遍了全村,能說上話的人家都去過了,結果連一兩白麵也沒借到,垂著兩隻空手,滿臉沮喪,回到了家。
“哎,你睡著了嗎?”父親輕聲問道。
“還沒有呢。”母親應答道。
“我想到後山去看看。”父親略微提高了嗓音,聽上去語氣含著幾分希望。
兩個孩子口渴似的,吧嗒了幾下嘴,翻了個身,發出細微均勻的呼吸聲。
“低聲點。看驚醒孩子們的。”母親輕聲警告道。
孩子們的舅舅住在後山,離她們村50多裏。沒有公路,也沒有大道,隻有迂回曲折的羊腸小道,需要翻越兩座大山和數不清的山梁才能到達。他們平時很少來往,隻在陰曆正月裏互相走動走動。這並不是完全因為交通不便,也不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什麽過節兒,隻是因為窮魔在興妖作怪。那年頭,人們有各自的口糧,誰都顧不了別人。你來我家,就得吃飯;你吃了我的那份口糧,我怎麽辦?農民見麵時,第一句問候是:夠吃不夠吃?到如今,有不少人見麵時,還總要問:你吃了沒有?這種問話甚至不分時間,也不看地點,似乎形成了一種文化,給學中文的老外造成了不少麻煩。
“那麽遠的山路,恐怕你當天趕回不來。”
“我睡一會兒就走。”
“你去了也不一定能弄到點白麵和雞蛋。”
“碰碰運氣看。孩子們的舅媽有個表哥哥在公社當廚子,說不定能弄些。”說完,他立刻進入了夢鄉,發出輕輕的有節奏的鼾聲。他白天幹活太累了。
有句家喻戶曉的古詩:“近水樓台先得月。”那年頭,雖然農民挨餓,但一些公社幹部營養過剩,所以公社的廚子也缺不了油水,弄點白麵雞蛋易如反掌。
不一會兒,母親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開始做一個奇怪的夢:——
早晨,太陽的笑臉從東山梁上露了出來,把金燦燦的光芒光灑在了屋脊上;牆頭上站著一隻大紅公雞,昂首挺胸,驕傲地抖了抖紅光閃閃的翅膀,伸長脖子高叫了一聲,仿佛自以為了不起的芝麻官在發號司令。以往,隻要有一隻公雞打鳴兒,村裏所有的公雞就立刻響應,頓時雞鳴彼起此伏,熱烈非凡,演奏出一首天籟協奏曲。然而,今天卻沒有一隻公雞響應,隻有山穀裏的回響。那隻大紅公雞樣子很沮喪,咯咯的低聲叫了幾聲,好像發泄不滿情緒似的,隨即悻然跳下牆頭,忙著用爪子刨土,尋找食物吃。突然,南山坡上噴出一股白色的水柱,在晨曦的映照下,閃爍著五彩斑斕的光芒。水柱越來越高,越來越粗,像巨大的瀑布似的,不斷地傾倒在地上。霎時間,水積滿了院子,湧進了屋裏,漫上了床板,濕透了被褥……
“快,快堵水!水上床啦!”母親從夢中驚醒,覺得身子下潮乎乎的。她立刻意識到,是姬歌又尿了床。
母親的夢話把父親從睡夢中喚醒,他伸出手輕輕推了推她,睡意朦朧地問道:“怎麽啦?醒醒!”
“沒事的。我夢見大水進了屋子。”她摸著黑給姬歌換了一條幹褥子。
“是個好夢,說明下要大雨了!”他的語氣有些興奮,睡意立即消失了。他用拳頭揉了揉眼睛,坐了起來,接著說:“也許你的夢能應驗,老天爺要開恩了,明天或許要下雨。隻要下場透雨,我們就有活頭。”
隻有受盡旱魔折磨的人,才能深切地感受到雨水的珍貴,方可從生命的意義上去理解水。
過了一會兒,他撩起窗簾,透過窗玻璃看了看天色,說:“快亮了。我得早走。”
他坐起來,開始穿衣服。
就在此時,戶外響起了公雞頭遍報曉的鳴叫聲。
“用不用點燈?”
“用不著。”
當時,這個山村,家家戶戶還像祖祖輩輩那樣,點著油燈。人們為了節省點燈油,常常晚上摸黑兒做些可以不用眼睛的活計,例如剝花生搓玉米棒;沒有活幹,就坐著閑談或早早躺下睡覺。直到20世紀90年末期,電燈才把油燈趕出人們的生活,照亮了這個差點被現代遺忘了的山村。
父親生怕驚醒孩子們,下地的動作很輕,踮起腳尖像貓似的輕輕地走,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路上小心點兒,天色還很黑。”她叮囑道。
“沒事的。”他不以為然地說。
“不要忘記帶幹糧。”她提醒道。
頭天晚上,她給他烙了三張玉米麵餅,用一個空酒瓶灌了冷水,裝在一個黑色的舊人造革提兜裏。
他拿起水瓢,從水缸裏舀了半瓢冷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個夠,放下水瓢,用右手摸了摸嘴巴,提起兜子,躡手躡腳地走到兩個酣睡的孩子跟前,伸出一隻手輕柔地撫摸了一下兩張小臉蛋,然後拉開門走進了黎明前的夜幕。
黎明前的天色是一夜之間最黑暗的時刻。民間有個神話說,八仙之一李鐵拐下到凡間偷鍋,為了不被發現,給夜色塗了一層厚厚的鍋底黑。可見,神仙並不神通廣大,也不富裕,否則為何還要來凡間偷鍋呢?
他踏上山路,在漆黑的夜幕中,摸索著行進。
腳下的山間小道曲曲折折,在他前麵朦朦朧朧地蜿蜒,猶如一條黑灰色的巨蟒在靜靜地爬行。盡管熟悉道路,他卻兩次被腳下的石頭子兒絆倒,打碎了裝水的瓶子,右手背劃了個大口子,流血不止。他撕下一塊襯衫的下擺,草草地包紮了一下,繼續趕路。
晨星寥落,有氣無力地閃爍著寒光,好像權勢膨脹的人物的眼睛,冷漠地瞅著人間;東方漸漸現出了魚肚白,天空隨即變幻成鉛灰色;山裏的鳥兒頓時蘇醒,像受命的士兵,爭先恐後地飛出了巢窩,像比賽似的開始鳴叫。不一會兒,太陽像個大火球,從東邊鋸齒般的山峰後冉冉升起;知了開始“熱——熱——熱”地拚命地叫了起來。
“又是一個大熱天!”他自語道。
趁著早晨涼快,他加快了腳步。
他剛翻過第一座山峰,突然聽見一陣敲鑼打鼓聲,接著響起了喇叭吹奏樂。隻見前麵不遠處山坡上跪著黑壓壓的一大片人,有幾個年輕人抬著一頭捆綁著的大黃牛,放在一個高高的石頭平台上。一個40多歲的大漢,上身赤裸,頭箍紅布條,手握明晃晃的屠刀,跪在眾人前麵,仰望天空,口裏念念有詞,足有三四分鍾,然後站起來,跳上平台,手裏的屠刀一揮,閃出一道寒光,朝牛脖子上狠狠地捅去,一股鮮血像噴泉似的噴出;那牛全身像篩糠般的抖動,哞——哞——的絕望地慘叫,聲音越來越悲慘,猶如哭泣,越來越小,最後完全消失。
他趕緊把目光移開,憤憤地大聲自語道:“太殘忍了!這些愚蠢透頂的家夥!殺生祭天,就能求來雨嗎?”他不信這一套。他上過高中,因為家庭出身富農,高考被排斥,命運注定一輩子呆在山村受窮,他把上大學的夢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盼著兩個女兒快快長大。
他剛翻過了第二座山峰,突然發現,前麵不遠處路旁有一堆不可名狀的東西,走到跟前一看,原來是個老人,看樣子足有60歲,雙目微閉,臉色蠟黃,一副痛苦不堪的可憐相;衣著倒還整潔,白衫黑褲,黃膠鞋;身邊放著一捆小學生練習本子。
“老人家 ,你哪兒難受?”他俯下身去問道。
老人慢慢睜開眼,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坐起來。
老半天,他才認出,老人原來是他的小學老師,20多年了沒有見過麵。他就在附近的山村教書。他驚奇地說:“啊呀,您不是
老人想了半天,眼睛一亮,說:“啊呀,原來是你呀?你叫姬——”老人伸出右手搔了搔幾乎沒有頭發的頭皮。
“姬成文。”說著,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
“對啦,我想起來了。你是我班上學習最好最聽話的孩子,也是我的第一個考上縣一中的學生。後來聽說因為你家成份高,他們連大學也不讓你考。豈有此理!”
“那是過去的事兒了。您這是到哪兒去了?”
“到公社供銷社給學生買些本子。”老人指了指身邊那一捆練習本。
“您老轉正了嗎?”
“等下輩子的吧,這輩是沒戲了。”
“您每月的工薪是多少?”
“28元7角3分。這個學區的民辦教師中,我的工資最高。我從50年就開始教書,教齡快30年了。”
姬成文從兜子裏取出兩塊玉米麵餅,遞給了老師一塊,說:“吃點東西,您餓了吧?”
學生望著老師風燭殘年的淒苦神態,一陣心酸襲上心頭。
“你有幾個孩子?”
“有一對雙胞胎女兒,今天是她們的3周歲生日。”姬成文自豪地說。
“孩子過生日,你不呆在家,出門有啥急事兒要辦?” 張老師把送到嘴邊的餅子移開,不解地問道。
“不瞞您說,家裏一點白麵也沒有,雞子幾乎都瘟死了,剩下的兩隻,沒喂的,也不下蛋,連……”
“你別往下說了,我明白了。走,到我家去,一過前麵這個山梁就到了。我給你弄一些。”
“這太麻煩您了。”
“麻煩什麽?我家沒有的話,我給你去借。多了不敢說,半斤八兩白麵,一兩個雞蛋用不著太發愁。”
“那就太
師生倆吃完最後一口餅子,站起來沿著山路一前一後走去。
這時,太陽已升到了一竿子高,天熱起來了;知了“熱——熱——熱”的拚命地叫著不停。
“有半斤白麵就夠了,兩個3歲的孩吃不了多少。您留下一半。雞蛋我拿著。”
“都拿著吧,隻是一斤麵!唉,這年頭!什麽世道!”
師生倆推讓了老半天,最後還是學生服
姬
剛過中午,天氣突然變得悶熱起來,東南方向地平線上,冒出了幾堆灰白色的雲彩,迅速向上跳躥,咋看起來好像失火的建築物升騰起的濃煙,越積越厚,顏色越來越暗,宛如大海的惡浪,翻滾,擴散,不一會兒遮住了大半個天空,淹沒了太陽。遠處傳來了幾聲悶雷,隨即大風肆虐,草木號叫,仿佛神話裏的妖孽在興風作浪。 突然,當空炸開了一個霹靂,驚天動地,令人魂飛魄散,大雨頃刻從烏雲中傾倒下來,激起了地上的幹土,匯集成洪流,像瀑布似的,順著山坡肆意衝闖。
久旱逢甘雨,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姬成文感到一陣狂喜,揮舞著手裏的兜子,不禁不由地高聲呼喊著:“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爺開恩了!下!下!大大下!”他臉上的的神情,奔跑的神態,呼喊的聲音,真像得了魔症。一時,他似乎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自己在何處,也忘記了兜子裏的白麵和雞蛋,絲毫也沒有意識到,找個地方避避雨,全身被暴雨澆透,衣服貼在身上,像掉進大海裏設法爬出來逃命的人,在雨簾中跌跌闖闖地奔跑。他一口氣跑過了好幾道山梁,突然腳下一滑,跌了個屁股墩,手裏的兜子甩出很遠,趕緊連爬帶滾地伸手去抓,差點掉下懸崖。雨漸漸地停了,他想起兜子裏的白麵和雞蛋,趕緊打開看,隻見白麵變成了麵糊糊,兩個雞蛋被碰破,蛋清和麵糊糊混和在一起,晶瑩透亮,宛如燕窩。隻是蛋黃還留在壓破的蛋殼裏,黃澄澄的,好像海灘上泥沙裏鑽出一對金黃色的珍珠。
姬成文千裏迢迢,為孩子過生日弄到的白麵和雞蛋幾乎被雨水毀壞,但他並沒有感到惋惜,反而感到開心,自語道:“有這場喜雨,我們今年餓不死了。有人不惜殺耕牛,祭天祈雨,而我用白麵雞蛋祭天,不亦樂乎?也好,回家給孩子們做生日麵,倒也省事兒,不用水,參上玉米麵就成。”說完,他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飽含著自嘲和辛酸。
天放晴了。太陽沉在了西山後。姬成文拖著疲倦的身軀走進了村子。
山村濕漉漉的,被夜幕緊緊地包裹著;家家戶戶的窗口,搖曳著昏暗的燈光,像個若大的墳塋閃爍著磷火;不時響起幾聲犬吠,使山村顯得刻骨的空幻而寂寥。
“媽媽說,那天晚上,爸爸一邊就著鹹菜喝玉米麵糊糊,一邊看著我們倆吃雞蛋麵,臉上洋溢著慈祥而滿足的笑容。” 姬慧說著,眼裏閃著淚花,這是對童年的回憶激動的淚花,還是對父母的疼愛感激的淚花,還是對他們的含辛茹苦感慨的淚花?應該都有吧。
“記得我們小時候,我們家幾乎每頓飯都喝玉米麵糊糊。”姬歌歎了口氣說。
“有不少人家和我們家一樣,玉米麵糊糊也不多。”姬慧說,“那是個喝稀飯的年代!”
