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塵博客

身在海外,思念故鄉,自然想起故鄉的苦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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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潮與天鵝

(2012-05-30 18:26:54) 下一個

                 第十一章

 

 

   劉梅問老公:“你看姬慧如何?”

  “你指的是什麽?”孟祿興一怔,眼裏露出了警覺的神色。

  劉梅的問話好像H原子和O原子擁抱在一起似的,在孟祿興的頭腦裏迅速地反應,不過生成的不是水,而是:老婆又懷疑我了。他了解自己的老婆,她的醋勁兒很大。他曾對那個姓馮的小保姆神昏顛倒,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動手,就被老婆識破了,她斷然解雇了小保姆。多冤枉人家!真令人失望!一想起這件不愉快的事兒,孟祿興就感到沮喪。他點起一支紙煙,猛吸了兩口,隨即又用力把它戳在藍色透明的煙灰缸裏,幾縷青煙在灰白色的死灰裏有氣無力地繚繞,轉眼間消失殆盡。他沉著臉子,忽地站起,接著又坐下,狠狠地瞅了劉梅一眼,重新點燃那支熄滅的紙煙,喘著粗氣,猛抽起來。

  劉梅得意地瞅著孟祿興,心想:“這爺們做賊心虛。”於是她冷笑了兩聲,說道:“緊張什麽?你對她安的什麽心,有什麽企圖,我今兒不想知道,也許永遠不感興趣。我隻問你……”

  “你這是什麽意思?”孟祿興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氣呼呼地問道。

  “這還不明白?”

  “你呀,你,成天疑神疑鬼。讓不讓人安靜一會兒?你撒泡尿照一照你自己吧!”

孟祿興的最後一句話使劉梅很震驚,她猶如看見一條眼鏡蛇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全身不由地戰栗了一下,臉刷地一下變得煞白,接著變紅,但很快恢複了常態。孟祿興隻顧生悶氣,低著頭抽煙,沒有發現老婆的臉色的變化。劉梅自己做賊心虛。立即做出判斷:老公對她和刁帥的關係可能有所覺察。其實孟祿興這個一心撲在工作上、日夜想著在官場上盡快地飛黃騰達的科長,沒有多少時間關注自己的妻子,因此他至今沒有發覺她有什麽出軌的跡象。他說“你撒泡尿照一照你自己吧”,隻是用強辭發泄對劉梅的厭煩和不滿,為自己的清白辯解,結果起到了歪打正著的效果。

劉梅對刁帥追逐姬歌,非常嫉妒,想找點借口把姬慧辭掉,進行曲線報複。可是在這一瞬間,她改變了主意,因為她意識到,如果沒有充足的理由把姬慧辭掉,反而會在老公麵前暴露自己,同時也會促使刁帥和她的關係惡化,甚至破裂。於是她用溫柔的語氣說:“你不要誤解我的話。”

  “那你是什麽意思?”孟祿興的語氣倒硬了起來,聲音近乎大發雷霆。

  “我是想征求一下你對她工作的看法,有什麽不足之處,我和她談談。這對她,對我們都有好處。”

  孟祿興相信了劉梅敷衍的話,鬆了口氣說道:“我以為你又要發什麽神經。我工作忙,沒有發現她什麽。有一個印象,她很誠實,把孩子照料得很好,家務活做得不錯,也有眼力勁兒。”

  劉梅和老公對姬慧的看法達成了共識,認為她是一個難得的保姆,心靈手巧,份內的事兒做得很不錯。尤其是她做的飯炒菜­­他們很滿意——包子、餃子、饅頭、餡餅、烙餅、麵條、米飯等經常變換花樣,式樣美觀,味道可口。她從菜譜上學會了做不少北京的名菜,尤其是開水白菜做得味道純正;茉莉蝦仁做得色澤誘人,鮮嫩清爽,讓人垂涎欲滴。

  日子悠悠地過著,到了第三年春天,姬慧在工作中發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的事兒,她的命運隨著也起了變化。

  那是四月初的一個上午,住宅小區的迎春花開了,在明媚的陽光照耀下,閃爍著碎金般醉心的光芒;丁香花開了,濃鬱的芳香,四處飄溢;玉蘭花開了,香氣襲人,潔白的花朵在輕風中翻飛,像無數隻白色的蝴蝶聚在一起翩翩起舞;柳絲泛青了,芽胞露出了笑容,吐出了嫩葉,多姿嫋娜,隨風飄曳。

  蔚藍的天空,一群潔白的鴿子盤旋著,歡快地扇動著翅膀,閃爍著耀眼的銀色光芒,像神奇的剪刀,把藍色的天幕剪成各式各樣美麗的圖案,仿佛精心為日益變化的京城製作剪影。

  姬慧一手牽著民子,一手提著尼綸帶兒編織的菜籃子,向早市走去。他們臉上洋溢著笑容,像兩朵綻開的春花,融入了這生氣勃勃迷人的春色之中。

  姬慧還穿著進京時穿的那身褪了色的藍底兒紅條文兒學生服,隻是藍色變成了灰白色,鮮紅色變成了粉紅色,但洗得幹幹淨淨,熨得平平展展,非常合身,顯出了她那柔和的腰臀曲線。她的個子長高了一些,身材也略微豐滿了一些;烏黑的秀發梳成馬尾辮,高高得吊在腦後,走起路來,左右搖晃,透著青春活力的韻味。

  民子上身是紅色套頭線衣,下身是藍色褲子,腳上是一雙白色旅遊鞋,個子也長高了,頭頂到了姬慧的腰間。他蹦蹦跳跳地在她身旁走著,像天使般的天真可愛。

  早市離劉梅家不近,步走約20分鍾。順著南北大街,向南走過兩個街區,向東拐進一條筆直的小巷,再向北拐進一條曲裏拐彎的狹窄巷子,走到盡頭便是。那裏原來是一片四合院,青磚青瓦,屋脊高聳,飛簷鬥拱,古香古色;不久前被拆除,準備建高層大樓;住戶已遷往別處,留下一片寂寞的空地;暫且作了露天早市,可以從四麵八方大街小巷進入。

  早市上人山人海,叫賣聲、說笑聲、呼喊聲、討價還價聲和音響播放的流行歌聲混雜一起,形成了一種難以言明的喧鬧聲,在空中蕩漾,從遠處聽去仿佛洪水逼近似的,轟然作響,驚心動魄。

  這個露天早市分為服裝區、雜貨區、肉類區、飲食區、水果區和蔬菜區,從一大早開始,到傍午才散去。貨物幾乎來自全國各地,攤主幾乎沒有本地人,這是開放改革以來北京自由京露天市場的一個突出的特點,也是經濟搞活的一種現象。

  中國開放改革以來,新鮮事兒像雨後春筍,不斷湧現。早市先從南方開始,像在平靜的湖裏爆炸了一個魚雷,掀起的波濤引起了湖水蕩漾,波浪迅速擴散,很快波及全國各地,到了90年代初早市在全國各地城鎮都興起,隨後又開始了晚市。這種早、晚市為數百萬人創造了就業機會,方便了黎民百姓的生活;經過曆史的驗證,現在已沉澱為受人青睞的一種習俗。

  任何新鮮事物必須經受曆史的嚴格檢驗,在曆史長河中沉澱,最終才能成為一種習俗,一種文化。曆史是鐵麵無私的法官,曆史也是檢驗文化的試金石。中國是個有數千年曆史的多民族的禮儀之邦,各民族的習俗構成了豐富多彩的文化,是世界文化寶庫裏的瑰寶,像夜空的繁星閃爍著璀璨的光輝。這種文化深深紮根於中華大地,吸收日月星辰供給的營養,有無限的生命力,12級狂風也吹不倒,8級地震也撼不動。因此,企圖破除經過曆史沉澱的習俗,人為地把外來的東西硬塞進或代替我們的文化是徒勞的,結果不論不類,像穿著中山服戴領帶似的,滑稽可笑。

  蔬菜區空氣裏飄溢著誘人的清香,地上擺著各種蔬菜:白菜、土豆、黃瓜、蘿卜、辣椒,芹菜,西紅柿等應有盡有,紅的似瑪瑙,綠的如翡翠,白的像白玉,黃的若金條,在燦爛的陽光映照下,閃爍著五彩斑斕的光彩。

  姬慧拉著明子的手,在蔬菜區的攤位前慢慢地溜達,走走停停,挑選種類,詢問價格,討價還價。

  民子很快失去了興趣,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催促道:“快點呀,我想買草莓!”

  “好的。我們買完菜再去。”姬慧說著,蹲下身去慢騰騰地挑菜。她拿起一根蓮藕,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讚賞道:“真漂亮,潔白細嫩,像嬰兒的胳膊。”

  接著,她掂量了一下,問道:“這根有多重?”

  攤主說:“我想夠一斤半。放在秤上稱一稱。”

  姬慧把蓮藕放在稱盤上,攤主稱了一下,說:“嗨,高高一斤半。”

  “你的眼力真準。”姬慧稱讚道。

  “這是我成天玩秤杆子練出來的。”攤主自豪地說。

  “我先去賣草莓那兒看看。”民子固執地說道。

  “等一會兒,我快完了。”姬慧一邊挑選菜一邊說道。

  “你太慢了。”民子說完,獨自向水果區走去。

  水果區和蔬菜區比鄰,從他們所在的位置,可以望見。

  姬慧隻顧買菜,沒有發覺民子離開,她付了菜錢,把菜裝在籃子裏,說道:“好了。現在我們去買水果。”

  她以為民子在身旁,站起來轉過身才發現,民子不見了,於是大聲呼叫道:“民子!民——子!民——子!”

  她的呼叫聲沒有得到回應。

  一陣惶恐向她襲來,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頓時臉色煞白,兩腿發軟,腳步慌亂地向水果區跑去,一邊聲嘶力竭地呼喊:“民——子!民——子!……”

  她的呼叫聲立即被喧鬧聲淹沒了。

  她害怕極了,渾身哆嗦著,沒有一點力氣;嗓眼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呼喊出的聲音微弱,奇特,含糊不清,好像小公雞打鳴;她的眼睛突然模糊起來,看不清周圍人們的麵孔,好像置身於氤氳的煙霧裏。她覺得自己仿佛在夢遊,聽不清自己嘴裏呼喊的什麽。

  她極力控製自己的惶恐情緒,讓自己鎮靜下來,一邊呼喊一邊四下尋找,逢人便問,得到的回答是“沒有看見。”

  她來到草莓攤前打聽。

  草莓攤一個攤位接著一個攤位,擺了足有10多米長;裝滿草莓的籮筐,一筐挨一筐,排得滿登登的。翠綠欲滴的葉托映襯著鮮紅耀眼的果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看上去酷似鑲著翡翠葉托的紅色寶珠。

  要是以往,姬慧一定會興致勃勃地觀賞,留戀忘返,讚不絕口。然而,此時此刻,她所看見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蒙上了死灰色,仿佛一切生命都失去了活力。她覺得,天似乎就要倒塌下來。

  她的神經繃得緊緊的,急巴巴地問一個攤主:“大爺,您看見一個穿紅線衣的小男孩沒有?”

  攤主是個50開外的老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給一個顧客稱草莓,好像是個聾子,對她的話沒有絲毫反應。

  她又去問一個等待顧客的40開外的女攤主:“大嬸, 您看見一個穿紅線衣藍褲子的小孩嗎沒有?”

  “男的或是女的?”

