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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勒島之夜

(2015-09-15 11:29:56) 下一個

看到老同事南來客回憶母親的動人文章,頗有同感,貼篇舊文,一同懷念。

 

穆勒島之夜

廖康




一踏上穆勒島(Isle of Mull),溫暖的海風就迎麵撲來,海帶的鹹腥氣夾雜著花草的清香就迎麵撲來;滿眼都是蔥綠的草地、寶石藍的海水和清澈的碧空。當我走到古老的杜阿城堡前,我知道,今天我不會離開這裏了。


那年,我在阿伯丁大學一畢業,就買了張兩星期的通票,獨自出遊了。蘇格蘭的芬格爾海洞(Fingal's Cave)因門德爾鬆的赫布裏底群島序曲而馳名世界,每年夏天都吸引大批遊客來到蘇格蘭西北的海濱城市奧本(Oban),再坐船去參觀群島。我本該隨同大家前往下一個小島斯塔法(Staffa),去觀看海岸邊那天然管風琴似的石柱,去聆聽海濤撞擊那六角形岩洞,欣賞那激發作曲家靈感的天籟之聲。但我不喜歡按部就班,度假嘛,就是要信馬由韁,隨心所欲。


這是蘇格蘭的第四大島,公元前6000年就有人居住,並樹立了石圈。一五八八年,英國曆史的轉折事件也在這島邊留痕。被擊敗的西班牙無敵艦隊的一艘戰船漂泊到這裏,帶來價值三十萬英鎊的金條。島上曾有居民上萬,不知當年有幾人受惠?現在已不到三千,顯得地廣人稀。一條窄路在大海畔、高山旁蜿蜒,美麗的風光和豐富的掌故在司機兼導遊的指尖唇邊閃過。時而,山間的野鹿令我們慢下來觀看。還有一次,停車了,因為有位遊客說看見了紅鹿,但我們都說他詐貓。等我參觀完另一個古堡之後,天快黑了。別人都預先訂好住處,客棧居然全滿,沒有我這不速之客的住處。此時,海風中有了寒意。雖然是夏天,我沒帶厚衣服,料想無法露營。客棧老板告訴我不遠山村裏有家小店,我便去試運氣。


那村裏有個總督的陵墓,頗為古老,又讓我盤桓了一會兒。小店沒有招牌,我在夜幕中問了若幹人家才找到。店主是位白發老翁,他說他已經停業了。我正要走開,老翁叫住我,說天晚了,附近又沒有店家,他願意讓我留宿。


安頓下來,我們在客廳裏喝茶聊天。聽說我學英國文學,老人來勁兒了,也不顧天黑,拉著我去看一處風景。那晚,月朗星稀、海風颯颯、樹影綽綽、濤聲陣陣。那風景雖未見奇特,但我還是“哇、噢”地應酬著。老人說,大文豪約翰森和他的大弟子鮑斯威爾來此處遊覽過。聽他那口氣,好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事情。可我知道,他們是一百多年前來遊覽的蘇格蘭。玩夠了,約翰森卻留下一句忘恩負義的名言,說蘇格蘭最讓他賞心悅目的風景是通往英格蘭的大路。我當然沒有告訴老翁這句話。我們聊了一陣文豪的軼事,背誦了幾首彭斯的詩歌。老人愈發興致勃勃,他說:“我給你講個書上沒有的故事吧,我們愛爾蘭人的民間故事。”我說老人的口音怎麽和蘇格蘭人有些不同呢,原來他是愛爾蘭人。


從前,海邊漁村裏有家孤兒寡母……


天下的童話和民間故事怎麽都這麽開頭?我心想,不過這回不是王子,還有點新意。


那男孩總喜歡在暴風雨過後到海邊撿風浪衝上來的東西:各式各樣美麗的貝殼、海螺、瓷器、酒杯……你知道,海裏有很多沉船,磨不壞的東西都可能衝上來。有個夜晚,狂風大作,海浪滔天,好像要把大陸掀翻……


老人的聲音有些嘶啞,但相當渾厚,我仿佛聽到驚濤裂岸之聲,也許是冷,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第二天早晨,風平浪靜了,男孩去沙灘搜撿東西。這回,他撿到一個寶貝……
別跟我說是金條,我生怕這故事落入俗套。