姬慧和姬歌小時候,青黃不接的季節,農民家裏別說缺少白麵,就連玉米麵也不多。長期以來,農民的口糧每年360斤粗糧。一年365天,一天3頓飯,你算一算,平均每頓飯多少?不到3兩粗糧!因此人們隻好喝稀飯。
一分為二這個哲學名詞在中國幾乎婦孺兼知。盡管很多人不理解或不完全不理解它的意思,對任何事情都要牽強附會,來個一分為二。現在,我們對喝稀飯也用一分為二來分一分,看看會得出什麽有趣的結論。喝稀飯固然是件不愉快的事兒,但那時,中國農民個個苗條,人人瘦溜,不得肥胖病,也用不著減肥,因此,編撰漢語字典的人,也用不著嘔心瀝血地去解釋減肥這個詞兒;黎民的血粘度不高,幾乎無人被拴住(得腦血栓),腦血栓專家自然大部分得改行。唯一不盡人情的又令人煩惱的是,人們麵部灰黃,四肢無力,沒有精神兒。如果沒有後者的話,那個喝稀飯的時代,堪稱人類的身材苗條時代,讓後來的曆史學家和形體美學家興奮不已,說不定他們的學術研究成果能驚動外星球人。
說來也奇怪,人類的肚子像質地優良的膠皮做成的,彈性很好,越喝稀飯,容量越大。就拿喝玉米麵糊糊來說吧,那時每頓飯,姬氏姊妹的母親能喝10大碗,父親能喝18大碗。她們姊妹倆每人能喝3大碗。剛喝完,肚子像吹足氣得氣球,圓鼓鼓的,用手指彈去,像撥郎鼓似的,發出嘭嘭的響聲。然而,過一兩個鍾頭,肚子像慢煞氣的皮球似的,就變得癟癟的,咕咕地叫喊著,向主人要東西吃。
“媽媽說過,爸爸的身體不好,和那次為我們過生日去後上山有關。是嗎”姬歌問道。
“是的。他跌倒打碎了水瓶子,右手上劃了個大口子。第二天,他發高燒,連續兩天不退。人們把他抬到縣醫院。醫生檢查的結果:他的傷口引起了破傷風,住了半個多月院,險些送了命。我們的父母為我們吃盡了人間之苦,我門要爭口氣,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
“嗯,我們……”
“姐姐,有人敲門。”民子打斷了姬歌的話。
“姬歌,快去開門。一定又是來送禮的。”姬慧催促道。
今天下午來了四五個送禮的,都是孟祿興辦公室的科員。這年頭送禮成了風氣,隻要你頭上有頂烏紗帽,不管拇指官還是芝麻官,就會有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上門給你送禮,當然官品越大送禮者越多,禮品也越貴重。
姬歌打開門,隻見門外站著一個年輕人,雙手放在背後,好像被綁了起來。她感到來人有點麵熟,渾身哆嗦一下,愣著半天沒動,仿佛看見了妖怪。
第七章
姬歌第一個反應是,出現在門口的人好像有些麵熟。她的大腦開始迅速掃描,頓時顯示出一些畫麵:……火車在飛奔;一夥赤臂裸膀的人,彎腰撿起石頭土塊,劈哩叭啦地打在火車身上;一塊土塊向她靠近的窗口飛來,一個年輕人伸出大手當住了土塊;他手上流著鮮血……她迅速做出判斷:“是的,是他,在火車上坐在我們對麵。”她驚愕地渾身哆嗦了一下,向後退了兩步。
“你怎麽……”來人的眼裏閃著疑惑的光芒。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刁帥。
他立即做出反應:開門的好像是前些日子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個像熟透的桃子似的姑娘。她的倩影有時還在他的心河裏遊蕩。他原以為,這個姑娘像他所見過的無數鮮花般的美女一樣,像早晨花瓣上那些美麗晶瑩的露珠似的,永遠蒸發了。他萬萬沒想到,她又出現在他的麵前。他不相信這是現實,以為在做夢。他的心立即慌亂起來,心髒激烈地跳動,像敲鼓似的在胸膛裏咚咚地響。他極力使自己鎮靜。他能想象出,自己的臉色像最後一次登台表演那樣,變得煞白。
那是他們班畢業匯報演出,上演曹禺的話劇《雷雨》,刁帥扮演周萍。這是一次很重要的演出,不僅關係著表演係的榮譽,也關係著他的畢業分配、未來的前途,因為全校的領導和教師都來觀摩。他一上台,就被麵前黑壓壓的觀眾給嚇呆了,緊張地像篩糠似的,渾身打顫;心髒像受驚的野馬瘋狂地蹦跳起來,仿佛要從嗓眼蹦出來,要和他的軀體分道揚鑣。他的腦袋嗡的一聲巨響,背得滾瓜爛熟的台詞,一句也想不起來,突然覺得眼前一黑,什麽也不知道了。他蘇醒後,發現自己躺在校醫室。那次匯報演出由於沒有代替演員,沒有繼續下去,半途而廢了。 不用說,刁帥的畢業分配也受到了影響。使他更煩惱的是,打那以後,他一想到上台表演,就感到昏暈。他表演的飯碗還沒有端起來,就破碎了,自然他的明星美夢也破滅了。
真是無巧不成書。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巧合得無法解釋,令你感到驚愕。偌大個世界,有時讓你覺得很小,小得像一個小村莊,你見過的麵孔,會不期而遇。然而,這隻是有時而已,通常的情況,你在旅途上遇見的人,即使一路談得很投機,或者彼此留下名片,一告別,猶如泥牛入海,永遠不會見麵。
這種巧合偏愛了刁帥和姬氏姊妹。
“幹爸!”民子看見刁帥愣在門口,扔下手裏的玩具,驚喜地喊著向他奔去。民子的喊聲打斷了刁帥要說的下半句話:“怎麽在這兒?”
民子衝到刁帥麵前,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
刁帥像個患呆癡病的老人,老半天才反應過來,神經質地突然大聲說:“Happy birthday!”
“我不懂你說的話。”民子仰起頭來疑惑地望著刁帥。
刁帥蹲下身子,吻了吻民子的小臉蛋, 說:“我說的是英語,意思是,祝你生日快樂。”
“明天才是我的生日呢。”
“是嗎?”
“不信你問姬歌姐姐。”
“是的,明天14號。”姬歌垂著雙手站在門旁,紅著臉說。
“啊呀,我記錯了。”刁帥的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神色,但很快地恢複了常態。
刁帥站起來用右手臂把民子抱起來,走進了客廳。
姬歌把門關上,進了廚房。
刁帥把放在背後的手突然拿在前麵,手裏的禮品盒在民子眼前晃了晃,神秘地說:“你瞧這是什麽?”
隻見刁帥手裏拿著一個約摸
“啊,給我!”民子驚喜地叫道,立即伸出一雙胖乎乎的小手去搶。
刁帥故意把禮品盒高高舉起,逗弄民子。
“快給我,快點!”民子急得都變了嗓音。
“不過,你必須聽話。”刁帥裝出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
“我聽話。”民子乖乖地說。
“那好。我們坐下說。”刁帥把民子放在沙發上,把禮品盒給了他,接著自己也坐下來,“你現在不能打開。”
“為什麽?”民子閃爍著一雙大眼睛,不解地問道。
“因為這是生日禮物,明天才是你的生日。”
“你騙人。爸爸媽媽昨天就給我買回了生日禮物。你看!”民子指了指身上的新衣服和涼鞋,然後又跑到自己的臥室,拿出玩具槍給刁帥看。
他那認真的神態把刁帥逗得哈哈大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好好,你有理。我們現在就打開看。”
刁帥裝著不情願的樣子,磨蹭著,慢騰騰地解開蝴蝶結,揭去包裝紙,用手捂著盒蓋兒,神秘而狡黠地說:“你猜猜看,裏麵裝著什麽?”
民子偏著頭,眨巴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趁刁帥不備,突然伸出手,搶過了禮品盒兒,趕緊打開蓋兒,驚叫道:“啊,小汽車!”
“真是個機靈鬼!”刁帥慈愛地望著民子說。
一輛玩具小轎車靜靜地躺在包裝盒裏,小巧玲瓏,紅光耀眼,散發出讓民子心蕩神怡的神秘的芳香。
民子把小汽車從包裝盒兒裏拿出來,放在地板上,用小手用力一推,四個黑色的小輪子飛快地旋轉起來,發出輕輕的“嗚嗚”聲,小汽車歡快地跑了起來……
民子高興地拍著小手大聲叫:“好!真好玩!”
與此同時,姬歌神色慌張,壓低嗓音說:“姐,來人好像是在火車上坐在我們對麵的那個年輕人。”
“那有這麽巧的事兒。你認錯人了吧。”
“我看像他。”
“不太可能。我們得趕緊幹活,你先倒垃圾去。”
“好的。”姬歌把地上的土豆皮、菜根、蔥皮等垃圾掃到鐵簸箕裏,端著走出了廚房。
“姬歌姐姐,看我的小汽車。好玩嗎?我幹爸給我買的。”民子一見姬歌,就自豪地大聲說。
“好玩。”姬歌一邊往外走,一邊不假思索地應答道。
民子跑進廚房,大聲說:“姬慧姐姐,你出來看看我的小汽車。幹爸給我買的。”說著,他抓住她的上衣下擺,硬把她從廚房拉出來。
“他是我幹爸。”民子用小手指著刁帥說,“快看我的小汽車。”
沒等姬慧看小汽車,刁帥仿佛屁股被蠍子紮了一下似的,忽地從沙發上彈跳起來,搓著兩隻大手興奮地說:“原來是你們倆呀,剛才她開門時,我就覺得她很麵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恍若在做夢。想不到真是你們倆。”
其實,刁帥進屋後雖然逗著民子玩,但心裏一直在琢磨著,好像一個偵探在分析一個案件似的,把姬歌留在他頭腦裏的印象和她的形象,反複地重疊、展開、對比、分析,極力做出判斷。
“你是—— ”姬慧驚訝地望著刁帥說,“哦,我想起來了,我們在火車上坐在一個車廂。”
“真高興。我們真有緣分。你們怎麽在這兒呢?”
“我們在北京車站認識的。”姬慧簡潔地說,“我叫姬慧,她叫姬歌,是我的妹妹。”
姬歌倒垃圾回來,手裏拿著空簸箕,紅著臉站在一旁,顯出一副窘態。
刁帥瞪圓眼睛,從頭到腳打量著姬慧和姬歌,差點把眼珠子掉了出來,突然說道:“你們倆長得不像姊妹。”
刁帥性格放蕩不羈,說話向來信口開河,不顧別人的感受。
姬慧和姬歌感到不好意思,說:“你坐著,我們得幹活。”說完,她們倆紅著臉進了廚房。
刁帥立即意識到他的話不太得體,臉上露出了窘態。
刁帥是劉梅的高中同班同學,也是她的第一個戀人,因為刁帥朝三暮四,同時腳踏好幾隻船,劉梅主動撤離,但兩人一直保持著聯係。劉梅和孟祿興結婚後,生了民子,認刁帥為幹爸。於是刁帥打著幹爸的幌子,和劉梅來往更頻繁,很快成了情人。孟祿興隻知道他們是老同學,對他們之間的曖昧關係一無所知。
刁帥重新坐下,點起一支紙煙,猛吸了一口,然後閉起嘴巴,讓煙霧從兩個鼻孔徐徐冒出;濃濃的青煙在他麵前嫋嫋飄散,絲絲縷縷,宛如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他麵前突然出現了令人興奮的一個幻景:一隻潔白的蛾子翩翩飛舞,突然撞在蜘蛛網上,拚命地掙紮著;一隻碩大的蜘蛛倏地跳出來,迅速向蛾子爬去,狠狠咬住它的頭部,瞬間把它吞進了肚子。
他搖搖頭,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自語道:“還不到5點鍾,離他們下班回來還有一個多小時呢。”
一個來小時,說長也長,說短也短,這要看你的心情了。你愉快時,一晃就過去了;你煩躁時,長得難以忍受,簡直是一種煎熬。
姬慧和姬歌在廚房忙著活兒。`
民子自己玩。
刁帥仿佛被冷落了似的,感到難以言明的無聊,於是說:“民子,跟幹爸到外麵玩去。”
“我不。我喜歡在家裏玩小氣車。”民子坐在地板上興致勃勃地玩著,一會兒把小氣車拿起來,用手撥弄撥弄輪子,一會兒把它放在地板上,來回滑動幾下,然後用力一推,它就向前奔跑。
“我們到超市買好吃的,好不好?”