  “男的。”

  沒等那女攤主回答,她身旁的一個小女孩,搶著說:“媽媽,剛才有個小弟弟,來這兒站了一會兒。一個髒兮兮的大哥哥硬把他拉走了。他要叫喊,那個大哥哥用手把他嘴捂住,使勁把他拖走了。”

  旁邊一個攤主插說:“是有這麽回事兒。我以為他們在玩呢。”

  這個消息使姬慧驚恐萬分,她腦袋嗡地響了一聲,好像被突然打了一悶棍,眼前一片昏暗,差點倒在地上。

  她一時不知道怎麽辦,腦袋成了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那兒,足有兩分鍾。 她定了定神兒,問道:“他們走了多長時間?”

  “五六分鍾”

  “朝哪個方向走了?”

  “從那邊。”那個小女孩用手向南指了指。

  姬慧轉身向南發瘋似的跑去。

  南麵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狹窄小巷,直通一條背街,前些日子一連發生了兩起搶竊事件。

  姬慧繞過攤位,擠過人群,拚命地向那條小巷奔跑,籃子裏的菜掉了一路,後來索性扔掉了籃子。

  她剛跑進小巷,迎麵走來一個半大男孩。

  那男孩衣衫襤褸汙穢,土黃色的破膠鞋張著大口,露出了幾個腳指頭,看上去像幾節發了黴的香腸;蓬亂的頭發遮蓋著前額,肮髒瘦削的臉上, 眨巴著兩隻疲倦的眼睛。他走走停停,回過頭來瞅瞅,又轉過臉去望望,樣子鬼鬼祟祟,神情慌慌張張。看見姬慧,他突然停住了腳步,雙臂抱在胸前,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像立在路中央一根水泥柱子。

  姬慧滿頭大汗,氣喘籲籲,收住腳步,說道:“讓我過去!”

  那男孩像長在地上似的,紋絲不動,默默地望著她,無神的眼睛倏地露出了一縷亮光,好像快要熄滅的炭火被風一吹閃爍了一下。他伸出紅紅的舌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張了張嘴,仿佛要說什麽,又咽了回去。

  姬慧突然衝上去,伸出雙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他推到牆根,從他身邊擠過去,向前飛快地跑去。

  那男孩愣了片刻,眼珠子轉動了幾下,露出了驚奇的神色,仿佛想起了什麽,急忙轉身向姬慧追去。

  姬慧越跑越慢,一邊呼喊:“民——子!民,民子……”

  那男孩跑得飛快,瞬間追上了她,繞到她前麵,伸出雙臂做出攔堵的姿勢,急呼呼地問道:“你跑什麽?”

  “你看見有人抱走一個穿紅線衣的小男孩沒有?”

  “我好像見過你?”男孩所問非所答。

  “我記不得了。”姬搖搖頭,接著又問道:“你看見有人抱走一個穿紅線衣的小男孩沒有?”

  “前年夏天一個晚上,在火車站候車室裏,你給了三個男孩每人一塊大餅,你忘了嗎?”他還是所問非所答。

  姬慧心急如焚,心裏隻想著民子,顧不得想別的事兒,急吧吧地追問道:“你是不是看見一個穿著紅線衣的小男孩?”

  “你別急,我幫你找。你在這兒等著!”那男孩說完,把腳上的破鞋踢掉,轉身飛快地跑去。

  姬慧對那男孩的舉動感到莫名奇妙,怔怔地站在那兒老半天沒動,仿佛被魔法鎮住似的。她一時不知道怎麽辦好,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線希望之光,隨即又消失了。她鎮靜了片刻,心中又升起了一縷疑雲,覺得那男孩的行動可疑。她的耳際仿佛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趕緊打電話報警。”

  她想起露天市場有工商管理辦公室,肯定有電話。於是,她轉身又向市場跑去,沒跑幾步,就聽見那男孩在背後呼喊:“別跑!孩子找到了。”

  姬慧聞聲駐足,轉身望去,看見他抱著民子向她跑來。

  民子見到姬慧,睜著驚恐的眼睛,大聲哭了起來。

  姬慧蹲下身緊緊抱住他,開始安慰,似乎忘記了對那男孩說聲謝謝。

  那男孩紅著臉默默地望著姬慧和民子,臉上露出了自責、遺憾、內疚的神情。他彎下腰撿起踢掉的那雙破鞋,一手一隻,兩隻鞋底相對,使勁拍了幾下,仿佛這樣會使心裏感到痛快一些似的。他穿上鞋子,望了一眼互相緊緊抱在一起的姬慧和民子,默默地離開了。

  讀者也許還記得,姬氏姊妹到達北京的第一天晚,給了三個男孩每人一塊大餅。這次姬慧遇見的那個男孩是那個最小的。他圓圓的臉盤上,長著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寬前額,看上去活像一件陶瓷工藝品。

  他曾多次想找活幹,因為矮小被拒在門外。後來,他放棄了工作的想法,糾集一些和他有共同命運的流浪兒童,到處遊蕩,偷摸。他們以前從來沒有搶竊過,更沒有綁架過人,這是第一次。

  歲月把他的個子拔高了,漂泊把他的容貌扭醜了,生活把他的童心變邪了。

  那天,他和幾個小混混在市場遊蕩,發現民子單獨一人,產生了綁架他的邪念,或作為人質或賣掉,弄一筆錢。他們作了詳細分工,有的偷襲,有的轉移,有的警戒,有的阻撓。他的任務是在狹窄的巷子裏阻撓追趕的人。當他認出姬慧時,立即決定要把孩子還給她,報答那塊大餅的恩情。

  “謝謝你!”姬慧說完抬起頭來,那男孩已無蹤影了。

 

 

 

 

 

 

 

 

 

 

 

 

 

 

 

第十二章

 

 

 

民子遭受劫持,雖然很快脫險,但受了驚嚇,精神受了刺激;白天有時突然大聲哭叫,眼裏充滿了驚恐的神色;夜裏睡不安穩,常常忽地坐起來,恐慌萬狀,失聲哭叫,聲音慘厲,讓大人焦慮不安。

家裏如果有誰遇到不幸,或者生病,或者別的遭遇,就會給這個家蒙上一層愁雲,不幸之事越嚴重,這種愁雲就越濃厚。民子的精神狀況一連數日不見好轉,全家人心情沉重,滿臉愁雲。劉梅請了假,呆在家護理孩子,帶他上醫院看大夫。大夫也沒有好辦法,隻是開些鎮靜劑,讓孩子多睡覺。但小孩子服用過多鎮靜,對大腦發育有害。劉梅擔心兒子從此患上精神分裂症,醫生安慰她放心,孩子的精神會漸漸好起來,但她疑慮重重,到處打聽治療偏方。

正如清澈的溪流中,免不了漂浮著汙穢的雜質,各種江湖騙子隨著農民工潮流也漂進了進京城。恰好在劉梅為孩子的精神憂慮之時,京城發生了一件很不尋常的事兒。謠傳從外省來了一個活菩薩,自稱是觀音下凡,為凡人解除疾病痛苦,能在百步之內,千裏之外醫治百病,但求神者必須心誠。人心誠,神則靈。心誠者不能憑空口說白話,要有動真格的,要付出金錢,金錢供獻的越多,證明你越心誠,你求治的疾病就越好得快。謠傳把她說的神乎其乎,說她原本是個70多歲滿臉皺紋的醜婆子,有一天外出,一陣大旋風把她卷上半空,接著她像隻鳥兒輕輕地落在一棵大榆樹上,然後如一片樹葉飄落到地上。在那棵榆樹下,她昏睡了七天七夜,醒來後變得青春煥發,看上去30出頭;容貌完全變了樣,慈眉善目,優雅端莊,光環籠罩,仿若觀音塑像。她能眨眼診病,揮手去疾,準確迅速。連日來,求她看病的人成千上萬。謠言傳到外省,無數人懷著虔誠之心,千裏迢迢,進京求活菩薩看病。這種可悲的迷信活動事件的出現,折射出人們可悲的落後精神狀態。

得病亂投醫,這句話反映出貧窮產生出的一對怪胎:愚昧無知和醫療落後。劉梅給孩子看病心切,居然受了謠傳的蠱惑。一天上午抱著兒子,去求拜活菩薩。

聽說活菩薩下榻在離大石欄不遠的一家旅館,那天她起了個大早,趕到大石欄,隻見街上人頭攢動,擠得水泄不通。有的趕來拜求活菩薩,有的來看熱鬧,也有的上班路過。劉梅抱著還在夢鄉的兒子,好不容易擠進人群,看見黑壓壓的一大片人趴在地上,幾乎人人都五體投地。有三個中年男子,賊眉鼠眼,每人手裏拿著一頂像半個瓜皮似的白色帽子,向趴在地上的人收錢。活菩薩在哪兒呢?幾乎每個人心裏都這樣問。劉梅也這樣想,她心裏升起了一團疑雲,但為了兒子,極力驅散疑雲,保持清淨心魂,神態顯得非常虔誠。她也想像別人那樣,趴在地上,可是兒子還在熟睡,隻好找了一塊空地跪下,低頭垂目,默默祈禱。一個收錢的人來到她跟前,說了聲“菩薩會保佑你們”,就把帽子伸到她麵前。劉梅趕緊從兜裏掏出準備好的300元人民幣,放在了那個帽子裏。那人見了錢,布滿血絲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那神態活像一隻餓極了的狼看見一隻肥胖的綿羊。正在這時,明子醒來了,他睜開眼睛發現四周盡是陌生麵孔,嚇得渾身發抖,失聲哭叫。

劉梅抱著兒子拜求活菩薩為兒子治病,兒子的精神不僅沒有見好,反而患了重感冒 ,隻好讓兒子住進醫院, 經過半個多月的治療,兒子的身體和精神才得到恢複。

孟祿興得知劉梅帶著孩子去拜求活菩薩,氣得臉色煞白,大發雷霆:“你是個糊塗透頂的人!那是個裝神弄鬼的騙子。警方已逮捕了她。唉,你呀你!你的大學白上!真可悲!”

“呸!你隻顧自己的政績,積極地令人惡心,隻記著如何向上爬,連家都忘了!孩子生病,你著急過嗎?你想過辦法嗎?你護理過一天嗎?”劉梅惱羞成怒,流著委屈的眼淚,樣子凶巴巴地數落著老公。

“你扯到哪兒去了?我承認,你對這個家付出的比我多,但我感到驚愕的是,你居然信起神鬼了。隻有愚昧透頂的人才信那些荒唐的東西。”

“就你聰明,別人都愚昧無知。你聰明了半天,40多歲了才弄了個破科長。你為什麽不當處長,局長或者中央領導呢?”

孟祿興哭笑不得,他理解老婆的脾氣,總是心服,口不服,做了沒理的事兒,也要找出三分理,來為自己辯護。其實,他知道,老婆心裏早承認自己帶上兒子去求活菩薩是愚蠢的行動,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可以理解她做母親的心,因此應當諒解她,不要責備得太過分。於是他緩和了一下語氣,誠懇地說:“我對你責備得有些過火,請原諒。你當時決定去求活菩薩,也是得病亂投醫,為孩子看病心切,一時頭腦糊塗。這也怪我沒有好好和分擔憂愁。”

孟祿興這麽一說,劉梅的臉露出了慚愧的神色。

夫妻之的關係就像新組裝的機器一樣,必須經過磨合,才能和諧地運轉。在一起過日子,少不了吵吵鬧鬧,但遇到問題換個角度去看待,少責些備對方,多承擔些責任,效果就會大不一樣。

孟祿興和劉梅默然相對了老半天。

劉梅開口說道:“我想辭掉這個保姆。你的意見呢?”