男孩撿到一個金色的豎琴。他撥了撥琴弦,豎琴發出悅耳的聲響。他高興極了!這聲音太美妙了,迷住了男孩。他一天到晚撥呀,彈呀,但是他弄不出個曲調。雖然他熱愛音樂,但他沒有才能,不會演奏。他每天飯不想吃,覺睡不著,一個勁兒地撥呀、彈呀,但無論如何,他也彈不好,連家鄉的民歌都彈不出來。眼見著他瘦了,媽媽心疼極了。


此時,我已被故事吸引,無心再挑三揀四了。


男孩的媽媽去找巫師求助。老巫師坐在一棵巨大的橡樹下,花白的胡子隨風飄揚。女人恭敬地向他行禮,哀求道:“幫幫我們吧!我兒子迷上了音樂,可是他沒有才能。我求你了,或者給他音樂才能,或者讓他不再迷戀音樂。隻要是我有的,你要什麽,我就給你什麽。幫幫我們吧!不然,我兒子會死的。”


巫師咳嗽了一聲,緩緩說道:“我可以幫助你,讓你兒子成為豎琴演奏家,但你死後,必須把你的靈魂給我。我也可以讓你兒子不再迷戀音樂,那你活著的時候,就得把你的身體給我。”


“我想讓我兒子成為音樂家,我甘願把我的靈魂給你。”

 

“一言為定。”


第二天,男孩果然會彈豎琴了。他演奏豎琴的技巧日新月異,不久,他就成為全愛爾蘭最棒的豎琴演奏家。他彈琴的時候,家家開窗、人人聆聽、百獸起舞、百鳥不鳴。無論他走到哪裏,都受到人們熱烈歡迎。人們愛戴他,甚至超過愛戴主教。可惜,沒多久,他母親就去世了。


從此以後,這位豎琴大師的琴聲白天仍然歡樂,可一到晚上,就特別憂傷。他母親的靈魂既不能上天堂,也不能下煉獄,隻能在天地間飄蕩。因為她把自己的靈魂給了巫師,成了遊魂。每天晚上,大師一聽見母親的遊魂嗚咽,就會不由自主地彈琴伴奏。凡是聽到他夜晚琴聲的人,都會痛哭流涕。於是,他每天晚上都躲得遠遠的,一個人過夜。但是,連石頭聽了他的琴聲,都會流淚。早晨,牧羊人見到濕漉漉的石頭,都知道,那不是露水,也不是下霧,而是豎琴大師在附近過夜了。因為牧羊人在夢中也依稀聽到了琴聲,淚水濕透了枕頭。即使在白天,如果你真懂音樂,在那歡樂的樂曲聲中,你也會聽到一絲惆悵……


那天夜晚,我久久不能入眠。一聲聲海濤,抑或是鬆濤,送來縷縷愁思:八三年,教委號召支援邊疆,西藏那曲醫學院需要英語教員,來我校求助。我想去見識西藏,便報了名。那年頭,很少有人願意去西藏工作,哪怕僅僅是一年。飛機票都訂好了,七月二十日出發。我母親腦溢血突發,才六十一歲,就於七月十一日溘然長逝。我隻好取消行程,留下來處理後事,陪伴父親。由於沒有去成西藏,我才得以參加八四年的留英資格考試,並拿到獎學金,赴英留學。我雖不相信冥冥之中有什麽神靈保佑之類的說法,自己也還沒有取得什麽實際的成功,但我畢竟不再是拿著半導體收音機聽廣播英語的工人了,也不是眾多英語大學生中的一員了。我在英國學莎士比亞,獲得了學位。母親當過教師,一向重視我的學業。我多麽希望母親能夠知道我取得的成績,多麽希望能夠服侍母親,讓她安享晚年。


第二天早飯後,我向老翁告辭。他無論如何也不肯收費,說我是他的客人,不是顧客。我去了斯塔法島,波浪撲打芬格爾海洞的轟鳴可能激發了門德爾鬆,但對我來說,那隻是轟鳴。然而,穆勒島老翁講的故事和那一夜海濤或鬆濤,這二十多年來,卻一直回響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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