“要是這樣的話,我可以去。讓姬歌姐姐也去。”民子放下玩具,跑到廚房門口喊道:“姬歌姐姐,我要你和我們去超市。”
“我得做飯。”姬歌說道。
“不,我要你去。”民子嬌聲喊道。
姬歌猶猶豫豫地望了望姬慧,為難地說:“,姐,你看呢?”
姬慧知道,如果姬歌不答應,民子不會罷休,於是說:“你和他們去吧。快回來。”
戶外微風吹拂,柳絲嫋娜,涼爽宜人;知了仿佛疲倦了,嗓音沙啞,斷斷續續地鳴叫;太陽好像和誰捉迷藏,半個臉藏在西邊那棟高樓後麵,高樓的影子拉得老長,橫跨馬路躺在地上,和別的物體的影子重疊交匯,形狀光怪陸離,讓你浮想聯翩。
民子一手牽著刁帥的手,一手拉著姬歌的手,三人並排走在人行道上,構成了一個耐人尋味的造型。
刁帥的興致很高,侃侃而談,像一個老練的導遊,繪聲繪色、滔滔不絕地介紹北京,一會兒說名勝,一會兒道特產,一會兒講曆史,一會談現代,引得不少行人頻頻回頭張望。
姬歌默默地聽著,聽得昏昏暈暈,仿佛聽天書。
刁帥看到姬歌臉上的茫然的神色,自嘲地搖了搖頭,思忖道:“對這個鄉巴佬講這些,真是對牛彈琴。”
他突然想起,劉梅托他幫忙給她們姊妹找份工作。
過了一會兒,他問姬歌:“你有什麽特長?能告訴我嗎?”
“我好像什麽特長也沒有。” 姬歌紅著臉說,語氣裏透出幾分自卑。
“會唱歌跳舞嗎?”
“上初中時上過幾次舞台。”
“唱歌還是跳舞?”
沒等姬歌回答,民子搶著說:“姬歌姐姐唱得可好聽呢。還教我唱歌。我這就唱給你聽。”他說完就唱了起來:
太陽出來(羅兒)喜洋洋(歐)郎羅
挑起扁擔(嘟嘟扯光扯)上山崗(歐羅羅)
……
“好!唱得不錯。”刁帥讚歎道。
“姬歌姐姐才唱得好呢。不信,讓她唱給你聽聽。”民子興奮地說,“姬歌姐姐,我想讓你唱。”
“你唱得比我好。我不唱了。”
“不,我要你唱,快——點!”
“我看別唱了,大人在街上唱歌不合適。”刁帥說道。
“為什麽不合適?”民子不解地問道。
“不禮貌,影響別人。人家以為她瘋啦。過一會兒,我們去完超市,進卡拉OK廳去玩玩。在那兒,她可以盡情唱。”
姬歌讀初中時,在縣城見過有一家店鋪門旁掛著招牌,白底紅字,寫著卡拉OK,聽說那是有錢人去玩的地方,與她自己無關,因此她從沒有想過進去,自然也不知道裏麵是個什麽樣子。聽刁帥說要進去玩,不免有點緊張,心想:“進去就得花錢,自己沒錢,讓人家花錢哪能行?”
從超市出來,刁帥說:“現在我們去卡拉OK廳,前麵就是。”
姬歌猶豫了片刻,說:“我姐讓我快回去,你們倆去吧。民子的爸媽可能下班回來了,我得幫我姐做飯。”
刁帥聽出姬歌說話的語氣有些點難為情,說:“沒事的。過一會兒,我給民子媽媽打個電話。”
“我還是回去好。”姬歌堅持道。
“走吧,不要客氣了。民子媽媽叫我給你找一份工作,如果你會唱歌,可以找一家卡拉OK廳去唱,收入會不錯的。現在去那兒唱唱,我聽聽,鑒別一下。”
姬歌紅著臉,站在超市門口猶豫著。
“快點走,我要你一起去。”民子拉著姬歌的手,不耐煩地嚷嚷道。
由於刁帥的勸說,民子的強求,姬歌不情願地邁開了第一步,跟著刁帥,牽著民子的手,向卡拉OK廳走去。
千裏之行始於腳下,說得是第一步的重要性,一切行動或成功都是從第一步開始。人類直立行走,始於第一步;嬰兒學走路,從第一步開始;登山運動員攀登珠穆朗瑪峰,從第一步啟程。有開始,才會有結局。每個人的生活道路也一樣。我們設想,那天姬歌如果沒有邁出走進卡拉OK廳的第一步,也許她的人生道是另一個樣子,結果也不是後來的那樣。
這個卡拉OK廳是個地下室,坐北朝南,前高後低,從外麵看去,形狀恰似一口中國式的棺材;入口的門是深褐色的,緊緊地關閉著,給你一種神秘而恐怖的印象;門楣的上方橫掛著一個巨大的霓虹燈招牌:“卡拉OK ”,字體奇形怪狀,天還沒有黑,就不住地閃爍著,反複地變幻著紅、黃、綠三色,好像魔怪眨巴著眼睛。
姬歌仰望著閃爍的霓虹燈,瞳孔倏地變大,目光透出驚愕的神色,仿佛見到了怪物,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刁帥上前拉開門,民子先走進去。刁帥讓姬歌跟著民子走。可是她站在門口,怯生生地向裏張望。刁帥再三催促,她才猶猶豫豫地跨進了門檻。
他們沿著螺旋形的階梯向下走去,吵鬧聲夾雜著生硬的歌聲迎麵撲來;越往下走,光線越幽暗。他們的眼睛好長時間才適應。
廳內通風設備很差.盡管天花板上三個大吊扇嘩啦嘩啦的不住地吵鬧,空氣仍然不流通。紙煙味兒、啤酒兒等飲料味兒和汗泥味兒互相摻和,生成一種難以名狀的怪臭味,駕著煙霧在廳內到處彌漫、繚繞,戲弄著娛樂的人們。
姬歌頓然感到心髒劇烈跳動,仿佛要衝破胸骨的束縛,跳出來似的,好長時間才平靜下來。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臉上露出好奇而不安的神情,瞪大眼睛慢慢地環顧廳內,好像清點廳內的人和設施。
廳內的麵積不小,足有200平米,呈長方形。褐色的吧台旁,坐著一個身著紅緞旗袍、濃妝豔抹的半老徐娘,在昏暗的燈光下格外顯眼。她就是這裏的老板娘,坐在那兒愁眉苦臉,看來生意不佳。
在吧台的對麵,大廳的北麵盡頭,有一平台,上麵放著電視機和其他音響設備。
地上零亂地擺著一些褐色長條桌子和方塊凳子,稀稀拉拉的坐著一些顧客,盡是雙雙成對的年輕人。由於地下室的回音,談話聲嗡嗡作響,仿佛從另一個世界送來的怪誕的嘈雜聲。
一個青年男子唱完了最後一句歌詞,放下麥克風,在一張桌旁坐下。
老板娘見刁帥一行人進來,臉上頓時開了花,立即起身迎去,柔聲說道:“歡迎先生小姐光臨!”
刁帥紳士般地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
姬歌生平第一次聽別人稱呼自己“小姐”,覺得非常別扭,很刺耳,比挨罵還難受,仿佛傷了自尊心,但又感到無奈,兩頰飛起紅雲。
民子被煙霧嗆得不停地咳嗽,大聲嚷嚷道:“我不想在這兒,咳咳!啊——嗆死我了!咳咳咳!帶我出去,我要回家。咳——咳……”
刁帥費了不少口舌才把民子哄住。
“先生,你們想喝點什麽”
姬歌聽得出老板娘說話帶有四川口音,心裏一喜,問道:“你是四川的嗎?”
老板娘眼睛一亮,立即應答道:“是的了。聽你的口音,你也是四川的了。”
姬歌微笑著點點頭,那姿態落落大方,真有點大家閨秀之風範 。
刁帥幽默地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那就給我們來一瓶啤酒,兩盤冰糕吧。”
“好的。”老板娘轉身離去。不一會兒扭著腰肢端來了刁帥點的冷飲。
刁帥當即了買單。
在座的人都向他們投來了目光。
“我們現在來玩。”刁帥說著,拿起話筒,打開音響。
頓時,悠揚的音樂飄起,如清風徐來,似雪花飄落,輕柔舒緩的韻律滲入人們的細胞,撥動人們的心弦,嗡嗡的說話聲立即停了下來,隨即屏幕上顯示出夢幻般的畫麵,閃閃爍爍,讓你眼花繚亂。接著,刁帥那渾厚的男低音響起:——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有我可愛的故鄉
……
這是當時最流行的一首歌曲,被蔣大為一舉唱紅,而蔣大為也因它一舉成了名。 刁帥的音質真有點像蔣大為的,隻是低沉一些。在座的人們為他忘情地鼓掌叫好。
姬歌被感動了,一時忘了膽怯,使勁地為刁帥鼓掌。
刁帥唱完,關閉了音響,抓起啤酒瓶,一仰頭咕嘟咕嘟地灌進了半瓶,眼裏燃燒著興奮的火焰,望著姬歌說:“來一支!” 說著他把話筒伸到姬歌麵前。
姬歌身子往後撤了撤,臉上興奮的光彩倏地變成了恐懼的神色,仿佛一條眼睛蛇竄在麵前,連連擺手,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我不行!”
“我說你行。別怕。這正是你表現的機會。”刁帥鼓動著說。
“你唱,姬歌姐姐,你唱得可好呢。”民子說著,把話筒從刁帥手裏奪過來,硬塞在姬歌手裏。
姬歌拿著話筒,紅著臉呆坐著,猶豫著,心髒在胸腔裏咚咚地跳動著,她感到有些昏暈,過了老半天才平靜下。
在一旁站著的老板娘,笑著勸道:“唱吧!沒關係的。”
四川老鄉的說好像給了姬歌力量,想唱的念頭慢慢升起。大凡有某種特長的人,都想在一定的場合下,抓住時機,顯示自己的才能,以得到認可,從中獲得樂趣和滿足,這是人的本性所致。姬歌喜歡唱歌,有一副好嗓子,上初中時當過班上的文藝委員,也會識簡單的樂譜,學會了不少當時流行的歌曲。她想了想,自語道:“唱什麽呢?”
“隨便什麽都行。”刁帥說。
姬歌鼓了鼓勇氣,深呼吸了兩下,說:“要不也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吧。”
刁帥一聽感到有些吃驚,他知道這首歌一般人唱不好,沉吟了片刻,說:“好吧,就唱這一首。”他說著,又重新為她打開了音響。
音樂響起,畫麵在屏幕上閃出,姬歌手握話筒,緩緩地站起;接著過門兒,歌聲飛起:——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有我可愛的家鄉
……
她的歌喉清純而圓潤,像山穀裏的清泉,淙淙流過青石,給你一種神秘的恬謐感,你會覺得那是從天外飄來的歌聲,從天堂送來的仙樂,你的靈魂駕著那歌聲的翅膀,踩著韻律陶然飄蕩,飄進渺遠而寧靜的境界。
人們在靜靜地聽著,沒有一點聲息,坐著一動不動,仿佛變成了一尊尊雕塑。姬歌唱完了最後一句,坐了下來,突然爆發出一陣暴風驟雨般的掌聲;人們像從夢中驚醒,不住地呼喊:“好!好!好嗓子,有味道!再來一支。”
接著又一陣熱烈的掌聲。
刁帥作了半天解釋,說馬上得回家,下次再來和朋友一起玩,人們才罷休。
“你是女中音,太寶貴了!”刁帥激動的滿臉通紅,搓著兩隻大手說。
姬歌並不激動,隻是兩頰泛著昏暈,優雅地坐著。
“你會識譜嗎?”刁帥問道。
“簡單的簡譜還可以。”
“會五線譜嗎?”
姬歌搖搖頭。
“那不要緊,我教你。”
“謝謝。”話一出口,姬歌覺得很吃驚,心想:“自己怎也學會說客氣話了?”
老板娘很激動,拉住姬歌的手,問道:“你在哪兒工作?”
“我剛從家鄉出來不久。”姬歌說。
“這麽說你還沒找到事兒做,是嗎?”