孟祿興仿佛沒有聽似的,從床頭櫃兒上拿起一張報紙,翻弄著看,弄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劉梅見孟祿興埋頭看報,對他的話沒有任何反應,生氣地把報紙奪過去,問道:“聽見了沒有?”

“聽見什麽?”

“我想換個保姆。”

“有理由嗎?”

“她失職。”

“我認為不能這樣武斷地看待她。”

“這不是明擺的事兒嗎?”

“主要是民子不聽話。”

“她看得緊些絕不會出這事兒。”

“她來我們家快三年了,實踐證明她是個誠實能幹的人。找到像她這樣的保姆恐怕不容易。”

“我承認你說的,但她這次的失職是不能原諒的。”

“我覺得,我們要慎重些,不要傷害人家。”

“這怎麽叫傷害她呢?”

“我指的是傷她的心。”

“雇傭她是兩廂情願,解雇她我說了算。”

“但我們也得人性化。本來她為這件事已夠難過得了,我們解雇她,對的她精神刺激更大。這麽小的女孩離開父母進京謀生不容易。做人要將心比心,設身處地為別人想一想。”

孟祿興的話同情達理,且充滿了人情味兒。劉梅隻好把解雇姬慧的事暫且放在一邊。

民子出了事兒,姬慧非常難受,日夜自責反省。她並不是擔心自己被解雇,自己做錯了事,人家解雇你,你沒說的,擔心也無用,隻是自找苦惱。命運怎麽安排,自己就怎麽服從。而她是責備自己一時麻痹大意,沒有看護好民子,釀成這次事件,使他的心靈受到了傷害,精神受到了刺激。從民子出事到他精神恢複正常,半個來月,劉梅經常給她臉子看,這比打罵她還難受。她一直寢食不安,往日那副活潑愉快的樣子不見了,成天滿臉沮喪,精神恍惚,像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似的,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動作像個老人似的遲緩,洗碗時兩次把碗掉到地上打碎,自己悄悄把碎片收拾幹淨,又偷偷買回新碗補上。

一天, 姬歌來看姬慧,第一句話就問道:“姐,你生病啦?”

“沒有,我一直好好的。” 姬慧嘴角露出慘淡的微笑。在姬歌的記憶中,姐姐臉上的微笑總是燦爛而甜蜜,像陽光一樣溫暖和愉悅。

“你瘦多了,臉色也不好看。” 姬歌從頭到腳打量著姐姐,眼裏露出了驚疑的神色。  

“我自己覺得好好的。”姬慧不以為然地說,語氣透出了幾分不易覺察的淒涼。

姬歌隱約感到姐姐一定遇到了不愉快的事兒。

有一種人忍受力很強,受了委屈,遇到困難時,自己默默地承受,從不怨天尤人,也不向別人訴說,尋求同情和安慰。姬慧就屬於這類人,她天生能忍,承受力強。進京兩年多了,生活磨礪了她,使她變得更成熟,更堅強了,像一把好鋼刀,經過打磨開刃了。

“你到底怎麽啦?”姬歌拉起姐姐的手 關切地追問道。

姐姐的手還是那麽溫暖,隻是比以前變得粗糙了,也厚實了,微微顫抖著,好像受了什麽刺激。姬歌感到一股親切的緩流攜帶著滿腹苦楚,從姐姐的手上傳到了她的手上,隨著血液的流動在周身循環,最後深深地落到心底,發出讓她心驚肉跳的傾訴。

沒等姬慧回答,姬歌急切地追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啦?”

姬慧搖搖頭。

“那麽你生病了嗎?”

“沒有。我好好的。”

“不,你得告訴我,你到底怎麽啦?”姬歌急得嗓音都變了,幾乎急出了眼淚。

以前,姬慧經常說:“姬歌,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因為在她看來,姬歌似乎光長個子,不長心眼兒,什麽心也不操,無憂無慮。她遇到事情,無論大小,都要征求姐姐的意見。至於姐姐的事兒,她從來不過問。姬慧也從來沒有向妹妹傾吐過自己心中的苦水,這樣做,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想給她增加煩惱。這回,姬慧覺得妹妹突然長大了——她變了,她變得心重了,她變得關心起別人了。姬慧感到妹妹認真、急切、關懷的追問像母親懷抱的氣息,是那麽溫暖,那麽親切。她感動了,被神聖的親情感動了,周身血液仿佛沸騰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撲進母親的懷抱,尋求安慰,把頭靠在妹妹的肩頭上,流著淚水訴說了近來發生的事情、傾訴了心中的辛酸苦楚。末了,她哽咽著說道:“說一千道一萬,是我自己的錯兒。不能怪怨別人。” 她的語氣透了出委屈而自責。

這回輪到姬歌安慰姐姐了,這也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她用手指為姐姐擦去淚水,柔聲說道:“姐,事情已經過去了,而且也沒有造成惡果。想它幹什麽?忘掉它吧。吸取個教訓就行了。”

“你說的對。現在我也這樣想。不過,我估計,我在這兒呆不長了。”姬慧的心情漸漸地平靜下來。

“呆不了,就走人。有兩隻手還怕沒飯吃?”

“你說的對。”

“你打算什麽時候離開?”

“我看看再說。”

“不過,我們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他們。我們憑一雙手吃飯,靠勞力生活,不欠誰的。我們是有尊嚴的人,要尊嚴地、理直氣壯地活著。

“你說的不無道理。 劉姐和孟大哥待我們不錯。一到北京,我們能遇到他們,很幸運。我們要感激他們。”

“感激他們理所當然,但我們也不能因此受別人的白眼和不公正待遇呀。我們和別人一樣有人格,有尊嚴,有人生自由。”

從姬歌的話中,我們看到一種像太陽一樣光芒四射的偉大的人格,這是人類的偉大人格,這是華人的偉大人格,這是農民工的偉大人格;我們仿佛聽到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喊——我們要尊嚴!我們要人權!這興許是東方這個沉睡了千年的巨人醒來後的第一聲呼喊的繼續,這種呼喊似乎聲越來越大,響徹四海。

劉梅下決心要解雇姬慧,是與嫉妒刁帥喜歡姬歌有直接關係,民子遭受劫持隻是個借口。她的這個借口沒有用上,是因為孟祿興提出了異議。她不願意因堅持解雇保姆,把夫妻關係搞得過分緊張,但她要找更多的借口,來說服老公,盡快地解雇姬慧。

磨道裏不愁找驢足跡。過了不到兩個月,一天晚飯後,像往常那樣,姬慧 在客廳裏做衛生,雙膝跪在地上,手裏攥著一塊抹布在擦地板,心神非常專注。

孟祿興坐在沙發上,眼睛盯著電視頻幕,摸索著從茶幾上拿起一盒兒紙煙,從中抽出一支,習慣地塞在嘴角,沒有點燃,隻是叼著。

劉梅在哄著民子睡覺。

“姬慧,請沏壺茶好嗎?”孟祿興叫姬慧做事兒時,語氣總是比較客氣。

“好的。”姬慧放下手裏的活計走進廚沏茶。

“老公,你來一下。”劉梅在民子的臥室高聲喚道。

“有事兒說吧,我聽著。”孟祿興應答道。

“你來一下,和你商量件事兒。”

“等我看完《新聞聯播》節目再說好嗎?”

像幾乎所有的幹部一樣,孟祿興把每天晚上的《新聞聯播》節目看成必修課,比吃飯喝水還重要,因為少吃一頓飯,下頓飯可以多吃些或吃得更好些, 照樣活得很精神兒,少喝一杯水,也渴不壞,照樣可以說教別人;要是錯過一次《新聞聯播》,那損失就不好彌補了。一旦有重要新聞,或什麽新的提法,作為幹部不知道,是很大的損失,因為他們要緊跟,要說一樣的話,用同樣的詞兒。這也是幹部們常常坐在辦公桌前,一邊抽煙喝茶水兒,一邊看報紙的原故。

劉梅很了解孟祿興的習慣,但她這個人有個特點,想說的事兒,不馬上說出來,想做的事兒不立即去做,難受得像渾身害疥瘡,因此不顧及孟祿興的感受,大聲呼喚他。遭到了孟祿興的拒絕。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新聞聯播》還有最後10分鍾,隻好獨自難受一會兒。

姬慧端著茶壺從廚房出來,給孟祿興倒了一杯茶水,然後把茶壺放在茶幾上,接著又去忙自己的活兒。過了一會兒,她坐下來看電視。

孟祿興一邊看電視一邊喝茶。

《新聞聯播》一結束,劉梅就把孟祿興叫到臥室,隨手帶上門,但門沒有關嚴,仿佛故意讓門虛掩著,好讓姬慧聽到他們的談話。

 “有什麽新的指示快點下達,我洗耳恭聽。”孟祿興把頭靠在床頭上,半依半躺,嘴角叼著那支沒有點著的紙煙,從褲兜摸出一個淡黃色打火機。

“我一連兩天都稱過她買回的菜,昨天她說是3斤茄子,我稱是2斤九兩。今天她說是4斤白菜,我稱是3斤八兩,這裏肯定有鬼。”劉梅生氣地說,語速很快,聲音卻很高。

孟祿興把大姆指按在打火上,做出打火的姿勢,聽到劉梅的話,忽地坐起,驚訝地問道:“你在她麵前稱的嗎?”

“我把她支出去,讓她帶著民子到外麵玩。”

“你怎麽能幹出這類事兒呢?”

“我要看看她到底誠實不誠實。”

“啊呀,你呀,你!”孟祿興的聲音很大,嗓聲由於生氣而顫抖。

“我這次抓住了證據。”

“這恰恰證明你是個混蛋!”

“你才是個混蛋呢!”

“你想想,你偷偷摸摸地在幹什麽?

“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我看你純粹是為了你自己?”

“你……”劉梅想說什麽,好像突然被噎著似的打住了。

有時候,說話的人無意,聽話的人倒有意。這往往是聽話的人心虛或多疑而使然。孟祿興並不知道老婆處心積慮地要解雇保姆的真正原因,他的意思是,你對保姆雞蛋裏挑骨頭,是要向我證明你解雇她的由理。而劉梅卻心虛,以為老公看穿了她的意圖,心中有點發慌,所以一時語塞。她定了定神兒,調整了一下心緒,惱羞成怒,開始撒潑哭喊:“你對她安得什麽心,啊?為什麽為她辯護?嗚嗚,嗚嗚……你,你……”

“你冷靜些好不好?你想想,幾斤菜缺一兩半兩,不是很正常的事兒嗎?小商小販賣東西缺斤少兩人人兼知。即使當時給夠,拿回來由於水分蒸發或別的原因,如掉個菜葉兒或抖掉上麵的土什麽的,損耗一兩半兩,一點也不足為奇。況且你壓根就不應該這樣偷偷摸摸的去幹這類不應該幹的事兒。”

從老公的話裏,劉梅立即悟出,老公並沒有發覺她的意圖,突然停止了哭叫,躺在床上,閉起了眼睛。

劉梅和孟祿興的爭辯從門縫擠出來,像一股寒風向姬慧直麵吹來,送到她耳朵的句子雖然是斷斷續續,支離破碎,但她完全明白了意思。她不像剛來那次聽見劉梅錯怪她偷了錢那樣難受,那樣激動,那樣委屈,那樣受辱。她這次麵對寒風,沒有打冷顫,沒有感到詫愕,也沒有覺得委屈,反倒心情非常平靜,覺得劉梅的行為可笑又可悲,讓人哭笑不得。然而,使她費解的是,劉梅給人的印象同情達理,心直口快,為什麽這樣刁蠻?

兩麵性是人性的特點,在通常情況下,合二而一,幾乎所有的人都善於用正麵的東西掩蓋著反麵的東西,而在特殊情況下,反麵的東西就會暴露無遺。姬慧不理解人性的這一缺陷,也不知道劉梅這樣做背後的動機,自然理解不了劉梅刁蠻的原因。

姬慧決定離開劉梅家,從自己的日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寫了留言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她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和衣躺下,很快進入夢鄉,開始做夢。

她又夢見來北京的第一個晚上在北京站做的那個夢:

……天空藍藍的,悠然地飄著幾朵白雲。地上到處是爛漫的春花,紅的,粉的,黃的,白的,紫的,藍的,開得嫋娜多姿,絢麗斑斕。她牽著姬歌的手在山坡上漫步,在花叢中奔跑。突然麵前出現了一道懸崖,姬歌掙脫開她的手,繼續往前跑去,隨即跌倒,從懸崖滾了下去……

姬慧從夢中驚醒,爬起來向玻璃窗外望去,看到天色已亮;戶外開始響起了嘈雜聲;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唧唧地鳴叫了幾聲,從窗前掠過。

她提起行李包,輕輕地打開房門走出,又輕輕地關上,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覺得渾身愜意,走出幾步,回過頭望了望五樓那兩扇她熟悉的窗戶,然後轉過身,欣然向前走去。

她要先去找妹妹。

往常,孟祿興和劉梅早上一睜開眼,就聞見了飯菜香味兒,或者飯菜香味兒鑽進他們的鼻孔,滲入他們的細胞,把他們從夢鄉召回現實。今天卻和以往大不同,他們睜開眼,習慣地聞了聞,聞到的隻是自己的體味兒。劉梅爬起來下了床,拉開臥室門,呼喚道:“姬慧!姬慧!”

沒有姬慧的回應。

劉梅感到有些奇怪,走進姬慧的臥室,隻見床上空空蕩蕩,她頓時明白了:姬慧走了。她走到床前,發現床頭櫃上放著一個紙條,便拿起來細看:

孟大哥,劉姐:

我和妹妹一到北京就遇見你們,是我們的幸運。兩年多,你們對我的關照,我終身難忘。那次生聚會在我的心底留下了美好的記憶。我抽空兒讀了你們許多書,學到不少東西,明白了許多道理。我非常感激你們。那次,由於我的疏忽,使民子精神受到了刺激,我感到非常內疚。我在工作中難免有不足之處,請你們原諒。

我的文化不高,沒有能力把工作做得使你們更滿意,但憑良心說,我始終勤懇誠實,對得起你們每月給我的35元人民幣。

我走了,省得你們為我爭辯,影響和睦。

                                            姬慧

                                        1992617 

劉梅手裏握著紙條,坐在那張空床沿上,一動不動,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好像突然發起了高。

 

 

 

 

 

第十三章

 

 

姬慧走出了住宅小區,天色已大亮,東方的地平線上冒出了霞光。她抬起手臂看了一下時間,已經5點差5分。

輕紗般的霧靄籠罩著住宅小區;花草樹木朦朦朧朧,恍若幻境;四周靜悄悄的,沒有聲響,也看不見行人。突然幾隻麻雀從樹上飛落在地上,歡快地跳躍,嘰嘰喳喳地鳴叫。它們也許在互相問候,也許在互相傾訴夜裏的美夢。麻雀也有自己的語言,隻是我們聽不懂而已。

姬慧踏上了那條東西方向的背街。

清晨,天地之間蕩漾著清新、歡快、愜意的氣息;清風在綠樹翠葉之間舞蹈,在綠葉花瓣之間漫遊,悠然自得,激情奔放,撩撥得樹葉和花瓣微微顫抖,像情竇初開的少女初次被戀人擁入懷中。

姬慧感到身心輕鬆,精神暢快,好像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人們一旦擺脫煩惱,總會有這種感受。

第一次印象是最強烈的,也是最難忘的。兩年多前,姬慧和姬歌跟著劉梅就是走過這條背街,然後向南拐進一條迷宮似的小巷,進了她第一個雇主的家門。那時,背街兩邊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青灰色屋頂、灰白色牆壁的平房,一棟挨一棟,一片連一片,宛如無數尺碼相同的巨大的包裝箱,等距離地矗立在那兒。近兩年來,這一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雖然靠近馬路的麵目看上去依然如故,但周圍的平房像春天山坡上的冰雪,一片接著一片地消失,代此而出現的是高大的樓群,讓你聯想到,有如從天外來了一大群巨人,將土著矮人趕走或消滅掉,成了這裏的主人,剩下的矮人日夜提心吊膽。

打那以後,姬慧曾多次走過這條背街。那堅硬的水泥路麵銘刻著她的無數腳印,回響著她的沉思默想,負載著她的悲喜歡樂。她在北京的許多生活感受,是在這條街上沉澱於她的心底。因此她恍惚感到,這條街似乎蘊藏著與她的生命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神秘的東西,這種東西將永遠融化在她的心河裏。她特別喜歡街道兩邊的那些垂柳。雖然它們的株距不均,但樹冠翠綠蓬勃,像巨大的旱傘,遮天蔽日;枝條柔軟嫋娜,迎風飄舞;你走在路上,覺得好像兩排秀發飄逸的青春少女在夾道歡迎你;要是仰首望天,你會驚奇地發現,頭頂上仿佛靜靜地流動著一條清澈的小溪,兩岸綠葉婆娑,引你遐想聯翩。

她心裏說:“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從這條街走過。”這樣一想,她的心裏真有點不是滋味,突然一種戀戀不舍的惆悵襲上心頭。

什麽命運在等待著她?是慈善的還是殘酷的?是溫暖的還是冷漠的?她全然不知。她和許多打工妹打工仔一樣,在以金錢為杠杆的人間,生活在擁擠著的人群中的夾縫裏。命運之神緊緊地控製著他們,擺布他們,讓他們像牧場上的牛羊那樣,隻能聽從牧人響亮的鞭聲和粗暴的吆喝聲。

然而,他們每時每刻都在掙紮,拚命與命運抗爭。

以往發生的一切事件——幸福的、喜悅的、歡樂的、痛苦的、悲慘的、恐懼的——都成了過往,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人們的記憶中漸漸淡化,或者完全被遺忘。。

昨夜,在這條背街上發生在姬歌身上的恐怖事件,像散了場的一出戲,留下的隻有空寂的劇院——青灰色的水泥路麵、搖曳著的柳絲、迷宮似的小巷和正在拆遷中的斷牆垣壁的房屋。天地之間的萬物像暴風雨過去的大海裏的群島,看上去很平靜,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姬慧萬萬沒有想到,昨天夜裏姬歌在這街上遇到了歹徒。

她是今天早晨第一個踏上這條背街的人,因此發現了留下的明顯蹤跡——一個藍色硬皮的筆記本兒孤寂地躺在路中央,有一頁紙掉出來,在微風中抖瑟,樣子淒涼,仿佛一隻迷路的小貓,等待著主人的到來。姬慧彎下腰,把手裏的東西放在地上,揀起那個筆記本兒,一看就覺得有幾分麵熟,趕緊翻到扉頁,“姬歌”兩個字跳入她的眼簾。她的臉上隨即露出了驚疑的神色,“啊!”地叫了一聲。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從她的心底跳出,心髒怦怦地狂跳起來。瞬間,她的腦際閃過一串問號:姬歌的東西怎麽會扔在這地方?是誰扔的?是她自己還是別人?她為什麽扔呢?別人為什麽仍她的東西呢?這件事什麽時候發生的?……她好像偵探遇到了情況,進行分析,做各種可能的推測,但都是徒勞的。一時,她似乎忘記了自己去何處,手裏握著筆記本兒,呆呆地站在路中央一動不動,像個受了驚嚇的白癡。

一輛嘉陵牌摩托車呼嘯著出現在路上,眨眼的工夫衝到了姬慧麵前,摩托騎手嘎然殺車,車輪磨擦路麵,發出尖厲刺耳的聲響,驚得她兩膝發軟,全身打顫,魂飛魄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愣著站在原地不動,像隻嚇呆了的羔羊。

摩托手是個40多歲的中年人,尖嘴猴腮,滿臉殺氣,騎在摩托車上,一隻腳支在地上,凶巴巴地瞪著她,粗暴地吼道:“你不想活了?還是怎麽的?”

姬慧如夢初醒,急忙提起東西,躲到了路旁。

摩托車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怒吼著從她身旁飛馳而過,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姬慧心事重重,沿著人行道,踽踽獨行。

她來到玫瑰娛樂廳,正好趕上值夜班的門衛下班。

她走上前去,禮貌地打招呼:“你好!”

門衛正要關門,停下來問道:“你有事兒嗎?”

“我是姬歌的姐姐,找她有事兒,讓我進去好嗎?”

“不行。9點上班。現在還早呢。等上班再來吧。”

“我有急事兒,讓我進去吧。” 

“不行,這是規定。”門衛說完,砰地一聲從裏把門死死關上。

姬慧絕望地望著兩扇緊閉著的褐色門,心急如焚,但毫無辦法,隻好蹲在門前的石階上等待。

這時,大街上行人很少。一個中年人身著藍色運動服,沿著人行道慢跑;兩個清潔女工穿著杏黃色馬甲,在默默地清掃街道,掃帚磨擦地麵發出了嚓嚓的單調而有節奏的聲音。

一個大男孩身穿紅色背心,白色短褲,腳蹬白色運動鞋,兩手抱在胸前,騎著一輛嶄新的26飛鴿牌自行車,飛快地在馬路上奔跑。他從姬慧麵前經過時,故意扭過頭看了看,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意思是說:“你瞧,看我多麽瀟灑!”

姬慧隻顧低著頭想心思,沒有注意到這個兜風的男孩。可是她突然聽見了汽車的鳴笛聲,接著是一聲車輪磨擦路麵刺耳的聲響。她聞聲抬頭望去,隻見前麵50多米遠處停著一輛模樣像耗子似的灰白色麵包車,車前麵是一輛倒著的自行車,下麵壓著一個人。

“不好!汽車撞人了!”姬慧本能地自語道,這是她的第一個反映。接著,她看見那輛汽車突然啟動,先向後退了退,開足馬力發瘋似的從她麵前倉惶逃跑,像隻被貓追趕的耗子,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她的第二個反映是,記住那車號:京1251,像一枚在泥土中發芽生根的種子,牢牢地在她的心裏紮下了根。後來她作為這起車禍唯一的現場目擊者,為交警提供了可靠的證據。她站起來飛快地向肇事地點跑去,一麵大聲呼喊:“車壓人了!快救人呀!……”

一副悲慘的景象呈現在她眼前:一輛麵目兼非的自行車躺在地上,橫梁彎曲、輪輞變形、粉紅色的輪帶軟綿綿地露在外麵,乍看起來好像人肚子裏流出的腸子;地上躺著一個人,一條腿壓在自行車下,另一條腿彎曲著,半個臉著地,腦袋旁邊一灘鮮血緩緩漫開,慘不忍睹。姬慧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這種慘景,她一時被驚得目瞪口呆,雙膝發軟,束手無策。然而,良知頓時克服了膽怯, 她一邊搬動自行車,一邊大聲呼喊:“救人!快來救人呀!……”

一輛黑色的小橋車像隻瘋狗,從旁邊飛速閃過。

一個騎行車的中年人,從旁邊經過時,驚慌失色地瞅了一眼,用力蹬了幾下車子,像隻受了驚的兔子逃走了。

有些人在人前像鸚鵡學舌,誇誇其談,講主義,論思想,給人一種積極虔誠的印象,可是,在人後遇到需要他們的時候,那怕是舉手之勞的事,他們就像自私的豬玀,立即逃之夭夭。他們逃離了社會責任,丟掉了人類良知,變成低級動物。其實,這類人本質上是低等動物。那個開轎車的人和騎自行車的人是何許人也?我們無法知曉,但他們那副皮囊裏裹著的靈魂在人前暴露無遺——渺小、 自私、粗鄙、醜陋的靈魂。至於那個肇事後立即逃離現場的司機,不論他是誰,逃不脫法律的審判。即使他利用微秒的關係,抑或別的什麽力量,幹擾法律的公正,但道義對他的審判決不會留情。

在馬路的另一側,大約一百米遠處,有兩個清潔女工正在聚精會神地清掃馬路,聽見姬慧呼喊救人,立即放下工具,跑來援助。

姬慧和那兩名清潔女工拉起手,站在路上攔車。

一輛紅色小橋車開來,鳴了兩下聲笛,命令她們讓路,但她們巋然不動,隻好徐徐了停下來,司機打開車門,伸出一顆胖腦袋,驚慌失措地問道:“發生什麽事兒了?”