“是的。”姬歌說。
“這是我的店。我叫杜夢琳。我急需要一個人。你願意來嗎?”
姬歌心裏一陣高興:“我來你這兒幹什麽工作?”
“你的工作主要是唱歌,還幫我招待客人。”老板娘停了片刻,觀察姬歌的反應,接著說:“咱們都是四川老鄉呀,你就答應了吧。我虧待不了你喲。”
“你給我提供吃住嗎?”姬歌問道。
“我包住包吃,工薪嘛,一個月30元。”
“杜老板,你太小氣了吧!她是女中音,很像關牧村。女中音很奇缺,你曉得嗎?別的娛樂廳要是知道的話,會搶她的了。無論她為那個娛樂廳唱歌,都會引來顧客。她可是棵搖錢樹喲,你曉得嗎?你至少得給她每月給50元。”刁帥模仿著四川口音說,語氣像個狡猾的商人,向顧客誇耀自己的貨物似的。
“這樣吧,你明天來上班。工薪嘛,我和我老公商量商量再定,誇待不了你喲。”
“不,明天是我的生日,姬歌姐姐要為我過生日。”民子堅持著說。
最後商定,姬歌後天來上班。
在回家的路上刁帥從民子的口裏知道,姬慧和姬歌是孿生姊妹,是
他回去看了一下日曆,恰巧明天就是她倆的生日,刁帥決定利用這個機會。
第八章
刁帥手裏提著三盒兒生日蛋糕,左手一盒兒,右手兩盒兒,滿臉汗水,氣喘籲籲地向劉梅住的五樓爬去。他的塊兒本來很大,兩手又提著這麽多東西,把狹窄的樓梯堵得水泄不通。
他登上通往三樓的第五個台階時,迎麵走來一個胖乎乎的年輕女子,身著白低兒紅花兒半袖連衣裙,右手端著一簸箕垃圾,左手拿著一把笤帚。這兩個人都低著頭走自己的路,眼睛瞅著腳下的台階,想著各自的心思,因此走到跟前才發現對方,差點撞個滿懷。
他們突然停下腳步,怔怔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盯著對方的麵孔,足有半分鍾,仿佛被魔法鎮住了似的。
還是刁帥機靈,先做出反應,說了聲“對不起”,然後用腳摸索著向後退去;退至第二個台階時,右腳踩在台階棱兒上,沒有站穩,撲通一聲滑倒在地。
胖女士看見刁帥倒在地上,趕快上前去扶他,由於匆忙,腳下一滑,跌了個屁股蹲,簸箕裏的垃圾灑落在台階上,頓時散發出令人窒息的餿味兒;手裏的笤帚甩到了刁帥麵前,幾乎落在他頭上。
兩人一時都陷入了窘境。
刁帥看見她滑倒在地,立即放下手裏的東西,爬起來扶起她。
他的手指無意中觸到了她裸露著的手臂,感到她的肌膚像鯽魚似的柔軟光滑。這種感覺是一種難以言明的東西,柔柔軟軟,麻麻酥酥,好似針灸之感,又像微量電流通過,頓時傳遍了他全身。他的心隨即狂跳起來。
她呢,仿佛沒有任何感覺,隻是嫣然一笑。
“沒摔著吧?”刁帥關切地問道。
“沒事兒。謝謝。”胖女子紅著臉說。
刁帥拿起笤帚幫她清掃灑在地上的垃圾。
“謝謝。”胖女子用手輕輕地拍打著粘在裙子上的塵土。
“不客氣。”刁帥溫柔地說。
刁帥把笤帚交給胖女士的瞬間,定睛望了望她,發現她容貌清秀嬌美:鵝蛋臉,高鼻梁,紅潤的嘴唇,雪白整齊的牙齒;單眼皮,長睫毛,清澈的眸子,透著超凡的靈氣,顯得十分清純。
刁帥心想:“這真是個尤物。要是身材苗條一些,一定是個絕色美人。”
過了片刻,刁帥問道:“你住在這層嗎?”
“我表姐住在這層。我來看看她。”
“聽口音,你不是北京人,是嗎?”刁帥見到有些姿色的女人,很會找話題搭訕。
“我是浙江人。”
“來北京玩。”
“不是。我在這兒做生意,在西城區經營了個娛樂廳。”
“我家也住在西城區。你的娛樂廳叫什麽名兒?”
“叫惠惠卡拉OK廳。”
“離我家不遠。我去過兩三次。”刁帥興奮地說。
接著他自我介紹道:“我叫刁帥,是學表演的。”他從衣兜摸出一張名片,遞給了她。
“謝謝。”她雙手接過名片,迅速地掃了一眼,挑挑了眉梢,說道,“太好了!我叫朱惠惠,歡迎刁經理今後多去指導。”
“你的生意不錯吧?”
“還行。你對我們的服務有什麽建議?”
“你廳內的設施和布置不錯。恕我直言,你那幾個服務生唱得不怎麽樣。”
刁帥的第二句話並不是有意貶低她的歌手,反映的也是實際情況。但他說此話卻另有某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探聽她是否還需要歌手以及歌手的工薪,以便考慮姬歌的工作。
“這我知道,可是招不到比較好的歌手。你如果認識唱得比較好的姑娘,給我介紹一兩個。”
“你每月能給多少錢?”
“這要看她的能力了。如果確實優秀,我包吃包住,每月工資50元到60元。”
“好的,我盡力而為。”
“那就謝謝你了。”
“等事情辦成,再謝我也不晚。再見。”
“再見。”
刁帥興奮得像獲得了珍奇寶貝似的,得意地想:“這一跤沒有白跌,迭出了一個我需要的有價值的信息。”
他輕輕地吹著口哨,來到劉梅的家門口,彎下腰放下左手裏的東西,正要直起腰去敲門,不料防盜門卻突然嘩啦一聲從裏向外被推開了。
刁帥來不及直起身子,立即貓腰向後退去,差點被防盜門碰了腦袋。
開門的是劉梅,她手裏拿著個醋瓶子,要到小賣店打醋去。她推開門,看見門外有個非人非物的東西向後移動,一時沒有認出是刁帥,嚇得她向後退了幾步,尖叫了一聲:“啊!”,隨即手裏的醋瓶子掉在了地上,“嘭”的一聲巨響,像爆炸了一顆手榴彈,玻璃碎片飛了一地。
她定了定神,見是刁帥,用責備地口氣說:“是你呀!嚇死我了。”她嚇得臉色煞白,老半天才恢複了常態;
“就這點膽量?要是遇見壞人,你一定嚇得像稀泥似的,會癱在地上。”刁帥揶揄道。
“你貓腰低頭在搞什麽名堂?”
“你沒見我的兩隻手滿滿的嗎?騰不開手,怎麽敲門?”
與此同時,姬惠和姬歌在廚房一邊忙活計,一邊壓低嗓音談論著姬歌明天去卡拉OK廳上班的事兒。昨天晚上,姬歌回來就把消息告訴了姬慧,她們興奮地一直談到深夜,才進入夢鄉。到現在,她們還沒有告訴劉梅這件事兒,因為不知道她對她們倆如何安排。聽見劉梅的尖叫聲和瓶子的爆炸聲,她們放下手裏的活計,出來看發生了什麽事。
姊妹倆趕緊拿起笤帚和簸箕,清掃滿地的玻璃碎片。
“清掃得仔細些,否則孩子赤腳踩著碎玻璃就麻煩了。”劉梅說著,蹲下身去仔細尋找。
刁帥把東西放在茶幾上,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早到幾秒鍾或晚到幾秒鍾,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兒了。這就叫巧合。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是巧合的結果。”
他停了停,接著笑道:“主要原因是,你膽子小。女人嘛,就是比男人膽子小。女人膽小如鼠,男人膽大如虎。這個世界如果沒有男人,女人就……”
劉梅發現刁帥放在茶幾上三盒生日蛋糕,打斷他的話,責備道:“快別胡說八道了。我問你,買這麽多蛋糕幹麽?開蛋糕店呀?”
刁帥把嘴附在她的耳朵旁邊壓低嗓門說:“她們倆也是今天的生日。”
“你怎麽知道的?”劉梅感到很驚訝。
“民子告訴我的。”
“真的嗎?能這麽巧?”
“無巧不成書嘛。”
“你真行呀!”劉梅輕侮地斜視了刁帥一眼,酸溜溜地說。
刁帥知道,劉梅的話是諷刺他,覺得有點尷尬,但沒有在意,搭訕道:“先別告訴她倆。過一會兒,給她們個驚喜。”
他的話音剛落,響起了嘭嘭的敲門聲。
劉梅趕忙去開門。
來人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孟祿興的老鄉和老同學,是個建築包工頭。女的是他的妻子。此人名叫胡聰明,外號叫狐狸,中等個頭偏低,將軍肚,禿頭頂,腫眼泡,一臉橫肉,滿嘴黃牙;身著白色T恤衫,黑色西裝褲,一條紅色領帶像根繩子歪歪扭扭地掛在脖子上;他實際年齡42歲,看上去足有50開外。他的妻子約摸30歲,又矮又胖,上身長下身短,身著藍色連衣裙,看起來像個大醃菜壇子;圓嘟嘟的臉盤上,轉動著兩隻大而無神的眼睛,看人時瞪得圓溜溜的,像兩隻牛眼,讓你感到很不舒服。
刁帥和這對夫婦素未謀麵。
劉梅把他們互相作了介紹,他們立刻像老朋友重逢似的,熱烈地交談起來。
刁帥從茶幾上拿起紙煙盒兒,抽出一支遞給胡聰明,接著給自己抽出一支,習慣地塞在嘴角,拿起打火機,大拇指一按,跳出一簇橙黃色的火苗,先給對方點煙,接著給自己點燃。
說話間,小小的客廳煙霧騰騰,嗆得劉梅咳嗽不止。她隻好把房門敞開,讓煙霧逃出。
“老兄是哪兒的人?”刁帥緩緩地吐出了一口煙霧,靈活的食指在紙煙上輕輕彈了彈,煙灰簌簌地掉在藍色的煙灰缸裏。
刁帥的舉止豪放,動作優雅,神色放肆。胡聰明的妻子瞪起眼珠子,呆呆地瞅著他。
“河南人。小老弟是哪兒人?”
“祖籍江蘇。生在北京。”
“蘇杭一帶出美女啊!”胡聰明說著,眼裏冒出了了猥褻的神情,仰頭“哈哈!哈哈哈!”狂笑起來。
“這也許是乾隆幾次下江南的原因吧。”刁帥說著,望了一眼胡聰明妻子,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臉上現出了索然寡味的神態。
接著,刁帥沉吟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北京人心中目,河南人的形象可不太好呀!”他說話不顧對方的感受。
“你指的是啥?”胡聰明突然警覺起來,臉上露出了疑惑、不快、尷尬的神色。
劉梅在一旁陪著胡聰明妻子,立即覺察出胡聰明對刁帥的話的反映,於是插話解釋道:“他的意思是,有些進京拾荒的河南人趁人不注意,偷摸東西。話說回來也不能一概而論,認為河南人形象不好。”
“是的,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刁帥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不妥,接著劉梅的話頭,強調了一句。
“我也聽人們說有些河南手腳不老實,到處偷摸,甚至騙人。這隻是少數河南人的不規行為。”胡聰明認真地分辯道,“我們河南有些地方很窮,國家開放改革以來,人們走出窮窩兒,進城打工謀生,進京的人成千上萬,光我家所在的那個鄉在北京打工的就有3千多人,我的工程隊有330人,有將近三分之一是我們河南人。你看北京的麵貌日新月異,今天還是一片低矮的土房或者是一片空地,過些日子就變成了高樓大廈,這都是農民工用心血和汗水磊起來的。這裏麵也有我們河南人的功勞。
那些偷偷摸摸,或者騙人錢財的河南人不能代表河南人,也不能代表在京打工的河南人。”胡聰明越說越激動,用詞貼切,語言流暢,邏輯嚴密,道理充足,把刁帥和李梅說的心腹口服,連連點點讚成。
人性就是這樣,人人都有家鄉觀念,本能地維護自己家鄉的榮譽。你到了鄉裏,就維護你的村子;到了縣城,就維護你的鄉裏;到了省城,就維護你的縣城;到了外省, 就維護你的本省;到了外國,就維護你的國家。如果用一個圓來表示,圓心就是你的出生地,圓內的任何一點都是你的國家,對你來說,親疏程度從圓心漸漸向外擴散。這或許是愛國思想產生的淵源。假如將來有一天發現有人類的其他星球,你去那兒旅遊,那兒的人如果說地球人如何不好,你聽了一定很不舒服,就要據理辯解。
上午,孟祿興帶著兒子去朝陽區看兒子外婆外公,兩位老人舍不得讓外孫離開。他們到家時,太陽已收回投射在對麵樓頂上的最後一縷霞光。
孟祿興抱歉地說:“對不起,讓大家等煩了。”
胡聰明一見民子,就從褐色手包裏拿出一個紅包,說道:“民子,過來,這是給你的。”
“謝謝叔叔和嬸娘。”民子跑過去接住紅包。
“光說謝謝還不夠。”胡聰明裝出一臉認真的神態。
“那你讓我做什麽?”民子不解地問道。
“你得用行動感謝我們。”
民子眨了眨眼睛,仿佛悟到什麽,立即上去輕輕地吻了一下他們倆的額頭。
“機靈鬼!”胡聰明妻子愛憐地說,一把拉過了民子,要吻他的臉蛋。民子掙脫,跑進了自己的臥室。
這時,在民子的臥室,劉梅和刁帥把三盒兒蛋糕的蓋兒掀開,分別插上纖細的紅蠟燭,其中的一個蛋糕上插了3支,另外兩個各插了17支。
孟祿興發現後,不解地問道:“你們在搞什麽名堂?怎麽弄了這麽多蛋糕?”