姬慧用手指了指地上躺著的人,急巴巴地祈求道:“他被車撞了,求求你趕緊把他送到醫院。”

司機遲疑了片刻,從駕駛室跳下來,打開了車門,麻木不仁地說道:“把他抬上去。”

“姬慧和兩名清潔女工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傷員抬進車裏。”

接著,姬慧上了車,把昏迷狀態的傷員抱在懷裏;他的臉上鮮血淋淋,不住往下淌,滴在她的衣服上,滲透了她的衣袖,她感到胳膊上有一種溫熱而粘糊的東西在漫開。然而,她並沒有感到恐懼,仿佛指揮膽怯的神經突然失靈了,隻剩下指揮勇氣的神經。有的人平時氣壯如牛,在危急時刻,卻膽小如鼠。有的人平時溫柔如鴿子,在關鍵時刻,卻堅強如鋼鐵。這是人的氣質使然。那些坐在柔軟舒適的沙發上,唱高調發宏論的人們,在關鍵時刻,危急當兒,往往驚慌失色,退縮不前。

司機關上車門,重新鑽進駕駛室,右腳一踏油門,啟動了車,飛速地向東風醫院駛去。

幸好,東風醫院離事發地點不遠,一般情況,驅車最多10分鍾即可到達。那個年代,這條道路的交通不像如今這麽擁擠,車流如潮,慢如爬行,經常堵車,而大多數人上下班騎自行車或乘公交車,私家汽車很少,因此道路非常暢通,堵車這個詞兒還沒有收入詞典。當時又是早晨,路上車輛和行人很少,可以用寥落晨星來形容。時間就是生命。司機加大油門,開足馬力,幾次闖過紅燈,僅用了5分鍾就到了醫院。

太陽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它向天地宣示出神聖的壯麗、雄偉、蓬勃的氣魄,深深地震撼人們的心靈。這種感受隻有站在一望無邊的草原或平原上才會生發,但在高樓林立的大城市隻能想象。那時,東風醫院還是20世紀60年代建起的那個四層樓房,近年來,周圍麵貌的變化日新月異,一片片低矮的平房或火柴盒式的舊樓,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北京人的記憶中消失,一棟棟宏麗的高樓脫穎而出,像高大的向日葵爭芳鬥豔,向人們顯示自己的魅力。因此,在東風醫院和在其它樓群之間一樣,看不到初升的太陽,隻能看到高樓頂上、樓距之間的草坪上和樹冠上太陽抹上的一層耀眼的金輝。

這時候,醫院離上班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醫院裏靜悄悄的,小花園裏有幾個住院病人,身穿白底兒藍條紋病號服,邁著艱難的步履在活動。

姬慧和司機好不容易才把傷員從車上抬進醫院, 放在急診室門口的一個長條凳子上。

放下傷員,司機一句話也沒說,帶著一張陰冷的麵孔轉身離去。

急診室的門緊緊關閉著,像有錢有勢的人的麵孔冷漠地瞅著姬慧。她上前敲了老半天,裏麵才響起沙啞的男聲:“等等。”

姬慧急巴巴地大聲說:“大夫,快救人呀,有個人被車撞了!”

過了片刻,門慢慢地打開,發出了刺耳的嘎吱聲。一個睡眼惺忪的中年大夫打著哈欠,怏怏不樂地走了出來。他一麵係白大褂扣子,一麵彎下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傷員的上嘴唇上,試了試,看是否還出氣兒,然後直起腰來問道:“你是他的家人嗎?”

姬慧搖搖頭說道:“我不認識他。”

“不認識?”大夫反問道,眼裏露出了驚疑的神情,意思說:“你不認識他,怎麽把他弄來了?搶救費誰出?”

“是的,我看見車壓了他,和兩個清潔工攔了一輛小車把他送來,那司機走了。”姬慧實事求是地說。

大夫好像沒有注意聽她的話,用命令的口氣說道:“你去掛號處掛個急診。”

姬慧立即去掛號處,掛了急診。她把急診號遞給大夫,擔憂地問道。“大夫,他有救嗎?”

“看來他傷得不輕,他還處在昏迷狀態中,不過還有氣兒。”大夫淡淡地說,臉上現出麻木不仁的神態。

說完,大夫轉身進了急診室,慢騰騰地給自己沏了一杯茶水,端起來輕輕地吹了吹,抿了兩小口,然後把吞進嘴裏的茶葉吐到地上,接著從衣兜摸出紙煙和打夥機,點著紙煙,悠然自得地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望著從鼻孔裏冒出的兩股青煙,出了一會兒神。然後,他神經質地邁著方步走到對麵房間的門口,抬起右手猛烈地敲了幾下門,粗暴地吼道:“還像死豬似的睡著呢?快起來,有重病號要搶救!”

大夫的話真有威力,過了片刻,那扇緊閉的門打開了,隨即走出兩個年輕柔美的護士。

他們立即把傷員抬進處置室裏開始搶救。

大夫走進處置室前,吐掉嘴裏的煙頭,用不友好的目光盯著姬慧,命令道:“你在外麵等著,可不能走掉!”

他的語氣裏充滿了不信任、威脅和擔憂。

這時,姬慧抬頭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鍾,已經735分了。她進來時,是710分,耽誤了整整25分鍾!她不明白那位大夫的態度為什麽那麽冷漠?好像故意磨蹭,延誤搶救時間!

在大變革時期,金錢這個幽靈像空氣裏的二氧化碳,到處遊蕩,尋找還魂的屍首,它們很容易附在一些靈魂已腐而軀體尚存的人身上,把人的秉性變成物性或獸性。這樣失去人性的人變得比野獸還殘忍,比木頭還麻木。那位大夫就屬於這類人。像姬慧這樣心地純潔而涉世不深的姑娘,絕對理解不了未腐臭的人體附了金錢幽靈而還了魂的人變態的行為。

過了10多分鍾,大夫從處置室走出來,頭上戴著白色帽子,嘴上箍著淺藍色口罩,隻露著兩隻冷漠的眼睛。他向姬慧做了一個手勢,讓她過來。

姬慧立即從凳子上站起,走到他跟前,問道:“大夫,他怎麽樣?”

大夫所問非所答地說道:“他需要手術,需要輸血。血庫的血不夠。”

他說完,兩隻眼睛射出了冷冷的光芒,在姬慧的臉上掃射,意思是說:“你看怎麽辦?”

“那就抽我的血吧!” 姬慧毫不猶豫地說道,臉上露出了焦慮而恐懼的神色。

大夫聽了她的話很震驚,眼裏倏地冒出了一束驚異的光芒,瞬間又變成冷漠狐疑的神色。他沒有想到,自稱不認識病人的這個小個子姑娘會竟然會爽快地答應為病人輸血,於是立即對她起了疑心,按他自己的邏輯斷定,她與病人一定有某種親屬關係,否則不會這樣做。以己度人是小人們的秉性,小人之所以為小人是秉性使然。因此,那位大夫自以為是地認為,姬慧聲稱不認識病人,隻是企圖逃避醫療費。

“你是什麽學型?”大夫問道。

“我不知道。”姬慧搖搖頭說道。

“現在去驗血。”大夫說完轉身又進了處置室。

過了片刻,一個身材優雅的護士走出來,潔白的帽子和淺藍色口罩之間,撲閃著一雙柔媚的大眼睛,渾身透出了溫柔的神態。她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到姬慧跟前,說道:“跟我來驗血。”

姬慧跟著護士到化驗室驗了血。

“你是AB血型,和病人血型一樣。” 護士看著化驗單兒興奮地說,接著抬起頭溫柔地望著姬慧,“你得抽300CC血。別害怕。”

姬慧有生以來第一次抽血,不免有些緊張,覺得心髒在胸膛裏咚咚的劇烈地跳動,可是護士溫柔的目光使她漸漸地平靜下來。

姬慧按照護士的吩咐,把右臂的衣袖卷至肩頭。

護士見姬慧有些緊張,安慰道:“別緊張,一點也不疼,像你這個年齡這樣好的身體的人,抽這點血,對身體不會有多大影響。”

姬慧不敢看鋒利的針頭紮進自己的胳膊,把頭偏到一邊,她先感覺到護士溫軟的手指輕柔的動作,接著突然感到針頭刺入皮膚尖銳的疼痛,疼痛瞬間消失,再接著是一陣血管微漲的感覺。

抽完血,姬慧坐在長凳上休息,心裏琢磨:300CC血到底有多少?她沒有看,所以心中沒有底。

過了一會兒,她看到傷員被推進手術室,一個護士推著手術車,另一個護士走在車旁,手裏高舉著輸液瓶,瓶裏是鮮紅的血液,隨著護士向前走動,在微微晃動。

她驚訝地自語道:“這是我的血,有多半瓶啊!”

她突然感到非常疲倦,把頭靠在凳子後背上,閉起眼睛,很快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奇怪夢:——

她獨自一人在一條清澈的溪流岸邊散步,突然麵前出現了一座大山,山頂白雲縈繞,山腰層林疊翠,嵐煙縹緲。一條灰白色的巨蟒從山腳下向山頂緩緩爬去,像一條蜿蜒曲折的道路。有幾個遊人踏上巨蟒的脊背,向山頂攀登。她覺得很好玩,也走到蟒背上,感到很柔軟,好像踩在棉花墊上。突然那巨蟒騰空飛起,別人驚慌失措,她卻感到渾身很愜意,仿佛坐在秋千上來回悠蕩。不一會兒,她從蟒背上走下來,坐在一朵白雲上,忽悠一下像鳥兒似的降落在了地上。舒服極了!她正盡情體味這種感受,突然覺得有一隻溫柔的手撫摸她的胳膊。

 

 

 

 

 

 

 

 

 

 

 

 

 

 

 

 

 

 

 

 

 

 

 

 

 

 

 

 

 

 

 

第十四章

 

 

 

姬慧慢慢開眼睛,一時想不起在什麽地方,恍若還在夢中,她抬起頭來,隻見麵前站著一個天使般的姑娘,身穿潔白的護士服;鵝蛋型臉龐上,洋溢著和藹親切的微笑。

護士優雅地俯下身來,柔聲問道:“剛才你睡著了吧?”