“豬腦子!這還要問嗎?”劉梅不屑地說。
“你猜猜看。”刁帥說。
孟祿興數了數蛋糕上的蠟燭,想了一會兒,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驚訝地問道:“她們倆也是今天的生日?”
“看來我的科長老公一點也不傻。這是刁帥發現的秘密。蛋糕也是他買的。”
“是我告訴幹爸的”民子認真地說。
孟祿興望了望刁帥,什麽也沒說,隻是裂著嘴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我們還沒有告訴她們,過一會兒給她們一個驚喜。”刁帥壓低嗓門神秘地說。
“不過,今兒得勞駕一下科長大人,過一會兒,幫咱們端端蛋糕。”劉梅說道。
劉梅拉開圓形飯桌兒,鋪上一快潔白的塑料台布,擺上了盤子和刀叉。然後,她安頓胡聰明夫婦、民子、姬慧和姬歌就座。
民子靜靜地坐著,小臉蛋上洋溢著興奮的光彩。
姊妹倆不知道劉梅的意圖,坐在桌旁感到很不自在,扭動著身子,仿佛凳子上有刺兒似的,紅著臉,低下頭看著地板。
胡聰明夫婦坐著一動不動,默默地等待著。
室內一陣靜默,牆上的掛鍾發出有節奏的嗒嗒的響聲。
唱機倏然響起歡快的音樂,打破寂靜,掀起了歡樂的氣氛,接著播放出“祝你生日快樂”:——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
隻見劉梅、孟祿興和刁帥滿麵春風,每人端著一隻蛋糕,從民子的臥室緩緩走出。蛋糕上插著點燃的紅蠟燭,燭光搖曳,光華耀眼,閃爍著美好溫馨的光芒,頓時把人們帶進如夢如幻的神秘境界。
室內洋溢著濃濃的歡樂氣氛。
大家都跟著唱機唱了起來。
胡聰明夫婦不會唱,坐在那兒咧著憨笑。
劉梅把三盒兒蛋糕在餐桌上擺好,興奮地宣布:“今天是我們兒子民子的3周歲生日。我們為他祝福,祝福他健康成長,一生幸福平安!碰巧今天也是姬慧和姬歌的17周歲生日。我們為她們祝福,祝福她們一切順利!現在讓三個孩子站起吹滅各自的蠟燭。”
在“祝你生日快樂”的歌聲中,民子像個小大人似的,莊嚴地站起來,天使般清澈的眸子裏,閃著純潔、自信、興奮的光芒,他一口氣吹滅了自己的蠟燭,然後默默地坐下,顯得格外乖巧。瞬間,他的眸子裏掠過一縷耐人尋味的神情,仿佛在幻想著什麽。
姬慧和姬歌聽到劉梅為她們祝福,很長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怔怔地坐著不動,眼裏露出疑惑、驚喜、膽怯的神色。她們一時覺得昏昏糊糊,不相信劉梅在為自己的生日祝福,以為看到民子吹滅光華熠熠的蠟燭,自己頭腦中產生了幻覺;也不相信自己醒著,覺得仿佛在夢裏參加天使的生日聚會,
刁帥看見她們愣著不動,提醒道:“該你們倆了。”
聽到刁帥的話,姊妹倆如夢初醒,恍恍惚惚地站起來,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三躬,眼裏噙著幸福而激動的淚花,結結巴巴地說道:“謝,謝劉姐,謝謝孟,孟大哥,謝謝大家。”她們一口氣吹滅了各自的蠟燭。頓時,嫋嫋青煙飄起,緩緩飄散;每一支纖細的紅色蠟燭,靜靜地挺立著,頂著黑色的燭花,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默默地回憶定格的年華。
足足有一分鍾,人們靜靜地坐著,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們。
姊妹倆坐下,撩起圍裙下擺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激動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這是她們在北京過的第一個生日,一個莊嚴而快樂、浪漫而溫馨的生日,也是她們生平第一次在快樂的生日歌聲中,吹滅象征自己年齡的蠟燭,品嚐象征帶來好運的生日蛋糕。她們感到北京的溫馨在周身流淌,也隱約感覺隨著大城市現代生活節奏成長。
生日聚會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吃完蛋糕,又端上了幾個涼菜和幾瓶飲料。大家一邊吃喝,一邊談話,氣氛輕鬆而熱烈。
談話一刻也不停,涉及到的內容很廣泛,似乎沒有中心,一件小事可能引發一個話題,一個看法可能把一個話題中斷,突然轉變為另一個話題,每一個話題似乎都以寥寥數語結束。
刁帥極力表現自己,抓機會賣弄自己的知識,他環視了大家一眼,說道:“我想考考大家,如今在城市,不論大人或小孩過生日,差不多都像我們今晚這麽過。誰能說說,生日歌、蠟燭和蛋糕的來曆?”
大家靜靜坐著,仿佛人人都在思索。
“我想是進口貨。”胡聰明說。
“太抽象了。”刁帥評論道,接著又問:“誰能說的具體些?”
過了老半天,他見沒有人吭聲,接著說:“‘祝你生日快樂’是美國人米爾德裏德和帕蒂、斯密斯、希爾兩姊妹在1893年創作的,距今已有103年了,很有生命力。原名叫‘早安’,創作的初衷是教育小孩。生日蛋糕也是從西方傳來的,最初為國王獨占享用,後來傳到民間,人們用它為過生日的人祝福。蠟燭象征著生命的成長和短暫,讓我們珍惜生命,過好每一天。”
“我們在上大學時,就這樣過生日,很有意義。”劉梅興奮地說。
“我還喜歡過生日吃一碗長壽麵,不習慣這種洋玩意兒。可能我土氣慣了。”胡聰明實實在在地說。
“洋人的東西好的話,我不能拒絕。”刁帥強調道。
“問題是不少人辨別不了好壞。”孟祿興說。
“你說的不錯。但是好壞不是那麽容易辨別的,年輕人識別能力差,接受能力強,往往分不清好壞。比如,不少戀人在光天化日下,摟抱親吻,不顧別人的感受。這也是進口貨。我們國家是禮儀之邦,這種東西不適合我們的國情,應當立法禁止。”胡聰明的語氣有點憤世嫉俗。
“你提到的這個問題,隻能通過教育去解決,不可能立法禁止。人們的精神文明程度提高了,這種東西的市場就會越來越小。”孟祿興斷然地說。
劉梅接著說:“教育不是句空話,要一點一點地去做,全國上下都要做。電影、電視劇對青少年影響很大,幾乎每部影片,每個電視劇都少不了摟抱親吻的鏡頭,有的太過分,不堪入目。”
“文化部長應當對此負責。”刁帥說。
“僅管媒體成天喊叫精神文明,但現在世風日下。啥原因?我看關鍵問題是,頭頭們言行不一,口似心非,光說不練。他們像鸚鵡學舌,什麽菜籃子工程,希望工程,精神文明建設等叫時髦詞兒常掛在嘴上,就是不去行動,有的利用手中的權杖,變著法兒幹違法的事兒。”胡聰明憤憤地說。
“我讚成胡兄的看法。比如,中國城鎮的發廊越來越多,有不少實際上是妓院。經常搞掃黃,為什麽這種醜惡的東西禁止不了?反而越來越多呢?值得深思。問題可能很複雜,但其中有不少執法的人在暗地裏搗鬼,通風報信,所以事情不好辦呀。”刁帥分析道。
“中國已發現愛滋病,如果不采取有力的措施,將來的後果不堪設想。”孟祿興擔憂地說。
“很多本來可以辦好的事,結果辦的很辦糟;許多本來可以禁止的東西,越來越猖狂。這說明了中國的官員本身的素質問題。”胡聰明結論道,“我在北京搞了8年建設了,建起了許多大樓。有時候覺得好像同時在犯罪?”
“怎麽這樣說呢?”劉梅不解地問道。
“別聽他瞎說。”
“你別緊張,也別害怕。警方不會來抓我。”胡聰明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我是說,我拆除了許多應該保留的四合院。我是搞建築的,懂些世界建築史,一個城市的建設,不能毀掉有價值的古建築物。北京建設應當保留那些四合院,像歐洲一些大城市,如倫敦那樣,有舊城和新城之分。”
大家都點頭讚成胡聰明的看法。胡聰明興致很高,把劉梅給斟滿的一大杯啤酒端起來,一仰頭喝了個底朝天。
刁帥說:“老兄言之有理。北京的建設大肆毀壞古代建築,這說明,我們的一些權威人士鼠目寸光,後人一定會抨擊他們。北京的四合院具有中國古代建築風格,如保留下來,作為旅遊區,具有不可估量的經濟和曆史意義。”
“哎,你別光說嘴,你給我辦的事兒怎麽樣?”劉梅突然換了話題。
“忘了告訴你了,昨晚我們去了一次卡拉OK廳……”
“媽媽,姬歌姐姐明天要到那兒上班。”民子打斷了刁帥的話,“姬歌姐姐,我會想你的。”
“真的嗎?”劉梅和孟祿興一臉驚訝。
胡聰明點起一支紙煙,悠然地吸了起來。他妻子瞪著眼睛瞅著刁帥。
第九章
生日聚會結束後,胡聰明夫婦先告別離開。刁帥呆了一會兒,臨走時低聲對姬歌神秘地說:“有個消息想告訴你。”他說到這裏突然打住,心不在焉地望著她,目光裏流露出愛慕之情。
姬歌沒有注意到刁帥的眼神兒,隻想知道他要告什麽消息,這消息會給她帶來好運還是厄運。她突然緊張起來,愣愣地站著,等待刁帥的下文,眼裏露出了驚疑的神色,兩頰飛起了令人心跳的紅暈。
造物主在大自然中的任何一個弱者的軀體中,都安裝了警惕而又脆弱的神經,因此他們總是本能地、時刻心驚膽戰地提防著強者的傷害。比如,溫柔可愛的兔子總是豎起長長的耳朵,瞪著紅紅的眼睛,神經繃得緊緊地傾聽、觀察周圍可能傷害自己的天敵。人也亦然。大凡平頭百姓對權勢者都懷有敬畏之心;弱勢者提防強勢者的傷害,是人的本性。現在,在處於弱勢的姬歌的腦子裏,隻裝著一件大事,明天去那個卡拉OK廳上班。她為此興奮,她為此激動,她為此驕傲,她為此感激刁帥,她為此心中生出了希望的翅膀,飛向朦朧的美好未來。她見刁帥打住遲遲不往下說,心中忐忑不安,擔心那個卡拉OK廳老板變卦,擔心她的工作成了泡影。
刁帥望著姬歌,隻見她臉頰上泛出的紅暈,像映照在白天鵝身上的朝霞,是那麽純潔,又是那麽神聖;那黑白分明清澈的眸子裏閃爍著膽怯的神色,讓你憐愛,叫你心跳。他突然覺得整個身子像鵝毛似的,輕飄飄地在晃蕩;指揮大腦的神經好像突然發生了故障,忘記了下麵要說的話,幾乎忘記了自我。
刁帥越沉默,姬歌心裏越不安,全身微微顫抖,臉上露出膽怯的神態,讓你聯想到站在一頭不動聲色的獅子麵前的一隻溫柔的羔羊。
劉梅見刁帥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姬歌,心裏的醋精一下子湧到了嗓眼。她最了解刁帥,他是個花心男人的典範,在情場上見異思遷,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忘一個。他一定又在姬歌身上打主意。
然而,劉梅知道,自己此時此刻不能發作,隻好忍著,克製著,於是把醋精又吞下了肚子,極力平靜地說:“賣什麽關子?有什麽事快說,時間不早了。”
刁帥仿佛恍然大悟,說道:“哦,是這樣,原來說好,姬歌明天到附近的那個卡拉OK廳上班。我在西城區又給她聯係了一家條件比較好、工薪比較高的卡拉OK廳。我的意見明天就別去那兒上班,到西城去麵試一下。”
有一種男人為了把女人追到手,挖空心思,不擇手段,利用一切機會,向她獻殷勤。刁帥就屬於這一類。他所說的又為姬歌聯係了那家較理想的娛樂廳的事兒,其實八字還沒一撇呢。他是指兩個小時前,上樓時偶然認識的朱惠惠隨便委托他辦的事兒,他估計,憑他這個內行的推薦,朱惠惠一定會賞識姬歌,因此他把這事兒當作百分之百的事實,用來向姬歌獻殷勤。
“原來是這樣,我當是什麽爆炸性的消息,會把我們大家炸昏,把靈魂送上天堂。這事兒由姬歌自己決定吧。”劉梅不以為然地說,語氣裏透出了濃濃的醋味。
“我怎麽都行。”姬歌模棱兩可地說,“姐,你看呢?”