姬慧覺得,這聲音仿佛從天堂傳來,是那麽甜美,那麽純淨,那麽愉悅,聽起來令人感到非常舒服。

姬慧“嗯”了一聲,用手背輕輕地柔了柔惺忪的眼睛,意識到自己剛才在睡夢中。她定了定神兒,立即認出,麵前站著的姑娘是那位抽她血液的護士。

接著,護士抱歉地說:“看來你睡得很香,真不好意思把你叫醒。實在對不起。”

“沒什麽。我有點困。”姬慧說著站起來,關切地問道:“他怎麽樣?不會有危險吧?”她的語氣充滿了擔憂。

 “他脫險了,多虧了你。” 護士用熱忱、敬意的目光望著姬慧。

聽了護士的話,姬慧什麽也沒說,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感到渾身輕鬆,仿佛完成了一項神聖的任務。

姬慧突然想起自己把東西放在了玫瑰娛樂廳門口。她感到很奇怪,仿佛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人的記憶就是這樣,當你剛做完一件事兒,那怕是重要的事兒,接著去專心做另一件事兒,就會把前一件事兒暫時忘在腦後,等做完後一件後事兒,想起來前一件事兒,你會覺得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即使相隔的時間很短促

她趕緊看了一眼手表,自語道:“已經9點半了!糟糕,我的東西!”說完,她轉身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護士對姬慧的舉動感到莫名其妙,一時愣在那兒,一動不動,像一尊美麗的大理石雕塑。

等她回過神兒來,姬慧已消失在門外了。

一個中年男子從住院處出來,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急巴巴地問護士:“她人呢?”

“她走了。”護士惋惜地說道。

“你怎麽讓她走了呢?”那人語氣非常粗魯,近乎埋怨。

護士無奈地搖搖頭。

那人哭喪著臉子,皺著眉頭,嚅動了幾下嘴唇,好像要說什麽更難聽的話,又咽了回去,狠狠地瞪了護士一眼,然後突然神經質地跺了幾下下腳,歎息道:“唉,她是誰?怎麽才能找到她呢?”他說完,轉身發瘋似的向住院處跑去。

此人名叫趙柏,那個遭車禍的年輕人是他的兒子。

他身穿灰底兒白橫條紋T恤衫,黑色長褲;約摸45歲,矮胖個頭,U型臉盤,留著板寸頭;狹窄的腦門下,擺著一雙無神的小眼睛,給人的印象是,他的智商很低。俗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你可不能低估他的智慧和能力。他是個很精明的生意人,在北京闖蕩已有10多年了,經營飯館,生意不錯,發了大財,步入了中國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的行列

他是浙江溫州人。一提到溫州,也許你會聯想到造假。溫州人的商業意識較強,開放改革初期,經商走在前麵,商人和商品遍及神州,曾有一度以偽劣商品聞名遐邇。其實,隻說溫州人善於造假,是不公正的。因為玩造假遊戲的人不僅僅出在溫州,幾乎隨處可見。應當說,商品造假是在商品經濟發展初級階段,一些商人玩弄的損人利己的鬼把戲,任何發達國家都經曆過,隻是程度不同而已。隨著時間的推移,法律越來越健全,社會越來越成熟,人們越來越誠實,商品越來越豐富,造假的現象會越來越少,但永遠不會根除,因為造假是人類的劣根性使然。誠實和虛假是一對矛盾,我們的任務是保持誠實為矛盾的主要方麵。

京城有不少外省人,當初進京時,背著一卷行李,空著兩隻大手,以天作被,用地當床,頑強地與命運抗爭,經過10多年的煉獄,賺了錢,發了財,成了百萬、千萬或億萬富翁。趙柏就屬於這個群體。他剛進京,白天尋找工作四處遊蕩,晚上睡在馬路邊上,流浪了半個多月,好不容易在一家飯館找到一份勤雜工作。他端盤洗碗擦地板,生火添煤樣樣幹。他心眼不少,熟知人情世故,用煙酒的魅力,博取主廚的歡心,學會了配菜和炒菜,當了廚子。當時,他打工的飯館名叫紅星飯館,老板是個 “下了海”的中學教師。這類商人當時被稱為儒商。儒商的特點是之一是誠實經商

 那位儒商恪守誠實經營,沒有缺斤少兩的奸詐,遠離地溝油和發黴食物,沒長宰割食客的黑心,也缺乏管理經驗,結果飯店連年虧損。後來,趙柏接過了飯店,改名為京鴻酒家。他的腦袋瓜很靈活,和那位儒商的經營方式大相徑庭。

十商九奸,不無道理。特別是在一個法製還處於不健全的國度裏,一些商人把“奸”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們玩弄偷稅漏稅、缺斤少兩、以劣充優、以假冒真等花樣翻新的伎倆,牟取利潤。趙柏把商人的“奸”發揮到了極限,很快扭虧為盈

趙柏的外號叫趙詭秘,不過他的外號不像別人的外號那樣人人兼職,而隻是他的幾個同行朋友在背後稱呼。

有一次,趙伯和幾個同行朋友聚會,酒過三巡,一個朋友躊躇滿誌地說道:“大家都很忙,聚在一起喝酒,實在是難得的機會。別人借酒澆愁,我們借酒娛樂,發泄心中的歡氣兒和樂氣兒,因為大家都屬於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

“你用詞兒不當,啥叫發泄心中的歡氣兒和樂氣兒?”另一個朋友笑道,他歎了口氣,“你們肚子裏也許都裝著歡氣兒和樂氣兒。我滿肚子瞅氣兒。近幾個月來,我的生意不好,賺不了幾個錢。”說完,他端起酒杯,一仰頭把酒灌進了嗓眼。

第三個朋友說:“我的生意近來也不太好,顧客好像越來越少,每天的收入剛夠成本。”

 “你們快別哭窮了。我們誰都不會向你們借錢。”第一個朋友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地說。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吵吵嚷嚷地談論生意經。

趙柏沒有說話,隻是埋頭喝酒,默默地聽大家談話。

“趙老板,怎麽不說話呀?”第一個朋友說,“大家想知道你經營飯館的秘訣。”

“說什麽呢?” 趙柏夾起一隻對蝦,放下筷子,用手撕去皮,放在嘴裏慢騰騰地嚼著。

“你的生意近來怎麽樣?”

“還算可以吧。”

“請你談談你的經營秘訣。”第二個朋友說著,提起酒瓶給趙柏斟了一杯酒,雙手捧起放在他麵前。

趙柏端起酒杯,一口喝了個底朝天。他放下杯子,用右手掌沒了一下油汪汪的嘴巴,輕輕咳嗽了一聲,詭秘地說:“做啥事都要有訣竅。開飯館也得有訣竅。”

“那你的訣竅是什麽?”大家不約而同地放下酒杯,瞪著眼睛瞅趙柏,等待他的經典回答。

“關鍵是設法降低成本。”趙柏籠統地說。

“市場上的糧油蔬菜價格都差不多。怎麽才能降低成本?”大家說。

“不見得吧?比如食油,有一種很便宜,比通常的有便宜一半多。”

“啊!”大家聽了臉上露出了驚愕的神色,“你不是說夢話吧?”

“信不信由你們。” 趙柏不以為然地說,“失陪,我有急事兒要去辦。”說完,他起身揚長而去。

大家失望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這家夥真詭秘!”

從此。趙柏的那些生意場上的朋友在背後稱他趙詭秘。

趙柏提到的那種食油就是現在到處泛濫的地溝油,當時幾乎鮮為人知。然而已經悄悄地進了趙柏的京鴻酒。趙柏的經營訣竅,不僅是用地溝油,還有別東西,比如過期香腸、發黴粉條、死雞鵝,臭牛羊豬肉等等。他還有些訣竅是有良知的人想象不出的。

遭車禍的那個年輕人是趙柏的兒子,名叫趙進寶,年方19歲,學習不開竅,幾次留級,才上高一。大半暴發戶的子弟對求學都不太感興趣,隻開了享受物質生活之竅,對精神生活昏然無趣,不屑一顧。在當今中國,這種現象帶有普遍性,追究其根源,是家庭生活環境對孩子潛移默化的影響。因此,那些暴發戶,縱然有千萬億萬,精神上也很貧窮。他們的腸胃隻能裝美食酒肉,腦細胞隻能容納金錢的數字。然而他們的那些金錢的流量是有極限的,最多夠三代人揮霍。八旗子弟的可悲下場,值得認真研究,教訓值得記取。趙柏還有個三個女兒。按照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他超生了三胎。趙柏屬於流動人口那個群體;那個群體有一個特點,人在此處,戶口在彼處,任何一處都管不著他們,因此他們遊離計劃生育政策。於是超生成了他們的生育“特權”,他們自由行事,隨意生育。中國人口接近十四億,不能說與流動人口的這種“特權”無關。

那天早晨,趙進寶離家沒幾分鍾,趙柏就騎著自行車出門去上班。他從遠處就望見前麵路上聚集著一大群人,心想一定出了什麽事故。他走到跟前下了車,擠進人群,隻見地上躺著一輛麵目全非的自行車,旁邊有一攤血跡;兩個交警拉開卷尺,正在忙著測量肇事現場。他打聽了半天,才知道遭車禍的是一個年輕人,已送進東風醫院,看來傷得的不輕呀!像其他過路人一樣,他停下來隻是出於好奇,當知道究竟後,一轉身便走自己的路,目睹的情況自然置於腦後。

他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沏了一杯龍井茶,點起一支紙煙,然後舒舒服服地坐在黑色的老板椅子上,開始盤算一天的生意,默默地祈禱生意興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腰上別的大哥大突然響了,把他嚇了一跳。

那時,不像現在,城裏人幾乎人人都有手機,甚至拾荒者也有。大哥大這種先進玩意兒剛從國門擠進來,除了暴發戶和某些層次的官員,一般黎民百姓享用不上。因此腰裏別著大哥大的人,身上透著牛氣,臉上堆著霸氣,眼裏冒著傲氣,有點像現在開寶馬的人那樣趾高氣揚,暈暈乎乎,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那時,人們常常看到,一些手握大哥大的人,在顯眼的地方,故意高聲打電話,以張揚自己的富有和時髦。在某個山區,一個鄉幹部用公款買了一部大哥大,在辦公室沒信號,對麵的山頂上才有。雖然辦公室有座機,可以打電話,但他不用,卻常常氣喘籲籲地爬到山頂上使用大哥大,因為山頂上有座古廟,廟前有個幽靜的小花園,那裏常有不少遊人。張揚是人類的劣根性,張揚得過頭,令人生厭。有城府的人可以遏製張揚,或平靜地活著,或低調生活。然而,那些浮躁的人卻聽從它的左右,成了它的奴隸。

趙柏趕忙從腰帶上拿下大哥大,放在耳旁,大聲說:“喂,你是哪位?請講話。”

大哥大裏傳來了甜美的年輕女聲:“你是趙柏嗎?”

“是的,是的。你是哪位?你要定幾桌兒?”趙柏以為,打電話的人要預訂餐飲,於是無神地小眼睛倏地一下閃出了興奮的光彩,嘴角露出了媚笑,說話的語氣非常客氣。

“你是趙進寶的父親嗎?”對方說

“是呀?怎麽?有事兒嗎?”趙柏的眼珠子溜溜地轉動了幾下,露出了警覺的神色,

“你的兒子被車撞了,請你立即來東風醫院急診室。”對方掛斷了電話。

原來,趙進寶在進手術室前,輸了姬慧的血,很快蘇醒過來,告訴了護士他父親的姓名和電話。

趙柏“啊!”了一聲。這個不幸的消息,猶如五雷轟頂,轟得他渾身顫抖,臉色煞白,雙腿酥軟,癱在椅子上半天起不來。

他趕到醫院,兒子已被推進了手術室,隻好在手術室外等著。他焦急地等了一個半小時。對他說來,這是熬煎心肝的一個半小時,仿佛是一個世紀,是太陽失去光輝的一個世紀,是天昏地暗的一個世紀。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來打發時間,把走廊弄得煙霧繚繞,飄進了診室,鑽進了病房,引起人們不住地咳嗽。醫院工作人員好不容易才製止住他抽煙。

手術室的門緩緩打開,他的兒子被兩個護士用小推車推了出來,頭上纏滿了白紗布,一個護士手裏高高地舉著一個輸液吊瓶,瓶裏是鮮紅的血液。

他走上前去急著問道:“我的兒子怎麽樣?”

護士所問非所答地說道:“你去住院部辦理住院手續。”

“他怎麽樣?”趙柏哭喪著臉又追問道。

“他的傷勢很重,但不會有生命危險,多虧一個姑娘把他及時送來,為他輸了血。”位護士說道。

“哪個姑娘在哪兒?”趙柏問道,緊張神經漸漸放鬆,。

“在化驗室門口的一個長條椅上坐著,你先去辦理住院手續,我過會兒去找她。”護士說道。

姬慧剛走出醫院大門,一輛摩托車嘎然停在她麵前,摩托手是一位中年交警,車後座上坐著一個穿著杏黃色馬甲的清潔女工。

清潔女工立即認出了姬慧,從車後座上跳下來,興奮地說道:“這就是那位姑娘。”

“請談談你看到事故發生的情況。”交警從衣兜裏掏出筆記本和圓珠筆,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姬慧不知道該說什麽,一時站在那兒發愣。

交警問道:“是什麽顏色的車?”

“白色的。”

“卡車還是小車。”

“麵包車。”

“你注意到車牌號嗎?”

“是的。京1251

“請訴我你的住址。”

“我眼下沒住址。”

交警和清潔女工交換了一下眼神,接著問道:“我們需要你幫助時,怎麽和你聯係?”

“我妹妹在玫瑰娛樂廳工作。沒事兒了吧?我的東西還在玫瑰娛樂廳門口。”姬慧說完,轉身沿著人行道跑去。

“等等,你叫什麽名字?你妹妹呢?”交警大聲問道。

姬慧想著自己的東西,沒有聽見交警最後的問話,繼續向前跑去。

交警愣了片刻,掉轉摩托車,跳上車向她追去,可巧一輛救護迎麵開來,交警隻好下車讓路。等救護車過去,交警又跳上車追去,可是沒有追到,因為姬慧到了汽車站,上了公交車。

來到玫瑰娛樂廳門口,姬慧發現她的東西不翼而飛了。她呆呆地望著清冷的水泥台階,感到非常沮喪,低著頭在門口徘徊,希望發現一些線索。

執班的門衛注意了她,問道:“你找什麽?”

“你看見台階上放著一些東西嗎?”姬慧問道。

“都是些什麽?”

“一個行李包,一個書包。”

“進來拿吧。我把它們放在裏邊了。”門衛溫和地說,“你怎麽把東西放在外麵,就離開了呢?沒讓撿破爛的拿走,算你走運。”

“謝謝。”姬慧紅著臉說道。

姬慧提著東西進去找姬歌。

喬鈺正忙著擦桌子,看見姬慧提著東西進來,以為姬慧把姬歌送了回來,迎上前去問道:“姬歌呢?”

“我來找她呀!”

“昨晚她就離開這裏了,說去找你。她沒去嗎?”喬鈺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一聽喬鈺說姬歌昨晚去找她,聯想到在背街上撿到姬歌的筆記本,姬慧腦袋像突然挨了一悶棍,嗡地響了一下,一種不祥的感覺湧上心頭。她心髒突然緊縮,血液湧上了腦門,手裏的東西掉到了地上,臉色變得像粉牆似的煞白,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腦袋裏一片空白,像個白癡似的呆呆瞅著地板。

“你怎麽啦,姬慧?你病了嗎?哪兒不舒服?”喬鈺焦急地問道,扔下抹布,蹲下身拉起姬慧的手,覺得她的手冰涼。

姬慧搖搖頭,極力鎮靜自己。

 

 

 

 

 

第十五章

 

 

 

刁帥傷得很重,住了20多天醫院,姬歌一直為他陪護。

大夫說,他的傷口足有1.5厘米深, 2.5厘米長,動脈被刺破,差點傷了骨頭,要不是及時把他送進醫院,後果不可設想。

第二天上午,兩個記者來到病房采訪刁帥,一個是年輕男士,中等身材,容貌長得有棱有角,明亮的大眼睛透著聰穎;另一個是年輕女士,高挑高個兒,儀容清雅,舉止端莊。

先生,你好。”記者親切地問道。

“很好,謝謝。”刁帥謙和地說,由於失血過多,臉色顯得慘白而憔悴,但精神很好,眼裏透出幸福的光彩。

“請你談談事件的經過。”男記者開門見山地說道,把麥克風伸到了刁帥麵前。

“我走進樂廳,聽說姬歌剛剛離開,去找她姐姐,擔心她在經過一條背街時遇到壞人,因為那條街不久前發生過兩起搶竊事件。於是,我就立即去追趕她。我在背街上發現地上扔著一些東西,撿起一個書包,借著月光一看,立即認出是她的東西,心裏說,不好!她一定被歹徒劫持了。於是,我跑到附近那片正在拆遷的地方去尋找。結果證實了我的判斷。”刁帥的眸子裏露出自信而豪邁的神色。

 “這麽說,你和姬歌很熟悉,是嗎?”

“是的,我認識她快3年了。”

“恕我直言,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刁帥搖搖頭,說:“還不是。”

“請問你在哪個單位供職?”

“我自己做事兒,和幾個朋友開辦了個影視公司。”

“公司的名字是什麽?你擔任什麽職務?”

“麗人影視公司,我任經理。”

 “我們想和姬歌談談,在哪兒能找到她?”兩位記者顯得興致很高。

“她就是。”刁帥指著姬歌說。

姬歌坐在刁帥對麵的床沿上,臉頰通紅,神態顯得很不自然。

小姐,你好。請你回憶一下歹徒襲擊的情況。”女記者把目光轉向姬歌,同時把麥克風伸到她麵前。

姬歌羞澀地低下了頭,說道:“當時,很晚了,可能有10點多了。那條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大約走完了那條街的三分之二,突然前麵出現了三個人影,黑乎乎的像幽靈在晃動。我害怕極了,扔下東西,轉身就跑,邊跑邊呼喊。他們像惡狼似的撲上來襲擊我,後來,我什麽也不知道了。”

“那麽晚了,你為什麽一個在背街上走?”女記者追問道。

“找我姐姐去。”

“晚上單獨在背街上走很危險。”

“我辭職了,必須馬上離開娛樂廳。”

“為什麽辭職?”

“有必要談嗎?”姬歌反問道。

兩個記者交換了一下眼神,說:“請簡略地談談。”

姬歌憤憤地說:“老板娘提出讓我陪一個日本客人,說給我十萬元。我無法忍受這種欺侮。”

刁帥用驚得目瞪口呆。

兩位記者臉上露出了驚訝和敬佩的神色,把姬歌話一字不露地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女記者說:“當時,你怎麽知道解救你的是先生?”

“我蘇醒後,聽見有人對我說,‘歹徒跑了,別怕!我是刁帥。’當時,我以為在做夢。過了一會兒,我才清醒,才認出是他。他要我躲起來。不一會兒,他就和歹徒打起來了,先用磚頭搏鬥,接著和他們扭打在一起。我嚇得渾身酥軟,一點忙也幫不上。後來,突然來了兩位民警,很把歹徒抓住了。”姬歌臉上露出了慚愧的神色。

“談談你對這次經曆的感想?”記者追問道。

姬歌想了想,說道:“我非常感謝刁大哥,也感謝那兩位及時趕來援助的民警。要不是他們解救我,我的後果真不堪設想。”說到這兒,她的眼眶濕潤了。是激動?是感激?還是心有餘悸?應該說都有吧。

這時,女記者,突然驚訝地說道:“你是不是在玫瑰娛樂廳唱歌?”

“是的。”

“我想起來了,上個月我和一位朋光顧了玫瑰娛樂廳,聽過你的歌喉。你唱得很好,女中音,可以和關牧村媲美。”

“你過誇獎了,謝謝。”姬歌的臉紅到了脖頸。

“你是哪兒的人?來京多長時間了?”

“四川的,898月份進京的。快3年了。”

當天晚上,北京電視台在《晚間新聞》節目結束前,報道了兩條簡訊。

一條是:無私獻血救生命。內容是,一個打工妹及時把遭車禍的年輕人送進院,為他輸了血,沒留下自己姓名,就離開了。

另一條是:英勇搏鬥擒歹徒。說得是,刁帥英勇搏鬥,擒獲三個歹徒,解救了打工妹姬歌,身負重傷,住進醫院。

晚飯後,孟祿興照例坐下來看新聞聯播,劉梅卻在廚房忙碌。姬慧在時,劉梅吃完晚飯,一撂筷子,就躺在床上休息。姬慧走後,她隻好自己動手做家務,感到很不習慣,但又沒理由怨天憂人,在雇上保姆之前隻好忍受著。

 “老婆,快來看新聞。”夢祿興大聲喊道。

劉梅佯裝沒有聽見,繼續忙自己的活兒,故意把洗碗聲弄大,嘩嘩地響。

他見劉梅沒有應答,又扯開嗓門喊道:“快來呀!北京電台報道好人好事呢。快點!”

劉梅好像沒有聽清夢祿興的話,又沒有搭腔。

夢祿興的話音剛落,電台開始報道刁帥解救姬歌的事跡,使他大為震驚。

他大聲喊道:“快來呀,還有刁帥的消息呢!” 夢祿興由於激動,嗓音聽上去有點失真。

一聽報道刁帥,劉梅感到很驚訝,放下手裏的活計,從廚房跑了出來,可是晚了一步,隻聽見最後半句:“……全市應當向他學習,打造一個和諧安定的社會環境 。”

夢祿興遺憾地說:“播完了。”

“刁帥怎麽啦?”劉梅滿臉驚色,急切地問。她已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了,心裏一直嘀咕,想念他,懷疑他,咒罵他。

孟祿興把電台報道刁帥和歹徒搏鬥解救姬歌的事跡簡略地向劉梅敘述了一遍,未了說:“刁帥住在東風醫院,我們明天去看看他。”

劉梅心裏隻想著刁帥的安危,好像對孟祿興最後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她的心情很不是滋味,對刁帥擔心、氣憤、敬佩和嫉妒的心情混合在一起,把她折磨得渾身直哆嗦,臉色由紅變白,又變紅,隨即又變黃。她一聲沒吭,趕緊躲進廚房,掩蓋自己的情緒。

姬慧在喬鈺宿舍呆了一整天,不吃也不喝,也不說話,呆呆地凝視著窗玻璃,仿佛在等待著什麽,又像在回憶什麽,臉上的神色忽而悲傷,忽而寬慰,忽而驚恐,忽而愉悅。讓人看了感到心碎。姬慧和姬歌這對孿生姊妹,如果其中的一個失去,另一個將無法生存。要是姬歌那次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無法想象姬慧的精神狀態,她可能由於極度悲痛,精神失常。

晚上,姬慧正陷入憂慮、惶恐和痛苦之中,喬鈺氣喘籲籲地跑進宿舍,興奮地大聲說:“姬慧,好消息!好消息!”