姬慧在一旁默默地為大家沏茶,聽到刁帥說又給姬歌聯係了一個條件好的工作單位,非常感動,覺得周圍充滿了友好的氣氛和燦爛的陽光,麵前的道路越走越寬。姬歌征求她的意見時,她沒有立即作答,想了一會兒,委婉地說:“感謝劉姐和孟大哥,謝謝刁大哥為我倆操心。依我看,姬歌明天先去說好的那個卡來OK廳上班。跟人家說好了,應當守信。不能為了多掙幾個錢,就不講信用,中途變卦。那個卡拉OK廳也是刁大哥費心聯係好的,又在跟前,我們姊妹倆可以互相照應。至於刁大哥又費心聯係的那個,過些日子姬歌如果在這兒工作的不順心,再去麵試也可以。”她說完,環視了大家一眼,然後望著刁帥,等待他的反映。
姬慧的一席話平平常常,沒有什麽美麗動人的辭藻,可是同情達裏,每句話都閃爍著誠信的光芒,讓你聽了心服口服。
姬氏姊妹生長在大山裏,而大山的根基牢固地紮根於大地,億萬年不動搖,不移位。這種精神樹造出的人,靈魂的狀態是堅忍不拔,說一不二;大山裏的空氣充溢著天地日月億萬年練就的精氣。這樣的精氣滋養成長的人,靈魂的狀態是純潔善良,通透誠實。
姬慧的話好像滾滾春雷,震撼大地,沉入大家的心底,。他們驚奇地發現,麵前這個初中還未畢業的小保姆,像大山似的深沉,如大海般的含蓄;她的話折射出的思想,像陽光那樣強烈,那樣光輝耀眼,世俗者絕不敢直視。
“這個小保姆城府很深,令人刮目相待!”大家心裏似乎都這麽說,臉上顯出誠服的神情。
刁帥原來想,姬歌去西城區工作,離他家近,很容易見麵,感情上容易拉近。他這個打算當然瞞不過劉梅。但在這種場合下,劉梅無法揭穿他。姬慧的話正中劉梅的下懷,表達了她的心思,客觀上以迂回的方法,幹擾了刁帥的企圖。
“姬慧說得很對,我看就按她說的辦吧。”劉梅接著姬慧的話茬說道,然後轉向刁帥,目光裏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嘲諷。可是刁帥敏感地覺察到了,於是立即把目光移開。
“那就按姐說的辦吧。”姬歌爽快地說。她看了看刁帥,眼裏透出了感激、抱歉、難為情的神色。
刁帥心裏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不快,準確點說是一種徹骨的失意,好像是盼望已久而唾手可得的心愛之物,突然不翼而飛走了,熱情驟然從攝氏一百度降到了零度。他的神態顯得很尷尬,臉色像火雞似的瞬間由紅變白,又變紅。他本想為自己的看法辯解,但一時又找不出恰當的理由。他是個聰明透頂的人,對客觀世界的認知和反映通常符合邏輯,懂得在這種情況下,如何駕馭自己的口舌,明白這時堅持自己的意見適得其反。於是,他順從著說:“這樣也好,就這樣辦吧。”
刁帥是學表演的,無疑在真實生活中,也比一般人善於表現,他的內心變化反映在臉上僅僅是一瞬間,在場的人除了劉梅誰都沒有覺察到。劉梅憑著情人特有的敏感和直覺,對他的內心活動窺見得淋漓盡致。
就在這一瞬間,一顆妒忌的種子在劉梅的心田裏默默地種下,而且迅速發芽,從她心底發出種子爆裂的聲響。這是很可怕的聲響,像雷電那樣常常擊斃在大樹之下避雨的那些善良而無辜的人們。
第二天,姬慧送姬歌去那個卡拉OK廳上班,像慈母送兒出遠門似的,反複叮囑道:“要對老板尊敬,要勤快,要對客人和氣,要注意安全……”
姬歌一一應答。
這對孿生姊妹,從雙雙來到這個充滿憐愛、溫暖、友親、誠實、信任、冷酷、仇恨、妒嫉、欺騙、虛偽、爭鬥等人性混雜的人間以來,第一次暫時分開,她們的心情,唯有離開哺乳期嬰兒的母親才能理解。
姬歌很快習慣了這個卡拉OK廳,她的主要職責是唱歌,管理音響設備。還有一個女服務生,主要負責陪酒,管理廳內衛生。這個姑娘名叫喬鈺,比姬歌大2歲。兩個姑娘一見如故,吃住在一起,生活工作配合得很默契。
喬鈺身材苗條,體型柔美,開朗的性格中透著幾分憂鬱,白裏透紅的鵝蛋臉盤,像個熟透了的富士蘋果。她來自湖北的一個偏僻鄉村,隻有小學文化程度。她呱呱落地沒幾天,還沒有看清周圍世界的麵目,父母就把她許配給一個五歲的男孩。按照舊中國的封建習俗,這種在嬰兒時期荒唐的訂婚叫做娃娃親。這種娃娃親無疑是封建糟粕,但當時,在中國偏僻農村還沒有絕跡,還在苟延殘喘。她父母也沒料到那個男孩會是個呆癡,可是他的家境不錯,父親是個公社的主要幹部,在鄉下就算有錢有勢的人家,因為這個幹部跺一下腳,周圍方圓百裏的大地也會顫抖幾下。今年,按照婚姻法規定,喬鈺到了完婚的年齡,婆家催著要娶親,定於
一天晚上,喬鈺把自己的淒涼身世毫不保留地告訴了姬歌。姬歌非常佩服喬鈺的勇氣,也很同情她的遭遇,讚歎道:“喬鈺姐,你真了不起。要是我就做不出你這樣勇敢的行動。”
喬鈺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我也是逼出來的!”她的笑飽含著辛酸、痛苦、怨憤和無奈;眼裏透出了憂鬱而暗淡的光芒,這種目光常常流露在飽經風霜而對生活失去信心的老人眼裏。
喬鈺才剛滿18周歲,渾身充滿了青春活力,應當向往著無限美好的人生!
她們成了終身的好友。
姬歌的到來像燦爛的陽光照亮了陰暗的地下娛樂廳,她的歌聲像快樂的鳥兒,在娛樂廳內盤旋,從低矮的窗戶飛出,在街上蕩漾,引得不少行色匆匆的人們駐足傾聽,身不由已地走進娛樂廳。於是,這個一向冷冷清清的娛樂廳,現在常常座無虛席,歌聲陣陣,掌聲不斷,笑聲不絕,充溢著熱烈而歡樂的氣氛。一直愁眉苦臉的老板娘,眉頭舒展,笑口常開,樂不可支,因為她從姬歌這棵搖錢樹上搖下了大把大把的鈔票。
過了不到半年,老板娘重新裝修了娛樂廳,設置了幾個雅間,又招收了3名女服務生,給每個服務生定做了工作服,一律是紅色繡花絲絨旗袍,黑色半高跟兒皮鞋。這5個姑娘真像5朵鮮美的紅玫瑰,光彩奪目,爭芳鬥豔。於是乎,老板娘把她的卡拉OK廳改為玫瑰娛樂廳。
這5朵紅玫瑰中,姬歌最受青睞。她身上的旗袍紅光耀眼,花飾閃爍,把身上的每一條柔和優美的曲線表現得韻味無窮。她把烏黑的秀發梳成個纂,盤在腦後,顯得儀態端莊高雅,眸含秋水,楚楚動人。
老板娘把姬歌手握麥克風演唱的照片製作成招貼畫,鑲嵌在一個巨大的精致相框裏,掛在娛樂廳入口處招引客人。
人們開始談論姬歌這個名字。
又過了一年,老板娘租賃了一棟三層樓房,把娛樂廳從地下搬到了地上;增加了不少服務項目,又雇用了一些美女服務生; 一層是歌舞廳,二層是雅間酒吧 ,三層是單間桑拿和足療。這樣,玫瑰娛樂廳成了京城較大、服務項較全的娛樂廳,很快在京城遐邇聞名。
來玫瑰娛樂廳消費、過夜生活的人,大多數是暴發戶老板、有權勢的官員和文藝圈裏的人士。無疑,姬歌的名氣越來越大。懂些聲樂的人都認為,姬歌的嗓子是女中音;女中音稀少,可以與關牧村媲美;若經過名師指點,可能大有前途。
貪婪是人類的一大惡性,有些人貪得無厭,錢越多越貪錢,不擇手段、變著法兒撈錢,結果他們成了金錢的奴隸,或金錢變成了他的絞刑架。傳說,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個人酷愛金錢的人,把不擇手段弄來的錢(中國古幣通常中間有眼兒)用繩子穿起來套在脖頸上,這樣脖子上的錢越來越多,越來越重,過了不久脖頸就被折斷,嗚呼哀哉了。玫瑰娛樂廳老板娘就是這類人。她的娛樂廳門庭牆上掛著“服務項目”內,明確的寫著:“……本廳有歌舞、飲料、桑拿、足療等服務…… ”
尋求刺激的色狼們,一看“……等服務……”就明白,就心領神會。一些有權勢的人,特別是一些暴發戶老板對這個娛樂廳趨之若鶩,說穿了就是為了那種服務。
一天晚上,一個衣冠楚楚的客人,手裏提著一個褐色的密碼提箱,昂首走進玫瑰娛樂廳。此人約摸40開外,矮胖個頭,光禿腦門,傲慢的馬臉上方,擺著兩隻蛤蟆眼兒,放射著淫欲的光芒。
當時姬歌在熱烈的掌聲中,開始演唱電影《馬路天使》的插曲。
這首歌在80年代以前被權威們認為是“靡靡之音”,在中國大陸禁止傳唱。
這位客人坐下來聽歌,先是不動聲色,接著張大嘴巴,像餓狼發現了獵物,用貪婪的目光瞅著姬歌。
他向送來飲料的服務生低聲說:“我想見你們料(老)板。”
“好的。請您稍候。”服務生放下飲料,轉身離去。
不一會兒,老板娘滿臉堆著殷勤的笑容,扭著腰肢來到了客人麵前,熱情地說:“歡迎您光臨!失迎!失迎!”
客人站起來,把嘴巴附在老板娘耳邊,壓低桑門用不流利的漢語問道:“這個唱歌的小姐叫西(什)麽民(名)之(子)?”
“叫姬歌。”
“我喜(是)異(日)本淫(人)。來北京經箱(商)。我想讓她拍拍(陪陪)我。”
“你的意思是……”
“拍(陪)我一個晚箱(上)。”
玫瑰娛樂廳的服務生中,隻有少數姑娘提供這種服務,而且與老板娘單線聯係,以免撞到掃黃的鐵掃帚上。姬歌至今還被蒙在鼓裏。
老板娘為難地說:“給你另找一個花姑娘怎麽樣?”
“我就咬(要)她!”他語氣堅定地說,然後用手拍了拍放在桌上的密碼箱,“我有的是欠(錢)!”
老板娘站在那兒猶豫著不啃聲。
“喜親(事成)後,我給你3萬仍命(人民)幣,給她6萬;要喜(是)處女,給她10萬。你看如何?”
老板娘一聽,這個日本人出手很大方,給這麽多錢!通常一晚上最多四五百元,處子的價碼也是五六千元。於是她動了心,咧著嘴諂媚地笑著,激動地說道:“好吧,那我盡量辦。不過您得耐心等一等,我得說服她。”
老板娘口頭上答應盡量辦,實際上心裏一點把握也沒有。近兩年來,她對姬歌的認識是,這姑娘單純、熱情、越來越穩重,好像對男女之間的那事兒一點竅也不開。在娛樂廳內她接觸最多的是同屋的喬鈺,喬鈺也是個很自重的女孩;在外麵,除了她姐姐常來看她,還有一個名叫刁帥的青年隔三差五地來找她,隻是教她如何識譜,如何用嗓子,很少看見他們一起到外麵遊玩。和這樣的姑娘突然提出這類事兒,如何開口,後果又會怎麽樣?老板娘很犯難,有點泄氣。但一想到這個日本人給那麽多錢,她就像犯了煙癮的吸毒者打了一針嗎啡似的,一下子來了精神兒,決心試試看。
姬歌唱完歌,剛放下話筒,老板娘就向她招了招手,示意讓她到辦公室。
姬歌來到辦公室,發現老板娘的神經很緊張,顫抖著雙手倒了杯熱茶,放在她麵前,然後關切地問道:“怎麽樣?累吧?姬妹”
姬歌對老板的神態感到莫名其妙,心裏猜測著她的目的,望著她說: “還好,謝謝杜姐。”
老板娘總是利用四川老鄉關係,與姬歌拉近乎,激勵她工作;稱呼她姬妹。姬歌也稱她杜姐。
“這陣子我瞎忙乎,很長時間了沒有和姬妹嘮扯,請姬妹諒解。”
“杜姐這麽忙,還總惦記著我。我很感激。”
“誰讓我們是四川老鄉呢!我想給你每月再增加10元錢。這樣,你的工薪每月就55元了。”
“那太感謝大姐了。不過,我有個想法,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我倆之間用不著藏掖。”
“是這樣,喬鈺的工薪每月還不到30元,有點低。她工作很賣力,人品也很好。把這10給她吧。我以後再說。”
老板娘感到很吃驚,萬萬沒有想到,姬歌能說出這樣的話,能在利益麵前為別人著想。她老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半張著嘴巴,目不轉睛地望著姬歌,仿佛見到了從外星球的人。她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懷疑自己聽錯了,於是反問道:“你說什麽?”
“我的意思,把這10元給喬鈺。”
老板娘這才相信自己沒有聽錯,說道:“我對喬鈺另有安排。還有件事兒,要姬妹幫助做。”
老板娘繞了幾乎一百八十度的大彎子,才開始轉入正題。
“什麽事兒?你說吧。”姬歌十分警覺。
“是這樣,來了個日本客人,他點名讓你陪她,給你10萬元。”老板娘一口氣說出了要說的話。
姬歌聽了先是一愣,腦袋嗡地響了一下,仿佛老板娘突然在她頭上打了一悶棍,接著覺得血液直往頭頂上湧,全身一陣痙攣似的顫抖,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她極力控製自己,嗓音微微顫抖著說:“杜姐,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別說是個日本人——我從小對他們就反感,就是中國人,給我座金山,我也不稀罕!” 她說完,忽地一下站起來,拉開門走出了辦公室。
老板娘感到異常震驚,像一根魚刺卡在嗓眼兒裏,瞪著兩隻驚愕的眼睛,怔怔地望著姬歌離開的空椅子,半天沒有喘過氣兒來。
姬歌離開老板娘辦公室,回到宿舍;宿舍裏隻有喬鈺在休息。
姬歌淌著眼淚開始收拾東西,喬鈺感到很驚奇,不解地問:“你怎麽啦?”
“我要辭職,馬上離開這兒。”
“發生了什麽事兒了?”
“這兒不是你我呆的地方。”姬歌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把剛才老板娘和她談話的內容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喬鈺。
姬歌突然想起了在火車上李建京說的話,接著說道:“北京絕不是隻有觀音菩薩的天堂,也有魔鬼,各式各樣扮裝成觀音菩薩的魔鬼。我們得多幾個心眼。”
“太可怕了!”喬鈺感到很驚愕。
停了片刻,她接著關切地問道:“你下一步怎麽辦?”
“有兩隻手還怕什麽?”姬歌坦然地說道。
“那我們還能見麵嗎?”喬鈺眼裏噙著淚花,幫姬歌收拾東西。
“能,肯定能。”姬歌的語氣裏充滿了信心,“等我找到工作,就和你聯係,如果可能的話,你也去。”
“那感情好。”喬鈺說著,用手指抹去眼淚,“明天再走吧,這麽晚了路上不安全”
“找我姐姐去,離這兒不遠。”
姬歌提著行李包走出了玫瑰娛樂廳。
玫瑰娛樂廳門口牆上,掛著姬歌手握麥克風的巨幅肖像,在閃爍的霓虹燈的映照下,光彩照人,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前方,目送她踏上了夜色朦朧的馬路。
正值滿月時分,皎潔的月光和明亮的路燈光交相輝映,把筆直的馬路照得朦朦朧朧,像美麗的童話世界。
姬歌身上閃爍著朦朧的光環,宛如天上的那輪滿月純淨而嬌美。
第十章
姬歌剛離開,刁帥就來到玫瑰娛樂廳,前後相隔最多五分鍾。
玫瑰娛樂廳門旁,高高豎立的那一排霓虹燈,瘋狂地閃爍著,仿佛魔鬼的眼睛;門前左右兩側地上,幾棵柳樹投下的陰影不停地跳動著,光怪陸離,怪影憧憧,看上去活像一群騷動不安的怪物把守在門旁,籠罩著宛如神話中地獄入口處的恐怖氣氛。
像往常那樣,那幅鑲在金色相框裏巨大的招貼畫依舊掛在門旁,畫中姬歌的肖像栩栩如生,手握麥克風,嘴角掛著溫柔的微笑,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神情,眼裏閃爍著愉悅的光彩,像晨光中一朵綻開的紅牡丹,透出純潔而高雅的神韻。
刁帥看上去比以往更瀟灑帥氣,鮮紅的T恤衫,藍色的牛仔褲,白色的運動鞋,手裏提著一把小提琴,烏黑濃密的長發幾乎觸到肩頭,蓬鬆飄逸,風度翩翩,瀟灑不羈。他嘴裏吹著電視連續劇《渴望》的主題歌口哨,健步蹬上玫瑰娛樂廳門前的台階,習慣地停下腳步,用傾慕的眼光望了望姬歌的肖像,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神情,意味深長地搖搖頭,低聲自語道:“嬌美得真像天上的那輪滿月,可望而不可即。”
歌舞廳燈火通明,煙霧繚繞,談笑哄然,聽去仿佛群蜂嗡嗡地飛舞。
刁帥在靠近窗戶的一把空椅子剛坐下,突然有人大聲喊道:“老板娘,為什麽演唱還不開始?”
隨即響起一片憤激的喊叫聲:
“快點吧,時間不早啦。”
“如果不演唱,我們就走了。”
……
一個身著白色連衣裙的姑娘出現在眾人麵前,神情極度緊張,臉色變得煞白,握著麥克風的雙手嗦嗦地抖動,默默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好像一個塑料模特兒立在那兒。
刁帥聽過這個姑娘的獨唱,雖然有幾個音唱不準,但外行很難辨別出來,認為她唱得還不錯。
她站在大眾麵前,足有3分鍾,渾身顫抖,像一尊被大風吹得搖搖晃晃的雕塑。
突然有人喊道:“快下去!請
緊接著又有人大聲附和道: “對呀,我們要聽
同時,有人吹起了刺耳的口哨,劈哩叭啦拍手掌喝倒彩。
她忽然放下麥克風,像發瘋似的轉身跑進了身後的一個房間。無疑,被開除的命運在等待著她。
盡管人們亂哄哄地喊叫,不見老板娘的影子;音響設備默默地呆在那兒,屏幕灰沉沉的,沒有半點生氣,仿佛是一堆沉睡著的怪物。
玫瑰娛樂廳一向洋溢著熱烈、愉快、令人興奮的氣氛,晚上的演唱從來沒有停止過。為什麽今天出現這種混亂的狀況?發生了什麽事兒了?一種令人沮喪的氣氛在悄悄地彌漫。刁帥敏感地覺察出了這種氣氛,感到很納悶,他想立即見到姬歌。
就在這時,喬鈺發現了刁帥。
刁帥每次來都要和姬歌見麵。日子一長,喬鈺也對他熟悉了。
喬鈺看出他們之間有一種神秘的東西在湧動。
有好幾次,喬鈺問姬歌:“你看刁帥怎麽樣?”
“你指他什麽?”
“他長得帥氣,有知識,這不用說。我說他的為人。”
“我不知道。”
“他是你的男朋友,你怎麽會不知道呢?”
姬歌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趕忙說道:“我們僅僅是認識而已。”
姬歌是70年代出生的,當時是90年代初。那個年代的青年人沒有80和90的青年人對男女之間的感情那麽開放,他們控製能力較強,尤其是女孩子自我保護意識較強,基本上恪守傳統觀念。
其實,姬歌早已發覺刁帥對她有意,因為他常常用火焰般熾熱的目光望著她,有時好像流露出一種讓人同情的憂傷。但她一直回避著刁帥這種目光的逼視,似乎無動於衷,沒有絲毫感覺。
“我看他對你有意。”喬鈺直言道。
“我不知道。”姬歌的語氣透出幾分激動,臉上露出了羞怯的紅暈。
每次,她們對這個話題的談論到此嘎然停止。
喬鈺走到刁帥跟前,直截了當地說道:“姬歌走了!”
“你說什麽?”刁帥以為聽錯了,反問道。
“姬歌走了! ”喬鈺重複道。
“怎麽走了?” 刁帥感到驚愕。
“辭職了。”
“離開多久了?”
“不大一會兒,有四五分鍾。”
“到哪兒去了?”
“她說找她姐姐去。”
刁帥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時間:快10點鍾了,他來不及向喬鈺打聽更多的情況,站起來拔腿便往外跑,連放在桌子上的小提琴都忘了。
喬鈺衝著他背後喊:“你的東西!”
刁帥仿佛沒有聽見似的,瞬間消失在門外。
他知道,劉梅家離玫瑰娛樂廳不近,這會兒公交車已停運了,步行得走一個來小時,而且要經過一條偏僻的背街,那兒發生過幾次搶竊案件。
他出了玫瑰娛樂廳,飛快地向姬歌追去。
那天是
姬歌出了玫瑰娛樂廳,踏上南北大街的人行道,向南走了幾分鍾,過了紅綠燈,繼續向南走過一個街區,然後向西拐進了一條東西背街。
大街上的車輛和行人很少,一輛白色麵包車閃著賊亮的車燈,從姬歌身邊急速駛過。
這種麵包車是從日本進口的,前部低而尖,後部高而寬,形狀酷似耗子,故被稱為耗子車。那個年代這種耗子車,幾乎遍及中華大地,可見日本人以此賺了中國人一大筆錢!然而,這種耗子車都是短命鬼,很快就絕跡了,仿佛在一個早上被神奇的毒藥殺光了。
幾個青少年騎著自行車在街上兜風,一邊像比賽似的瘋跑,一邊怪聲怪氣地哼著流行歌曲。
那條背街很狹窄,有好幾處與兩邊幽深的小巷相連通 ,倘若從空中俯視,形狀好像一隻缺了幾條腿的大蜈蚣。要是白天,背街上常有人行走,一到晚上就非常寥落。
從背街到劉梅家得走大約15分鍾。姬歌非常害怕,仿佛闖入了魔窟,心髒怦怦地跳著。她越走越害怕,越害怕腿越發軟,越走不快。
一隻黑貓從一條幽暗的小巷倏地竄出,兩隻炭火般的眼睛在朦朧的月光中閃爍了幾下,從姬歌麵前噌的一聲穿越馬路,轉眼間消失在另一條幽冥的小巷裏。接著背街又恢複了墳墓般的岑寂。
姬歌機械地收住了腳步,打了個冷戰,渾身哆嗦了幾下,背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出了一頭冷汗。她咳嗽了兩聲,給自己壯了壯膽子,繼續朝前走去。
這時,天上那些絲絲縷縷的雲彩織成了濃厚的烏雲,武斷地遮蔽了月亮。
背街陷入了令人恐懼的黑暗,像一條深不可測的溝渠。
姬歌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向前移動。
前麵不遠處,左邊小巷裏晃出幾個人影兒,瞬間又縮了回去,接著又出現,又突然消失,樣子像幽靈。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空氣越來越緊張,路上仿若掩埋著無數隻地雷,隨時會被踩得爆炸,讓你心驚肉跳;又像隱藏著麵目猙獰的魔鬼,隨時會跳出來,向你襲擊,讓你毛發直立,魂不附體。
姬歌並沒有發現前麵的情況,但覺察到四周彌漫著一種恐怖的氣氛,感到悸動,無力,心髒仿佛跳到了嗓眼兒。
突然,一個幽靈般的黑影兒從前麵的小巷竄出,直挺挺地立在路中央,像一個麵目猙獰的夜叉。接著又跳出兩個黑影兒,像兩隻野獸,一步一步地向姬歌逼近。
姬歌立即意識到:糟糕,遇見了懷人。她想呼喊,可是像在夢魘之中,喊不出聲音。她本能地開始自衛,把手中的東西使勁向襲擊她的歹徒扔去,同時轉身拚命地奔跑,一邊聲嘶力竭地呼喊:“救命!救命!救——命!……” 淒厲的呼救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樹上有幾隻鳥兒被驚起,撲棱著翅膀,哀鳴著向更加黑暗的深處飛去。然而,姬歌卻不知道自己在呼喊,因為這時她所做的一切完全出於本能。她的靈魂嚇得飛出了軀殼,腦袋裏一片空白,兩條腿機械地向前移動著,沒跑出多遠,便載倒在地。
那三個歹徒像惡狼似的,一齊向姬歌撲來,揪住她的頭發,扭住她的胳膊,堵住她的嘴巴,把她拖進一條偏僻狹窄的小巷。
她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失去了知覺,任憑歹徒拖拉。
這一切發生在不到一分鍾內,接著四周又陷入了令人恐怖的死靜。
天上的那輪圓月,仿佛停下了腳步,怔怔地俯視著這人間的罪惡行徑,臉上露出憂傷、憤慨、無奈的神情。
有一則神話故事說,有一次太陽遇見了月亮,不解地問道:“我給了你那麽多歡樂的陽光,為什麽你的臉色總是那麽憂傷?”