姬慧慢慢地收回呆滯的目光,仰起淒苦的臉,不動聲色地望著喬鈺。

“姬歌有消息了!”喬鈺說道。

姬慧呆滯的目光瞬間消失,臉上露出了驚疑的神色,急切地問:“她在哪?怎麽啦?你快告訴我!”

喬鈺一口氣把電台報道刁帥解救姬歌的內容說了一遍。

她了換口氣,接著說:“電台還報道了一個打工妹,今天早上把一個遭車禍的人送到醫院,並為他輸了血……”

姬慧對喬鈺下麵的話沒有任何反應,似乎毫無興趣,打斷她的話,急切地問道:“報道說沒說,現在姬歌在哪?”

“哦,我說漏了,她為刁帥陪護。她安然無恙,你放心吧。”喬鈺安慰道。

姬慧暗淡憂鬱的眸子倏然亮了,閃爍出輕鬆愉悅的光彩。她的情緒從極度擔憂一下子轉為寬慰,進而又轉為興奮。這是一百八十度的精神狀態轉變,而且來得很突然,像陰晦的天空驟然變得晴空萬裏,又像暴風驟雨突然轉為風和日麗,真叫她有些承受不了!人在極度興奮時,經不起極度悲傷的打擊,同樣在極度悲傷時,也受不了極度興奮的安慰。這兩個極端往往產生幾乎同樣的結果——人的精神會受到強烈的刺激。此時此刻,姬慧的精神狀態正是這樣。她感到精神恍惚,神誌迷離,渾身乏力,猶如經過長時間爬山涉水終於到達了目的地,立即躺下沉沉地睡去。

醫院對刁帥特別關照,把他安排在高幹病房,病房裏有電視、電話、空調等現代設施,還有一張專為陪護人準備的床。窗台上擺著一盆兒小金菊,綴滿了金燦燦的花朵。

病房的窗戶朝南開,初夏的陽光透過窗玻璃,溫柔地撫摸著小金菊,柔嫩的花朵在陽光的映照下,閃爍著醉心的金色光芒。

窗外不遠處有一個幽靜的小花園,花草的幽香和小鳥的啁啾透過草綠色的紗窗飄進病房,令人心曠神怡。

心情愉快是靈丹妙藥,可以治療百病。臨床實踐證明,病人精神愉悅,傷口愈合得較快,病人心情愉快,有助於戰勝疾病。

在住院期間,刁帥的心情非常好,傷口愈合得很快,令大夫吃驚。這次,他主演了一場英雄救美人的戲,結果起到了一箭射雙雕的作用,不僅電台讚揚了他英勇擒獲歹徒的大無畏精神,而且拉近了與姬歌關係的距離,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旁。他暗自高興,命運對自己的偏愛。

姬歌十分感激刁帥,全精心陪護他。他們之間洋溢著和諧、友好和默契的濃烈情意,像剛剛綻開的玫瑰,放出讓人心醉的芳香。刁帥海闊天空地和姬歌聊天,姬歌微笑著傾聽,不時提出一兩個在刁帥看來既天真又幼稚、既鄉巴又現代的問題。

一次,刁帥談到音樂,問姬歌:“你知道《思鄉曲.》嗎?”

姬歌想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說道:“怎麽不知道?我離開家鄉快3年了,隻回了一次家。近來,我有好幾次夢見回到了家鄉。”

刁帥聽了姬歌的話,不禁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姬歌紅著臉問道。

刁帥立即意識到,他的笑把姬歌置於尷尬的境地,於是收斂了笑容,解釋道:“《思鄉曲》是首樂曲。”

姬歌點點頭,表示明白了,顯出了一副窘態,。

接著,刁帥繼續說道:“這首樂曲的作者是一位偉大的小提琴家、作曲家和音樂教育家,他的名字叫馬思聰。他是哪國人?你猜猜看。”

“是德國人吧?”

 “根據什麽說是德國人?”

“馬克思不是德國人嗎?他和馬思聰隻又一字之差。”

刁帥感到姬歌天真得像個兒童,他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說道:“你沒猜對。他是我們中國人,早年在法國留學,‘文革’中受到殘酷地迫害,在鄉親們的保護下,冒著危險離開祖國,客死在美國費城。”

“給我講一講,《思鄉曲》表現的什麽?”姬歌好奇地說。

“好的。”刁帥很專業地說,“這首樂曲用慢板、三部曲式與變奏式混合結構寫成;以如泣似訴的旋律表現出遠離家鄉的人們對故鄉的思念之情中段非常感人,是對過去美好生活的回憶,也是對美好未來的憧憬;結尾是個不完全的終止,餘音未絕,讓人回味無窮,悲涼的思鄉之情久久回蕩。” 

“這麽了不起的音樂家為什麽政府不保護呢?”姬歌聽得混混呼呼,眼裏露出了驚疑的神色,不解地問,。

刁帥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問題,於是笑了笑,說:“你這個問題不好回答。那時政府爛了,不代表民眾了。連國家主席也被迫害死了,何況一個音樂家呢?受迫害的人何止一個馬思聰,成千上萬,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他們都是國家的棟梁之材。”

說著,他拿起放在床頭的小提琴,開始演奏。

音樂的力量無比強大、又無比神奇,可以震撼人們的靈魂,能夠把沉睡千年的民族喚醒。

刁帥小提琴演奏的如泣如訴的旋律,像神鳥展開翅膀,從虛掩著的病房門飛出,又飛進了別的病房,撫慰著被病魔折磨著的人們心魂。頓時,昏睡著的病人睜開了眼睛;呻吟著的病人鎮靜下來;沮喪的病人振作起來,甚至垂危的病人的眼睛也突然閃出了光亮。

醫生和護士聽見從刁帥的病房飛出的琴聲,先是感到驚訝,接下來的反應是,馬上去製止,因為在病房拉琴違反醫院規定。然而,他們並沒有製止。事後,一個醫生說道:“這首樂曲像天使溫柔的手指,撫慰著病人的心魂。”

姬歌坐在刁帥病床前的一張白色小圓凳上,左手托著臉頰,目光凝望著明亮的玻璃窗,表情嚴肅,垂淚傾聽。樂曲震撼了她的心靈,激起了她的思鄉之情。此時此刻,她多麽想見到父母啊,多麽想看見家鄉的山水啊!

刁帥看見姬歌眼裏噙著淚水,以為他的琴聲撥動了她愛的心弦,暗自思忖道:“我的琴聲透出了我對她濃濃的情意,觸動了她的靈魂。她真是我的知音。”

刁帥演奏完,放下小提琴,默默地望著著姬歌那滿月似的皎好的容貌,陶醉在青春和愛情的甜蜜之中。他在心中感歎道:“她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啊!”

然而,姬歌仿佛忘記了麵前的刁帥,樂曲淒婉的旋律在她的心空回蕩,她的心靈插上了翅膀,已飛回家鄉。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姬歌的心魂才飛回來進入她的軀殼。

她收回目光,臉慢慢地轉向刁帥,恰巧和他那火辣辣的目光相遇,她立即低下頭去, 臉頰飛起了紅暈,心髒加快了跳動。

她理解刁帥那意味深的目光,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但在潛意識裏,她拒絕他的想法。有些人喜歡對自己挑戰,明知辦不到的事,偏要去做,到頭來碰得頭破血流。姬歌卻不屬於這類人,她對待與刁帥的關係心裏矛盾得很,她喜歡他的瀟灑,佩服他的才華,傾慕他的勇敢,感激他的幫助和解救。她永遠不會忘記,在進京的火車上,他伸出手擋住向她飛來的土塊;進京後幫她找到工作;教她學會了識五線譜,指點她唱歌發音技巧;從歹徒的摩掌中解救了她。本能告訴她,他是她的白馬王子,是她的幸福,是她的家鄉,是她的歸屬。但理智警告她,他們不是門當戶對,一個是連初中還沒有讀完的打工妹,而另一個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影視公司經理,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在愛情這個問題上,本能和理智常常發生分歧,究竟誰對誰錯,很難說清,本能也不一定錯,理智也未必對,最終還得實踐來判定。有許許多多的婚姻,理智認為是天造地設,但過不了多久,就觸礁破裂,恩恩愛愛的夫妻分道揚鑣,反目為仇。

以前,刁帥雖然喜歡拈花惹草,見一個愛一個,但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像姬歌這樣占據他的全部心靈,讓他魂不守舍。從認識姬歌那天起,他對別的女人漸漸地失去了興趣,對劉梅也漸漸疏遠。

刁帥住進醫院第三天,劉梅和夢祿興帶著民子到病房探望了他。後來,劉梅又幾次單獨來看他。有一次姬歌不在,劉梅說:“看來你真的喜歡上她了。”

“誰呀?”刁帥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

“別裝糊塗啦。你自己回答。”

刁帥沉默了片刻,認真地問道:“你看她怎麽樣?”

“恕我直言,你們做情人還勉強,做夫妻嘛,太有點那個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

“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經理的夫人是個初中還未畢業的打工妹?你快趁早行行好,別讓人笑掉牙。”

“你說這話純粹是嫉妒。”

“你把我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那就請發發慈悲,幫我找一個讓人笑出一口漂亮牙齒的妻子吧。”

“你?你真讓我失望!沒有良心!你……”劉梅的妒火把臉燒得煞白,嘴唇哆嗦著,仿佛還想什麽更難聽解氣的話,卻沒有說出。她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提包,憤憤地離開了。

情人最終是要分手的,分手的方式各異,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不愉快。

劉梅走後,刁帥感到一陣惆悵,但很快覺得輕鬆了。他轉眼就進入不惑之年了,還是孑然一身,過著單身貴族的生活,開始感到身心疲倦,決心像大部分人那樣生活,戀愛、結婚、生兒育女,這也是他父母的心願。

    浪子回頭金不換。刁帥下決心要革新自己,在愛情上要學習專一。

他覺得姬歌與他若即若離,她像情竇未開的女孩,對他的愛戀似乎沒有絲毫反應。他們倆人之間的關係,像一根橡皮筋兒,可以拉長,但不能縮短。她陪護他非常用心,好像隻是盡自己的義務,不像別的戀人那樣卿卿我我,情意纏綿。他設法培育姬歌對他的愛情,讓她切身感到,他真心愛她。有一次,刁帥從枕頭下拿出姬歌從連衣裙上撕下包紮他傷口的那塊條布,放在鼻尖上聞了一陣兒,深情地說:“好香啊!”

“血跡斑斑的多贓呀!不扔掉,還留著它幹啥?”姬歌不解地說。

“我要永遠留著它作紀念。”

“有什麽意義?”

“因為是你的東西。”

“哦!”姬歌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隨即低下了頭。

“看來你一點也不傻。”刁帥說道,眼裏閃著灼熱的光芒。

姬歌的神態顯得很緊張,兩手不知放在哪兒合適,後來抓起自己一縷頭發反複地撫摸。

 “愛屋及烏這個成語,我以前沒有理解,這回切身感受到了。” 刁帥說著,把那條血跡斑斑的布條疊起來,重新放在了枕頭下。等他轉念過臉來,發現姬歌已離開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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