月亮沒有直接回答太陽,卻反問道:“你的臉上為什麽有時會露出愁雲?”
“因為我常常看見人類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罪惡活動。”
“還要我回答你的問題嗎?”
“你還沒回答呢。”
“我每時每刻都會看到人類在暗中幹的罪惡勾當,因此即使你把全部歡樂的陽光給了我,我也快樂不起來。倒不如把你給我的這些陽光全部收回去,讓我變成瞎子,倒也省心。”
太陽聽了再沒有做聲,立即鑽進了雲層,因為他又看見一個暴發戶老板開著一輛寶馬橫衝直闖,撞死了一個天使般的女孩。
人類走到今天,進入文明社會還不太長久。這個階段的人身上存在著野蠻和文明的雙重性。有一小撮人身上,野蠻的細胞數量超過了文明的細胞,因此他們會做出野獸般的行動——搶劫、強奸、貪汙盜竊、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如果我們的肉眼能看出這類人的靈魂,就會驚訝地發現,他們是一群披著人皮的惡狼。用佛教的轉世說來解釋,這類人前生一定是凶惡的野獸。對他們光憑教育遠遠不夠,還得動用監牢,甚至極刑。
那三個歹徒襲擊姬歌的情景,人們可能在趙忠祥主持的“動物世界”節目裏看到過:幾隻惡狼或餓虎向一隻美麗的斑馬或溫柔的馬鹿猛撲過去,瞬間殘忍地咬斷它的脖子,吞吃它的血肉。受害者卻毫無反抗能力。
夜深人靜,姬歌的呼救聲在寥寂的背街上空回蕩,穿透力很強,周圍的住戶,不可能都聽不見。
有一對年輕夫婦正在看電視,男的說:“聽,外麵好像有人喊救命。”
女的豎起耳朵聽了片刻,談談地說:“是的。是個女的。”
“我看看去。”男的站起來就要走。
“管那麽多閑事兒幹麽?看你的電視吧。”女的伸手把男的摁在了沙發上。他們呆在安樂窩裏,偎依在一起繼續看電視。
還有一個中年官員聽到呼救聲,哆哆嗦嗦地扒在牆頭上向外張望了一眼,看到幾個男人襲擊一個女人,像烏龜似的,立即把腦袋縮了回去。
有一種人是十足的市儈,靈魂猥劣,麻木不仁;外表衣冠楚楚,看上去似乎和人沒有多大差別。就其本質而言,他們是膽小的老鼠,自私的豬玀。那些聽見姬歌呼喊救命、看到她被歹徒襲擊,卻無動於衷或故意避開的人就屬於這一類。
這種人活著是多麽可鄙,又是何等可悲!然而,這種人像老鼠一樣,在人類發展過程中一直存在著,傳宗接代的能力一點也不弱,至今沒有絕種,將來也不會絕種。其實,這種人是歹徒的忠實幫手,因為有這種人的保護,他們可以瘋狂地作案,當然他們很感激這種人的默契配合。因此,法律對這種人的追究和懲罰是最公正不過了。
於此同時,刁帥順著姬歌走過的路拚命地奔跑,剛拐進那條背街,突然聽見前麵有女人呼喊“救命!救命!……”他非常震驚驚,自語道:“壞了!真遇上歹徒了!”
他一時不能斷定,是不是姬歌在呼救,因為人受了驚恐,聲音會失真,難以辨認。他希望姬歌已到了劉梅家,幸免於災禍。他想:“不管受害者是誰,我必須幫助她。”
刁帥出生於60年代,父母都是演員,在京城演藝圈裏有一定影響。他們為人正直,事業心強,希望兒子繼承自己的事業並勝於自己。然而,刁帥未能使他們如願,這使他們大失所望。 刁帥有許多優點,樂於助人,見義勇為是他人格的閃光點,這使他父母感到很自豪。至於刁帥喜歡美女,在情場上朝三暮四,固然是缺點,受到一些人的譴責,這似乎給他的人格蒙上了一層陰影,但與他的優點相比,隻是一指與十指的關係。太陽的黑子影響不了它的光焰。
上蒼有眼。正在這時,月亮從烏雲的包圍中衝出來,仿佛把自己所有的光華都傾瀉在這條背街上,驅散了黑暗。瞬間,一切東西的輪廓都暴露得淋漓盡致。
刁帥奮力向前奔跑,突然看見前麵路上散落著一些東西。借著月光,他發現麵盆、香皂、牙具、書包等物。他彎腰撿起書包一看,立即認出,是姬歌的。這時他完全斷定,受害者是姬歌。
他對這條背街很熟悉,因為這是去劉梅家的必經之路,他走過多次。因此與這條背街相連的那些羊腸小巷,他幾乎了如指掌。
他想起,在右邊大約
他迅速做出判斷,歹徒很可能把姬歌劫持到那裏進行強暴
刁帥沒有慌神兒,頭腦十分冷靜,非常自信。他
他把書包重新扔在地上,向正在拆遷的那片房子跑去,他知道,歹徒作案時,像驚弓之鳥,害怕人發現,一聽到呼喊聲,覺察出危險,就會逃跑。於是,他虛張聲勢地大聲呼喊:“歹徒這裏,你們從那邊包圍,還有你們三人跟我來!快點!快點!別讓他們跑掉!”
這時,歹徒剛把姬歌拖到一間拆了屋頂的破房子裏,像餓狼撕咬獵物似的,動手瘋狂地剝她的衣服。姬歌本能地扭動著身子,蹬著雙腿,進行激烈的反抗。
歹徒聽見外麵有呼喊聲,丟下姬歌,倉惶逃跑。
刁帥立即衝進歹徒逃出的那間破屋,發現姬歌披頭散發正掙紮著要站起來。歹徒撕破了她的連衣裙下擺,脫掉了她的鞋子。
姬歌看見有人跑到她跟前,以為歹徒又返回來襲擊她,神色驚恐萬狀,“啊——”的慘叫了一聲,發瘋似的爬起來,拔腿就跑。
“姬歌,是我,我是刁帥!”刁帥大聲說。
姬歌一聽來人是刁帥,立即收住了腳步,慢慢轉過身來。
“不要怕,歹徒跑了。”刁帥說著走到了姬歌跟前。
姬歌身子搖晃了一下,就要倒在地上。
刁帥趕緊伸出雙臂,扶起她,順勢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
歹徒逃出不遠,見沒人追趕,就躲在一堵破牆後,屏息觀察動靜。他們很快發現原來來者隻有一人,知道上了虛張聲勢的當,非常惱怒。一個歹徒咬牙切齒地說:“他媽的,我們上當了,原來隻有一個家夥。”
另一個歹徒說:“他媽的,到了嘴邊的肥肉被搶走了。我們要把那個尤物奪回來。”
第三個歹徒猶豫了一下說:“我們能打過那家夥嗎?他很魁梧呀。”
“你他媽的,真是個膽小鬼。你不幹,老子捅了你!”第一個歹徒惡狠狠地說,“上!”
三個歹徒像瘋狗似的折回來,向緊抱在一起的刁帥和姬歌襲來。
刁帥發現了歹徒向他們逼近,立即鬆開姬歌,說:“別怕,趕緊躲到牆角處。”
這時,姬歌頭腦清醒多了,嘴唇哆嗦著,遲疑著好像要說什麽,卻沒有說出來,刁帥伸出雙臂把她抱到一個隱蔽的牆角,壓低嗓音柔聲說:“不要怕!別動。”
姬歌嚇得渾身打戰。
刁帥把姬歌藏好,隨手從地上撿起兩塊磚頭,躲在半截牆後,準備搏鬥。
他處的位置很有利,歹徒在明處,而他在暗處。
他看見歹徒們彎下腰撿起磚頭,躡手躡腳地向他逼近。他瞅好時機,使出全身的力氣向他們扔出一塊磚頭,嘭的一聲打在一個大個子的肩膀上,差點擊中腦袋。那家夥“啊——”地嗥叫了一聲,轉身便逃,沒跑幾步又折了回來,樣子非常凶惡,像隻受傷的狼。
另外兩個歹徒猛烈地向刁帥扔磚頭。
刁帥怕傷了姬歌,突然跳到外麵,一邊大聲呼喊:“抓歹徒,你們跑不掉了!……”,一邊向他們扔磚頭,有幾次擊中了歹徒。
這時,三個歹徒好似觸怒的馬蜂,眼裏冒著凶光,一步一步地向刁帥逼近。那個肩膀上挨了一磚頭的歹徒,突然從褲兜裏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另外兩個歹徒緊握著拳頭。
刁帥眼裏冒著怒火,手裏握著一塊磚頭,巍然立在那兒像一座鐵塔。他來不及彎腰撿磚頭,手裏的那塊磚頭是他唯一的武器,不到必要時,他絕不使用。
他一看歹徒要向他下毒手,便把手裏的一塊磚頭猛然向持匕首的歹徒扔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握匕首的手上,那家夥“啊喲”地叫了一聲,隨即匕首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那歹徒馬上彎腰去撿匕首,刁帥一個箭步飛起,把他踢出老遠,正要去撿匕首,另外兩個歹徒衝上來從背後把他抱住。他用盡氣力把兩個歹徒狠狠地摔在地上,趕忙去撿匕首,可是晚了一步。那個歹徒爬起來搶先撿起匕首,瘋狂地向刁帥胸部刺去,刁帥迅速躲閃,結果被刺中了右前臂。他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但顧不上自己的傷勢,大喝一聲“放下匕首!”,這吼聲像霹靂,嚇呆了歹徒,同時飛起雙腳把他踢出足有
另外兩個歹徒見勢不妙,爬起來就要逃跑。
正在這時,兩名騎著摩托巡夜的民警經過背街,發現了情況,聽見了動靜,立即趕來援助。
三個歹徒全部落網。
刁帥手右前臂的動脈被刺破,鮮血像噴泉似的湧出來。
這時,姬歌還沒有從驚恐中完全恢複過來,驚魂還未定,她驚心膽戰地走到刁帥麵前,發現刁帥胳膊上的鮮血往外湧,嚇得幾乎昏暈過去,怔怔地站著一動不動。她極力強迫自己鎮靜,遏製恐懼心理,失聲叫道:“趕快把血止住!”
她知道,人的動脈破裂是非常危險的,如果不立即包紮,止住血流,人很快會昏厥,用不了幾分鍾就會失去生命。她趕緊撩起白色連衣裙下擺,嚓的一聲撕下一條布,麻利地把刁帥的傷口上部緊緊地紮住,血流頓時減慢,但仍然一滴接一滴地順著手腕往下滴。
姬歌雙手握住刁帥受傷的手臂,鮮血頓時染紅了她的手,她眼裏露出了驚恐的神色,急得什麽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的手好像一個微量電源,給刁帥通了電流,這電流頓時把她的溫馨和柔情傳遍了他全身,驅走了疼痛。他心跳加快,全身微顫,感到一陣無法形容的爽快。
“疼嗎?”姬歌嗓音顫抖著問道,仰起頭望著刁帥的臉。
刁帥深情地凝視著姬歌的眼睛。他們目四相對的造型,宛如一尊沐浴在皎潔月光中的大理石雕像,燃燒著摯愛的火焰。
“好多了。”刁帥把右臂高高舉起,以便控製血流,但傷口繼續出血,鮮血轉眼間滲透了潔白的布條,順著上臂緩緩往下淌。他咬緊牙關忍著疼痛,不讓自己發出痛苦的呻吟。如果是白天的話,姬歌一定會看到他疼得臉色慘白,麵部扭曲,嘴唇哆嗦。
民警立即把刁帥送進了東風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